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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倾我一生一世念

作品: 雾锁长河 |作者:顾长安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1-12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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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支舞正好停了,婉初只觉如芒在背。把手从田中手里抽出来,田中却又笑道:“你看,今天发了舞瘾,还没遇到过格格这样好的舞伴,格格不如再赏脸陪我跳一曲?”

婉初虽然背对着代齐,却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偏偏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记得他身上总是清清凉凉的,还离得这样远,她就觉得冷。

也顾不得田中了,婉初匆匆说了声:“对不起,我累了。”

田中还想再说什么,那人却是飘然眼前,从她身后淡笑着牵起她即将落荒而逃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唇前亲了下:“你真是叫我好找!”笑意里单薄的责备,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凉薄的亲热。

婉初被他牵住手,下意识转过去抬头看他。一看到他的脸,她就觉得怕。也顾不得别的,急得把手往回抽,代齐却是不露声色地擒住。找到她真是太不容易,他怎么能放她走?

田中颇有意味地看着这纠缠的两人,像煞有介事地问道:“这位先生又是谁?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傅小姐现在是我的舞伴。”

代齐连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只是双目噙笑,像是在耐心地等她撒完娇。

婉初急得低声道:“你放手!”

田中看这两人,分明是认识的。难不成这一个才是她的男朋友,那么那天戏院里的那个就更加可疑了。于是笑问婉初:“怎么,这位是格格的男朋友吗?好像跟那天戏院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啊?”

婉初真恨代齐在这个关头出现,她知道田中在怀疑小林。万一露了什么痕迹,不仅小林,连带着金令仪都要跟着有麻烦。

情急之下却是昂了一昂下颌,双瞳里有一种奇异的明净,凛然道:“您真说对了,他可真不是我男朋友。不过,我却是他儿子的娘。这下田中先生满意了吗?”

本来在代齐心底四溢着的酸楚,突然被这句话里不相干的一点温情打动。他闲闲地一笑:“这位先生,我能把婉初带走了吗?”

田中眉头挑了挑,想起婉初说过的,她是同旁的男人生过一个孩子的。难道就是这位?他一时也有些糊涂了,这位格格看上去白莲出尘,怎么和这么多男人有纠葛?难道前天看到的那个真是她的男朋友?

代齐牵着婉初的手一路走出舞池,傅家的人也有瞧见、听见的,脸上不敢露出什么端倪,心里都在揣测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频频侧目里眼见着这两个人一路穿堂过室,往里去了。

婉初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的,她心里怕田中在后头窥看,也不敢贸然挣扎。走了一阵,路过一个无人的小花厅,代齐直直把她带了进去。婉初正要甩开他的手,代齐却是先松开她的手。

婉初往后退了几步,揉着手腕,正色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随我去趟汉浦。”

“我们都说得清楚明白了,再没瓜葛。你要我去汉浦做什么?”

冷虞轻笑的脸终是闪过一丝动容:“孩子半岁多了,你就一眼都不要看看吗?”

婉初本就怕他说起孩子的事情,这回听他说起来,更是如同掉进滚烫的油锅里,烫得她里里外外疼得喘不过气:“那孩子跟我没关系!”

代齐逼得近了两步,婉初往后一退,却退到了沙发上,一个不稳坐在了沙发上。

他俯下身逼视着她:“你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竟然能说出这孩子跟你没关系?傅婉初,你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吗?”

婉初听了这话,想起荣逸泽那天在她门前立着,也是说了这么一句:“傅婉初,你是没有心的吗?”

她是有心的,她怎么是没有心的呢?她的心一路千疮百孔、一路颠沛流离地在失去、错过,错过、失去中百转千回,步步都是伤,步步都是疼,她怎么是没有心的?

婉初垂了垂眼眸,强忍着眼泪,艰涩地说了一句:“是,我是没有心的……所以也不会去看那孩子。”

代齐牙关咬了又咬,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怎么会来找她?!

“孩子得了猩红热,已经烧了好几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今天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生个孩子算什么?就算你不见他,万一这是最后一面你也不见吗?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恨我你就是一枪崩了我,我也没怨言!”

说着从腰后抽了一把枪,硬塞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硬生生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胸口。“你要是恨我,就给我一枪。这孩子有什么错?你要不当初就弄死他,你既然生了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你眼皮下头!”他凛凛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楚。

他找到她有多难!

素日通好、相安无事的京州军突然不宣而战,桂军被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战事刚有些转圜,孩子就病了。

孩子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诉她,又怕孩子有个万一。万一有一天她想起孩子来,找他要,他拿什么给她?

他想派人找她,又怕她不肯来。他丢了江山不管,冒着多大的危险跑到京州。在京州城里却遍寻不到,那种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的无望和悲切,让他从没这么怕过。等找到荣逸泽,才知道她人在定州。

他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也天各一方了,脑子里只有圆子瘦得脱了形的脸。他又草行露宿马不停蹄地跑到定州,路上几回和京州军的搜查队擦肩而过。中间的惊险艰难自不必细说,终于把她堵在了国际饭店里。

来时候心里念的全是孩子,等看到她那副懒怠不得已周旋人的模样,他却怯然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从前的种种,说不清谁对谁错的种种。

他又想起从前跳的那支舞。那时候她也是用这样一副表情对着自己,他问她会不会跳,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总踩在他鞋子上。那时候她是满怀着心事过来求他的。

如今恍惚了这些年月,同样的人,同样的舞池,这心境却是河东河西。他都没料到有一天他也会来找她。他知道她说过“不见他”就是不见,是一辈子的不愿相见。可他怎么能不来?

那孩子不仅仅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纪念和延续。如今连这最美好的一点也要夺去吗?让他怎么甘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抬头就见他的眸子里深重的悲恸和疼惜,喃喃道:“怎么会?……送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可看着他那模样,他眼底浸透的千里风尘,却是不信也信了。

让他说什么呢?他怎么知道孩子生起病来这样吓人。孩子小,不能说话,谁看着都难受,都恨不能替他难受。本来胖嘟嘟的脸,说瘦一下就瘦下去了。本以为是寻常的高烧,到后来嘴唇发泡,浑身发疹才知道是猩红热,眼看着就不行了。霍五那样一个汉子,也能抱着孩子哭出眼泪来。

他却是欲哭无泪。这算什么?给了他一个礼物,就这样收回去?他的人生为什么总这样快乐有限、美满不长?

要是老天注定要把他带走,那么谁把孩子送来的,也要那一个人来带走。他知道这想法自私又无稽,可是忍不住这样想:你能送他来一回,也能送他来第二回!

代齐心里头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念,只要把孩子的妈妈带过来,孩子就能活。这仿佛是他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后的办法,他才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你真当他是个货物了?傅婉初,你睁开眼睛看看,那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就算你当他是个东西,你当初连货都没验过就那样给我了吗?!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跟我回去补上这一道程序!”

婉初早就松了手丢了枪,排山倒海的难过,却寻不到一个出口,只能捧着脸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埋着头哭。声韵凄婉,跟孩子一样无助。

那声音落在代齐耳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对她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只是他孤独怕了,命运对他未曾有过怜悯,这一刻有人陪着他一同忍受这残忍,他才熬得下去。可他还是心软了,这样的让她为难,他怎么也跟着难过了?

