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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似乎总是需要一个看似伟大又很遥远目标,才能显得日子过得有意义而又不平凡,至少我的远景目标证明我不是甘愿平凡的人。但能让我感受到真正快乐的也许不是我那遥不可及的远景目标,也许只是一睁眼可以在家门口的小摊上吃一屉小笼包。那种从饥饿到吃饱的感觉也能让人一样快乐,并且可能是快乐一整天。
大多数记忆里,我的快乐都源自和顾明的这种无休止的争斗。无论是在思维模式,还是语言和身体力行的某些事情中,如果我占了上风,快乐的动力就会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我们在这种状态中彼此努力着想证明自己永远比对方好。我们努力,然后有一点点进步,展示给对方看,获得微小胜利的快感;期待着对方的还击,用来激发自己的斗志,好让自己再努力向前迈进一步。在那个充满着抱怨、混杂着艰辛和困苦的环境里,许多人都很努力。他们努力是要挣出下个月的生活费,目的是为了不用像这个月过得如此紧巴巴。
我曾经的远景目标是要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富婆,然后把顾明包养起来,让他唱就唱让他跳就跳,省得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不忿的架势。顾明听了之后总是带着坏笑地看着我:“先说好了,我可是卖身不卖艺的,你想好了包不包。”
后来我从向着目标冲刺的战场上卷着铺盖跑掉了,之后我把我的远景目标定为了可以长命百岁,不知道这两个相比哪个更伟大而又难实现一些。没有了我,顾明却没停下脚步,大概我在高喊着自己是硕士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如我表现得那般得意,好吧,也许这次是我败了。
站在姥姥的墓碑前,真的可以用感慨万千来形容。相片里的姥姥仍然是看我时的温和笑容,慈祥、和蔼、可亲——所有用来形容长辈的美好词语用在她的头上似乎都很适合。她在我的生活中充当了太多的角色,比如姥姥、母亲、父亲、保姆、性格以及价值观的指导老师。从我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些年里,我们一起相依为命。
姥姥的墓碑很干净,墓前摆放着百合,虽然已经枯掉了,但至少说明两个月里有人来看望过她。那个人不是我,我离开后我从未再踏上过这片土地,那除了我也只能是他了。
“谢谢你,替我来看望姥姥。”
“谢影,从你六岁搬到我们家楼下,你来我们家蹭过多少顿饭?我要没记错的话,从你六岁到你出国所有的棉内裤也都是我们家提供的吧?你说过谢谢吗?现在突然想说了?”
“该我做的事情你替我做了还是要说谢谢的。”
“什么事情是该与不该的呢?你……我不管,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看望妈妈和姥姥是我该做的事情,你该做什么你自己知道。”
我坐在姥姥的墓碑前,想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想说自己有多想念她,想着小时候依偎在她的怀里听她讲故事,想跟她说自己很艰难可是很勇敢。所有想说的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坐在地上靠在墓碑上闭着眼睛想了很久,那些儿时的记忆总是在眼前闪过,能瞬间让人笑也能瞬间让人哭。顾明站在我面前双手插着兜不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过了许久,他把手递给了我:“走吧,晚了,回家吧。”
坐在他的车里我又困了,也许是因为时差也许是因为刚刚我的内心翻涌,眼皮沉头也沉,于是我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我似乎听到了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在耳边萦绕。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周围漆黑一片,我仍然坐在车里,车子像是停在了野外,透过前挡风玻璃仰望天空发现一颗星星都没有,只能看见层叠的乌云,让夜更黑了。顾明站在车外背靠着驾驶位的车窗,他的手上夹着一支香烟,点点的火光似是黑夜中唯一的亮光。我按下了车窗想要叫他,一股硬冷的风带着咸湿的味道直吹进来,海浪声听得更真切了,我才确定我们真的是在海边。
顾明似乎听见我醒了,他扔掉了烟头转身进了车里:“醒了。”声音有些低沉。
“你把我带哪儿来了?”
“北戴河。”
“北……”我本是想发怒的,心里像是想到了什么却没发起来,“你脑袋撞门框上了?开两百多公里地你把我带北戴河来干吗?这什么天,黑得我挖鼻子都能挖到眼睛里,这也不是景区啊,连个路灯都没有,你要干吗?劫财劫色带抛尸啊?”
