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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军殉国
崇祯二年临近年根儿了,不但紫禁城里没有年味儿,整个北京城也没一盏往年早就挂出的花灯,街上没有一个小摊小贩,却有不少大户人家在大车小车地装细软,准备等皇上一跑就跟着开溜。
崇祯看完袁崇焕布防安排的塘报,提笔作批,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兵部尚书王洽气喘吁吁跑进文华殿:“皇、皇上,遵、遵化陷、陷了!”
“啊!”崇祯猛地立起,大惊失色!又颓然坐下,“赵率教呢?”
“赵将军战死了!”
崇祯的心这回沉到腿腋子了,半晌出不得声,沉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王元雅、朱国彦呢?”
王洽打开蓟州递来的塘报细看:“巡抚王元雅、推官李献明自杀,参将李槚、游击彭文炳、守备徐联芳战死,副总兵朱来同挈家眷逃走,总兵朱国彦将逃跑将领姓名张榜于大街,将家财散给众人,然后与夫人一同上吊自杀。”
崇祯呆坐半天,才道:“遵化何时陷的?”
“三天前。”
崇祯立时大怒:“前天就陷了,怎么现在才报来?!”
“王元雅、朱国彦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溃卒逃出,蓟州昨晚才接报,连夜就报来了。”
崇祯有气无力地翻检一堆奏牍:“王承恩,袁崇焕曾有三份疏奏,朕批给兵部办理,你叫高时明去兵部给朕找来。”
“皇上,是哪三份?”
崇祯不耐烦了:“你要朕背出来?兵部能有多少袁崇焕的疏奏?都拿来就是。”
王承恩前脚出去,张彝宪后脚进来:“皇上,吏部左侍郎成大人来了。”崇祯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张彝宪出去,成基命进来,身后还有一名老者,状貌奇伟,髯髯戟张。二人跪倒:“臣成基命、孙承宗奉召叩见皇上。”孙承宗声音洪亮,大殿里嗡嗡作响。
崇祯不自觉站起来:“你就是孙承宗?好,平身,平身。王承恩,赐座!”二人谢座,崇祯道:“孙老爱卿的名字妇孺皆知,今见爱卿底气甚足,声殷墙壁,可知爱卿体魄尚健,仍能挂帅出征,成靖之所荐不差。”
孙承宗起立敛衽道:“是成大人错爱,圣上屈尊趋下。今聆煌煌天语,臣唯有惶恐受命。”
崇祯微微一笑:“老爱卿不但治军有方,御敌有术,畅晓边事,而且优于学问,长于文笔,精于应对,真是文武全才。卿是万历三十二年登进士第二人,字稚绳,是吧?”
“是。圣上日理万机,竟还深知老臣,令臣感铭肺腑!”
“朕并不深知,不过非常时期,不能作竟夕谈,说正事吧。这是卿的爱将袁崇焕的防御部署,卿先看看。”
趁孙承宗看袁疏的当,崇祯向成基命道:“刘之纶上疏要带兵击敌。金声举荐一个叫申甫的和尚,说他知兵,还会造新式利器,你知道此人吗?”
“臣不知道。”
“那只好朕亲自见一见了。”崇祯起身背手踱了出去,王承恩正转回来,“王承恩,叫刘之纶、金声还有那申甫来见朕。”便不再说话,估计孙承宗看完了袁疏,才又踱回来。
袁崇焕的部署是:副总兵徐敷奏守山海关,参将杨春守永平,游击满库守迁安,都司刘振华守建昌,参将邹宗武守丰润,游击蔡裕守玉田,昌平总兵尤世威还镇护诸陵,宣府总兵侯世禄守三河、通州,保定总兵曹鸣雷、辽东总兵祖大寿驻蓟州,满桂驻顺义,蓟辽总理刘策驻密云。游击钟宇,中军王应忠、李应元为右翼,继副总兵张弘谟而进,中军何可刚,游击靳国臣、赵国忠、孙志远、陈景荣、陈继盛,都司刘抚民组成中权,继朱梅而进,祖大寿为后援,继何可刚而进。袁崇焕驻蓟州居中应援。下面是崇祯的朱批:
卿部署兵将精奇,五枝联络并进,蓟兵总属节制,分令剿袭,一禀胜算。宁镇守御,当有调度,相机进止,唯卿便宜。卿前在关忧蓟,遣兵戍防,闻警驰援,忠猷具见,朕甚嘉慰。
看完了奏疏,孙承宗琢磨了一会儿,才道:“皇上,臣以为,袁崇焕驻蓟州,满桂驻顺义,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而尤世威回昌平,侯世禄分兵守通州,似未合宜。”
崇祯没料到孙承宗不同意袁崇焕的部署:“昌平乃是祖宗陵寝之地,怎能不守?”