他复又看了她一眼,攥了攥拳头,正要离开,婉初却从臂弯里抬起头,平息下抽泣:“你别说了,我跟你去。”

这句话终于在他荒凉的心底带来一丝生机的春风,似乎是得了能救圆子的灵丹妙药,他的心终于放下一半来。

看她哭的脸都花了,心思也纷杂了,拿了一块手绢给她。

婉初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快速往大厅里去。怎么都找不到傅仰琛的踪影,只看到姗姗来迟的傅博尧。

傅博尧满心还在为傅仰琛的伤势担心。那天戏院里,傅仰琛为了护住小皇帝,中了一颗流弹,擦着肺穿过去。遇刺事发后,坊间一片动荡,别有用心的人都蠢蠢欲动、伺机而发。傅仰琛迫不得已才弄了这么一场歌舞升平给外人看。刚才被三姨太搀下去的时候还吐了一口血。可傅博尧还得装作一副闲散的模样在这里镇场子。

婉初瞧见了傅博尧,略一忖度,走过去将他拉到一边:“博尧,我有急事要去趟汉浦。来不及跟大哥交代,大哥若问起,你请他不要着急,我去去就回。”

傅博尧看她双眼红肿,分明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但毕竟是长辈,也不好多问。这时候也没有去汉浦的列车,傅博尧便吩咐了下头,加了一趟专列过去。

傅博尧一边跟下头的人吩咐着,一边觑见婉初垂首望着大理石地面,地上反射的莹莹的迷蒙的光辉,映着她双眸盈漪,是含着极大酸楚的模样。

她身侧立着代齐,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蕴华清寂的面容上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又有一丝异样内敛的温柔。

傅博尧对代齐虽然不算熟悉,好歹也是有些枝根错结的关系的。看这两人这份光景,心里想起荣逸泽那痴情模样,居然莫名地有一分幸灾乐祸的好笑。

安排专列的人又回来,在他耳边低声回复。傅博尧走近两步到婉初边上:“车都安排好了。姑姑放心去,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头人吩咐。”

婉初点点头,攥着裙边往外走。

代齐在后头跟了过去,傅博尧却一伸胳膊虚拦了下来。看了看婉初的背影,略一侧头压低声音对代齐道:“督军这会儿不是在跟京州军打着仗吗?这种紧要时候,要带我姑姑去做什么?”

代齐心里记挂的都是圆子,没工夫跟他这里磨洋工,若无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带了一眼:“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按理,总长就是叫我一声‘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长辈的私事还是不要过问了……这仗我也打得腻歪了,出来散散心透透气。侄子要是闲着,不如加进来一同玩玩。只要不占我的地盘,你打下来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尧是怎样的聪明人,他这一说便明白了。手下松了他,却是双眸微睐,瞅着这一位从眼前掠过。想着这位姑姑倒是会给他找姑父,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倒是有趣。

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代齐的提议。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视眈眈的地方,如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马瑞听了人来禀报,才匆匆赶过来,代齐和傅婉初却是已经走了。他急问:“大少爷怎么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尧早就瞧出来父亲对姑姑那是盯得很紧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去去就回的。有代督军护着,马叔在担心什么?”

马瑞却是担心她去了便不再回转,却不想是代齐将她带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爷是傅仰琛的内侄,汉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线,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脸上的惶然:“是司令担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毕竟没出阁,这样单身奔波总让人放心不下,我这就去安排。”

傅博尧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看他离去,便低声在副官耳边低语了几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连行李也没带,代齐身边也只有一个随行的侍从官。三人直接从国际饭店到了火车站,上了列车,各自一间一等车厢。

火车哐唧哐唧地响着,婉初的脑子一直都乱着。车窗上遮着厚厚的萱草花丝绒窗帘。里头亮着灯,掀开窗帘看到的是自己苍白的脸的虚影。那虚影浮在连绵不断的无尽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东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里,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帘子放下,关上灯,却睡不着。枕着摇晃的车厢,纷杂着火车前进的声音。

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她想着自己这样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着差呢?她又摇摇头,不允许自己这样悲观。

她不相信,她当初那样摔摔打打,这孩子都坚挺地在肚子里活着。这样一场病,怎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时候那样危险,他都能活下来,这孩子生命力该有多强,她不相信他就这样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样子,可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哭声在耳朵里越发清晰。原来,不是当作没有,就没有的。

婉初又从黑暗里睁开眼睛,车厢里太局促,闷得她心慌,于是起身披着衣服出去走走。

长长的通道,由于没有人,连灯都没亮几盏,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里,火车向前行,她在向后走,有一种不真实的逆流而上的错觉。

走到车厢接头那里,远远看着一个挺秀的身影靠在门那里抽烟。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双唇微微地抿着。双指里夹着一根烟,只是燃着,没有抽动。仿佛只是为了闻那个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离,只是还是孤傲着。仿佛只有用那一点孤傲来伪装,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着他这模样,好像初冬飞灰似的微雪都飘进眼睛里去了,明明是细微又柔弱的,却还是让眼睛和心头突然有了涕泪将至的酸楚。

他们两小无猜的那半年岁月,到了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原来不想见他,是以为会恨他。可是真到见了面,才知道有一种人是爱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只能心疼的。

她小时候多喜欢这个孩子,是那种真心当作弟弟来喜欢的。她总觉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独处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边不相信命运,一边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种推着人前行到不知远途何所似的东西,叫作命运。

代齐这时候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那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婉初似乎还能看到上头隐隐的旧伤痕。那伤痕别处看来是触目惊心的,到他这里,除了能勾出心里的疼,什么都想不到。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个日月光华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张脸是完美无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他跟她何尝不是一样,不过都是被命运摧毁过的,又不认命一样,顽强地被自己粘起来的瓷人。说“没有心”是用来骗人的,人活着,心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烟头烧到了尾,手指一烫,代齐才回过神。丢了烟头,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着外衣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隔着十几步,中间却又隔着雾暗云深的迢递关山。原是越不过去的,什么话都是多余。

婉初本来还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里,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会有事情的”,可这些安慰的话才真真是无情又刻薄。

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若只问她这一句,就够她伤得折戟沉沙、溃不成军了。

那不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么会想不到呢?这责任,这血脉相连,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变的。那些被她死死埋进肉里的为人母的自觉,又撕心裂肺地钻出来。

身体里还留着那孩子的记忆,陪了她许多的日日夜夜。是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难忘。她不知道,再见到那孩子,是不是也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代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婉初垂了垂眸子,复又抬起来,幽幽地说了一句:“烟抽多了不好。”

代齐靠在冰冷的车身上,那冰冷的铁皮把心沁得发疼地凉。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仿佛是有过许多共同的曾经,才理直气壮说得出的话。

他麻木的心里终是暖了暖,“嗯”了一声。

那暖过来的心,后头紧紧就跟着久已忘记的密密麻麻的酸涩。原来酸涩也是好的,强过麻木。

为避战事,火车绕道而行,倒了两回车,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进了汉浦。站台上早就有车候着。也是一路无语地就到了医院。下了车,代齐步伐越发急促,婉初亦步亦趋地在后头紧紧跟着。

圆子的病房在特护区,两边都设了岗哨。还没上楼,就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女人隐隐的哭泣声。

代齐抬头一看,就分辨出那哭声是从圆子病房里传出来的,心里一悸,脚步就是一滞。

婉初跟在他身边,看见他脸上的惊惶,心里禁不住害怕了。脚步只剩沉重,重得迈不开步。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胸前,心里只反复一句话“不会的”“不会的”,那孩子连妈妈都没见过,怎么会这样就让他走了?!

