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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浑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车,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台,恍然隔世一般。因为离别,让心中胶着着一种颓然,更有一种行尸走肉的空虚。
马瑞派去跟着她的两个侍从官早早知会了马瑞,婉初下了火车,见到等在一边的汽车也不觉得惊讶。
不过离开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样。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店铺还是那些店铺。婉初看着却说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去做些什么。
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里,有恍惚她和荣逸泽的身影;看到别人抱着孩子,都觉得眼泪要掉出来。她怎么就这样苦,非要她经历这样与至亲和挚爱的生离死别呢?
那苦没处可去,渐渐都化成了怨恨。为什么她要有这样一位兄长?
马瑞见她安然回来,吩咐人又把听梅轩里外收拾了一番。几个嫂子又接二连三地亲热招呼,可就是没见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对,像赌气一般随时要耍性子的样子。她自然不是要回来住的,只是没料到傅仰琛居然没有露面。
马瑞依然和气地笑道:“司令在静养,也已然知道格格回来。不过见面难免又要激动感伤,还是等过几日身体大好了的时候再说。”
婉初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却也不纠缠。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只推说落下了功课,要回学校里补习,继续住回学校里。
定北大学已然进了暑假,整个校园里宁静得让知了声分外清亮。宿舍楼也比往常安静。婉初见金令仪的东西还在,看状况是没有搬回家,但人却不常回来。
空屋寂寂,婉初拿着书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苦,逼得她难受,再不发泄出来,人是要疯的。索性书也不看了,天天织绒线衫打发度日。
这一日难得遇见金令仪,看她脸色也是红润兴奋,便问:“最近都在忙什么?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想做女法官吗?”
金令仪捧着一杯茶,含着笑,看了看窗外:“原来是想的,不过,现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后是感情蓬勃地望着远方。
婉初直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金令仪不说,她也不好问。
大约是心事藏得太满了,终于有遮不住的一天。这天晚上她又钻进婉初的被窝,婉初看出来她在酝酿什么话,于是静静地等着。果然金令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他们多伟大。”
“他们?”婉初想了半天,这个“他们”指的是什么。
“嗯!他们为了理想和主义,连生命都不在意。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婉初却是笑了,低声问他:“你是说小林吗?”
金令仪却是不说话了,含着笑,仰面看着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只知道谈女朋友,过些拈花惹草声色犬马的生活。再长进些的事情,也不过想着怎么跟兄弟争家产,怎么从父亲那里多骗点钱出来,哪里会想到什么人民和劳苦大众?……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婉初侧过头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种信念蓬勃而出的坚定。婉初却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问她,为了一个人,还真是为了一份追求?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这些讲着信仰与主义的人总还是怀着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样子,你不要整天织绒线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金令仪又热情洋溢地看着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么才叫“有意义”的事情,无奈地叹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过,如果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尽管开口。”
金令仪第一件要她帮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里只见她来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金家人有时候找过来,婉初便依着她留的托付,帮她托口遮掩过去。
婉初旁观着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时候不免也觉得,他们那才真正是热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块快要沤烂的木头了。
报纸短短不过几段文字,人世间已是几番人事沉浮。定军同京州军的战事终于以新内阁的重组结束了,选了一位无党派的人士做了大总统。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阅使,傅博尧年纪轻轻坐了定军总司令的位子。京州军打散重新编入定军,京州督军突发恶疾,海外寻医。沈伯允旧疾复发,辞去一切军中职务。沈仲凌授京二师师长,两万多人里却只有三分之一是原来的京州军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张报纸,长长叹了一口气。怕是沈伯允怎么都料想不到,他苦撑的一片江山会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而毁于一旦。也是,这样的时代,盛衰不过常事,繁华总是过眼云烟。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推开窗,她拿着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山茶花浇水。
这时候风信子的花期已然过了。她一回来,就有人又送了几盆山茶花过来。
红、白、粉、紫,真是难为这人寻到这许多的颜色。他是谁呢?她的一举一动显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没有同别人玩什么追逐游戏的兴趣,却仍然有一颗爱花草的心。
犹记得她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也种过茶花。那花蕾开始的时候总是喜人,可又总是在将开未开时变黄枯萎凋谢,印象里竟然是一朵都没开过。她虽然气馁,但不愿意妥协,更是种得起兴。
人生有时候还不如草木,秋去春来,花落自有再开的时候,总有一个念想。可她呢,连念想都渺茫了。
荣逸泽在一棵老树下远远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给花浇水。他提着这月余的心在真真见到她以后,才实实在在地放了回去。
虽然当初她那样绝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从来都是女人的软肋。他多怕她跟着代齐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没什么比不过代齐的,可他却没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亲骨肉。当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多少就是藏着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这些日子,眼瞅着就要熬不住了,她终于从汉浦回来了。
他一边庆幸她没有因为孩子留在汉浦,一边更加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样两头割舍?
少见她出门,总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这一天终于见她出门了,他便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进了百货商店,提着一包绒线出来,然后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公园里。
一条人工开凿的湖水盘旋了整个公园。湖水两岸植着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太阳更将那绿色漂洗了一层似的,变成了浅翠,映得湖水都跟着碧绿。她在湖岸的这边漫无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边静静地跟随。
离得不远,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穿着半高跟的白色系带皮鞋,小燕领的荔枝膜色软绸齐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丝小白花边。她的头发已然过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绢纱系在一边耳侧。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他看着依然觉得娇俏幽娴。
她走在湖边青石砌的尺宽沿边上,倒影印在水里,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摇碎在碧波里。
大约是走得累了,路过一个长椅,她便坐下,背对着他。
虽然没看到她的脸,荣逸泽却知道她在哭。垂着头,肩膀在微微地抖动。
他看着说不出的难过,又气她这样偏执,恨不得走过去抱着她一同跳进水里,让她在他怀里清醒过来,却又怕她还是要逃。
因为她没什么作为,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探寻的头绪。只是隐隐知道大约跟钱有关。可他不是那样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没有都丝毫不能妨碍他对她的感情。她交托后事一样通通把东西都给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更紧要的理由。
烟卷在他手里被揉捏得没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后终于妥协一样地弯了腰。白石桥不过就在几米开外,荣逸泽扔了烟卷正要过去,却见一辆军车停在了她前面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位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走过去恭敬地同她说什么。
婉初刚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不想被人瞧见脸上未干的眼泪,便侧过脸去擦。心中气恼,出门逛街而已,还是被人跟着!
