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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兵登岛
这厢送走谢尚政一队人,那厢又来了一队兵,领兵的是孙承宗旧属,就是那个京师被围期间质问袁崇焕的周文郁,见面未及寒暄,周文郁道:“大人,黄总兵可在滦州?”
“黄龙?在,你是来找他的?”
“是,东江出事了!”
孙承宗心头一紧,东江出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怎回事?”
“刘兴治反了!”
“刘兴治是什么人?”
“刘兴治是刘兴祚之弟。”
“刘兴祚又是谁?”
刘兴祚是辽东人,万历三十三年少年刘兴祚被女真掠去。刘兴祚聪明伶俐,且才干出众,深得努尔哈赤器重,因功升至副总兵,还被努尔哈赤招为女婿,受命管辖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四卫之地,成为金军中最显赫的汉官。但随着年龄增长,渐生羞耻之心,萌生归明之想,暗中通书登莱巡抚袁可立,努尔哈赤略有察觉,降为参将。崇祯元年九月,皇太极派和硕贝勒莽古尔泰、贝勒济尔哈朗、刘兴祚率两万大军进攻东江,兴祚阵上投诚,遂向毛文龙献计,约其弟萨尔浒城中的刘兴治为内应,里应外合,一举破城。其时孙承宗被褫职归里,所以不知。
周文郁略作介绍,又道:“袁崇焕斩毛文龙后,将东江分为四协,后又改为两协,令陈继盛领东协,刘兴祚摄西协。金人犯境期间,刘兴祚为牵制敌兵力,领兵偷袭金、复,不幸阵亡。刘兴治与刘兴祚大不同,此人凶狡好乱,早与陈继盛不协。他借为刘兴祚治丧之名,待出殡日,诸将都去吊唁,陈继盛也去了,他竟将陈继盛杀了!共杀了二十多人!又伪为岛中商民上疏朝廷,令他镇东江。举朝大骇,皇上降旨诘问,结果这小子放舟长山岛,大肆杀掠!梁廷栋、孙元化荐黄总兵镇东江,卑职是来宣旨的。”
孙承宗立刻意识到事态已十分严重,东江已被刘兴治一统在手,若不从他,他投了建州,那这本来对鞑子大有牵制作用的东江就反过来对宁锦构成了直接威胁!若从了他,不仅朝廷颜面大失,而且又是一个毛文龙,甚至有过之!若弹压他,他身居岛中,东江兵又惯水战,毫无取胜把握,失了手,则再难制他!“既是宣旨,为何带这许多兵?”
“征伐刘兴治。”
“征伐?就这点儿兵?东江可是四万兵马呀!”
“圣上当然知道,朝廷是鞭长莫及呀,这是新任兵部尚书梁大人的主意,不过是想震慑一下罢了。”
“梁大人?哪个梁大人?”
“梁廷栋大人。”
“他主兵部了?”
“是。”
孙承宗捋了半天灰白的长髯:“你打算怎么办?”
周文郁摇摇头:“不知道。”
“好,你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孙承宗传下话去,多造饭,款待文郁军。吃饭时,孙承宗已想好,两杯酒下肚,道:“文郁,你说,袁崇焕斩毛文龙,为何不将毛文龙召到宁远,而要孤身入岛,在毛家军中擒杀毛文龙?”
周文郁停了筷子想了想:“一是怕他警觉,或不来,或提兵来见,那就不免一场恶战。二是不能服众,东江将乱。”
孙承宗点头:“不错。元素杀毛文龙,失之严苛,但只身入岛,当着毛家军的面杀毛文龙,则是他的好手段,与你此行颇有相似之处。”
周文郁大惊,手一哆嗦,掉了筷子:“大人是说,卑职也应只身入岛,杀了刘兴治?”
孙承宗笑了,摇摇头,给他换了一副筷子:“那事只有元素干得,别人干不得。一是他在辽东军中威望无人可及,官兵皆畏服。二是毛文龙毫无防备,措手不及。你此去就不同了,人家可是严阵以待呀!我是说,你此行,只能劝谕,不能刀兵相见。”
周文郁明白了:“请大人指教,卑职该如何行事?”
