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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靠在车门上的身影如同剪纸画一样颀长，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欣赏他的样子。从我儿时的记忆里他就是个可恶又欠揍的小男孩，这种印象在我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了，直到大学我最好的朋友——睡在我上铺的姐妹安雅楠，在睡梦中喊出了他的名字，我才意识到在别的女人眼里看到的他与我不同。这事很快传遍了系里，大家都知道了我的好朋友在暗恋我的男朋友。所有人都觉得我岌岌可危了，因为安雅楠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美好来形容，比如长相甜美、家境殷实、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知书达理等等。她所拥有的我都没有，当然另一面是我所拥有的她也没有。
我为这事找安雅楠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次，没有任何挑衅和宣战的含义，只是出于一个好朋友的善意，希望她不要再浪费过多的精力，就像顾明跟苑腾的谈话一样。
“你是不是因为顾明才跟我做好朋友的？”我很直接地问了她，她也很直接地点头说了“是”。说实话那一刻我还真有点受伤。我这种在大多数人眼中的坏女孩，学习不好、脾气差、急了拿脏话骂人没准还会动手，长久以来几乎没有过密的同性朋友，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跟顾明、苑腾、丁磊混在一起。人生中第一个称之为闺密的人，跟我做好朋友原来是为了惦记我的男人。
我没有说任何谴责的话，可是安雅楠先开口向我保证了，她说她只是喜欢顾明笑起来坏坏的样子，睡梦中喊他的名字并非本意，她发誓她绝不会破坏我们的感情，更不会插足我们。
那天我一直在看着她笑，我心里觉得这女孩很可爱，不是因为她急于向我保证她绝不介入我们的感情，她的可爱在于她以为她能。
顾明掐灭了那微微的火星，嘴里吐出了一团长长的烟雾：“走吧，看日出。”他向前走下了海滩里，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这海滩不美，根本没有沙子，都是一块块的鹅卵石，到处是破碎的贝壳和被卷上岸的海带，泛着腥气。我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
顾明找了块巨大的礁石爬上去，然后转身伸手想要拉我。我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自己寻路爬了上去。顾明微扬了嘴角收回了手，躬身坐在了那块岩石上，我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凌晨五点天快亮了，我抬头看看天，乌云层层密布像是要下雨，天被压得很黑，我不相信我能看到日出。
“阴天，看不到日出。”我起身示意要走。
“坐下。”顾明只是望着海天线并没有看我，态度坚决不容反抗。
我犹豫了一下很无奈地又坐了回去。这种挣扎无意义，车钥匙不在我手里，离开家两百多公里地，靠着走回去的想法也不现实，关键从哪儿走出这块静谧的海滩都是个问题。
我裹着羽绒服看着眼前灰蒙蒙的一切保持着沉默。
“说说你要嫁的那个人。”顾明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这问题让我来了点精神。“他……是个法国人，他在法国一家米其林二星的餐厅里当甜点师。”
“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的新房东。我们搬过去的时候，他做了一个蔓越莓的蛋糕送给我们，味道好极了。”
“他多大年纪？”
这问题令我有些迟疑，但想了一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要结婚不是为了说出来气人，是我真的决定要嫁了。在法国的这些年时常像在一个悬崖的边缘挣扎，内心的感觉是掉下去我就粉身碎骨再也不会爬上来了。三个月前医生说我也许可以过一些正常人的生活，比如找个工作，再比如结个婚。于是我按医生的话去做了，我找了个工作，然后找了个好点的社区，一个新的漂亮的房子。
安东尼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法国男人，今年五十六岁，丧偶。他有一栋很美的房子，是老家留下来祖传的。他说他们家在十八世纪的时候是法国的贵族，后来没落了。
安东尼给我讲解的时候很认真，我听得也很认真。后来我问他，你祖宗是不是路易十六那帮的，然后他被砍头了，他那帮的人就都倒台了。
安东尼惊异于我的智慧，他瞪着眼睛看着我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猜测他大概就是从那时候爱上我的吧。因为两个半月之后他向我求婚，理由是他爱我的聪明智慧和对法国历史的了解，这样我们之间的代沟可能会少一些。