孙承宗避席跪倒:“臣知道,这正是袁崇焕要尤世威回昌平的原因。但臣不得不说一句冒犯天威的话:陵寝在城外,守无可守啊!除非敌不到昌平。”
崇祯也知道那陵寝根本无法防守:“朕不怪卿,卿起来吧。”
“谢皇上。”孙承宗落座,接着道,“袁崇焕的部署是为确保京师无恙,如果一线溃败,回防不及,敌便可直取京城而无阻,所以设了三道防线。但目前情势是敌兵众,我军寡,再分兵设防,各防更加势单,形同虚设。故应全力扼守蓟州一线。”
“三河位于蓟州、通州之间,卿说守三河为得策又是何意?”
“守三河可以阻敌西奔,遏敌南下。”
“倘或金兵西绕密云、潮河等处,东袭永平或其他空虚间道,又当如何?”
“皇上虑得周详,但臣以为袁崇焕的判断亦大有道理。”
“什么判断?”
“皇太极千里奔袭,不会久拖不决,等我各镇援兵到来与他决战,因此不会远绕永平、关宁,而是要直趋北京,所以必攻袁崇焕防线。”
“那,若蓟州、三河失守,京城岂不顺势而下?京师如何护卫?”
孙承宗捻髯而笑:“京师破不了。”
“哦?为什么?”
“我朝有过两次虏寇犯阙,都被击溃,足证京师不可动摇。正统十四年十月,英宗北狩陷也先套中,也先拥英宗薄都城,先后被高礼、毛福寿、于谦、石亨打败。嘉靖二十年七月,俺答、阿不孩、吉囊分道入寇,被赵卿率京营兵击退。”
“这又是为什么?”
“京城城高墙厚,即使兵力薄弱,也非缓急可下,这是一。敌远道而来,一路厮杀,已是疲惫之师,而我则是以逸待劳,以强击弱,这是二。敌远离老巢,粮秣接济困难,多靠四处劫掠。我坚壁清野,则敌必馁,不能久战,这是三。敌虑我勤王兵断其后路,形成合围,葬身他乡,不敢久战,这是四。”
崇祯露出笑模样,想一想道:“那么,当前最要紧的是什么?”
“现在已是十一月,天气渐寒,守陴人最苦饥寒。求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待援军。”
崇祯真想抚掌拍肩,到底还是忍住了:“朕出内帑犒军!老爱卿,朕只知道你致仕前以阁臣掌兵部,其时拜何职衔?”
“先帝隆恩,天启二年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累加至左柱国、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好,孙承宗、成基命听旨!”二人忙起立跪倒,“孙承宗迁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主兵部。成基命迁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政。”
孙承宗抬起头,似乎没听明白:“皇上,现在是王洽王大人主兵部。”
“王洽?哼!遵化失守四天他才报朕知道!他再主兵部,朕的脑袋就该没了!朕决定了,袁崇焕固守蓟州、三河,孙老爱卿,你总督京城内外守御事务,督理兵马钱粮,仍参帷幄。”
孙承宗停了一下,才道:“臣遵旨。”
孙承宗、成基命刚要退出,高时明捧着一摞奏疏进来,崇祯道:“靖之你留下。”
高时明将奏疏放到御案上:“皇上,兵部办理的袁大人的奏章奴婢都拿来了,皇上要找哪三份?”
崇祯没理他,自己动手翻检,从中抽出三份,打开来看了一遍:“……惟蓟门凌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夷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蓟门单薄,宜宿重兵……”“……峻防固御,为今日急着……”全让袁崇焕说中了,崇祯心中十分懊悔当初未重视袁崇焕这三道奏疏,对袁崇焕的先见之明更是心中折服:“王承恩,传旨:袁崇焕总督各路兵马,各镇援军到后速报袁崇焕知道,听他调遣。所有防务悉委袁崇焕部署调度。”
曹化淳进来报刘之纶、金声、申甫到了,崇祯立刻传见。刘之纶、金声官职不过庶吉士,从未见过皇帝,激动不已,叩下头去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崇祯不耐烦了,打断他们:“行了,平身吧。申甫,听说你有许多发明,都是什么?”