代齐滞了一滞,几步就冲上了楼,走到圆子病房前,耳边女人的哭声更大了。他不记得这是谁,怎么哭得这么伤心?他恨她哭,更是胆怯那哭声背后的意义。

门虚掩着,手指有细微的抖动,仿佛上头站着一只蝴蝶,轻轻扇着翅膀,不敢动。他只要一动,那娇嫩的蝴蝶倏然就会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里,不扶着墙,她自己怕是要晕过去的。腿上坠着铁石一般,艰难地一节一节地上来。

代齐侧过头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把门推开。里头的哭声骤然停止了。

霍五抱着圆子,正训斥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他抱着孩子哄了快两小时,才把圆子哄睡着。这个小护士进来就咋咋呼呼一顿,把刚睡着的圆子吵醒了。圆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奶也给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护士给说狠了。那护士小姐受不住那样重的话,就哭起来。这时候圆子却是不哭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哭泣的小护士,一点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祸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齐进来,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齐不在的时候,圆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代齐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躺在霍五怀里的圆子,这颗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转头对着走到一半的婉初轻声说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

婉初眨了眨眼睛,把喉头的哽塞全都压了下去。她就知道,上天不能那样薄待那个孩子,心头一松,脚步也轻了起来,三两步走上来。

这时候圆子的医生过来查房,见婉初要进病房,抬手把她拦了下来,先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由于是传染病,周围伺候的人都是打了青霉素的。

婉初打完针才进了病房。霍五看见她,就知道这是孩子的娘了。虽然舍不得,但还是自觉地把孩子放回床上,退了出去。

白晃晃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有阵子没好好吃奶,都瘦得脱了人形。这是出疹子的第三天了,还发着烧,小脸烧得红红的,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鸡皮疙瘩大小的红色皮疹。神情是恹恹的,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小东西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看天花板,动了动手、蹬了蹬腿。

婉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虽然是烈性的传染病,但她觉得什么都不怕。那小东西就是她梦里的样子,虽然从来没看清楚过,可是一看到他就知道那就是她梦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小东西的视线被一张陌生的脸阻断了。眼睛瞪得圆了圆,又眨了眨。瘦削的瓜子脸蛋,衬得眼睛越发的大,黑亮黑亮的,大得有些让人心酸。

婉初泛着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来没觉得亏欠他,这时候突然觉得她欠他太多太多。

小东西盯着她看了一阵,咧了咧嘴。婉初以为他要哭了,却没想到小东西倏地给了她一个笑。那笑容干净简单,像一朵又一朵临空的桃花上落的雪。旁人连笑都不敢笑,生怕笑得重了,那花瓣上的微雪就要消失了一样。

圆子笑了一下,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挂起一个委屈的表情。嘴角向下扯了扯,两只胳膊在空中挥了挥。

婉初被那个表情牵得五脏六腑都疼了,伸手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掬在怀里。

孩子身上烫得厉害,麻麻点点的也不好看了。她却怎么都嫌弃不起来,这才是骨里的血、心头的肉。

婉初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婴儿,但有些东西似乎是天生就会的。圆子在她怀里仿佛舒服得不得了,嘴里哼哼有声,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脸。脸没抓着,却抓住她落下的一捋头发。

小手指微微弯曲,在那一捋头发里穿梭。似乎是很享受那丝滑的感觉,松了松又紧紧抓住,怎么都不松手。

婉初头发被他抓着,只见着那小小的手上,也都是麻麻的红点。也不忍心掰开他的手,就由着他抓着。

有护士敲门进来,给圆子量体温,还是烧的。

“要给孩子喂点奶了,不能总饿着。”护士说。

婉初却是茫然了,抬头看看站在门边的代齐。代齐转出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小勺子和牛乳过来。

孩子在婉初怀里,怎么都不肯松开抓着的头发。婉初只好抱着他,在边上沙发软椅上坐下。看着代齐走过来,单膝跪下,熟练地舀了一勺子奶,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圆子嘴边。

小东西的嘴唇紧紧抿着,很不客气地脸一歪,奶就洒在脖子上。

婉初吓了一跳,忙想去找帕子,却看见代齐从容地从肩上拿了条软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奶迹,又垫了一块干帕子到他脖子里。

“就这样喂吗?”婉初虽然没养过孩子,可用勺子喂奶却是头一回听说,“怎么没有奶妈?”

代齐又舀了一勺子奶,目光全在孩子身上:“奶妈都不好。”勺子到了圆子嘴边,代齐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对圆子道:“啊,喝一口。”

小东西看了看代齐,轻轻皱了皱眉头,决定给这个爹一个面子。于是张开嘴,把送来的那口奶给喝了。眉头却更加紧紧地锁在一处,表情万分的痛苦。

“是不是太烫了?”婉初忍不住问。

“不是,是他嗓子肿着,咽东西会疼。”代齐这样一说,圆子仿佛真是委屈了,嗷嗷地哭起来。刚才那勺子奶也吐出来了,连同肚子里的一点东西也都跟着往外头翻。可他肚子里也没什么奶,只吐了几口黏液出来,污了代齐和婉初一手。

代齐手上粘着他的污秽,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先给圆子擦了擦嘴,又递了一块给婉初,最后才去擦自己的手。

按了铃,叫了护士再送新帕子和衣服过来。圆子的手还扯着婉初的头发,代齐却正色地说了一句:“把手松了,换身衣服再玩。”

圆子仿佛知道有人撑腰,看看代齐,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委屈地耷拉着小脸。代齐分外没面子,说了两遍,圆子根本不搭理他。

最后两个人只好抱着给他换衣服,圆子一只手松开婉初的头发,另一只手又快速地抓上去,仿佛松掉,就永远都抓不住了。

代齐手很快,熟练地给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衣服换好了,奶还是得喝。就这样喂喂、抱抱,吐吐、吃吃,抬眼就到晚上了。

两个人也就在病房里头对付了一顿晚饭。婉初抱累了,代齐就抱着孩子。

她看见了孩子,仿佛心才放下去一些。本来昨天晚上就没睡好,又累了一天,这时候困意就袭来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大声在外头说话:“督军是在里头吧!我要见督军!这都几天了,军部也不去、军报也不管,前线打成这样了,他放了两个师长过去就算了吗?他这是要做袁绍第二吗?!”

又听到有人压低了的劝慰声:“刘参谋,小声些。公子爷病了,督军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有什么事明天说……”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咕咕哝哝。

婉初转过去一看,代齐抱着孩子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毯子却是在自己身上。小东西的手指塞到嘴里,咂巴得很是滋味的样子。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一处,同样长卷的睫毛扇子一样小心散开,是两弯上扬的曲线,是一大一小两个瓷人的模样。看得婉初心头软了又软,站起来撤下身上的毯子轻轻给他盖上。

代齐感到动静,睁开眼睛先去看圆子,看着还有气息的模样,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身上的毯子。婉初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走开,看他醒了,却是有些尴尬。

代齐稍稍清醒了些,也注意到外头的声音,目光往门那边飘了飘。

婉初低声说:“好像军部里头有事情……你出去看看吧。孩子我看着。”

代齐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婉初,轻轻起身,把孩子放到她怀里。小东西眼皮动了动,看了一眼,又闭上。

代齐轻步出去,婉初却睡不着了。看他一副凡事亲力亲为的模样,让他一个男人养孩子,的确难为他。如果孩子能挺过这一关,不如、不如把他带走?