顾明侧着头眼睛眨得很慢,像是被我说得昏昏欲睡一样,我长篇大论之后他依然是这种懒洋洋的表情:“你是有财还是有色?”
我们不会无休无止地争吵或者争论一个问题,那对于他或者对于我来说都等同于无用功,这不是我们喜欢的模式,说再多不如去做一次。
“我饿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我不会再跟他争论我为何此时在北戴河的问题,因为我已经在这儿了。
顾明从后座上拿了个保温瓶递给我。
“什么东西?”
“粥,你现在喜欢的!”
“你早有预谋?”我打开保温瓶,粥还是热气腾腾的。我把保温瓶的盖子倒满,小口地喝了起来,有了食物的能量身体似乎也变暖和了。
外面的气温应该有些低,车内玻璃上结起了一层水雾。顾明擦掉了玻璃上的雾气,看着一旁深色的大海:“你走之前,我们的毕业旅行是来的这里,我赌你没有忘记。”
我低头喝着粥,没有接顾明的话。
“我们在海滩上坐了一宿,为了要看第二天的日出,那晚我们说了很多很多。”顾明仍然看着窗外,我听见他做了个深呼吸。顾明转过头看着我,而我的注意力全都在粥上,我不敢看他,他赌的事情说对了。关于我们的一切都像是被规规矩矩储存在电脑里的文档,需要的时候点开,所有的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事情都会呈现出来,就算把电脑格式化了一切也都能被恢复,因为那些已经被深深地刻在了那里。
“疯丫头,你真的是瘦多了,头发也少多了。”顾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又揉了揉我的头发,“在法国受了不少苦吧?”顾明的语气像是同情。我转头看着他,看到他的目光充满怜爱,就像是父亲看女儿一样。我不喜欢这样,发自内心地不喜欢,我们这种倔强却又有点自命不凡的小孩从来最讨厌被可怜。看着顾明的这种眼神竟然让我想到了父亲,这种感觉就更让我讨厌了!那个在记忆里只见过两次面的父亲,一次是我到了美国找到母亲,母亲带着我去见了他,那是我在记忆里第一次对他有了印象;另一次是我准备去法国的时候,他去机场送我,他送我的时候满脸带着笑容,我想我的离开一定让他很开心吧。
在我离开中国之前,我觉得父亲这个人真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可以完全不用存在的人。当然在我离开中国之后,我终于体会到了他的重要性。现在想,我还是应该感谢他,感谢他抛弃我们母女,感谢他去了美国,感谢他成功傍到了富婆,感谢他还愿意承认有一个女儿,当然更应该感谢他终于良心发现支付了我在法国的一切费用。
“我在法国生活得很好。”瞬间的回忆又让我镇定了下来。我很真诚地看着顾明,平常的语气平常的态度像是在说一件家常,“我要结婚了!”
顾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他又恢复到他似笑非笑的面容里:“现在能说了吗?”
“说什么?”
“说你当初为什么要走?”
我长出了口气,把车窗开了个小缝隙,希望微凉的海风能吹进来,让我不安的心能平静下来:“觉得厌倦了。”
“对什么厌倦了?”
“所有的一切我都厌倦了。我不喜欢那嘈杂的环境,不喜欢那些邻居为了谁偷拔了谁花盆里的葱而无休止地争吵,我也不喜欢一到傍晚就跟你蹲在街上卖那些花花绿绿的大棉裤衩,永远要去路口帮你看着城管什么时候来,为了躲警察和城管一次又一次地跟你在街上拉着手背着包袱狂奔。我想过好日子了,顾明,我不想跟你分吃一碗卤煮还要算一算会不会影响第二天的早饭。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你厌倦的这种日子里也包括我吗?”
“对,包括!”我回答得很快,头点得很艰难。
顾明的呼吸很沉,他从储物盒里把烟拿出来,拿着打火机想要点,像是想到了什么,下车倚靠在车门上开始沉默地吸着烟。
我从车上跟了下来,刚一下车就像被海风吹透了一样,让我打了个激灵。顾明似乎听见我下车的声音:“后座有羽绒服,你穿上!”
我把后座的羽绒服拿出来穿在身上,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喜爱那种能令对方失落的事情,如同在一个小的战役里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握住那一小段快乐等待下次战役的到来。可是此刻看着顾明失落的表情我却丝毫都不感到快乐,其实我很痛苦,也许比他还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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