申甫倒是不怯不乱,伶牙俐齿:“回禀皇上,贫僧发明了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火车可喷火烧敌,数丈之外可烧死一片。兽车浑身刀剑,锋利无比,专门对付铁骑,冲入敌阵,碰者人仰马翻,铠甲尽裂,更甭说皮肉了。这些战车效力宏大,见所未见,更无可防御,必能克敌制胜!”
崇祯大为高兴:“好!申甫,朕特授你为都指挥佥事、实授副总兵,朕给你七万金,立刻赶造新式利器!金声授御史职,参其军。刘之纶,朕无兵派给你,但朕给你四万金,自行募兵,实授兵部侍郎。”等几人退出,崇祯对成基命道:“待申甫造出利器,刘之纶练好兵,你去阅视,看实不实……还有,周延儒说得对,世宗斩一丁汝夔,将士震悚,疆敌宵遁!传旨,王洽逮治!”
皇太极刚到高密店就接到军报,袁崇焕已到北京并已在昌平、顺义、蓟州、香河一线布防完毕。皇太极心中感叹:这个袁蛮子真难对付!在马伸桥遇到袁兵已是大出意外,现在竟已在京城外围做好了防御,他怎么能预先知道自己的出兵计划,难道他能掐会算?
皇太极紧急召开御前会议,分析认为袁崇焕防线拉得过长,各点兵力单薄,遂决定绕过蓟州,兵围彰义、天津、密云、居庸关、良乡、固安,阻隔各处守军,使其不能增援北京,同时袭克玉田、香河、三河,以迅雷之势直扑北京,把袁崇焕甩在背后。灭了北京防线的各城主力,袁崇焕那点儿兵力也就无能为了。
吃过晚饭,范文程独自走出营帐,漫无目的地溜达,心中琢磨如何对付袁崇焕。走上一个小山岗,见迎面过来五个人,近了看清是参将宁完我、巴克甚、达海,还有两人却是明廷职官打扮。宁、巴、达三人见是范文程,上前见礼:“范先生,捉住两个明军奸细。”
不等范文程问话,两人扑通跪倒:“请大人看仔细,我俩不是奸细!”
“那你俩是什么人?”
“我俩是明宫太监。”
范文程这才注意到,他俩一个头戴刚叉帽,身着圆领红贴裹,麒麟补,束角带,一个头戴“砂锅片”平巾,身着青贴裹,杂禽补,腰挂乌木牌,果然是宫中太监打扮。
“既是太监,怎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我俩是宫中御马监太监,”“刚叉帽”说,一指来的方向,“那里是大坝马房,我是监官,他是掌司,所以俱守在这里,不知金汗兵来了。”
范文程想了想,又道:“城外有几处马场,都在哪个方向?”
“有二十四马房和天师庵草场、旧都府草场,都在城外东北方向,离此不远。”
范文程再出个题目:“御马监大小职官都有何名目?”
还是“刚叉帽”回答:“有掌印太监、监督、提督、监官、典簿、掌司、写字、拿马、象房掌房等官和四卫营勇士。”
范文程信了:“你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春,他叫王成德。”
范文程微微一笑,转向宁完我:“让他俩吃好喝好,别亏待了,看紧了。”
皇太极迅速出击,果然顺利攻陷玉田、香河、三河诸城。等到袁崇焕得到消息,他的残兵败将已经被压缩在通州、河西务一线了。
蓟州已成孤城,失去了防守意义,只好尽倾守兵,接踵南下。赶到河西务,立即召集诸将计议对策。大出意外的是,袁崇焕受到了质疑。
“督师如何到的这里?”副总兵周文郁问。
“跟蹑敌兵而来。”
“即如此,我们在敌前,督师在敌后,正好形成腹背夹击之势,为何不打,而要会合?这样一来,又是面对强敌,敌无后顾之忧,这仗又不好打了。”
“在这里打么?只怕是你要打,人家不跟你打。本督判断,皇太极下一步是分别攻取通州、顺义,直薄京城。再一路取道玉田,就是要把我军牵制在此。所以,此地不可久留,应立即回防京师!”