婉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又快速地否决了。

她没办法带着他,傅仰琛会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万一他拿着他的命,她说什么也会把金子都给他。可她不能,母亲还不知道是不是在他手里,她还要把孩子送到虎口里去吗?

她真是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想起在那府里的时候,偷偷找过金姐几回,她匆匆地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一点多余的线索都没有。她看谁都不能信任,更别提去打探。那神秘的后罩楼是她最后的希望,可那里是有人守着的。有一回装模作样地想要过去,被下人客气地“请”了回去,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除了等,还能怎么样呢?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机会。等了几个月,越发觉出自己的无能和无助来。难怪母亲叫她走,她早就知道她斗不过这个大哥。

婉初抱着孩子,脑子里分外的乱。怀里的小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如果注定要他死,当初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婉初低头看了看孩子,睡梦里并不安生,时不时地会哼哼地痛苦地哭上一会儿,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婉初觉得上天对她未免太过薄情了,薄情得让她的心冷得热不起来了,身心溢满了沉重和疲惫。

婉初抱累了,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躺下来。枕头上是他身上留下来的味道。他身上向来干净,那味道也是干净的味道。仿佛隐约是兰花的香味,仔细闻又是什么都没有。那味道是陌生男子的气息,她却没觉得讨厌。难道因为这孩子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孩子染了他的味道,还是他染了孩子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大约是累得厉害,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天却亮了。怀里的空虚感让她猛然醒过来,手一摸,孩子却不在身边。

惊了一下,再看,原是代齐抱在怀里躺在沙发上睡了。小东西是醒着的,脸上还是红疹子。摸摸头,还是烫着。

婉初快速地出去洗漱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代齐正抱着圆子,有一位护士正在给孩子打针。

婉初看着那玻璃针管,长而尖锐的针头,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寒冷的寒光,她的心头就是一颤。

看护士拿着酒精棉球在孩子身上擦了一下,圆子被那沁凉的棉球一碰就开始哭。婉初看不得孩子受苦,把头扭过去。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楚地落在耳朵里。

短短几秒钟而已,婉初觉得煎熬得好像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一样。这边护士刚说了一句“好了”,婉初就抢步过去把圆子抱在怀里,往窗前一站,脸贴着圆子的脸,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是生怕又被人抢走的模样。

代齐看着她逆光在清晨的温阳里,脸上是温柔的光芒,像极了素瑾当年抱着猫的模样。他那时候就知道,她怀里的不是猫,是那个没见过天日的孩子。原来看着素瑾的时候,他只觉得凄凉,这时候他没来由地觉得安宁。那安宁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又注定短暂的存在。

婉初抱着圆子温存了很久才把心头那份替他的委屈给消磨掉。圆子早就不疼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样难过。他觉得有趣了,瞅着她咯咯笑了两声。

婉初的情绪平静下来,接着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轮的喂奶、吐奶、喂水、吐水、换衣、吃药。

这样过了几天,热烧总算是退了下去。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烧退了以后,圆子手掌脚掌就开始脱皮。

婉初也真心体会到了带孩子的难处,尤其是代齐凡事都亲力亲为,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于人。

他累了就在沙发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轻,一点动静就醒过来。有时候不得不去军部处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婉初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才知道跟京州军打得这样厉害了。想想,这乱世里,好像“太平”两个字才是比黄金还难求的。

代齐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战事如何,她也不好去问,只是心底隐隐希望他是赢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不管他做过什么,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静平安地长大,不受离乱征战的苦。

有一回夜里,代齐并没有过来。她正要出去看看,却听到外头守着的卫兵说话。一个说:“里面这位是公子爷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瞎说!督军吩咐过,只准叫‘傅小姐’,不许叫‘夫人’。”

婉初听了不知道什么滋味。前尘往事好像也越来越淡了,都快记不得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孩子能活下来就好,没有后遗症,健健康康,要她怎么样,她都愿意。原来只有“母亲”二字,才真当得上无私。眼里心里只有孩子的好,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遗忘。

医生每日来检查,说这么小的孩子得这个病的不算常见,能熬过来也是幸运。听听心肺,又检查了血液,总算是没有并发症。

孩子出了院,虽然是渐渐好了,但身体还是弱。每天喂奶也是一番折腾,婉初纵是有耐性,也觉得这样养孩子未免太娇惯,于是商量道:“还是寻个奶妈吧?”

代齐依旧一副淡淡神情,却又是理直气壮地坚持:“孩子不喜欢旁人的味道。”

他心里却是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的,他不信,她作为孩子的母亲,还能同旁人一样?

婉初只觉得他把这孩子宠得厉害了,却又没什么立场说什么。她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什么都掩盖下去了。

又过了一周,圆子终于见好了,疹子都脱了痂子,有新肉长出来。大约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听了老人们的建议,给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脸蛋倒也没像当初看见的那么可怜了。

婉初心头渐宽,却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这边耽误了这么些个日子,她知道马瑞派着人盯着,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个孩子的事情,回头不知道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说说,又不方便明说。趁着一日代齐在逗孩子玩,斟酌着一个合适的语调,说:“孩子你好好看着,别让陌生人碰了。”

代齐扬眉望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闲问一句:“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心里一悸,忙低着眉睫装作去看圆子,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怕孩子出什么意外……看你这样宠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从定州过来没多久,那头就过来两个侍从,说是照看格格。婉初对人向来客气,却对那两个侍从官从来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们住到外头的。

代齐早觉得有异,只不过她不开口说,他也只装作不知道。如今听她话里分明有话,却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这里,你放心就好。别的我不好说,总还是能护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也许是她多事了,他那样待孩子,她还担心什么呢?

心头又想到一件事,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情,咬着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齐余光瞥见她这份为难模样,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难道……难道,她想要把孩子带走?想到这里,手蓦然顿住。还没给自己时间细想万一她开口要孩子,他该怎么办,婉初却是怯然地说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万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养的孩子,里头那份苦我尝过,就不会再让旁人去尝。”他清寂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打断她的话,清溪泄雪一般沁得她心头一片细雨绵绵。

她何尝不是姨太太养的孩子?只是她没受过嫡庶贵贱的委屈,眼里却没少见过。他这样说,倒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是见不得他再娶妻生子,只不过自己是圆子的母亲,总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这一句话,无异于是誓言一样,又重得太过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带孩子走。既然要留给我,就该知道我会好好待他。”他向来话不多,这样明明白白说开给她,话音里是一种倔强又笃定的值得信赖。

两人便又都沉默了,仿佛对这孩子达成了什么不需言说的协议。婉初刚才只是没说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回给她;倘若那时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给荣逸泽。

可这话,对他可不就是一种侮辱?她庆幸自己没说这样晕头涨脑的混账话。

婉初定了离开的日子,代齐也不说什么,日常就是去去军部,回来逗逗孩子,只是脸上日渐轻松。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战事已定了。

定军加进了战斗,京州军腹背受敌。原先梁家的几个师长也被人收买了,都守着自己的兵不肯出战。

傅博尧的定军陆军加上了空军,长驱直入,从北线一路压过来。这边桂军也是反扑得厉害,眼见着京州城就要不保了。

内阁又开起会,要求三方停战、和谈。现在定军同京州军在谈判。和谈一开,代齐就将兵撤回到东南防线。他这边并不觊觎地盘,只守不攻,并不去掺和谈判。

傅博尧看着军报,听着身边几个高参嘀咕道:“真是没见过这么与世无争的人了。”傅博尧也没想到代齐这样的一派闲淡洒脱,只要代齐肯,趁这机会割了这半壁的东南也不是妄谈。不过也好,他无意江山,自己现在也算是少了一个对手。

