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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榆林
兵备副使都任领着一人来到总兵府衙,见到王定,向来人道:“这位就是总兵官王大人。”
来人向王定略一揖:“在下是闯王特使,拜见将军。”
王定一惊,略定了定神,自己坐下,并不让座:“有何话说?”
来人环顾一番,缓缓道:“闯王入陕,已连下西安、延安、绥德,汉中、巩昌、固原,一路无阻,宁夏镇亦降,我军已入甘肃,围西宁。长江以北半壁河山已入我手,榆林旦日可下。不知大人作何打算?”
“你来劝降?”
“正是。大明将亡,归降闯王,不失爵禄。我左营制将军刘芳亮、后营制将军李过领七万大军屯于城下,如拒降,待城破,玉石俱焚!”
都任一把抓住来使衣领:“焚便焚,我先杀了你!”
“住手!”王定瞪了都任一眼,“杀使不祥。”遂向来使道,“非我一人能主,还须与众将商议,你可先回,如议定,我自会与你等联络。”再向都任道,“送他出去。”
都任送走来人又返回王定处:“大人是何打算,难道真要降?”
“你认为我五千兵守得住?”
“大人,贼言不可信。榆林不是米脂,榆林是大明重镇,九边之一,男丁多隶军籍,二百多年来都以当兵为业,与贼打了十几年,仇大怨深。无论降与不降,贼必屠城!拼死一搏,或可求生!”
“好吧,你去召集各将官和在家的将军们,是战是降,今晚共议。”
“已经议了多次了,军民都已上城,怎么还议?”
王定起身道:“把李自成劝降之事告诉大家,再议。”
当晚,都任先来到王定府,却见人去楼空。细问下人,才知王定携家眷跑了。随后,督饷员外郎王家禄、副将惠显、参将刘廷杰,以及卸任归里的前延绥总兵官李昌龄、前固原总兵官侯世禄、世禄子前山海总兵官侯拱极、前山海左部总兵官王世钦、世钦弟前柳沟总兵官王世国、前山海总兵官尤世威,先后来到总兵府衙,都任将李自成劝降和王定逃跑事说了一遍,遂道:“众位大人,你们说,该当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就都看向大名鼎鼎的尤世威。尤世威不急不缓,对都任、王家禄、惠显、刘廷杰道:“你们是职任所在,你们说呢?”
惠显先道:“已经议了多次了,死战到底!难道闯贼一句话,我们膝盖就软了?”
“可是我城中士马单弱,守得住吗?”尤世威道。
刘廷杰举手一划:“我榆林出了多少总兵官,出了多少将军?在座诸位个个杀敌无数,累著战功,如果降了,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王家禄跟着道:“对,宁可战死,也决不能给祖宗丢脸!”
尤世威又看向其他人:“你们说呢?”
李昌龄环视一圈,道:“贼至而遁,非勇;见难而避,非义;不战而降,大耻!”
众人齐叫道:“说得好!”
尤世威点点头,看向都任,都任遂道:“既然同仇敌忾,就不必议了。但是,如此大事,须公推一人主持。我等虽是职任所在,但资历、经验远不如各位前辈,还是推举一位主帅吧,我们遵命就是。”
“这还须议?”侯世禄道,“自然是尤老将军当仁不让了。”
众人齐声附和。尤世威道:“事紧急,老夫就不推让了。但须再议一议,如何御敌?”
刘廷杰大声道:“西安虽破,三边如故。贼皆中州子弟,杀其父兄而驱之战,必非所愿。榆林天下劲兵,一战夺其气,然后约宁夏、固原为三师迭进,贼必可平。”
“有理。”尤世威道,“听老夫令:侯大人协惠大人守东门,拱极助刘大人守西门,世钦助都大人守南门,世国助王大人守北门,老夫与李大人居中调度。各位各就其职,简卒乘,缮甲仗,募死士,各出私财佐军!”