“孤身前往,晓以利害,喻以大义。”
谢尚政被带进梁府,延入客厅,梁廷栋已在等候,谢尚政忙行参拜礼:“卑职参见尚书大人。”梁廷栋笑容可掬:“不必拘礼,请坐请坐。”亲手斟上茶送过来。谢尚政受宠若惊,赶忙起身逊谢。梁廷栋压压手示意他坐下:“知道本部院请你来,所为何事么?”
“可是为督师之事?”
“也是也不是。首先是为你。”
“为我?”谢尚政吃一惊。
“不错,祖大寿、何可纲背君违命,率部出关,你谢尚政就没走,识得大体,顾得大局。本部院保荐你为副总兵,可是圣上没照准。”
谢尚政心头先是一喜,继而一冷,起身道谢:“谢大人栽培。卑职不过一名参将,怎能骤升副总兵?”
“你夺回遵化城,是大功一件,怎不能升?不是这个缘故,”梁廷栋声音忽然变冷,“你犯有一条大罪!”
“啊?”
“毛文龙就是你杀的!”
谢尚政腿哆嗦了:“那是督师事先布置的,卑职怎敢违命?”
“什么督师,他连命都保不住了。”
“啊?皇上要杀袁督师?”
“对,而且是满门抄斩!这是钦定逆案,你想还有翻身的日子么?你是袁崇焕的心腹,又是杀毛文龙的主凶,慢说升任副总兵,你想想逃得过此劫么?”
谢尚政冷汗湿透了内衣,单膝下跪:“大人既然召卑职来,必是可以救卑职。请大人教我。”
梁廷栋双手扶住:“起来起来,通天大案,谁能救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请大人指教。”
梁廷栋遛开来:“袁崇焕勾连北虏,私订合约,引敌西来,桩桩件件,你必了解内情。知情不举,罪上加罪。”谢尚政五内如煎,不敢应也不敢拒。梁廷栋看出他内心已是摇摆,又道:“如果你照实说出,本部院保举你为福建总兵!回去好好想想吧。送客!”
一艘在皮岛海面上游弋的苍山铁看见从西南海面开来一艘大海苍,立刻返回皮岛,报告了刘兴治。
刘兴治琢磨,如是围剿,为何只来一船?如不是围剿,为何是艘大兵舰?不管怎样,先布置了再说。于是调兵遣将,封锁全岛,然后亲临泊口,等大海苍靠近,刘兴治之弟刘兴贤用传声筒喊话:“来者何人?”
船上回答:“龙武军副总兵周文郁周大人,来见刘将军。”
“有多少人?”
“只周大人一人登岸。”
“一人登岸?”刘兴治明白了,来者或是奉旨招抚,或是来当说客,但毕竟心存疑忌,对刘兴贤道:“既然一人登岸,叫他们停船,不许进泊湾,派一只苍山铁去接。”
刘兴贤大声重复了刘兴治的话,大海苍果然停住。苍山铁迅速靠近,刘兴治远远看见果然只有一人上了小舴艋,便折身返回大营。不一会儿,刘兴贤带进来一人,着常服,狮子补,刘兴治坐着不动,也不说话,眼睛死盯着来人。周文郁先是四处打量,看了个遍,看够了,才把眼光落到兴治身上。
见那刘兴治,一脸横丝肉,如刀劈斧削,两膀腱子筋,似山陵突兀,颌下一部焦黄钢髯炸着。两人对视良久,周文郁先开口了:“刘将军历来是如此待客么?”
刘兴治冷笑一声:“不请自来,算得客人么?”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贵客么?”
这话让刘兴治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来招抚的,是来唬人的!遂放声狂笑:“救我?娘老子的,我看你是想学袁崇焕!你别瞎眼,老子可不是毛文龙!”
“当然不是,我比袁崇焕差得远,你也比毛文龙差得远。毛文龙将残兵败将搜罗岛上,白手立业,从小到大,大小战功无数,建奴都言:‘毛文龙之患,当速灭耳!文龙一日不灭,则奸叛一日不息,良民一日不宁!’文龙将东江整治得铁板一块,除了袁崇焕,谁能敲碎它?你却把东江搞得大乱,对敌,已构不成威胁,对朝廷,以杀戮百姓相要挟,上负天恩,下愧黎民,迹近反叛!”