派过去照顾婉初的人回头传了消息过来,傅博尧才惊悉婉初有个孩子的事情。又自然有人将她先前同沈仲凌的种种送到他耳朵里,前前后后竟然也磨出个大概的轮廓来。原来多少听闻过婉初母亲是个肆情纵意的性子,没料到她倒是随了她母亲。

他从小听自己母亲笑谈,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种。现在看看婉初,又想起几乎要皈依佛门、整日扫叶焚香的二妹,想想傅家的女子何尝不也都是情种?比男子还要烈上三分。

他生来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倚剑长歌、逐鹿神州。冷眼这几人解剪不清的繁杂,他旁观着,心底突然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情绪。轻眼不屑里有一丝古怪又别扭的羡慕。

霍五好阵子没抱上圆子了,心里也想念得厉害。可想想这孩子也就能被娘抱上这几日的光景了,还是让他娘多抱抱吧。

战事既平,应酬就多了起来。霍五私下里同几个随代齐军中混过的镇守使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这话题就自然而然地从打仗变成了女人。谈了自己的、同僚的还是不过瘾,最后的话题就落在了代齐身上。

一个说:“原来都以为督军不好女色,谁知道不声不响就弄出个儿子!真是人不能貌相。”

另一个说:“你这话不对,单看督军那相貌,就知道是个桃花不断的。结果愣是没开出过一朵来!咱们当初在军营里第一回见到督军的时候,耳边那闲话……”

先前的那一个撞了撞他胳膊:“还敢背后嚼舌头?你不记得当时被督军摔得多惨了?啧啧,督军那时候那个狠绝劲儿,真够味儿!”

那个哈哈大声笑道:“是了是了,别人说督军闲话咱拦不住,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霍五随着他们喝了一杯酒,腹诽道,还不说?每回喝酒喝着喝着就得往这上头说。他原先还跟着饶有兴致地打听闲话。谁知道第二天代齐就若无其事地来了一句,谁谁谁说得不对,我十一岁就进了军营。那时候我个头就不小,没人看出来我年纪。一进去就挨了某某的一顿鞭子,是因为他们就是趁机想看看我是不是个丫头。

霍五吓得额头上浮了一层汗,他们私下里说的话他原来都知道,只不过懒得理会而已。从此他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嚼他舌头。

“你们都瞧见公子爷的娘了吗?”

众人一齐点头,且纷纷称赞:“是个美人儿!”

“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笑。”

霍五心里摇头,人家笑也不对着你笑啊。上回去就瞅见傅小姐对着代齐父子笑来着,对着自己也笑过。

“我就不明白督军到底是要干吗?你们是没瞧见,两人走路离得有一人远。吃个饭,一个人在桌子这头,一个人在桌子那头。不知道的就算了,这两个人孩子都生了,一个没娶,一个没嫁,还折腾什么?”

那一个笑道:“咱们都是粗人,人家叫这个是‘情调’,懂吗?这些少爷小姐都流行这个,什么‘恋爱的烦闷’,玩的就是这个调调。”

一个又说:“什么狗屁情调,督军这样的人物,还有不愿意的女人吗?不过就是拿捏矜贵,恃子娇纵。照我看,对付这样装腔作势的小姐,就不要废话了。往床上一推,把她弄舒服了,还不是说什么是什么……”

这几个是越说越不堪了。霍五听着,怕这话回头落到代齐耳朵里,忙又给众人满上酒,劝吃劝喝地把话头给遮过去,心里却被他说得一动。

代齐那目光看谁都是冷冷闲闲的,除了那两个。

也是,都生了孩子了。虽然他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可两个人总是多少该有些情分吧?不然她干吗巴巴地跑来看孩子?大约是有什么误会,磨不开面子。代齐又是个傲气冷硬的,从不屑在女人面前殷勤,总得要人帮扶一把。想了想没娘的圆子,霍五觉得他得为他做点儿什么。

这天代齐从军部回来已经是傍晚,督军府里头却是异常安静。稍稍洗漱换了衣裳,先去看了看圆子,圆子咂巴着大拇指睡得正香。婉初却不在婴儿房里。

刚退出来,一个丫头端着托盘正好路过。代齐便问她:“傅小姐呢?”

小丫头说:“小姐好像病了,叫着要喝水。我正要给小姐送水。”

代齐只当她这段日子忙孩子的事累倒了,于是从丫头手里接了杯子,让她下去,自己端了水给她。婉初的房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叫了一声“婉初”。

隐约听到“嗯”的声音,便推门进去。

婉初穿着乳白色的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就盖着一张薄毯子,脸上两坨红艳艳的胭脂色,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

代齐走过去,放下杯子。看她睡得并不稳,额头沁着薄薄的汗珠,在微弱的灯光下莹亮亮的,是发了烧的模样。

该不会是过了圆子的病吧?代齐把手在她额头上放了放,果然是滚烫滚烫的。

他的手很凉,婉初得了这个冰凉,又往他手下蹭了蹭。脸上绽开一个极舒服的微笑,眼睛却还是没睁开。

晚饭后把孩子哄睡着了,喝了一杯茶洗完澡,浑身就开始烫得难受。那烫是从五脏六腑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的,不仅发热,还头昏。她觉得不舒服,准备先在床上躺躺,晚些时候再去陪孩子。可睡也睡不踏实,又倒了一片安眠药服下。

自从同荣逸泽分手后,她晚上常睡不好,偶尔吃安眠药入睡。可今天吃完了药也难以安睡,只觉得热得厉害,渴得难受。她怕自己染了风寒,万一再把病过给孩子就糟了。于是强撑着交代了下人几句,便回自己屋子里躺着休息。

代齐从未见她主动亲近过,下意识地缩了手回去,轻轻拍她:“怎么烧成这样?起来喝点水。”

婉初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话,无力地摆了摆手,又哼了几声,浑身却没有力气动弹。

代齐侧过身子坐在她床边,把她扶起来半揽在怀里:“喝口水。你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叫医官。”

婉初半眯着眼睛,仰了仰头。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谁。鼻端是好闻的幽幽的兰花香,多久没在这样宽厚的怀里倚着了,她只觉得想念得厉害。仿佛还是当初倚在荣逸泽怀里,唱戏给她听的那晚。

婉初好像是想起他荒腔走板的唱词,嘴角弯弯得趣地笑了笑,往他脖子那里钻了钻,吸了两口气。她的鼻尖蹭到他的喉结,他的心头就是一颤。

他滚了滚喉头,把手里的杯子的水喝了几口,还是觉得嗓子干得厉害。清了清嗓子哄她:“你发烧了,先喝口水,我去叫医生来。”

婉初这回总算是听话了,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代齐放下杯子,正要松开她起身去叫医官。婉初却拦腰抱住他,继续在他颈间摩挲。迷乱地笑了笑,撒娇一样呢喃:“你怎么换香水了?”又闻了闻,“不过这个味道也很好闻的。”

代齐看她神色迷乱,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伸手去拉开她的手,想把她从身上解开。

婉初却是抱得更紧了些:“别走,我知道你生我气了。你恼我赶你走是吗?我不是真的要赶你走,我只是不能不赶你走。”说着竟然哭了,手下圈得更紧了。

代齐觉得她的话奇怪,知道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既然感情这样好,为什么又要分开?他当真看不透女人。

婉初抬头只看见他如画的下颌,好像是荣逸泽的,又好像不是。只是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他,好不容易抱住了,怎么都不想松手。身体里的燥热因为抱着一具强健的身体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那心里的渴望和思念仿佛寻到了一个去处。

她轻轻抚了抚他下巴,又笑道:“你怎么变白了?是不是跟白小姐在一处久了,就白了?你是不是同别人在一处了?我不想让你同别人在一处,我会难过。”眼眶里涌出两串的泪珠,眼底还带着些凄凉。

代齐捉住她乱摸的手,她的手也是滚烫的,也急了:“你真是烧糊涂了,我去叫医生!”