来的人是傅博尧的侍从官余靖,倒不是特意跟着她。他同傅博尧也不过刚刚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刚巧同女朋友在公园里约会。无意间看到傅婉初一个人坐在湖边哭,知道他的长官是顶看重这位姑姑的,于是把女朋友匆匆打发走了,自己特意跑来看看。
余靖仍旧穿着军服,眉眼都被宽檐军帽遮去,看不清面目。荣逸泽停下脚步,看那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下,又似乎递了帕子给她。
婉初心中还在恼着,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余靖怕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这位格格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见她丢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着去追她。
年轻人似乎说了什么,婉初背对着他站住,然后转身同他说了几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车边走去了。
阳光草地清风,空气里还夹着栀子花馥郁的浓香,前后追逐的青年男女——这场面落在荣逸泽眼里,心里打翻了一瓶汽水一样,四面八方沸腾腾地冒着酸冲的气泡。炸开了一朵又冒出一朵,噼噼啪啪的,酸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分开得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人走到她心里去了?理智的他总是不能信的。代齐那样的人,她的亲骨肉都留不住她,从哪里又冒出这么一个人呢?
余靖觉得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委实不好伺候,喜怒无常。刚才还气鼓鼓的模样,他不过说了一句:“咱们司令总记挂着格格,说这回三姨太的生辰叫我去请格格回来听戏……”傅婉初居然就换了一个人似的要他带着她去买贺礼。
余靖摘了军帽,擦了擦头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荣逸泽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认得这是傅博尧的侍从官,心里那气泡终于是爆破干净了,糖水一样淌着。想到方才的失态,想想自己聪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就变傻了呢?可傻就傻吧,谁没个傻的时候呢?继而自失地笑了笑。看着婉初坐进了余靖的车里,心道,傅博尧倒是照顾得仔细。
真正打动婉初的心的,不过就是那“司令”两个字。傅仰琛总是避而不见,马瑞又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相比下来傅博尧显然容易相处得多。不如借着他的法,想办法去后罩楼那里看看。于是才叫住余靖,要他陪着去选贺礼。
傅博尧从京州回来后就赶上三姨太的生辰。
傅仰琛重伤总不见起色。半壁江山刚刚到手,他自然是心中高兴,情绪稍稍波动,却又牵动旧伤。那颗子弹因为擦着肺穿过去,到现在还在背部。那天在国际饭店里是强打着精神跳了一支舞。回到家里,已然疼得脸色发白,直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子弹所在的位置十分险要,医生不敢贸然取出来。每日里被伤痛折磨,整个人像脱了骨一样。止疼药如同面丸子一样不抵用,医生也劝他抽食鸦片或者干脆打吗啡针来止疼。
三姨太最知进退,谨言慎语又温柔识大体。几位夫人里,傅仰琛的伤势也就她知道实情,日常起居也多是她照料。平日里难免被姐妹冷言冷语、夹刀夹枪,也不过是一味忍让。
那一回见傅仰琛直疼得人都要晕过去了,差点咬断舌头。三姨太在边上看着都为他疼,便大着胆子给他烧烟,要口对口吹给他。傅仰琛还有一丝清醒,抢了烟杆扔过去,抖着声音骂她:“不长进的东西,大烟枪,也是你敢抽的!”他向来对妻妾和气,这样咒骂的事情从来没有。三姨太两头委屈,哭得泪花四溅。
马瑞也见不得傅仰琛那样受病痛折磨,劝走了三姨太。等到傅博尧回来了,便商量还是先打吗啡针止疼,好歹能让他吃下东西养养身体,能撑一时是一时。那吗啡针刚准备好,傅仰琛有了预感一样,猛地睁开眼睛,扯了点滴瓶子砸过去,呵斥道:“谁敢!”
他不信自己挺不过这疼,那一个人都可以,他有什么不行?脑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恍惚里又听见她当时疼得冷笑,把他手上的吗啡针摔了:“我就是死也不要那东西!你想用这么个法子制住我吗?少做白日梦了!”
他那时候心底无奈又委屈,却什么也不说,自己把碎玻璃整理好:“不要就不要,何必摔碎?仔细扎了脚。”
她只是冷笑,却又强作娇嗔:“真该什么时候换你疼一回!”
他这回终于知道她的疼了。只有疼着,才敢放纵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过去。回忆不过就是他人生的吗啡针,扎进肉里,在迷幻里将这人生再沿着自己的臆想意愿走一遭。
傅博尧同马瑞退了出来,马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有他知道傅仰琛不过在同自己较一口气,可他同谁说去?总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古情关难过。
傅博尧见他不住地叹息,只当是为父亲的伤势担忧,反而转来劝他。马瑞只能默然点头不语。势局初定,傅仰琛的伤势还是秘而不宣,能稳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办得热闹,甚至要比往常更热闹。
生辰宴这日婉初送了贺礼,便陪着女眷听戏,却是心不在焉。左右寻不见傅博尧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后罩楼那边晃了一圈,岗哨依然不松,她只好转回。
坐了几刻,越发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摇着扇子离开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没有常使唤的丫头跟着,她心事重重地穿堂过廊,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边走边摇着扇子,北地入夜清凉,心是越扇越冷。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无边的等待里消磨下去吗?