刘兴治一拍案子:“反叛?毛文龙要不叛,袁崇焕能杀他么?可要没有袁崇焕,朝廷又能怎着他?不照样月月供着粮米?毛文龙是大意失荆州,栽在袁崇焕手里了。要是袁崇焕现在来,我叫他有来无回!”说着把胳膊肘架到桌沿儿上,身子前探,“你也一样,”又向后一靠,“谁也休想动我东江!”
周文郁呲呲牙,摇摇头:“唉,东江的弟兄们可怜呐,要随你一起被捣为齑粉了!”
刘兴治把案子拍得山响,咆哮道:“妈拉巴子好个狂徒,想学那袁崇焕,虎窝子里捋虎须子,老子先把你碾成齑粉!你不就是想搏个青史留名么?老子成全你。来人!把这位总兵大人捆成粽子,扔海里喂乌龟王八!”
周文郁双手一扬:“不必,我自己走进海里喂王八。不过,临走前告诉将军一个消息:数日之内,十万大军跨海东渡,直扑海岛,统兵的是孙承宗大人。将军想想,可是孙阁老的对手?”说完转身向外走。
“慢着!”刘兴治起身走到周文郁身边,“你是说,皇上下旨了?”
周文郁缓缓点头,背起手溜达:“皇太极已撤兵,各路勤王兵聚集京、山一线。圣上已下决心,决不许再弄出第二个不听节制、目无朝廷的毛文龙!十万大军分从山海关、天津卫、莱州湾齐发,从三面包围诸岛,各大舰装有刚刚运抵京城的红夷大将军。孙大人刚刚收复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金人凭城固守,尚不是孙大人对手,东江兵虽惯水战,但总兵力不过四万,将军细思,到底动得动不得你东江?”
刘兴治歪着头想了想,嘿嘿笑起来:“你把老子当娃唬啊?既是有旨征伐,总兵大人怎敢背旨来劝老子?”
“所以我说我是来救你。实话与你说,本镇是孙大人先锋,是奉孙大人令,先礼后兵。本镇也想一会刘将军,不过本镇是为东江兵民计。将军再想想,以毛家军的忠心,尚不敢动只带二百人闯岛的袁崇焕,将军可有毛文龙的手段?这东江兵真个会为你一人卖死命?你诱杀了陈继盛,能保东协兵不反水?我怕将军只能葬身海底了!”
还真不能不掂量了:第一,兵力悬殊;第二,红夷大炮厉害;第三,莱州、烟台、威海的山东兵也惯海战;第四,无论是谋略还是布阵,自己都不是孙承宗的对手;第五,自己诱杀了陈继盛,对东协兵还真没底。真要硬抗到底,怕是喂王八的就是自己了。可是放出的箭哪有回头的?现在认输,不但颜面丧尽,谁还心服?这刚抢到的椅子恐怕也得被掀到海里去。刘兴治坐回案后,心中反复权衡,口气就软了下来:“既如此,孙大人要我怎样?”
“第一,抚恤百姓,停止杀掠;第二,上疏引罪,孙大人自会旁助;第三,袭扰金军,牵制敌兵力,将功折罪。有此三条,圣上自然网开一面。如有大功在身,说不定真实授你个协统。”
“协统?为何不实授我总兵?”
“朝廷已命黄龙黄大人为东江总兵,不日到任。”
“黄龙?就是那个锦州参将?”
“黄大人随孙大人复滦洲,功第一,迁副总兵,进秩三等,为都督佥事,现在又迁总兵官了。”
刘兴治鼻子里“哼”一声,正闷声不言,忽听几声枪响,两人都愣住了,周文郁心头“突”地一跳,他知道东江军枪炮弹药都少,轻易不会动火炮火枪,这动静很可能是自己带来的人弄出来的。刘兴治盯住周文郁,向外喊道:“来人,去看看谁打枪,想干啥?”不大功夫刘兴贤一头闯了进来:“二哥,大海苍向咱弟兄放枪了!”刘兴治噌地蹿起,一只脚向椅子上使劲一蹾,一只胳膊架在大腿上,身子前倾,脑袋逼近周文郁:“周大人,你给咱爷们儿下套!”
刘兴贤的话也让周文郁大失颜色,费了牛劲才把这小子唬住,怎么又斜岔里出事!周文郁毕竟是孙承宗老部下,百战之身,很快镇定住:“刘将军,本镇只带来几十人,不过是桨手舵手,怎敢无端向皮岛几千兵将起衅?还是问问你的部将吧!”