“不然,”周文郁道,“河西务是大军屯粮之所,通州的军马粮秣也靠河西务供给。皇太极要想久战不疲,后顾无忧,必取河西务。河西务不得,皇太极将无恋战之心,因此这里应是决战之所!”
“大错!你是只见秋毫,不见舆薪。你以为皇太极会与你打持久战,等我各镇援兵齐集?甭说北京难取,取了也站不住脚,一旦后路被断,他就要全军覆没,自己也要葬身中原!皇太极何等精明,不明此理?所以决不会宕延不决。但对我等而言,京师势危,我却被阻于外,如果致圣上移驾南迁,那就是我等的莫大耻辱,是死罪!尔等怎么就勘不破?”
这翻凌铄之言震撼四座,可还有另一犯难之处,又是周文郁说了出来:“圣上是命我等固守蓟州、三河,并未命我等带兵抵京。外镇之兵,未奉明旨而挥师入京,是断断不可的呀!”
袁崇焕主意既定,便听不得反对之声,直言而道:“呆子!早在金兵入境之时皇上就已下旨勤王,虽然后又要我固守蓟州、三河,但现在三河已失守,敌已到天子脚下,蓟州孤悬,你要本督还守在那里,听凭强敌纵横蹂躏,择肥而噬,坐观圣躬孤危不救?君父有急,自应不待圣命而当机立断,早着先鞭,倘能济事虽死无憾!再有阻军令者斩!命满桂、侯世禄都回师京城!”
袁崇焕决心已下,其理亦明,加之袁崇焕的威望和霹雳手段,众将便都一诺无辞。
君臣相疑
袁崇焕终于在皇太极之前赶到了京城,停军广渠门外,满桂、侯世禄先到,已进驻外城。袁崇焕留下侯世禄守营,携满桂去见崇祯,崇祯大喜,立即平台召见。
二人踉踉跄跄爬上来,所有人都吃一惊,崇祯也不自主地站起来,袁崇焕满身是土,满脸是土和汗和的泥,满桂满头满脸都是血,战袍上也血迹斑斑!还未站稳便跪倒,膝下立时扬起一股细尘,看得出已是筋疲力尽:“臣袁崇焕未奉圣旨带兵进京,请皇上治罪。”
崇祯心头涌起一股热浪,趋前弯腰伸手扶住袁崇焕双肘:“爱卿快快平身!王承恩,搬椅子来!”
看到二人的模样,王承恩早搬过椅子,二人谢恩坐下,还在大口喘气,崇祯一指御案:“快拿水,就拿案上朕的‘鱼钩’。”说着脱下身上披着的貂裘大衣,给袁崇焕披上。
袁崇焕立时周身涨暖,眼发涩,鼻发酸,跪倒逊辞:“臣不敢受,皇上受冻,是臣之罪。”
“不必辞让,这是朕赐予卿的。这里很暖,朕还热呢。”
王承恩端来茶水,二人谢恩,一气灌下,这才缓过气儿来,满桂看着王承恩道:“此茶名‘鱼钩’?”
“这是贵州都匀毛尖儿,万岁爷喜爱,因形似鱼钩,万岁爷赐名‘鱼钩’。”王承恩道。
崇祯看向满桂:“卿血染征袍,伤重否?”
满桂起立抱拳道:“臣是前两日的旧伤,臣与侯世禄分别在途中听说遵化陷落,便合兵堵截敌军,但金军兵势如风,臣二人寡不敌众,溃了。先接袁督师令退守顺义,再接督师令回守京师,不及换装,请圣上恕罪。”
“坐下说。”崇祯又转向袁崇焕,“爱卿怎么来得如此神速?”袁崇焕未接圣谕便领兵入关,一直是崇祯心头的疑虑。
“圣上可还记得臣曾连上三疏,请皇上加强蓟州一线防务?”
这事崇祯颇不愿谈。当时崇祯正对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和不断请饷加码恼火,又有周延儒、温体仁等宠臣从旁添火助薪,更兼加强一处防务又需一大笔银子,所以交部议后置之不问,不想却被袁崇焕言中,显得这皇帝既无远见又拒纳忠谏良言。偏这袁崇焕耿直肚肠,哪壶不开提哪壶,即不好喝断,又不好辩驳,心中就又有些不满,含糊答道:“朕已交部议,是他们动作太慢,也是皇太极来得太快。”
袁崇焕并不是想摆功,或显出自己高明,更不敢责怪皇帝,只是回答问题:“只因臣料到皇太极会有此一着,早派出探马,金兵一过老河口,分三路入境,哨探便知道了,飞马入报,臣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总算赶在鞑子前面了。”
“好好好,卿真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卿带了多少人马?”
