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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白茫茫一片雪地。
身旁是一片密林，远山笼在迷雾中，看不清晰。
他蹲在一棵极高达树上，耳中有轰鸣声，似庞然大物咆哮而动，撼天震地。
一小小身影自天际而来，在雪地间留下长长一串足迹。
渐行渐近，轮廓渐明。
是名孩童，粗布衣衫，步履踉跄。
衫已褴褛不堪，鞋更破损得零落，模样很是狼狈。
但即便这样距离，也可瞧见，那一张小脸生得极美，粉雕玉琢，夺目耀眼。
这孩童似在逃命，一面死力奔跑，一面不住回头张望。
他在高处看得清楚，那孩童身后里许立着个怪物，血盆大口缓慢翕张，似在咀嚼。
这怪物非龙飞蛇，腥黄一条，巨大丑陋，定是父皇说的山鬼了。
他见那小童跑到树下，一跤跌倒，挣扎几次不能爬起，是累得恨了。
那山鬼却已食罢口中之物，转身向这小童方向眺望，随即发出一声嚎叫，隆隆震落山间白雪，甩动粗大尾巴，游动而来。
如此庞然大物，行动竟极迅捷，眨眼间见它身形大了许多，顷刻怕是就要到眼前。
那小童显是也发觉怪物动作，却已力竭，挪动不得，于是干脆躺倒下来，阖上双眸。
白雪裹得他通身惨白颜色，那长长卷翘睫毛不住颤动，泪珠从眼角颗颗滚落，小小牙齿死命咬住嘴唇，双手攥在胸口，捏成硬硬两个小拳头。
他胸中一热，就觉脑内热血上涌，不及多想，便自树上飞扑而下。
到得近前才发觉这小童较自己年长几岁，身量高些，只是身形极瘦弱。
他一把抱起小童，出声安慰：“不要怕，有我在的！”
那小童大约心中怕极，半晌才颤巍巍睁开眼，一双眸子满是水光，莹莹望向他。
他被这两颗宝石般眼眸牢牢吸住，只觉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护住。
山鬼已到近前，鼻中嗅到腥臭气味，似有热气喷到脖颈。
他将小童紧紧搂进怀中，口中只识得说一句：“不要怕！不要怕！我在的！我在的！”
那小童却是怕得狠了，蜷在他怀内瑟瑟发抖，口中呜咽：“你不要死！不要被它吃了！它……它吃了我爹爹妈妈，它还要……还要吃我……”
“不会的！我父皇会救我们！”他不敢回头，心中祈祷父皇与终南仙人快快出现。
身旁树林簌簌作响，父皇率光禄勋众人冲出，迎面拦住山鬼。
终南众仙人在后方断住山鬼退路。
那怪物一声巨吼，同众人战在一处。
……
景戚醒时愣怔半晌，方忆起前日已同刘慈上到终南之巅，探问了玄诚子伤势，又一一见过众师弟。
只是商翼并不在观中。
玄诚子说是进山去了。
还说他从前在山中一待月余也是常事，不过几日不见踪影，无需担忧。
景戚十分惆怅。
晚间歇在商翼旧日所居房中，更生了睹物思人之叹。
此刻一梦醒来，环顾四周，不由恍惚起来。
梦中情形，显是他与商翼初见那日。
他如今已知，每每犯了旧疾，总有旧梦相伴，这些时日验证下来，旧梦正是确实发生的旧事。
若这梦一直做下去，是否总有一日他可捡回所有记忆？
正冥思苦想，房门被推开，刘慈端一碗浓浓汤药进得屋来。
“又要喝药？”景戚十分不满。
“你若不呕那血，自然不用喝，”刘慈将碗递到他面前，“不要讳疾忌医。”
腥苦药气扑入鼻腔，景戚即刻蹙起眉头：“好好的药怎的又这样腥气？离光不在，难道还有别人割血食我？”
刘慈将药碗朝前再递一递：“没有谁的血，加了一味药，叫忘忧草，师父说是师弟前日在山间寻来的。”
“忘忧草？”景戚接过碗，仰头喝下。
药汁仿佛用黄连熬成，苦到人鼻腔都酸涩起来，只想大叫。
这味道实在熟悉。
元宵后病倒，母亲给他喝的药，便是这般滋味。
“离光离宫后，是否留了这忘忧草给我母亲？”
既然话已说开，皇帝早猜到自己命运，便也无隐瞒必要，刘慈点头：“我当家师叔在山上采的，带到京城，放在锦囊里交给了师弟，师弟走时又交给我，托我呈给太后，防你旧疾复发，果然便用上了。”
锦囊。
若非刘慈说起，景戚已忘了，自己还有个锦囊，玄诚子给的。
当日他所求是治好商翼失了心头血之伤，如今商翼已然痊愈，锦囊却还未打开，不知其中装着什么，是否已无用处？
刘慈见他痛快喝了药，任务完成，接过空碗，嘱他在此好生歇息，不要乱跑，便即出门而去。