婉初在长廊里走着,冷不防被什么绊了一跤,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注意不知道怎么就走到偏僻的侧院这边来。大约是少有人走动,这里连电灯也没拉。
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婉初拍着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尧在那里。
傅博尧看见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姑姑”。唇口扑出来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味,大约自己也觉察了,往后退了两步。
婉初又四下里看了看,他却是独自一人,连侍从官都没有。“怎么躲在这里喝酒?”
傅博尧却是没答话:“姑姑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婉初心中一动,装作一副疏懒又无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这样热闹,忍不住想起我母亲来了。”说着竟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仰头问道,“你呢?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想起嫡福晋了吗?”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小半张脸来,小小一块银色正照在她脸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别有一种凄然又娇楚的韵致。
婉初很专注地盯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是这人太能演戏,还是真的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
傅博尧避开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后才在同一处长椅的最远处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件锡金的随身酒壶,略垂了头,有几分发窘。并不好意思同她说,也是想起了母亲。
母亲十几岁嫁给父亲,向来聚少离多。因为是娃娃亲,虽然母亲从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来,一生未得过丈夫的宠爱。
母亲虽也出身尊贵,但跟父亲离家的时候却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时候。持家勤俭,生辰也从未操办过,后来也不愿意操办。所以母亲去后,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亲姨太太们大操大办的生辰,他替母亲不甘。可今天,他是不来也得来。
然而这话从前没对人说起过,往后也不会对人说。婉初却是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痛处。
傅博尧静静抿了一口酒。
婉初撑着双臂,双腿悬空荡了荡,仿佛脚下有一片湖水一样。“你不知道,我这人顶小气。看别人热闹,心里就妒忌。因为我母亲一生寂寞,替她难过。”她这话是真心话。
傅博尧仿佛被她窥透了心事,更是窘迫无言。
婉初笑了笑,撑着胳膊往他身边又坐近了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银亮扁平小巧的一只,放在鼻端嗅了嗅,继而笑道:“别告诉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尧却是笑了:“姑姑好凌厉的鼻子。”
“这个有什么喝头?我房子里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兰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么会有这么烈的酒?”他诧异道。
婉初莞尔一笑,半真半假几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筹款拍卖会上拍回来的。宿舍里不让放酒,差点让舍监太太给查到,所以就拿回来了……姑姑为了你,卖了法国的宅子,可是捐得身无分文了。”
傅博尧本不知道她捐钱的事情,看她笑得纯然,听到她的话比那灌进肚子的酒还烈些,顿时觉得脸烧。他向来桀骜,这时候却有一种使了女人钱的难堪。
那难堪他从未经历过,继而自然是迁怒到别人头上,话里带了愠怒:“下头的人是怎么办事情的!再怎么样,总轮不到让姑姑卖了宅子去填军资……”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亲去了,留着也无用。帮着自己人,姑姑也算责无旁贷。你若真心要谢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场,今天怎么说都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这怎么好?”傅博尧自然觉得要好好谢她,可她毕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体统。傅家的格格们娇纵如简兮,也从没做过半夜纵酒这样出格的事情。
“没什么不好。你可有什么别人找不着咱们的地方?不叫他们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闪着顽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尧刚存了一分亏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颜妍妍,那个“不”字总狠不下心说。趁着虚无的酒劲,鬼使神差地就点点头:“去后罩楼吧,那里从不住人,地势又高。我小时候总在那里玩的。”
婉初不过就是想去那里,如今他主动提了,倒省得自己说了。狡黠一笑,把酒壶塞回他手里:“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门那里把岗哨都打发干净,咱们偷偷过去!”还没等傅博尧再说什么,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回了听梅轩,关上门,婉初先从柜子里扒出一瓶酒来。开了酒,倒了一些出来。琥珀色的汁液洒到地上,顿时升起一片醇香。若是母亲看到了,肯定要说她暴殄天物了。
她的梳妆匣子里有几片备存的安眠药,用镇纸拍成粉末,通通倒进酒瓶里,狠狠地晃了晃。清透的酒色一下就浑浊了,幸亏是夜里,看不出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一些慌张,还有一些仿佛要解开谜底前的惶恐。但愿他喝不出这酒有什么异样。她稳了稳心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酒往后罩楼快步走过去。
她穿着青莲色的薄纱荷叶边裙子,入夜有些许凉意,便披了一块爱尔兰细绒薄披肩。捧着酒,穿庭过院地到了后角门,果然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
远远看见一点光,明明灭灭,像夜里开出的橙色的花,是傅博尧靠在墙边抽烟。见她来了,丢了烟头踩灭。
婉初一手拎起酒瓶,冲他扬了扬,努力笑得轻松。唇边笑意,带着悄然避人耳目成功后的顽皮得意。
那酒被一点夜色穿透,闪着神秘的琥珀色,仿佛是提着一双蒙了尘的金缕鞋。他蓦然想起一首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然后猛然间又觉得荒唐到好笑,他是拿自己的姑姑比作小周后吗!
婉初四下看看,虽然没看到人影,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没人了吧?”她没待他回答,径直走到了角门处,手顿了顿,推开了门。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微弱而漫长的“吱呀”一声,让傅博尧终于回了理智,想要劝她还是回去吧。婉初心里跳着,并且有些害怕了。傅博尧还没开口,她却突然转身捉住了他的袖子,拉着他往里走去。
这时候月亮映在云层里,一切都暗得不真实。
走过宽阔的庭院,婉初看到一棵西府海棠。走近了些,树上果子青里才微微透出一点红。傅博尧“咦”了一声。
婉初回头看他:“怎么?”
他摇摇头:“什么时候这里种了这么一棵树?”
整个院子没有一点亮色,婉初只能借着一点天光打量四周。空庭寂寂春早逝,她的心其实早就沉下去了。母亲肯定早就不在这里了。她来晚了。
抬头看了看,后罩楼算不得宏伟,是面南背北的两层普通砖木楼房。南边有栏杆,一时也数不清有几间。
“这园子原来是个贝子府,父亲买下来重新建的。母亲喜欢这个后罩楼,这一处就没再翻新重建。听说跟京州城里的王府是不能比的。”
“这里原来住着谁?”婉初问。
“我母亲原来住在这里,她病逝以后,父亲怕睹物思人,这楼就废旧了,也没谁再住过来。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许过来,父亲有时候会过来母亲这里看看。”
婉初心里更是一动:“福晋原来住在哪里?”