“你去,”刘兴治对刘兴贤道,“密切注意西南、东南海面,发现舰船立刻报我,各营上船!”刘兴贤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刘兴治瞄了眼周文郁:“走,看看去。”说完向身后使个眼色,大步前走,立刻上来三个大汉,逼住周文郁。周文郁看也不看,起身走出,三人紧跟其后。来到泊口一看,周文郁身子都凉了,自己的座舰已驶到离岸边不过十几丈远,船头上十几支佛郎机铳瞄着岸上的东江兵。刘兴治大怒,大叫道:“围上它,它再敢放枪,就凿沉它!”三个大汉闻言,蹿上前一把扭住周文郁两臂。栈桥两边十几只小舴艋一齐蹿出,围向大海苍。刘兴治颊上横肉突起:“欺人太甚了!几支破铳就敢大打出手!孙承宗算个鸟,不就是鱼死网破吗?好,”他转过身,看着周文郁,眼眯成缝,“你敢蒙老子,今儿个老子就先演一出杀将祭旗!”
周文郁眼见情势一触即发,豁出去了:“本镇寸铁未带,刘将军却如临大敌,叫三名军弁挟住本镇,可见是胆虚了!”
“嘿嘿,你是非激老子杀你不可!老子就先沉了你!放开他,让他自己跳下去!”
周文郁活动一下双肩:“刘将军,你是个急性子,躁脾气,不问清情由,就认定是本镇座舰开衅?”
“这还用问?一只大海苍能载三四百人呢,又有枪有炮。”说着握拳一擂大腿,“哼,皇上如此逼东江,就不怕东江投了鞑子?”
“将军若不信,可上船去察看。皇上未逼东江,而是逼你刘将军。将军本就是金将归明,不就是不甘为异族之奴,为千夫所指,留千古骂名吗?难道如今又想复叛?”
“复叛又怎着?努尔哈赤待我兄弟天高地厚,归了大明才给我哥个协统,毛文龙、袁崇焕都始终未信我哥俩,老子谁也不伺候了!”
周文郁把手向后横着一划:“皇上相信东江不会投鞑子,他们都是炎黄子孙,伏羲后人,承秦汉衣钵,习唐宋风俗,江南有他们的父母需要赡养,中原有他们的兄弟牵肠挂肚,一念之差,此生再难见爷娘故土!以上国臣民之身屈膝于下国蛮陌之地,人所不齿,又有何面目再见爷娘故土?”这番话捅了刘兴治嗓子眼儿,他本一心想的是东江称王,他人是何肚肠他还真没想过,不由低头沉思。周文郁看出他已心动,再逼一步:“本镇这一跳,你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刘家一族,再搭上妻室儿女,死无噍类了!”
刘兴治背手溜达开,正此时,听得舰上有人高喊:“岸上可是周大人?”
周文郁一把抢过传声筒,抬手挥一挥,叫道:“本镇与刘将军在此,不得放枪!”
舰上又喊:“可有事?”
周文郁又抬手摆一摆:“刚才为何放枪?”
“东江兵说大人是自送死来,卑职以为大人被扣,故欲一搏。”
周文郁用力一挥手:“退回原处!”只见十几支佛郎机铳缩了回去,大舰开始徐徐后退。周文郁向刘兴治道:“将军可听清了,衅起谁手?”
刘兴治走到周文郁面前,挺胸凸肚,抱拳齐颌:“大人是条汉子!还有什么话,咱们酒桌上说。”说罢转身吩咐,“摆酒,为总兵大人接风!”