那锦囊拿到之后便遇狼妖突袭，随后连番遭遇，叫他再无闲心开什么锦囊，只心知这物重要，便特特放在腰带暗格中，日日小心揣着。
如今想起，慌忙摸索，发觉它尚好端端在那里，这才松一口气。
锦囊中是一张纸，画着些纵横脉络
幸而他自小与商翼在这终南山游逛的，虽失了记忆，但见这纸上脉络，竟觉十分熟悉，像是张地图，画的是这山中地貌。
终南清虚天下闻名，观内庭院回廊，飞檐斗拱，颇有气势。
景戚本是步履匆匆，准备按图索骥，此刻却也放慢了步子，细细赏玩起来。
途中遇到些观中子弟。
他并不知刘慈如何与他那些师弟交代自己身份，只初见时介绍一声“这是景先生”便罢。
此刻众道士与俗家弟子见了他也便唤一声“景先生”，见个常礼，而后各自走开。
他只觉十分自在。
自当上太子至后来登基，景戚已多年未有过这样逍遥自在日子，信步行来踏去，不觉走出大门，行入山间。
时值孟春，草长莺飞，不知是否因有仙家所居之故，终南山草木较别处繁盛许多，路旁所见皆是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景戚初时不过走马观花，随意一览，照那图中所画渐行渐远后，忽然忆起那名为忘忧之草来。
不知这草生得什么模样，是否难得？
他如是想着，不由慢下脚步，定睛在草丛中探寻起来。
这一带离终南派众人居所已有些距离，林木茂密，草间各色野花开遍，只是不知忘忧草面貌，纵然见到，怕也是不识。
举目看时，前面不远似有山涧坠落，水声淙淙。
景戚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快步向那山涧走去。
山涧是极普通一条，不过水流分外清澈，且因林木茂盛，溪水藏得隐秘，此处又是终南派驻地，几无外人能至。
这是他梦中见过之景！
那日他拉着小商翼，便是在此处立了个誓。
“黄天在上，我景戚今后定要娶商翼为妻，与他天天见面，日日对着他笑，叫他开心。”
溪水淙淙，林荫密密。
天地恒远，不以人喜，不以人悲，十数年光阴匆匆过，此处景色与他梦中所见，无甚差别，唯草木更胜尔。
绕那水流看过一圈，寻梦中记忆找去，果见涧旁一石立于丛生杂草之中。
这石生得如石碑一般，一面光滑似镜，几可照见人影，大约是常年雨水冲刷所致。
正是梦中那大石。
而手中地图所画中心，亦是这石所在之处。
石头虽是光滑异常，却也并无他长，为何师父所给锦囊中，要叫他寻这石头？
近午日光正盛，透过浓密枝叶洒下斑驳光块，落在光滑石面上，影影绰绰，平添几分迷离梦幻之色。
这景象看得景戚有些困顿。
当年行军野外，疲惫时若有这样一块石头可倚靠歇息，便是幸事了。
如此想着，便也靠在石旁坐下。
心中暗忖，从前喝了拌着皇后之血的药汤，也是嗜睡得很，莫非今天终究还是被骗了，那药中到底还是有他的血？
正待睡去时，耳畔忽听一稚嫩童音叫道：“怀心，喝了这药再睡！”
景戚心头猛振，困意刹时无影无踪。
他自地上一跃而起，转身欲寻声音为何人所发。
四处不见人影。
然面前景象已叫他呆住。
那大石方才不过普通一块食肉，如今却仿佛活了一般，镜面有斑斓色彩流转，望之叫人眩晕。
最奇却还不止于此。
石面中心此时清清楚楚映出两名小童身影，一红衣，一白衣。
却非静止画面，两小童正在活动，还可听见言语声。
那白衣孩童正端着一碗药汤，朝榻上红衣孩童蹙眉：“堂堂男儿，喝些药便这样费劲。”
说着探出小手覆上红衣孩童额头，一触之下，眉间忧色更重：“这样烫手！”
红衣孩童面有病容，神色却甚是顽皮，嘻嘻笑着压住额上手掌：“离光哥哥，你的手好凉啊！”
“怀心乖，把药喝了。”白衣小童柔声劝慰。
“不要，”红衣小童使劲摇头，干脆闭了眼，口中撒赖，“离光哥哥陪着我，便不难受了。”
白衣小童还在哀哀劝他：“你听话，把药喝了，热便能退。”
“那药太苦了，我不爱喝。这点小毛病，睡一夜便好了，你的手冰冰凉的，这样摸着我，可真舒服啊。”
白衣小童无法，只得将药碗放到一旁，双手覆上他额头。
红衣小童心满意足，小脸烧得红扑扑，却含着甜甜一丝笑意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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