傅博尧指了指:“西边是楼梯间,母亲住在东边第一间。”
“咱们到楼上去喝酒赏月怎么样?”不待傅博尧说话,婉初自顾自地先走过去。傅博尧只好跟着她过去。
门自然是锁上的:“锁上了。”婉初摸着锁,叹息道。是孩子想偷糖偷不到的抱怨。
傅博尧瞥见她披肩上的胸针,笑道:“姑姑,把你的胸针借我用用。”
婉初取了胸针给他。看他手下弯了弯,在锁里套弄了几下,“啪”的一声,锁开了。
傅博尧将她的胸针收在前襟口袋里:“姑姑这胸针算是废了,回头我再孝敬姑姑一个。”
婉初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忍不住诧然道:“你居然会这个?”
“我小时候总在外头捣蛋,父亲就罚我。可没人管得住我,总叫我偷跑出去。后来他就上了锁……”
“上了锁也锁不住你,却练出这样一身本领。”婉初笑道,想用笑声遮挡胸腔里越来越巨大的心跳声。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却又不是经年沉积的那种味道。手扶上楼梯的木栏杆,没有灰尘在手下的磨砺感。这里还是有人常来的,她心道。
楼梯间很黑:“姑姑仔细扶好,跟在我后头。这里我小时候常来,闭着眼睛也知道楼梯在哪里。”
婉初“嗯”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勉强地笑道:“这倒是有几分冒险游戏的意思了。”黑暗里只能听到踏在楼梯上传出的吱吱的老木板的声音,还有淡淡的喘息声。婉初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慌,怕他听出心跳的声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也许是母亲的牌位,也许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上了楼,走出楼梯间。一阵风吹来,把头上的薄汗激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时候月亮整个从云层里出来了。婉初迎着风,仰首看了看月:“这里倒是清静。”
没有坐的地方,傅博尧脱了外套给她铺在地上,两人便席地坐下。这里地势高,透过栏杆望见连成片的民居在夜里晕染连成一片乡野平阔,远与天接。
静下心还能听见前院的胡琴咿呀的拉奏,名伶如诉如泣的唱声。王府里挂的彩色小电灯都成了地上的繁星,汇成一片星海,整整齐齐被截断在脚下。
静默了一会儿,婉初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带酒杯了。”
傅博尧也笑笑:“那就不喝,咱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算了。”
“那多可惜!难得这样好景致,偷得浮生半日闲。把你的酒给我。”
傅博尧递了酒壶给她,婉初在耳边摇了摇:“只剩一点。这个给我喝,你喝我的酒。”说着把那瓶白兰地推到他身前。自己拔了盖子就喝了一口,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傅博尧。
傅博尧没料到她一个女孩子,喝起酒来这样豪气。今日里,带着一丝天下初定的豪气,一点酒逢知己的纵意,一份思亲念母的愁肠,也不再拘谨了,接过她的酒就灌了几口。
两人先是话都不多,只是各怀心事地默默地喝酒。
婉初不知道那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效果,又怕他急着回去,便提了话头叫他说些幼时的事情。
他感情拘敛,父母慈爱也早就是最遥远的儿时记忆。母亲的宠爱多在简兮身上,父亲又是步步苛严。他有长子的自觉,也渐渐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所说的儿时的事情,大约不过就是哪里第一回学骑马,哪里第一回打枪,什么时候第一回上战场,如此而已。
听他说起,婉初顿时就想到荣逸泽,那一回也是这样说起他的小时候。虽不是十分相同,也有三分相像。也就是经历过,才知道“已失去”是一种怎么样的痛。只能靠着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酒精刺激才能停止想他。
伏特加纯净得如同医院里的酒精,多一点的香味都没有。那酒是一下透进心里的。她酒量不浅,想着难怪母亲当年日日以酒为伴,越喝越厉害。因为酒量深了,怎么喝都醉不了,越是不醉,心里头越是清醒得厉害,就越想醉。
傅博尧看她惘惘然也有了借酒浇愁的模样,虚拦了一下:“姑姑少喝些,这酒烈得很。”
婉初偏过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着呢……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能闹了。有一年过年,我跟着守岁,母亲要里里外外打点,我总缠着她。最后闹得母亲实在烦了,就给我灌了一小壶酒,硬是把我给灌醉过去。”说到这里垂眸笑了笑,“我这酒量可是从小就有的。”
再后面的话,她只对荣逸泽说过。母亲酗酒后,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亲剩下的酒喝掉。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没有酒喝了,就再不会醉了。好在母亲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了。
她记得同他说的时候,本是当作童年趣事说起的,却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疼惜,揽着她,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想来,这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母亲留给她的长长的一段岁月就是这样,就算没有趣,她也只能当作有趣。
傅博尧却说不出话了,他连这样的回忆都不多。能说起的,也就是母亲送过一个布老虎。那东西他当宝贝一样收了好多年,睡觉前总要拿出来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里头玩,把布老虎给翻了出来,拿着毛笔把上头画得不成样。他口气很重地训斥了弟弟几句,结果让傅仰琛知道了,却派了他的不是,还得了他一顿打,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能玩这种稚童的东西?那时候他才八九岁。
他苦笑着道:“为了这个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个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给圆子也买了这么一个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欢的样子。她记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头边。
她害怕去想圆子醒着玩布老虎的样子,害怕想起他临睡前也抱着它睡觉的样子,更怕有一天也因为玩布老虎被他父亲抽鞭子。会不会等到他长到傅博尧这么大,也还是念念不能忘,寻这么一个夜同另一个人说起他的悲伤和没有母亲疼爱的童年吗?