“臣带来马军五千,满将军、侯将军各有五千马军,祖大寿带四千马军明日能到。”
崇祯的心一下沉到裆里:“皇太极是十万大军啊——!”
袁崇焕起身抚剑道:“形势是很严重,但皇上也不必太过忧虑,臣在,必不让皇太极破城!”
崇祯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赵率教怎会守不住一天,就战死了?”
“哪里守了,他是在遵化城外遭阿济格包围,中箭阵亡!”
“城外?他怎么不守,却去出城迎敌?”崇祯知道袁崇焕手下的三员大将个个守战经验丰富,战功累累,不然以袁崇焕之才不会如此倚重。
“不是出城迎敌,他根本就没进城!率教军三昼夜驰抵遵化城东三屯营,朱国彦闭城不纳,率教无奈,再奔遵化,敌兵已到,如蜂蚁靡集围住遵化,率教率军杀入。本已是力竭之军,四千人战三万军,还是杀到了城门口,已是死伤近半,不想王元雅也闭城不纳,率教只得返身迎敌,在遵化城外大战,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崇祯两眉立起,二目圆睁:“朱国彦、王元雅为什么不让他进城?!”
“朱国彦是因天黑难辨,怕敌兵赚城。王元雅是见赵率教人少,又是与敌混战在一起,怕金兵一鼓涌入。”
“还有,”满桂斜了袁崇焕一眼,“也是怕做了毛文龙第二!”
袁崇焕虽然明知满桂是泄私愤,但擅杀毛文龙,皇上虽然没究责,心中到底怎么想却不知道,所以袁崇焕很怕提及此事,忙把话岔开:“臣身任蓟辽督师,不能御敌于外,又护驾来迟,是臣失职!”
崇祯知道袁崇焕痛失爱将,又被敌一路连陷诸城,气势大挫,守北京唯靠此人了,此时只能鼓气,不能泄气,脸色便勉强现出灿烂,道:“卿治兵关外,日夕拮据而已,分兵戍蓟,早见周防,责有分任。既统兵前来,一意调度,务收全胜,不必引咎。赵率教赐恤典,立祠奉祀。朕即发内帑劳军!爱卿说说,这京城的守御之要是什么?”
袁崇焕还是老办法:“红夷大将军,这是我克敌之宝。不知京师内现有多少红夷大炮?”
“朕现在不知,朕立刻让兵部报来。”
“多多益善,还有弹药,要加紧赶造。”
“这不必说,朕明日就要阁臣拜祭……朕知道先帝给这红夷大炮封了官,封的是什么官儿?”
“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
“嗯,拜祭‘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请红夷大将军发威灭敌!你派炮营军官教练城内守军。再有,”崇祯想了想道,“京师的防务朕也委托与卿了。”崇祯虽不知道袁、满两人有旧怨,但从满桂刚才的话中已听出他对袁崇焕似有不满,遂又道:“卿等听了,朕命袁崇焕总督各路兵马,尔等不可抗命!”
袁崇焕站起来躬身抱拳:“皇上,臣想请旨。”
“讲,朕无不允。”
“臣以为只守京师,敌兵难退。皇太极倾巢出动,辽、沈空虚。臣拟用围魏救赵之计,分兵袭取辽阳,形成端其老巢、断其后路之势,皇太极必然惶恐撤兵。”
“你还要分兵?”崇祯也站了起来,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行!京师如此危急,兵力又如此之少,宁武、雁门、延绥援兵不是一两日能到的,怎么还能分兵?你能一意守住京师就是大功一件了。朕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把皇太极赶走!”
“皇上,我军不足两万,敌军有十万之众,又惯于野战,野外决战,臣无胜算。取胜之道,是派出游军截断敌兵粮道,焚其粮草,各路援军分兵占领长城各处要隘,截敌退路,宁远、山海关守军分兵袭取辽沈。敌无心恋战,才能解京城之围。”
“宁远、山海关如能分兵,卿就应带这来!朕再说一遍,各路援军必须京师会齐,把皇太极赶回老窝去,其余无可商量!只要皇太极离开京城,如何作战由你决定。”
袁崇焕心中叹息,这小皇帝对用兵一窍不通,还刚愎自用:“孙子兵法云:‘以逸待劳,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这是以弱胜强、变被动为主动的战略,请皇上三思。”
崇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反驳他,冷笑一声:“困敌之势?现在是敌困我势!朕不许你再说了,下去吧!”