婉初却是不依不饶地缠住他:“你别走,别走。”然后仰起头在他颈间落了一个吻,然后娇憨憨地笑着。

代齐仿佛被电击中了一样,身体里关于她的记忆瞬间苏醒膨胀起来。她的唇刚碰上来,他浑身就麻了。攥在一处的手酥到了指尖,呆得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脑子在困难地分析着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看她这副光景,她是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东西?

代齐艰难地推着她,往后躲着。两只手一时忙乱得不知道去挡她的唇还是去掰她的手。只知道再不出去,是要出事的。

他的脸也烫起来,原来他不是那样清心寡欲的人,原来也是渴望的。只是上一回是交易,这一回算什么呢?

她是迷糊的,可他是清醒的。他只觉得肩头上那天被她咬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地发着痒,直指心底的麻痒和荡动。

婉初的手被他掰疼了,又掉了几滴眼泪下来,索性松了手:“你别生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只觉得人是飘着的,荣逸泽又到了她面前。她心里藏着的爱,都恨不能告诉他。

代齐瞧着她终于松了手,好容易松口气,忙站起来,谁知道她一拉他衣领,把他拉低下来。他没料到她有这样大的力气,双手忙撑在床边才没被她拉得压倒过去。

婉初狡黠地笑了笑,仰着头,抿着双唇很认真地解他的扣子。人是昏的,手指头也不听使唤,解开了三个,第四个怎么都解不开。“你穿的什么衣服,这扣子这样难解开?”声音里是勾人夺魄的娇息和一点任性的气恼。

代齐觉得浑身也跟着烧起来,烧得他全身僵硬住。她的手不听话地上下乱动,将他的呼吸从情浅滚成浓重。胸中浮起的臆动将要湮灭那最后一点的清明,墙上投过的身影渐渐要重合在一起。

他的唇在她的唇边停住,前进是龙潭后退是深渊,总归是他的煎熬。眉头微微皱起,手从她后背渐渐滑了上去,在她颈间停了停,然后猛然一落。

婉初终于柳絮一样柔软下来,瘫倒在他怀里。

他头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层汗,气息好长时间才平静下去。轻轻地把她放平,俯下身,撑在她上方,看着她静静的睡颜:“你可真能闹……”

他自失地笑了笑,好像是从小她捉着他玩他一点都不乐意玩的游戏。

那时候只要她高兴,再不喜欢,他都能同她玩。只是这一回,他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怎样不堪的面目,虽然他从不在意,只是知道,再不愿意让那不堪更甚了。

她能强求他,但他从不强求。

把她落下去的衣服揽好,又盖上毯子。拉起她的手,隐约看到浅淡到快要消失的旧痕。比她肤色更茵白冻腻的小小月牙,那是他咬过的地方。那时候咬得多狠。除了他,大概没人看得出来。

他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唇边略一停滞。鼻尖双唇点水一样轻轻摩挲,又缓缓放下。摁灭了台灯,起身出去。

霍五一直蹲在楼梯拐角,算着代齐进去好半天了,看来好事是要成了,圆子终于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点着烟,嘿嘿笑了几声。只是笑还不能够体现心中的快乐,嘴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几句很趁景的小调。

心里想,圆子啊圆子,五叔真是对你不错。小时候给你喂奶,还冒着挨鞭子的风险给你留娘。长大以后,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对不起我啊!回头娶媳妇的时候,怎么也得第二个给我敬酒才说得过去。

一想到圆子娶媳妇,他又开始琢磨,圆子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依他从前选奶娘的经验,选媳妇儿这事儿指不定也要他出面来参谋参谋。

代齐从婉初房间里走出来,走了两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于是走过去一看,却吓了霍五一跳。

霍五脑子里这时候代齐应该同圆子娘在搓小圆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来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这么快?!”

然后在代齐扫过来的冰郁的目光里,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什么这么快?”代齐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没什么。”

“怎么回事?”代齐看他那模样心里就猜出几分。

霍五觉得既然做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他又不是为他自己。“没怎么回事,我这不是想让圆子有娘吗……看你们太费劲,我就给夫人弄了杯‘茶’……”边说边觑着代齐,看他气息仿佛是不太稳,脸上也有些红,很有一种惶然的余韵。

“我说过很多遍了,那个不是夫人。”代齐脸色稍霁,声音里却带着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总是圆子的娘,是吧?”

代齐这下不说话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励一般,更理直气壮了:“我这也不是瞧着,圆子总没娘也不是个事情。我就是个没娘的,我知道没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回来了。可圆子娘是在跟前,也愿意回来。我瞅着你们这境况就费劲,这不是想给你们加把劲儿吗……”

也不知道好事情成了没有?代齐向来穿着整肃近乎保守,这会儿散开几粒扣子、衣衫凌乱,那是绝没有过的状况。可时间是不是短了些?霍五想着,然后就带着疑惑又觑了他一眼。

代齐回他的眼色更冷了冷:“我看你是闲得太厉害了。既然太闲了,不如到前线听听炮响,清醒清醒脑子。”说完就往婴儿房那里去。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轻重。万一重了,不过是多睡上几刻;可若太轻,保不住她什么时候醒过来又要喝水,万一旁人撞见总是不放心。

霍五被他的话惊得愣在当场:“不是……这……唉,督军,你不能……”断断续续地还没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真情实感呢,代齐却又转过身道:“今天晚上你给傅小姐守夜。她要是要什么就叫丫头进去伺候。不许睡觉,不许换岗。”然后整个人消失在圆子的房间里。

霍五本来今天就因为这个计划,昨天夜里就兴奋得没睡着。今天这一晚又睡不成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婉初房门外一靠,嘀嘀咕咕道:“圆子啊圆子,你爹自己不争气,你没娘疼,也怨不得别人了。”然后长长叹了一口冤枉气。

第二天婉初醒过来就觉得后颈疼,揉了半晌才稍稍好些。夜里不知道怎么梦到了荣逸泽,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一样。想了想似乎是个春梦,脸倏地就烧起来。忙起来去洗了凉水脸,人才平静下来。

代齐在军部神思不宁地坐了半日,突然叫了车回去。

远远就看见婉初抱着圆子坐在花园的白石凳上,旁边围着两个年纪小的丫头。身后是丛生葱茏蓊蔚的攀藤玫瑰,海上繁星一般一簇一簇地涌在绿波之上。春光已去,盛夏也能如此繁华。

圆子现在已经坐得很直了,这时候他坐在婉初的膝上。婉初一手扶着他,一手拿着一把檀木镶金的小梳子。

梳子梳了几下,给他梳了一个中分。婉初把他转过来看了一眼,旁边的丫头捂着嘴笑,婉初也跟着笑:“这个不好看。咱们再换个背头看看。”

于是打乱了中分,齐齐地往后梳过去。油亮细软的头发很服帖地背过去。圆子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枪,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是一种憋屈隐忍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忽略在他身上找乐子人的恶行。

婉初又看了看他的背头,觉得也不算漂亮,又梳了几下:“再给梳个什么头型?”