她真不敢想。这世上最亲的两个男人,都注定被她伤、被她骗得不轻。
婉初只觉得眼泪要掉下来,努力灌了一口酒,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这一口酒喝急了,呛得自己猛烈地咳嗽起来。
傅博尧慌了阵脚,忙道:“姑姑快别喝了!”
婉初借着这一顿咳嗽,把眼泪压下去。歪头看见傅博尧,魁然挺秀,一看就是自小从军中磨砺出来的坚毅谨然。
她的圆子也有长成这么大的一天,会不会也是这样英姿磊落?便泛滥了母爱,忍不住抬手在他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可怜的孩子,别难过,回头姑姑送你一个。你这回好好藏着,别给大哥看到了。”然后寂寞又凄婉地笑了笑。转过身,托着腮望着远方。
她向来在他面前搭长辈的架子,傅博尧早就习惯了。可毕竟还长她三岁,这样被她亲昵得如同对着孩子一样,顿时赧然了。
他便有些后悔,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些话来?这些孩子气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人在意,到后来觉得连想一下都是孩子气的。可如今他忍不住地想,要是他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姑姑疼爱,他也不该有这样多的怨恨。
前院的戏仿佛唱停了,渐渐静了下来。傅博尧便道:“太晚了,侄子送姑姑回去休息吧。”
婉初却是有些急了。看他酒也喝了不少,就是没有睡过去的样子,就疑心刚才安眠药放得少了。依旧拖着他不许走,寻着话留着他,便说起学校趣事、这些日子在定州的见闻、东洋人的横行掣肘。
傅博尧本已停下,听她提起这事情,言语便有些郁郁:“军中多主和,少主战。东洋人的野心,谁都看得出来。只是敌我力量悬殊。阿玛的意思,此时求和,委曲周旋求得一时平安,韬光养晦谋图自强;战,是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一旦定军势劣,天下间有的是趁火打劫的人。你同他们讲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他却只想着你的地盘……”
沉默半晌,霍然起身,扬着酒瓶喝了一通,对着远方凛然道:“可求和,丢的是为人子民的尊严!若外邦真有犯我国土的一天,博尧何惧身死,也万万不能将这片江山丢在自己手里。总有一天,叫这片土地的子民不再过卑躬屈膝的日子,叫咱们的人在外头再不被人轻视!”
婉初看他眸光里激情闪烁,是从未见过的豪情激昂,也被那一份豪气所感染,站起身举着酒同他重重一碰:“‘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你有这份心,姑姑就算身无分文也心甘情愿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喝起来。
婉初每一口分量都不大,目光注视着他的状态。等到他手中那瓶酒还剩小半瓶的时候,傅博尧终于歪头倒在栏杆边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确定他是睡熟了,心里未免几分愧疚,喃喃道:“姑姑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姑姑。”
往东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他身边,蹲下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才的胸针,猫着身子往那房间走去。
这时候有些风,带着些凉,婉初的脸被酒精刺激得发烫。心跳得很快,脸上更是烧涨得难受。
最东边的那间是傅博尧母亲曾经的住处。金姐说过,她是在福晋住处的隔壁见过一回母亲的。那么,就是这间。
婉初在那间房前驻足,门前一把大锁。她的手摸了一下,锁身还算光滑,没有锈迹,并不是弃用很久的锁。
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心如明镜。可她还是要进去看看,也许母亲会给她留下蛛丝马迹。
把胸针插进钥匙孔里,左右捣弄,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她心里祈祷着:“母亲你要保佑女儿。”她的头上、手上出了密密的汗,一颗心高高地提着,耳朵竖着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在她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嗒”的一声,锁终于开了。
婉初的手有些发抖,这时候月亮又从云中钻出来,眼前骤然亮了亮。
轻手轻脚卸了大锁,推开门进去。婉初小声地叫了一声“娘”,意料中,声音空空地荡过去,又渺渺地荡回来。她静下来,什么也听不到。
轻轻开了一扇窗户,借着月色看,屋里的陈设并不算简陋,家居用品一应俱全。只是什么人都没有。
婉初一步一步在房间里走,白粉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是出自名家的手笔,博古架上的小玩意也都是精贵细致。
黑胡桃木书桌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镂空雕花椅上搁着一块红地团金花的坐垫。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前一刻才有人在那桌前挥墨。而这一刻,她却从那安静里嗅到了一丝尘埃的味道。
屋子里规整得整整齐齐。这里离她所想象的母亲被幽禁的地方有些差别。她闭了闭眼睛,定了定心神。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那张欧式白漆床,却是肯定了,这屋子里头一定是住过母亲的。
母亲向来对床讲究,非西式床不睡。就算同家里陈设再不相衬,她那张一定得是西式的。
她不在这里了。她去哪里找她?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因为不知道等什么,所以更加期待着走进这后罩楼的一天。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期待得太久了,所有的激动、失落仿佛都在等待和臆想里消磨得面目全非了。于是,她那里只有坦然的无奈了。
婉初突然觉得累,在床边坐下。
她一坐上去,席梦思就发出了弹簧细细吱扭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铺陈的床罩,伸手在弹簧垫子下摸。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了一个洞。
婉初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只有母亲知道这个地方。
婉初小时候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爱偷偷藏到床垫子下头。她从京州走的时候带着一张父亲的小照,就是在弹簧垫子里头挖了一个洞,藏在那里头。母亲知道她总爱在那里藏东西,有一回喝醉了,从那里头找到了父亲的小照,就又哭又笑地给撕了。
连父亲最后的一点念想都碎了,婉初只知道哭,掩着脸就跑走了,却又不敢跑得太远,自己躲在花园里哭了半晌就睡过去了。等到第二天她醒过来,就看到母亲在花园子里修剪花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婉初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只是后来有一回无意中又去摸那洞,却发现父亲的小照安然地放回去了,并且被人用胶水和白纸细细地修补过。
父亲还留着辫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三十来岁生日的一张照片,人是极其英俊的。那道裂痕纵横在他英俊的脸上,再怎么粘都粘不好了。
她的手指头伸进小洞里,轻轻一探,很快指尖下就有了异样感。两指一捏,拉出一卷纸来。
婉初不及细看,把东西装进衣袋,忙又把床铺好,关好门窗,匆匆退出房间又把锁锁上。从傅博尧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蹲下来轻轻把胸针放回去,喊了两声“博尧”。
傅博尧睡得很沉,并没有回应。婉初见他怀里还抱着那瓶残酒,于是将剩下的一点白兰地通通倒掉。看他睡容静谧,抿了抿唇,把肩上披肩给他盖上,越过他飞也似的跑回听梅轩。
马瑞在远处见婉初走得远了,才悄悄从阴影后走出,去了傅仰琛的院子,轻轻敲了敲房门,三姨太开门请了他进去。
傅仰琛微合着眼睛躺在床上。马瑞走过去低声道:“大爷,格格去了后罩楼……”
傅仰琛的眼睛慢慢张开,缓缓问道:“她自己去的?”