第二天李自成大军抵城下,转天开始攻城,架云梯、起飞楼,矢石交至。榆林军民严防死守,奋力抵抗,杀贼无算。李自成连攻六昼夜未能拿下,牛金星出计挖地道至城垣,下置火药炸,上以大炮轰。至第七日,终破城。尤世威等督众巷战,妇人竖子亦发屋瓦击贼,贼尸相枕藉。终是寡不敌众,力不能支,一干人等均被执。侯世禄父子、刘廷杰骂不绝口,当场被杀,满城军民无一人投降。尤世威、王世钦、王世国、李昌龄、惠显被缚至西安。
尤世威、王世钦、王世国、李昌龄、惠显被带进秦王府,见李自成高居于上,张鼐、李双喜大喝一声:“跪下!”就要上前动手。
“住手!”李自成喝住二人,起身下来,对几人道,“诸位都是名将,多次败我。但今非昔比啦,明廷式微,我旦夕可取北京。诸公助我取天下,得封侯,如何?”
王世钦大骂道:“你不过是个驿卒,异想天开取朝廷而代之,大言不惭!”
李自成不怒反笑:“驿卒?朱由检的祖宗朱元璋还是叫花呢。”上前亲解其缚。王世钦唾其面道:“别碰本将军,污了我衣!”
李自成面现怒相,走到惠显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我听说,你力大神勇,武功了得,一人杀死我十几个弟兄。”遂脸色稍霁,“你投了我,我封你为将军,如何?”
“闯贼,老子告诉你,榆林就从没一个孬种!你迟早也得去阴曹地府,老子在路上等着你,把你剁碎了!”
李自成回到座位上:“哼,都是为名缰利索所累。”脸上涌起杀气,伸出一个指头,挨个点着道:“杀!”
奉旨夺命
内阁与六部大臣奉召来到文华殿,行礼毕,崇祯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章,“这是新任吏部尚书李遇知的疏,”说着递给王承恩,指着一处道,“念,从这念。”王承恩答应一声,读道:
数年以来练兵措饷,俱成乖忤,物力耗竭已尽,人心离散已极。为今之计,怨天尤人总属无济,唯有急复秦督,急补秦将,急发堪战之兵,急措接济之饷。四事之外,别无良策。臣荐新任兵部右侍郎余应桂为秦督,联络甘固延宁抚镇之兵,收三边健勇土著,相机扼剿;调新推四川巡抚李化煕改任秦抚,招徕残兵,收拾难民,再图保聚。此时此际,秦中之兵抽调已尽,秦中之饷骨髓已枯,万万无济。须播发内帑,救焚拯溺已刻不容缓。否则,朝廷之事只有束手断送。
崇祯看着余应桂:“孟玉,朕已调李化煕任秦抚,就按伸伯说的,朕发内帑银一万两、银花四百枝,银牌二百面,各色莽纻二百匹,色绢四白匹,为军前犒赏,你即刻赴任,不可稽迟。”
“皇……皇上,”余应桂脸色煞白,汗溢额头,“闯贼已据全陕,各地守将白广恩、左光先、陈永福、马岱均降贼。贼又西向克兰州,杀肃王,占甘州,杀甘肃巡抚林日瑞、总兵马妒,兵围西宁。今又东向入山西,臣去何为?”
崇祯好像早想好了:“三秦历山带水,四塞称险。屯兵函谷,可以号召天下,从来劲兵大将咸出其中。卿此去,鼓励文武乡绅及士庶人等,智者抒谋,勇者效力,富者输财,务期全力扫荡,以速廓清。”余应桂不敢再争,唯有从命。崇祯换了话题,“目下辅臣只有陈演、蒋德璟、黄景昉、魏藻德。国家危难之际,更需集众智,辅臣少了些。朕看了李建泰《陈时政切要十事》疏,很好。李建泰以本官吏部右侍郎、方岳贡以本官左副都御史同加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朕。”
二人还未及领命,首辅陈演忽然道:“皇上,方岳贡不可入阁。”
“哦?”崇祯诧异,“为何?”
“方岳贡与献贼有书信往来!”
这话非同小可,大殿立时炸开!崇祯看看方岳贡,再看着陈演,“你如何知道?”