册封太子
辰时整,百官列队进入午门,金吾卫列于午门外东西两侧,皇极门外两侧遍张旗仗,拱卫司陈仪仗于丹陛东西,陈车辂于文武楼之南,典牧官陈仗马于车辂之南,陈虎豹于皇极门外,和声郎置乐队于丹陛之南。丹陛之东设册宝亭一座,高一尺,宽两尺,亭中放置册、宝盝(lù)匣各一,内官八人立于册宝亭之东,宣旨官立于丹陛东北,赞礼官两人立于丹墀上,知班两人立于丹墀两侧,纠仪官两人立于知班之北,俱东西相向。
五品以下官员皇极殿外分班而立,五品以上官员鱼贯而入皇极殿,见御座前安放了香案,大殿正中,并排安放着诏书案、册案、宝案。文武官员按位相向站好,外使、僧道、耆老等进殿,在纠仪官引导下立于文官之后。随后,典仪各官再鱼贯而入,安放诏书、册、宝,然后归位:授册宝官立于东,西向;读册官立于授册宝官之北,西向;捧册宝官立于读册官之南,西向;受册宝官两人立于西,东向;承旨官立于西,东向;负责宫廷事务的文官及负责保卫的武官按规定位置站立。腾骧左右卫排列于午门内,金吾左右卫排列于午门外,羽林左右卫沿墙面南排列。
崇祯身着十二团龙衮服,出建极殿,乘舆至皇极殿,尚宝卿捧皇帝玺印在前导引圣驾,至崇祯升上御座。赞礼管高喊:“起奏《嘉平之章》。”鼓乐齐鸣,周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织金云龙礼服,怀抱慈烺。慈烺剃一个“佛子头”,服衮冕九章:头戴九旒冕,以桐木为(yán)板,覆绮于外,玄表朱里,旒以五彩缫(sāo),贯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九颗。玉衡维冠,两端以玄(dǎn)垂青纩(kuàng)充耳,用青玉珠,下承白玉瑱(tiàn)。冠插金簪,系以朱纮、朱缨。腰佩两组玉佩,每组由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组成,瑑(zhuàn)描金云龙纹,贯以玉珠,佩上有金钩,佩下副以四彩小绶。系赤、白、缥、绿四彩大绶,(xūn)质,挂二玉环。
周后由四名引导官引导入殿前丹墀拜位。赞礼官上前立于皇后两侧,高喊一声:“鞠躬!”周后放下慈烺,附耳低声道:“给父皇鞠躬。”便揽着他的腰、按着他的头躬下去,然后抱起走上丹墀,承旨官走出大殿,又一声喊:“有旨!”赞礼官喊:“跪!”周后又附耳道:“给父皇下跪。”又揽住他的腰,去弯他的膝盖。一岁的孩子哪懂这些规矩,扑棱就站起来,周后又去弯,他扑棱又站起来。还没折腾完,就听宣旨官道:“册长子朱慈烺为皇太子!”赞礼官又呼:“皇太子再拜!”周后又如前按着慈烺做一遍。赞礼官道:“平身。”周后才将慈烺抱起。赞礼官又道:“行册礼!”引礼官引着周后由殿东门进入殿内,内赞官接引周后至御座前拜位,内赞官唱:“跪!”周后放下慈烺,按着他跪下去。捧册宝官于案前跪捧册,授予读册官,内赞官唱:“读册!”读册官跪着宣读册书,完毕,以册授予李标;李标以册跪授慈烺,慈烺一把夺过就撕,周后连忙抢过交与身旁的受册宝官。然后随着赞引官的唱令,周后又按着慈烺演一通俯伏、平身,这才抱起慈烺,以捧册宝官前导,出了大殿,捧册宝官将册、宝置于册宝亭盝匣中。赞引官又一通唱,周后又按着慈烺在丹墀上行四拜礼。东宫内官捧册宝亭在前引导,周后抱着慈烺,百官随后,在仪仗鼓吹下走出皇极门。
第二天,周后又抱着慈烺拜谒宗庙,一路铺张自不待言。百姓遮途蔽道,争睹未来天子仪容。崇祯心情舒展,周后累个半死,慈烺玩得开心。
侍郎讽君
刚被复起的右中允黄道周是复官后第一次进文华殿,随日讲官周延儒、文震孟向皇上行礼毕赐坐后,黄道周抬眼观瞧,见御案两侧多了两扇屏风,左面绘的是历代明君贤臣图,右面的是一笔正楷《正心诚意箴》,案头上左边放的是摞起老高的奏札,右边放的,从书脊上可以看出是《资治通鉴》《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大学衍义补》《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帝鉴图说》等书,不由感叹,当今圣上与天启大不同了。
崇祯先开言:“石斋先生是哪年中试的?”
黄道周听崇祯称他别号,忙起立:“臣不敢当皇上称呼。臣是天启二年进士,授编修,任经筵展书官。”
“先生请坐。朕听说先生是因经筵时不膝行,而被魏忠贤罢斥的?”