马瑞摇摇头:“是大少爷带过去的。不过,好像是大少爷喝醉了,格格自己偷偷溜进去的。”
傅仰琛长长的一段沉默。婉初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不过,那都是她母亲的意愿。他轻轻一声叹息:俞若兰真是到死都改不了性子。
马瑞难以揣测他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先偏过身子觑了起坐间里低头绣花的三姨太一眼,继而小声道:“房间里都搜过的,应该什么都不可能留下……大爷何必叫格格知道夫人的事情?平白担了委屈……”
傅仰琛仍旧不语。“她若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怕是早就走了……”婉初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到死都不得知。
马瑞不可闻地心底轻叹,一转眼跟着傅仰琛也是大半辈子。眼见他这个翩然倜傥的德清王世子,从毛头小伙儿到眼前叱咤一方的霸主。这个男人一辈子没有打不下的仗,得不到的东西。唯独那一个人,他早就认命了,所以才这样委屈自己事事迁就。
男人在外头争强好胜厉害的,往往心里都渴望一份被屈服。可那屈服被限定在某种他可接受又不至于触及颜面底线的范围内。于是往往就把这份想要被征服的心放在了女人那里。越是叫他不痛快的女人,他想得就越厉害。
怕是有时候可能他自己也分不清,迷恋的是这个女人,还是这个女人给予他的那种新鲜的不痛快。更何况这份不痛快,缠缠绵绵、心心念念了这许多年。每当事事顺遂的时候,怕都要忍不住地从心底浮出来叫他难受一番,于是变成了求而不得的刻骨铭心。
马瑞皱了皱眉头,呆愣了半晌。
傅仰琛见他似乎还有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马瑞回过神,道:“格格先前那个姓荣的男朋友,几回要见您,我都给挡回去了。可昨儿个,他递了一张照片给我……”
傅仰琛转头过去。马瑞忙把照片从口袋里取出来,双手捧到他面前。是一张兴国会的入会证书。岁月悠远,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了。傅仰琛倏地笑了一声:“我倒小看了他,他居然有能耐弄到这个东西。”
马瑞却觉得并不好笑,面带着愁容:“这人怕是要坏事。万一这事情给他抖了出去……”
傅仰琛摆摆手:“他拿这个过来,无非有所求,那就见他一面也无妨。”
婉初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把门闩上,从口袋里取出那卷纸,心头还在扑通扑通地急速跳着。
借着灯光,将纸展开,快速地将上头的字浏览一遍。她以为自己怕是眼花了,又将信将疑地一个字一个字又看了一遍。
脸上被酒精裹烫的红渐渐变了白色。手紧紧攥着,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她心里想过千千万万种的可能,就是没想到她的母亲会骗她!
信上所言句句言辞恳切,句句维护傅仰琛:“自儿别后,身无所恋,遂归故土。承蒙尔兄照料,然病已入膏肓,春秋度日不过折磨。儿方年少未嫁,婚期又至。未想拖累,恐儿牵挂,遂以亡人示之。”
不仅如此,母亲居然还叫她拿一半的金子给傅仰琛!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叫金姐劝自己逃走?她偷偷摸摸留这一张字条又是什么道理!
婉初反反复复又看了几回,千真万确是母亲的字体。那个地方,除非她,又有谁知道?怕真如她自己信里所言:“唯恐来日流言蜚语,尔兄妹徒生罅隙,于心难安。留信于此,待天意定夺。”
可信里若是真的,这算什么?留一封道歉信,就打发了自己吗?
另一张字条更叫她难堪。什么天意定夺,还不是她任性妄为!母亲向来流利的小楷,如今落在眼里没来由地刮着她的心。
她从来不抱怨母亲什么,即便是俞若兰让她无异于幼年失孤,叫她少年抑郁,她也还是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
她记得父亲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那时候她不明白,到现在她是真的明白了。母亲这一辈子,最爱的哪里是父亲,她最爱的不过就是她自己!
乳白色信笺,在姜黄色的灯光下头居然也刺得她双眼不能直视。移开目光,一抬眼的工夫望见红木大衣橱上头的镜子里映着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分明又变成了她母亲。她怎么长得那样像她!她突然恨自己那样像她。
婉初这短短的十多年,就算不是鲜衣怒马,也该是悠然闲适的青春,变成一步一步密不透风的沧桑,还不都拜俞若兰所赐?