旁边丫头眼尖,见了代齐在不远处,都唬得不作声了。

圆子觉得状况有异,从小木枪上抬头就瞧见爹了。丢了小木枪,咧嘴哭起来了。

代齐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给圆子梳了一个三七分:“这样好看些。”

圆子哭得更甚,你也要同她一起玩我吗?

婉初看了看,好像是好看多了。不过,这眼熟的分明就是他父亲的模样。

代齐笑了笑,眼底是漫不经心的温柔,将圆子抱起来:“该睡觉了吧?”

婉初“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正遇上临行要出发的霍五。

霍五早上等到天光大亮,确定婉初起床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然后开始打点行李。想了想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圆子,又特意过来见圆子一面,也是满脸委屈的模样。

婉初怕他有公事交代,独自带着圆子先回了婴儿房。

等到霍五离开,代齐再过来,路过婴儿房,从虚掩的门里望见婉初抱着孩子,在摇椅上摇着他睡觉。她嘴里哼着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调,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宁静又分外的温柔,嘴角轻轻扬着。

他是被这场面吸引过去了,又不忍心破坏那幅画面,脚步放得轻了又轻。

婉初听到动静,怀里的小人才睡下,她竖着一只指头在嘴上,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垂目看了看孩子,脸上带着细柔暖笑。

代齐便停了停,站在哪里,有些发呆。他看着婉初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又欠身把孩子放进小床里。孩子也就是动了动,没有哭。他却觉得奇了。

婉初轻手轻脚退出来,看他呆呆地望着孩子,却轻轻推着他出去。她的手在他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棉布,能清晰地感觉到相触的那几个指端。

这动作却是家常的太太赶着丈夫做什么事情的模样,颇有几分居家的柔情。

婉初推着他出去,转身掩上门。“我记得国外的杂志上说,孩子还是自己睡的好。你总抱着他,你们谁都睡不好。他大了,白天吃得不少,晚上的奶也可以断了……”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育儿经。

代齐听她娇翠细语,只觉得那是临水一树桃花,风吹过去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水面上,一个水波接一个水波,都是轻轻的涟漪,是转瞬即逝的。可心湖上却全是那粉红的花瓣了。

等发现代齐脸上的惑色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平常看杂志,入心了这许多养孩子的东西。代齐笑了笑:“你倒是有经验。”

“都是从杂志上看来的。”

他听她这样说,也隐隐知道颇有一些交代后事的意思。看她那神色,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估计昨天的事情是记不得了。

说到这里却都是无言了。

婉初又垂了垂目光:“我去喝杯茶。”

他点点头,却是不动。婉初走了一步,他仍旧堵在走廊那里。看她神情有些局促,这才知道挡了她的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给她让了一条路。婉初这才从他让出的路中走过去。

这一段走廊不宽敞,另一边还摆着一张花几。那花几上有一方欧式的镏金雕花框子镜子,镜子里印着的都是真实又相反的虚像。他瞧见自己一副事出有因又查无实据的惶然的模样。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胳膊擦了他的手。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抓住她的手,问她:“你会不会为了孩子留下来?”

手指头微微颤动地弯了弯,还是寥落无趣地变成拳头缩住了。身边骤然一空,空气里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她的高跟鞋,踏在朱红攒花的羊毛地毯上,本没有什么声响。他没有回头,也能仔细听到那离开的脚步声,是理所应当的渐行渐远渐无声。

圆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这时候又哭起来。他推门进去,把他抱起来,掬在怀里摇了摇,轻声说:“别哭,你还有爹呢。”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两日,代齐回来得越发的晚。是想留点时间给她母子,也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那场面越是温馨,他越是害怕,不如当从来没有过。

在军部挨到月上梢头、天寒如水,他才回家。路上还有几分归心似箭,等到了楼下,抬头见圆子房间还透出暖黄色的光,他又慢了慢脚步。

圆子吃完了晚饭显得很激动,闹了很久就是没有睡意,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看着婉初。婉初先逗弄着他趴着翻身、抬头,看着孩子娇憨的模样,也是什么愁事都想不起来。

往常圆子这会儿就要闹觉犯困的,今天似乎一点睡意都没有。只好又抱在怀里让他虚坐着,逗他说话,给他说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

代齐缓步上楼,在门边徘徊良久。那天婉初一离开,小东西哭的样子又在脑子里映出来。霍五的话也响起来:“孩子总得有个妈呀。”

他想,为了孩子,他总得求她一回。

代齐推门进去,婉初正在逗孩子,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出一个心甜意洽的笑容,捏着圆子的手冲他摇一摇:“看,爸爸来了。”

这一句没来由地让他心里一暖,月光印在白粉墙上的树影倏然地开出了花。

他走过去,单膝在她面前跪下,缓缓地说:“婉初……”

婉初“嗯”了一声:“什么?”

代齐目光垂下,正对上圆子的小脸。那徘徊了几日、在嗓子里涩滞异常的话,突然在心底投了一块奇异的宁静,将目光直对着她:“我不求你什么,就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张照片给孩子?我怕有朝一日,孩子要是问起来他母亲……”

婉初的笑渐渐凝了,圆子软而小的手握在手里,像是捏了一段虚无的岁月。她也害怕,怕有人这样问她。她在心底想过千千万万个理由,都不够。她只有这样一个狠绝无情又不伤人的答案:“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跟他说娘死了。”

代齐心头一滞,她惯常的缱绻柔声里是一派温情脉脉的残忍。心底曲折的傲气,被他强自压抑着,然后才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酸楚和不知所谓的伤心。那是世间无限丹青手画不成的伤心。

那痛慢慢绵延开去,眼中痛意纠缠,卸去一切的表情,只剩黯然的神色,好半天才缓缓说:“好……你给他留张全家福,可好?”

他不能想,万一有一天,圆子问起他,母亲的音容笑貌,他怎么回答他呢?只言片语去勾勒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吗?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一切是虚幻,是不真实的。他怎么让孩子相信,自己是被爱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的母亲,说爱他,谁会相信呢?