袁崇焕只好作罢:“是。”顿了一下,“皇上,臣还需请旨。”崇祯鼻子里喷股气儿,也不知是“嗯”还是“哼”。袁崇焕只当他是“嗯”,遂道:“我军十余日来马不歇蹄,人不离鞍,又经数战,人困马乏,请圣上准各路援军入城歇息。”
崇祯警惕之心又起,袁崇焕的兵是久经战阵,又是常胜之军,这要是变生肘腋,无人挡得住。打定主意,便道:“北京城哪安得下这许多兵马,再搞得人心惶惶,百姓不宁,更是朕失德了。卿等还是城外安营吧。”
“城外安营?皇上,敌兵马上就到了!”
“所以要你城外安营嘛。”
“皇上是要臣城外决战?”
正是袁崇焕提到红夷大炮使崇祯改变了想法。想起红夷大炮崇祯精神大振,他知道当年的宁锦大捷主要就是靠的这家伙,它可不是以一当十,而是当百、当千!当年袁崇焕不也是以一万之兵大败努尔哈赤十万之众吗?靠的就是前有满桂、赵率教,后有葡萄牙红夷大炮!遂缓缓道:“这不是卿的责任吗?”
“皇上,臣是要与鞑子决一死战的。关宁步军十二月初就可以到了,步军一到,臣即与鞑子决战。”
崇祯心上对袁崇焕又添了一层失望:“卿要等到十二月初?瞪眼看着鞑子围着我大明都城干等着?”
袁崇焕看出崇祯不满了,也知道这小皇帝一旦做出决定是容不得臣子反对的,只好退一步:“皇上,既要决战,更需养精蓄锐,目下实在是士马困顿呵!叫兵士们饱餐一顿热饭,用热水烫烫脚,睡上一个实在觉,才好恢复体力精神,方能再战啊!请皇上允准如满桂例进入外城。”
崇祯沉了脸:“你不是说在马伸桥三日三战三胜吗?怎么不战就要入城?城外就不能休息了吗?热水热饭自会送去。你在宁远只守不出,人家打到京城了,你还是一个‘守’字,这就是你的‘五年复辽’?复到让人家把朕围到孤城里!”崇祯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终于觉得应该正面提出警告了,“袁崇焕,你从知县升为督师用了多久?”
“回皇上,六年。”
“六年由七品骤升为从一品,你的同年中有几人?”
袁崇焕低了头:“回皇上,没有一人,品秩最高的也与臣差了三级。”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袁崇焕悚然一惊!敛衽躬腰道:“圣上待臣天高地厚,委臣以重任,臣唯有以死图报,怎会有不满?”
“岂止是朕,先帝待你不高不厚吗?当初魏忠贤一意抑你,不是先帝回护于你吗?”
“是,臣还记得先帝在臣的奏章中批答:‘袁崇焕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为过,乃三疏控辞,愈征克让。还着遵旨。’”
“哼,你倒还记得清楚。”崇祯从案头卷宗底下抽出一张纸,推到案边,“你看看这个,可还记得?”
袁崇焕拿起刚看个开头,汗就下来了!
南还别陈翼所总戎
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
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
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
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归度庾岭步前韵
功名劳十载,心迹渐依违。
忍说还山是,难言出塞非。
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
数卷封章外,浑然旧日归。
“是你的大作吧?”
这是袁崇焕三年前被迫辞官南归时作的两首诗。“是,是臣的闲笔。皇上从何处得来?”
“是老韩拿给朕的。嗯,你还知道‘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记住你自己的话!朕并不希望你‘麋鹿还山’,而是要给你‘麒麟绘阁’。你可听好了,你的职责是把入侵之敌赶出去,赶回沈阳去!好了,不必再请,卿就驻广渠门,满桂驻德胜门,金兵一到,立即决战!”袁崇焕欲哭无泪,领命退出,崇祯转向王承恩,“你去找成基命,传朕旨意,孙承宗改去通州,以控御东陲,确保京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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