黄道周答“是”,然后坐下:“尊师重教,天下致道。臣以为万乘之尊更应为天下表率。”
“说得对。”崇祯正了正座,“朕知道先生精天文历数皇极诸书,据说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玑》《太函经》,学者穷年不能通?”
“臣所著歪章,是臣用以推验治乱,以验《易经》,本是自己用的。”
崇祯对三人道:“石斋先生是治《易》大家,朕将他请来,就是备以咨询。”再转向黄道周:“请问先生,儒、释、道三教已并存千年,三教教义是相容的,还是相斥的?”
“回皇上,依臣看,是相补的。”
“噢?请先生详析之。”
“儒家以人为本,明人伦,即‘仁者爱人’;倡秩序,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道德,即‘克己复礼’,这样的人即是君子。修身养性,守君子之德,日三省吾身,即为圣人。道家以天地为本,天地为真,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倡教超越自身,去奢去泰,营魄抱一,致虚守静,沐阴浴阳,和光同尘,清静无为,委运任化,乘乎天钧,全性葆真,托命大道,养生尽年,在宥天下,返璞归真。佛家非中土之源,本无所本,认为世俗即悲苦,执著即烦恼,因缘幻化,全由心性而生,因此是空。解脱之法,便是修炼。持守戒律,收束言行;由戒入定,坐禅收心,心住一境,杂念不起;由定生慧,精研三藏,觉悟佛理,由染入净,达到涅槃。儒家厚德载物,道家乐天安命,佛家慈悲为怀,一个人有这三种德性,便是圣人了,所以臣说相补。”
“朕似有些明白了,只是道家玄虚。”
“皇上说的是。老子说,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此三者不可致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庄子·大宗师》也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所谓大道无形,大音稀声,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智若愚。”
“真是宏阔之论!”崇祯一击掌,“先生真是深机洞达啊!”停了一下又道:“《老子》为何又叫《道德经》?”
“《老子》在汉以后又被称为《道德经》。韩非说德是‘道之功’,陆德明说德是‘道之用’,苏辙说德是‘道之见’。《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是说‘道’化生万物,‘德’赋予万物本性,故才能生生不息。所以遵道必重德。”
崇祯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大学》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性’、‘道’、‘教’该作何解?”
“以臣理解,‘性’乃天地之在,万物之本相。《庄子·庚桑楚》说:‘性者,生之质也。’”
崇祯插一句道:“所以说‘食色,性也’?”
“不错,无食无以续命,无色无以延后。”
“嗯,先生接着讲。”
“‘道’指天地运化、万物成毁各有一定之规,非所能强为。《老子·则阳》说:‘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穷则反,终则始’。‘教’就是理,是圣人对‘道’的开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总成一理,形之文章,启于后人。”
崇祯再问佛:“佛家为何分成若干门派?”
“晋以后,佛教在中土渐成宗派。小乘佛教有俱舍、成实二宗,大乘佛教有法性、法相、法华、华严、净土、天台、禅、律、密等门派,各门又渐出支派,如禅宗又有五派七流。法华只观法门,华严注重玄理,净土惟识名相,禅宗开悟心法,法门殊途,其理归一。其实道家也有老庄、稷下、黄老、魏晋玄学之分的,也有正一、太一、全真等流派。”
崇祯这才转向另三人:“这些才是大家之言啊!朕自小所读之书都是儒家典籍,”然后指着文震孟转向黄道周,“他们给朕讲的也都是治国之术,经济之道,所以朕对佛、道知之甚少。”
“老子也讲了治国之术啊。”
“所谓‘无为而治’?”崇祯轻摇摇头。
黄道周看出了崇祯的不以为然:“老子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治大国若烹小鲜’。班固说《老子》‘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老子这些话,并不是要人君不理国,不问事,而是要人君师法自然。有枉才有直,有洼才有盈,有失才有得,有弊才有新,福祸相倚,相反相成,柔能克刚,物壮则老,所以,‘无为而无不为’,‘为无为,则无不治’。”
崇祯点点头,换了话题:“唉,己巳之变,日讲停了四个多月,今日恢复,恍如隔世啊。”
“全赖列祖列宗庇佑、圣上天纵英明、措置有方,才能安然退敌。”周延儒道。
文震孟对这种既不符事实又无内容的阿奉大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安然退敌?是安然退敌么?”