相爱、离别、追忆、悔恨,虽然人生都难免要经历一回,可她这张粉光胭艳的脸,下头的那颗心已然被这十多年的跌宕磨砺得毛孔粗大,将沧桑都清晰地摆成了皱纹。
婉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形,最终变成了她母亲。她又恨又怕,顺手抓住桌子上的粉彩瓷茶杯掷到镜子上。
那镜子从她的脸上放射了几道裂痕,杯子撞碎了,又落雨一样哗啦啦掉在了地上。可镜子里水渍下头又默默出现了两个母亲、三个母亲……
婉初霍然站起来,又拿起桌边的圆凳子掷过去。终于,所有的母亲都消失了。
她怎么能不恨?为了母亲的这份自私,她舍了爱情在这里跟个假想的敌人斗了一年。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原知道自己蠢,没想到会蠢到这个地步。她原先对母亲的理解和同情,都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恨。
母亲,母亲。她的信上说得真对,她“这一生纵情任性、肆意爱恨,无怨无悔,唯独亏欠于尔……”
她突然觉得恐惧起来,她想起离开汉浦的时候,她跟代齐说的话:“孩子万一要是问起他的娘,你就说她死了。”
她何尝不自私,何尝不是在骗自己孩子?就算那孩子来得不正经,也是自己坚持要生下来的。生而不养,何尝不就是同母亲一样,践踏了母亲的责任?现在也要学着母亲的老路去骗那个孩子吗?也要让他长大了再来恨她吗?
恐惧的后头是排山倒海的羞愧。她愧对了荣逸泽的一片痴情,愧对了那孩子。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脸去见什么人了。
她抬头看着这屋子,满心的愤懑,无处宣泄。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并摔了,墙上的字画、遍屋的绫罗纱帐,都碍眼得厉害,她恨不得一把火烧掉。
等把整个屋子泄愤得面目全非,婉初呆呆坐在床上。她能去跟谁说呢?她从前还以为是一场冒险剧,谁知道到头来原来是一场荒唐不可理喻的闹剧。
现在怎么办?结束了这场闹剧,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回到荣逸泽身边吗?她怎么有脸见他?同他说母亲因为和不该有情的人有了私情,怕女儿知道真相轻看她便骗她离开?谁知道这个傻女儿非但没走,却执拗着留下来给母亲“报仇”?
再苦的时候,她从来都没觉得活不下去。可真的就在此刻,她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最亲的人呢,怎么能把她骗得那样惨!怎么可以因为怕女儿的轻看,就去骗她?既然骗了,为什么不索性骗到底,还留这样一封信又做给谁看?!
婉初踏着一地残骸走出听梅轩。天色渐渐亮起来,一层青一层橘一层红胡乱地混叠在一起,隐在东方。
有下人碰见她跟她请安,她似乎也没听见。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却忍着不往下掉,盲人一样凭着本能出了王府,叫了黄包车回了宿舍。
宿舍里也没有人,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像晕过去一样。酒喝得多了,受了风,胸中抑郁,疾恍恍地就发起烧来。
第二日,傅博尧是被烈日刺目的光惊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无数条的白亮亮的光袭进眼里,头脑就是一阵恍惚,有一种不知何处的感觉。低头看了看,身上搭着柔软的披肩,看了半晌这才隐约记起这好像是婉初的。
他站起身,头有点昏。他酒量不错,不知道怎么昨天怎么能醉得这样厉害。
夜里的事情都已经是模糊了,连同他一同喝酒的人也是模糊了。要不是这件衣服,他几乎都会以为那是做了场梦。
他迎着风站了半刻,又四下看看。估摸着婉初大约是早就离开了,他拎着披肩缓缓下楼。庭院静静,花木扶疏,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只有风穿过海棠树叶发出的若隐若现的沙沙声。
他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头走着,跨了几进院门,才有听差的过来请安:“大少爷,您在这儿呀。您的副官在府外头等您等了好一阵子了。”
傅博尧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要了醒酒茶,快速地梳洗。等他都整顿清爽,瞥见桌子上的披肩,走过去抓起来看了看,隐然幽甜的背后是他刚才身上的酒味。又在外套口袋里摸出那枚胸针来,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裹金镶钻的一只孔雀,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出门的时候,叫了贴身伺候的下人将披肩送去洗烫,顺便拿胸针出去修理。下人见都是女人的东西,也只是疑心却不敢问。只当是哪个女朋友的,便不敢怠慢。
傅博尧在王府门口正要上车,后头缓缓停下一辆车,荣逸泽闲闲地从车里出来,见了他笑道:“司令今日出门这样晚?哟,司令这满眼的血丝,昨天没睡好吗?”
傅博尧见他眉梢眼角带笑,不知怎的觉得他笑得分外有含意。心绪蓦然一阵古怪的不自在,捏了捏眉心稳了稳心神,方才同他笑道:“什么风把慕老板吹来了?”
荣逸泽笑道:“没什么,不过来同巡阅使叙叙旧。”
傅博尧觉得诧异,父亲身体状况不佳,早就不见什么客,同他有什么旧可叙?正想再问,马瑞从府里头出来,将荣逸泽迎了进去。
马瑞引着荣逸泽进了傅仰琛的房间里,在他床前落了座。三夫人过来上了一杯茶,傅仰琛便示意她下去。
荣逸泽低头抿了口茶,疏懒地笑道:“巡阅使这里的茶果然是好茶。”
傅仰琛今日一身葛青纺绸短打,也不避讳他,靠在床头。人比上回他见的时候瘦多了,面带病色,一双眼睛却依然矍然有神。
傅仰琛目光直直看着荣逸泽,双指夹着照片,轻轻摇了摇:“荣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荣逸泽垂目拨了拨漂到杯沿的茶叶:“巡阅使比我想象中的身子骨要硬朗些。”抬眼瞥了瞥那照片,闲闲地笑道,“鄙人倒真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无意中得到的,觉得这东西落到别有用心人的手里,总是不妥。咱们总算得上亲戚,所以就给弄了出来……在下真是佩服,没想到巡阅使当年居然会是颠覆朝廷的新国会的元老。”
傅仰琛又扫了一眼照片:“莫说上头不是我的名字,就算是写着‘傅仰琛’三个字,你要是觉得拿着这东西就能威胁到我,三公子真是打错算盘了。”
荣逸泽依旧笑道:“鄙人哪里敢‘威胁’,不过替人向巡阅使求个无关紧要的人。”
“哦?”