“我来说!”不等陈演回答,郑三俊站出来,“岳贡为松江知府时,张献忠据谷城,听说岳贡之弟居谷城,以为其弟必沾其光,家境殷实,遂抄其弟家,却见其无如一介平民,顿生敬意,遂释还,并修书一封送松江。信中说,‘使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juān)削之苦,张献忠何能起事?’岳贡并未回信,但将献贼信递交了内阁。”
崇祯看着陈演:“这是书信往来吗?”又点点头,“不以人废言,张献忠说了句实话。方岳贡,郑三俊举你为廉能监司,召对时你对朕是如何说的,再对众卿说一遍。”
方岳贡轻咳一声:“臣说的是,欲天下治平,在择守令;察守令贤否,在监司;察监司贤否,在巡方;察巡方贤否,在总宪。总宪得人,御史安敢以身试法?”
“就是这话,所以朕才简他入阁。”崇祯又换了话题,“再说下一件事:周延儒之罪,三法司议为应下失误封疆一等,发烟瘴地面充军终身,拘妻佥解。是何理由?”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出列道:“皇上曾有明旨:曾居首辅,宽其拿解。”
“那是说拿他解他时不要虐他,不是论罪!”
“皇上,臣有疏奏。”李邦华袖出一份奏牍,欲递给王承恩。
崇祯止住:“念!”
“是。”李邦华打开读道:
周延儒是皇上召起田间,隆以师保,可称奇遇。当其受事之初,有蠲租、起废、解网、肆赦诸大政,至德光昭,天下称颂。但罪辅不能永矢精白,防简疏于比匪,居身涉于营私,贿赂潜通,节钺暗授。至行间功罪,以门墙而颠倒,封疆多故。恳乞皇上垂念国体,做出圣裁。
“什么话!”李邦华刚读毕,大理寺卿凌义渠先道,“周延儒曲学阿世之徒,有谋身之私智,无体国之公忠,精神惯用于揣摩,伎俩总归于闪烁。因此一时群小蚁附,幸窦杂出,狐假公行,自误误国。善用行政之柄,供其市恩修怨之图。法虽有议贵之条,也不能为其宽恕!”
“此话偏颇。”刑部尚书张忻道,“既有议贵之条,便不可妄议。周延儒复出以来,勤勉颇著,未尝无裨于纶扉。无奈性生智巧,缺少诚正之谊;情喜夤缘,屡犯比匪之戒,以至滥用非人,封疆罔效。甚至奉命视师之时,仍一味私交是庇,赏罚混淆,罔凛国宪。延儒受恩独厚,负恩独深,视息尚存,宁无愧死!其罪虽浮于丘山,但有议贵条法,望皇上慈存辅弼。”
“朕明白了,三法司一人议严,二人议宽。朕垂念国体,慈存辅弼,那周延儒生有何颜面,死安足赎罪!王承恩,宣旨!”
王承恩展旨读道:
周延儒机械欺蔽,比匿容私,滥用非人,营私纳贿,遗误封疆。前屡旨已明,这所拟岂足蔽辜?姑念首辅一品大臣,着锦衣卫会同法司官于寓处勒令自裁,准其棺敛回籍。
王承恩话音刚落,蒋德璟立刻站出:“皇上,皇上,周延儒奉召之初,一切奉扬圣德,诸政正道,中外人士欣传有太平之兆,皇上亦曾说过周延儒功多过寡。但此人赋性宽疏,以至门客宵小之徒乘机假借其声名,纳交通贿,延儒不能尽知,即使知道也不能杜绝。因而宠贿彰闻,疵垢多端,天鉴迥然,罪责难逃,部院之议诚当其辜。至于视师诏旨一出,奉命即可起行,驰驱通州一带,也不无微劳可悯。乞求皇上法外施恩,俯从部议。”
崇祯摇摇头:“其实朕心亦恻然。但周延儒犯罪太重。更可恨的是,及亲履行间,回朝面询,应将兵情据实陈奏,极力挽救,庶几收效桑榆,可他之欺蔽较前更甚。若律以祖宗大法,当在何条?念系首辅,勒令自裁,已是轻处了。”
“皇上,”李忻袖出一纸,“这是周延儒在羁押处写下的一首绝命诗。”王承恩接过铺展在崇祯案上:
恩深惭报浅,主圣做臣忠。
国法冰霜劲,皇仁覆载洪。
可怜惟赤子,宜慎是黄封。
替献今何及,留章达圣聪。
崇祯站起身:“如今才知道恩深报浅,国法冰霜,是不及了。已有旨了,都不必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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