周延儒不想惹这个敢叫皇上把腿放下来的家伙,就没接茬。崇祯摆摆手:“今日不谈这个,”转向文震孟,“先生今天讲哪一章?”
文震孟想这才算是开讲,答道:“臣先讲《君使臣以礼》。”
“《君使臣以礼》?”崇祯偏头看向文震孟,“先生是有所指吧?”
“是,臣正是指己巳之变。”文震孟刚方贞介,他的直讲在朝臣中是出了名的,天启二年正是因给熹宗上《勤政进学疏》才遭贬的,“敌骑内犯,臣知道圣心焦劳,但身为国主,综合事功应挈纲领,用刑过严,则君臣猜疑便起,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变数难测,故应培养士气,推心感人,辨贤奸而后定用舍。”
周延儒想这老小子真是死不悔改,居然当面教训起皇上了,这位皇上是惹得的么?必要恼了,就拿眼斜崇祯,等着他发作。可崇祯没动怒,反而笑了:“朕记得先生曾讲,管子言兵,‘主不足畏,则战难胜也’,不就是说的上要让下畏服么?”
“不错,下畏服上,才能听命拼死。但为上者命将出师,必有定算。朝令夕改,功罪不审,赏罚不明,则为下者畏而不服,又怎会尽忠职守?所以《管子》还有一句:‘德必当其位,功必当其禄。’臣再加一句:刑必当其罪。”
崇祯心里明白,“为下者畏而不服”说的是祖大寿,“功罪不审,赏罚不明”指的是袁崇焕事,脸色便有些不悦了。如何处置袁崇焕他还没拿定主意,其中的原因乃是私心,不便向臣下明说:“先生真是辩才无碍。说到管子言兵,朕想起昨日商洛兵备刘应遇一疏,说败贼于汉阴、汉南,汉中贼情是不是缓解了?”
“是,”周延儒道,好话可以尽说,“刘应遇已击毙王二,追斩王大梁。”
崇祯颜色和缓下来,停了半晌,道:“梅之焕罢斥,朕看就让这个刘应遇接替甘肃巡抚如何?”
“皇上慧眼识人。”周延儒道。
崇祯又转向文震孟,接着刚才的话头:“先生说得不错,《论语·八佾》中尝及音乐,朕以为一曲音乐,一音杂,则众音皆乱。一小人进,则众君子皆废。”
“是。愿皇上慧眼识君子,左右皆君子。”
“那么,如何是君子,如何是小人?”
“视国如家,除凶雪耻,是君子;分门别户,呼朋引类,是小人。”
“不错,朋党就是小人!那么又如何才能识得小人呢?”
“识深而心正,则谄谗不进。臣观《尚书·五子之歌》,以为识精明,则环而伺者无所售其欺,心纯一,则巧于中者无所投其隙。”
“微言大义,诛心之论。”崇祯忽然抬头问,“你们说这朝中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大臣们太了解自己这位皇上了,如果直说出来,就有“呼朋引类,排斥异己”的结党之嫌了。周延儒略一思索:“皇上,御史田唯嘉疏荐杨维垣、贾继春,通政使张光岳疏荐霍维华,皇上阅了么?”
杨维垣、贾继春、霍维华都曾是阉党,后见阉党渐失宠,又首先攻阉党,《钦定逆案》中已被充军。崇祯想了想,点点头:“文起,你说呢?”
文震孟可不喜欢这种春秋手法:“皇上,吕纯如上疏为自己讼冤,诡辩未曾颂美过逆贤,图翻逆案。是否颂美逆贤可以不论,其时未有颂美之词者几何?但其构陷故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则是铁案。吕纯如投身逆珰,顺昌讼言攻之,吕纯如遂与李永贞等构成李实之疏,至顺昌榜死狱中!其时惨死诸臣,号为彻骨之清、公忠亮直、人人心服者,顺昌为第一人。吕纯如胆敢上疏求雪,变天下之是非,摇圣上之斧钺,乃是吏部尚书王永光为之奥援!”
崇祯很吃惊:“王永光?你是说王永光?难道王永光也是阉党?”