“鄙人替沈家大爷来要唐浩成。这人跟田中家颇有些瓜葛,要把他弄回京州,略有些棘手,所以想向巡略使求个方便。”
傅仰琛冷笑道:“他一个奴才出身的,竟然这样不长脸,辱我门庭。就算灭了他全家,都不足为过!他还有什么脸面到我这里得什么东西?”
荣逸泽依然笑意不改:“可不是这样!但话说回来,沈伯允于我也算有些恩情。算过来,我同婉初这段姻缘也算他一手促成。何况我同唐浩成也是有些恩怨的,不过是他从前是我妹夫,念在妹妹的面子上,说来说去总不好亲自动手。所以就送给沈伯允一个顺水人情。”
傅仰琛冷冷道:“所以我向来讨厌你们这样事事钻营投机的生意人。”
荣逸泽却一点生气的模样也没有,好脾气地笑道:“大家都是买卖人。不过是我做钱财生意,巡阅使做着江山买卖。谁能想到当年堂堂德清王世子竟然是新国会元老,后来一转身却又投了护国军,依傍着前朝遗老、王师旧部的支持在定州经营得风生水起……说起投机和钻营生,巡阅使若说第二,世上怕无人敢称第一。”
荣逸泽虽然是讽刺他,说的却是实情。傅仰琛情不自禁又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果然是不简单。
当初只当他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正兴兄弟行的幕后老板。傅仰琛不禁心头揣测:他这样不离不弃地跟着傅婉初,到底是真有一份真情,还是为了那些东西?他自己这一段过往,连傅博尧都不知道,这人竟然就给挖了出来。
当年一腔热血报国,看不得朝廷腐败无能、民不聊生,加入了新国会。等到朝廷覆灭,共和新起,才发现这新建的共和也不过换了一张皮囊,内里仍旧腐败不堪,瓜分得山河零落、各自为政,一盘散沙下哪里来的“新国”?!
当年多少同志挚友抛了性命,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理想坍塌、主义破灭。过了一段消沉买醉的日子,再鼓起斗志的时候,已然换了一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心肠。
荣逸泽见他不语,面上浮着惘然的神色,心中感叹,都道是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说他“投机”也许是冤枉了他,那时候听父亲说起曾交游过的几个新国会成员,却都是满腔热血解国忧的。
他听婉初说起老王爷把傅仰琛赶出家门的时候就多少起了疑心。不过是从军政,怎么至于断了父子亲情?现在想来,怕是老王爷知道这个儿子竟然在做谋逆的大事,既然拦不住,趁早赶出家门才是上策。
后来将金子留给女儿,怕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拿着祖宗的金子,干出颠覆祖先基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债酒,终不是少年游。傅仰琛病中已久,这些陈年故事少有人提,思绪飘荡半晌,突然道:“婉初可是把东西都给了你?”
荣逸泽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笑道:“巡阅使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傅仰琛本就是想试探他,看他既不惊也不讶,心中猜测又明朗几分。若婉初把东西都给了他,他还如此锲而不舍地跟随,倒也算得上痴情了。
“三公子何必明知故问?”未几他长长叹息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怕是时日不多了。就算那东西婉初给了我,我也是万万不敢要的。她一个姑娘家,能吃多少用多少?守着那些东西不过就是废物一堆。阿玛的遗言,我是记着的。但博尧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就算到了地下列祖面前,他也说得过去。”
“我同你说这些,是看你是个重情义的人。那东西现在你可以不拿给博尧,但是博尧年轻气盛难免逞血气之勇。等我去后,早晚同东洋人一战。那时候,还请三公子切勿计较个人恩怨,万事以国事为重。当然,万一三公子若是不识时务的角色,我傅仰琛就算是个死人,一样也能翻云覆雨。”
荣逸泽听他话语,心中肃然,却仍然摸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玩味地笑道:“人都道巡阅使是当世曹公,倒是不假。”
傅仰琛说了这么久的话,伤口已然开始隐隐作疼,拧着眉头静待那疼稍稍过去,才用叹息般的声音惘惘道:“怕都说我是‘当世曹贼’吧?你也不必疑心我话里真假。人生一世,褒贬自有春秋。我若是真想要那东西,你真当我没法子逼她拿出来吗?总归是我亲生妹妹。”
荣逸泽笑道:“我倒真是不相信巡阅使能有这样宽阔的胸襟。怕是对婉初有什么顾忌吧?”
他哪里是有什么顾忌,不过是想要俞若兰的一个答案。
他记得她临去前问他:“我都要死了,你有什么要同我说?”
他明明是想说什么的,可嘴角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俞若兰冷冷笑了一声:“那你可有什么想要问我?”
他仍旧不语。
“好,你既然没胆子说,也没胆子问,你就当我没问过你。倘若你有一天要知道,你要么去黄泉下头问我,要么去问婉初。我留了封信给她,我看你同我说不了的话,同你亲妹妹就能张得了嘴?”
她面色不正常地潮红着,眉心轻蹙,笑靥如花。她的手已然没了血色,灰白灰白的,稍稍抬了起来似乎是想摸一下他。他踯躅了又踯躅,正想去拉她的手,那双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慢慢弯了起来,蓦然落下。
傅仰琛伤口猛然疼起来,分不清是那天的疼,还是今天的疼。闭上眼睛,就看见眼里见她的笑眼渐渐凋落,渐渐模糊。他那时候就后悔了,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人生都到了这样一步,他还怕什么呢?
等到重伤之后,等到人生空出大把大把的时间出来,他更是悔不当初了。
那天婉初从后罩楼回去,听马瑞说砸了屋子里的东西,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什么。他更渴望知道俞若兰留给他的话。难道真要到黄泉下头问她吗?怕是见都见不到了。
“我看得出来婉初对你有情,若不是顾忌你,当初也不会叫你走。那东西,你们放心守着,可我有一个条件。”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傅仰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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