而我爱他祖传的老房子，丧偶，膝下无子，还有就是他对他的前妻一直很想念，至少能证明他是个重情义的法国男人，这样挺好的。也许我可以很安逸地度过我的后半生。我的后半生有多少年？说不好！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可是不管几年至少我后半生的房租省了，他也愿意跟我的妈妈一起住，这样我就可以不用接受那个承认我又不太愿意见我的亲生父亲的接济了——因为这样令我很为难，我从心里不想感谢他什么，可是却不得不抱着感激的心态跟别人讲解他的存在。
“他五十六岁。”片刻的犹豫之后我回答了他，顾明开始笑，笑得很诡异，微扬着嘴角满脸透着邪气。
“你跟他在一起多久了？”
“两个多月吧。”
“两个多月你就决定嫁了？我要没记错，他比你妈还大一岁吧？你是不是把你妈的男朋友抢了？”
这真是让我难回答，因为好像一不小心又让他说中了。老妈初见安东尼的时候很喜欢他，觉得他五官端正，有份手艺更有份家产，年龄上也合适。她孤独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找到可心的，她全怪自己没文化。我跟她解释说外国人找老婆真不看学历，起初我鼓励她去勾搭安东尼，理由一样，我看上了安东尼的房子、丧偶、膝下无子。他们俩要好了，我希望能带我一个，反正我说死就死的，没准也吃不了他们几年饭，何况我还找到了一份工作。我跟她说你们管我住就行，因为巴黎的房租真是有点贵。
后来老妈没成功，因为安东尼看上的是我。认识一星期之后，他约我去听歌剧，话语间一直透着暧昧。回家我又跟老妈分析了战况，我说现在情况变了，安东尼看上的是我，你嫁他不太可能了，只能我去嫁他了。老妈不同意，她说我绝不能嫁给外国人，让我回国找。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再回中国，以前是不能，现在就算能，这么多年了很多事都改变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老妈很生气地说“你有病”，我说“对，但你绝不能跟安东尼说，不然他肯定不会娶我”。我说，你想他第一个就丧偶，娶了我没准没过多久又丧偶，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实在太背了，我们绝不能让他有这种顾虑。回国找的话，蒙中国人良心有点过不去，只能在国外坑坑外国人了。
老妈很坚决地说不行，他岁数太大，比她还大，跟我爸一个岁数。我只能把老妈这种愤怒的说辞当成是一种嫉妒。
我说：我不想再要谢长明的钱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管过我，见到他的时候感觉他看到我就像是一条来要饭的流浪狗。我想他日子也可能过得不那么顺，读了那么多年书，唯一的帮助就是终于找了个有钱的老婆，什么都得靠着人家，我们别再拿他的钱给他出难题了。
老妈没再说话，基本上我一提谢长明她就安静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是气的，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伤心的，还有些时候我觉得，她是因为我。
“你喜欢他什么？”
也许我出神出得太久了，顾明坐在一旁带着那种魅惑的笑，继续着我们闲聊的话题。
我又开始犹豫了，我在想要不要说出我惦记安东尼的那三样东西：“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顾明哈哈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摇头：“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老实本分的男人了。”
“谁不喜欢老实本分的男人？”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他有一所大房子。”
“我也有大房子。”
“人家的房子在巴黎。”
“我明天就可以在巴黎有一所大房子，只要我愿意。”
“人家那房子是十八世纪的。”
“十……”顾明收起了笑容斜着眼睛瞄我，“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人家祖先来找你，说你坑害人家子孙，欺骗老实本分男人的感情。”
“谁说我欺骗他感情了？顾明，我是要嫁给他，真嫁，回头我护照下来，我回法国我们就要去公证的，没准我还会办婚礼，然后再生个混血儿。你看我都收人家戒指了，我们订婚了。”我竖着手指在顾明面前晃动着，想让他看见那枚细细的银戒指。
顾明噌地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他看了看我手上的戒指，突然一伸手把戒指撸了下来，转身扔进了前方黑茫茫的礁石滩里。
“你给我捡回来！”我伸手指着远处瞪着顾明。
“不捡！”他看着海天线处，面带笑容。
“那是古董你知不知道，人家祖传的，无价之宝！”
“什么古董，潘家园五十块钱论堆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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