婉初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代齐拿起她的手,她惊恐地把手往后抽,却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后缓缓放在自己脸颊上,做了一个“掐”的动作。

强作平静的声音后头是细碎的颤抖,双眸凝视她:“姐姐,劭岩求你这一回,好不好?你别生气,劭岩唱戏给你听……”

刚才他的那一个小动作,婉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样的昂藏七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藏着委屈、抛去尊严、撕开伤口求她,为着他们的孩子,求那一张或许能安抚到孩子心灵的照片。

他们都是岁月里消不去的尘埃,随着风吹云卷,无根无蒂地飘浮。那些爱的、恨的、怨的、苦的、痛的,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是“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听他声啼婉转,见他眼波潋滟、定睛凝望:“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婉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的眸子里盈光闪动。他从不唱这一折,原来只为她唱过,便觉得再寻不到那一个可以听的人。

都说唱戏的那一个虚情假意,其实听戏的那一个才最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这一刻他不是杀伐不动声色的地狱修罗,也不是江左得意的少年督军。只不过是一个为孩子求一张照片的父亲。婉初觉得悲伤,那伤痛没有来路,没有去处。

这一段他小时候唱给她听过。那时候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说:“姐姐,你别哭,劭岩唱戏给你听可好?”他戏唱得好,素瑾从不让他唱,婉初却喜欢听。于是这一句话比什么都顶用,唱一句都能让她破涕为笑。

唱给她听过的,每一段每一句,他都记得。

婉初挣开他的手,捂住他的唇,不想让他唱下去。她知道他这一生原比自己来得凄楚,所以才越发的骄傲。他肯剥了一身的骄傲,委屈着典意央求,那于他无异于抽筋剥骨。“你别唱,我答应你。”

他的唇在她的手下,是若水的柔软。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他伸手给她抹去腮边的泪,她躲也没躲,由着他擦。她指节所过之处是潮湿的一片,就像心头笼罩的雾气。

他们都是在浮世里挣扎身不由己。怨,无处可怨;恨,无处可恨。他知道她的心给了别人,他此生永无转圜。可若真如戏里那样人生三世,那总该有一世能有缘分、有原谅、有情肠。

他知道,有一处是再也没有晴天了。他知道他能求到更多,但是他不需要求了,这一些就足够了。

圆子很安静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小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很是审视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这样难过。

照相的那一天,阳光没那么刺目,若隐若现在薄薄一层烟灰色的云后头,是个照相的好日子。

婉初将照相的地方选在了督军府后花园里两棵很有些年份的绣球花树前。堆雪似的满树妖娆,树前摆了一张黄梨木的太师椅。她为着孩子的私心,比谁都愿他父子前程似锦、一生繁华。

婉初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脖子间是一串珍珠串子,都是代齐叫人送来的,理所当然的合体。她难得地轻敷薄粉,杏脸桃腮,淡扫螓首蛾眉,精心理得云鬟雾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有几分太太的模样。

她走到圆子的房间,见代齐已然在那里了。虽然依旧是月白长袍,婉初却能看出来这一件是新做的。

圆子这阵子养得好,也渐渐恢复成了一粒圆子,穿得也格外隆重。

代齐本想给他套件婉初织的毛衣,可惜穿在身上,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有些地方还有一两个大洞。

婉初看了看,也觉得不成体面,脸上绯红:“那时候刚学,我现在织得好多了……”不知道怎么,心虚地解释了一句。

“那你有空再给圆子织一件。”这句话在他喉头徘徊了两刻,最后咽了下去。他本就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的。

婉初看他麻利地给圆子穿上一件宝蓝色小长衫,戴上一顶小巧黑丝绒礼帽,活脱脱一个小老爷的样子。皱着眉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再给他织一件好的。”

这一句恰恰撞到他的心坎上,偏做着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唇边却隐然有了笑意。婉初不经意地一望他,那一丝笑意全然落在她眼底。才知道世界真有这种人,姹紫嫣红桃夭尽放,都抵不过他唇角微扬。

代齐余光瞧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惑然问她:“怎么了?”

婉初才恍然自己原是看得太久了,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被他的笑意看得如坠云雾,脸上粉腻的皮肤不禁浮起一层嫣红的绒光。目光垂下去的瞬间恰又看见他的衣领,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领子又指了指他的。

屋子里没有镜子,代齐摸了摸,才知道企领那里的扣子散了。于是抬手去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婉初略略迟疑,走上前去扬手给他扣起来,边扣边说:“下回可不要光顾这制衣师傅了,瞧这扣头打得不紧,纽襻又不合衬,怪不得要松开……”

她微微跷起的兰花指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颈间。是白柳横波,春风乍紧,一瞬间又见落花满地。他敛气屏声,生怕泄露心底的心猿意马。将目光垂下,看见她乌黑一层刘海,小巧有肉的鼻头。

将过往抛去,她眼里只留那个叫“劭岩”的少年。她的温言煦语他听得别有幽情,又有一种家常的亲热,一时间目光缠滞着解脱不开。

她给他扣好扣子,又抹平他企领的皱褶,嫣然一笑道:“好了。”

脆生生的两个字将他唤醒,怕被她瞧去眉梢眼角一点不合时宜的温存亲昵。代齐转身一把抱起圆子,欣然道:“儿子,咱们跟妈妈一起照相去!”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他手底下是一团水,她难得的柔顺。他的心头都跟着柔软了。

婉初的心被离愁笼着,其实是高兴不起来。由着他牵着一路走到花园里。他的背影落在眼中,突然有前面两个都是孩子的错觉。

从代齐手里接过圆子,婉初在椅子上安坐下。

代齐出尘如玉地立在她身后,双手落在她双肩上,她微微地僵了僵,转而弛然下来。

摄像的师傅是个德国人,觉得这一家三口分外养眼。只一出现,便是一幅画,那样莺俦燕侣的一对璧人。

他看着夫人淡淡的面容,于是用着生硬的中文道:“太太笑一个吧。”

婉初努力地笑了笑。摄影师从镜头里看着,照了一张。觉得这一张虽然好,却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时候圆子却突然哭了,婉初慌忙地去看他,摄影师闪念中又抢拍了一张。

照片洗出来后,这第二张上,女子微微侧头垂目看孩子,身后的男子俯身去看她,背后是灿若云霞的一树锦绣繁花。只觉得时间便是他人的身不由己,这定格的宁静里,休问沧海桑田,朱颜白发,情与天长。

第二日夜晚,特意哄圆子睡下后婉初才离开。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也没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侍从官替她拉开车门,婉初走到门边,驻了驻足,心下恻然,转身道:“你别送了。万一孩子醒了……”万一他醒了看不到自己了,会怎么样?婉初不敢想。

“好。”他惯常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嘴角努力给她一段可捕捉的细微的笑容,然后看她坐进车里,又俯下身子,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你保重。”

婉初强忍着眼泪,又望了望圆子的房间,点了点头。

代齐扬了扬手,示意司机开车,然后直起身来。车轻马快,一瞬间展目无踪。扬起的灰尘染着夜露的潮湿,渐渐落于尘土,再无迹可循。他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满月,四面无云亮晃晃地挂在中天。

怎么可以这样圆呢?最难寂寞空庭月,圆也心焦、勾也心焦。圆的不是圆满,仿佛是心里空了一块;勾的才是残缺,怎么都填补不齐。

他缓缓走回圆子的房间。朗月洒得一室银白,他看到圆子居然没有睡,也没有哭。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床的中间,摆弄着婉初平常逗他时候的一只布老虎。

“圆子。”代齐叫了一声。

圆子听到他叫,抬头看见他,丢下布老虎往前爬了几步,在小床的栏杆前呜呜哇哇地叫了几声。代齐知道,这是他想让人抱。

他走过去把圆子抱起来放在胸前,坐在婉初往常坐的那张摇摇椅上,给他哼起婉初曾哼过的那些歌。断断续续的,野调无腔的怎么都哼不全。

圆子抬手想再去抓头发,手里却抓了个空,只摸到了他的脸。仿佛在他脸上摸到什么从没碰触过的东西,小东西眉头拧了拧,于是很认真地去抹,想知道是什么。一下、两下……那异样的东西终于抹干了。然后冲他粲然一笑,打了一个哈欠,眯上眼睛安静地趴在他胸前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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