“王永光是凡其无法笼络者均摈之,如才名素著物望咸归之陈士奇,十年冷署之潘有功,均以猜疑见弃,而迨(dài)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六卿之长,犹蒙圣上眷注,而假窃威福,蒙蔽圣聪,擅行私意,为害尤大。所以观《尚书·甘誓》,知战胜攻取,非独左右之共命,尤在六卿之得人。用舍不淆于仓卒,则国是定而王灵畅,威福不假于信任,则神气振而敌忾扬。”
“王永光既如此恶劣,为何从未见弹章?”
“王永光为六卿之首,且机深计巧,投无不中,又是三朝老臣,举朝震畏,莫敢讼言,何况今日廷臣多出其门下。”
崇祯“嗤”了一声,心说“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和“举朝震畏,莫敢讼言”岂不大相矛盾,心中就不信了,便转向周延儒:“那么君子呢?”
周延儒脱口接上:“张凤翔、乔允升、胡世赏论罪当死,不过毕竟还不是小人。”
崇祯默然片刻:“朕懂你的意思了。”顿了一下,道:“夫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所以才有篡权乱政之人!”
黄道周马上接道:“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日克复,天下归心。”
崇祯点点头:“这就是‘修己以安百姓’的意思。”
黄道周道:“圣见明彻。帝王学问,总只是明德新民。”
文震孟接上道:“明明德于天下,便是天下归仁。”
崇祯频频点头,笑道:“真是圣人学问,要言不烦呢。”
文震孟笑道:“皇上学问日精,臣等无用了。”
崇祯摇摇头:“先生诸说,深当朕心。朕幼而失学,长而无闻,是从讲筵启沃中才略知一二的。先生们的责任,就是授业解惑。但治理天下,不是靠朕一人,而是君臣一体,共担国事。不过,朕一直在想,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题固然不错,但八股作文流于形式,真于选才有用么?文起,科举创于隋,盛于唐,也是以八股取士么?”
“回皇上,不是。隋初以秀才、明经等科选拔官吏,但尚不成定式。唐代科举考试分制科和常科,制科主要应试对策,是对时政提出看法和建议,科目繁多,有直言极谏、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武足安边等科。应制科及第,高者授以官职,其次仅给出身。唐代制科尽管由皇帝亲自主持,但在士子眼中,往往视为非正途出身,常科才是正途出身。常科的科名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五十多种。在所设科目中应试进士、明经的人最多,其中又以进士科最为人崇慕,唐朝宰相亦多是进士出身。进士科以考时策为主,也考贴经和杂文。玄宗以后,又把诗赋定为必考项目。”
“什么是贴经、杂文?”
“贴经是把经书某页前后两边遮盖,中间只留一行,再用纸把这一行中的三个字贴住,让举子把被贴住的三个字写出来。杂文是指箴、铭等文体。”
“如此才能选出贤良。”崇祯沉思有时,道,“你们说,以后乡、会、殿试,只考时论如何?”
“皇上,”黄道周道,“八股取士,乃是太祖所定。况且,我朝二百六十年来,士子所习凡不出‘四书’、‘五经’,张口就是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笔即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皇上所说时论,当今学子怕是无人能作了。”
崇祯脸色晦暗下来,半晌才道:“大比之期在几时?”
“会试在十二月,殿试在明年二月。”周延儒答。
“好,大比之年了,但愿群贤毕至,尽入彀中。玉绳,会试、殿试,就由你和何如宠为考试官,为朕尽心择选天下才。”周延儒心中大喜,跪倒谢恩。“起来吧。”崇祯转向文震孟,“还有,四个月前曾讲祭伯传,朕当晚就翻了一下,见宰咺一章未讲。此一章正见当时朝政失宜,所以当讲。”
周延儒不失时机道:“皇上真不世之英主!”
崇祯沉默一会儿:“王承恩,将田唯嘉、张光岳的折子拣出来。”
王承恩忙将两份折子拣出展开铺好,崇祯提笔批道:“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掷了笔,又唤王承恩:“传旨,张凤翔、乔允升减死戍边,胡世赏赎杖为民。”又转向周延儒:“王廷试也已罢斥,方大任以病乞休,廷议又要添置山永巡抚,廷臣举荐中,朕以为四川副使刘可训、前屯兵备孙元化、兵部司务邱禾嘉可任。刘应遇巡抚甘肃,刘可训巡抚顺天,孙元化巡抚登莱,邱禾嘉巡抚山永是不是妥当一些?”
虽说是问句,但皇上都安排定了,谁还能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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