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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了一场雨，中午好不容易放晴，结果到了黄昏时候，天色又是阴沉沉的，暮色夹杂着水汽四处蔓延。
上了年头的八仙桌，桌角脚的地方因发潮而不稳，站在青石板上像一个腿瘸的老人。温凉的雨前风扑面吹来。屈幽坐在店外的长凳上，支着头，看着烟雨天色出神。他面前摆着两坛子酒，但他自己连半坛都没喝完。暮春时节，桃花已经谢了，幸好还有桃花酒可以喝。
店小二见天色已晚，开始上灯，灯笼里杏黄色的柔柔的光线，几分寒几分暖，牵引着无家可归的人...岳明远刚刚从楼上下来。店里今天客人少，除了他和屈幽便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坐在角落里。
“快下雨了，怎么不进来喝酒。”他拍拍屈幽的肩膀，少年模样的人，眼睛里三分醉，剩下的尽是对于景致的留恋之意。岳明远叹了口气，替他把酒满上。
“这么喜欢江南，下辈子转生到江南好了。”
教主那双带着水光的眸子看着他，低声道：
“...我生在江南。”
岳明远勉强地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觉得屈幽分明长着一张“十分江南”的脸。
“这酒我看你也喝不完，不如我陪你喝这坛吧。”
看见屈幽微微点点头，岳明远刚想让小二再端来个酒碗，却发现桌上本来就有两只碗，不由得一愣。屈幽把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抽出来，按在桌子上，似乎是一只手撑着头有点不稳。他又用那只手扯了扯岳明远的衣袖。
“本来就是买了两坛，想看你什么时候下来的，结果你一直不下楼...我就开了一坛先喝着...没想到...”听着对方嘴里絮絮叨叨，岳明远看了一眼开了封的那坛酒：
“...结果没想到喝了小半坛就醉了是吧？”他无奈地瞥了一眼某位教主，刚才以为他只是出神，没想到是醉到眼神恍惚：“十六岁的小孩，也敢这么喝酒...你以为是凉水吗？小二，拿碗醒酒汤过来。”
“什么十六岁...本教主活了两辈子了...”屈幽虽然醉了，但是神智还在，一边灌着醒酒汤，一边抬眼看着岳明远，一碗两碗下肚，什么事也没有，顿时有些嫉妒。
“喂，”两指指尖点点对方拿酒的手背，“你的身子，喝酒不好。”一边想把对方手里的酒碗抢走，岂料对方的手可比喝醉了的他有力多了，屈幽十分郁闷。
岳明远刚想问问他的身子为什么不好喝酒，但是一想这一问，话就说不完了，于是干笑了一下：“我这人平日里从无饮酒陋习，偶尔为之，总没有什么害处吧？”
屈幽一想，岳明远前世确实不怎么喜好饮酒，今天喝的也许比他过去一年还多...他幽幽地盯着岳明远：
“...你今天有心事。”
他这话刚出口，便见岳门主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并无反驳：“是啊，我有心事。教主猜猜是什么？”随后继续给自己一碗碗地灌酒。
这会子，屈幽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打量了对方半晌，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奸笑道：“我知道是什么了。”
岳明远挑挑眉，微笑道：“那你说说看？”
“一定是本教主长得太好看了，岳盟主倾心于我但是说不出口，只能在这借酒消愁...”
“...”
岳明远面无表情地把酒碗拍在桌子上：“屈幽，你今天要是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剩下的这坛砸到你的脑袋上。”
屈幽哀怨地看着他：“你这个人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吗...你的心事实在是太好猜啦。我敢打包票，林瑾然那家伙，打定了主意要娶他上辈子那老婆是吧。”
“是啊，”岳明远也感到了些许醉意，虽然醉了，但是心里的郁积似乎并没有消退，“林洛两家是为了利益联姻的，只要这利益关系在，两家长辈就不会松口。而且就连瑾然他自己都很信这一套，明明他不怎么喜欢洛桑，这桩亲事，也不是他自己定下的。屈幽，人跟人真的不一样。我弟弟当年...算了。表弟为何能这么唯利是图呢，在他眼里，洛桑似乎是可以随便牺牲掉的呢。”
林瑾然虽然身体也没多瓷实，但是毕竟年轻，病一天天地就好转了。两家怕岳明远再来生事端，甚至还把婚期提前了。
“我想，”屈幽打了个酒嗝，“大概他们两家所有人都觉得洛桑是可以牺牲掉的吧？我觉得你表弟这么想也很正常，毕竟吃亏的又不是他。大家都这么想的事，一般都是对的，是吧？”
岳明远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不满地斜了他一眼：
“屈教主，你话里有话。”
“是啊~”屈幽扶着桌子站起来，坐到了岳明远那一边的凳子上，“大家都觉得对的事情，偏有一个人，他要站出来说，这么做是不对的。岳门主，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对的呢？”
此话一出，岳明远沉默了许久，然后冷笑了一声：
“...我笨口拙舌，总是找不到什么好理由，也说不过你们...但是有一点我是能肯定的。世上的事，绝对不是大家都说好的，就是对的。”
“屈幽，我是一个双儿啊。你知道双儿是什么吗？世人认为女人比男人下贱，而双儿比女人还要下贱。双儿娶进门，不能当正妻，而一家子里，要是夫人生了个双儿，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双儿刚生下来，看不出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或许还可以藏好了，养大了，将来悄悄地从后门抬走了嫁掉，要么卖进窑子里。十个男双儿，八个都在窑子里。要是女双儿，带着那么个东西，根本没法嫁人，好点的还能长大了，大不了不嫁人了，但是多半都被悄悄地处理掉。你别觉得骇人听闻，我们那一带周围有山，就经常看见谁家领着已经长到很大的女孩子，带进山里，从此就没有出来过...对不起，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喝多了，胡说了些混话，你别忘心里去。”
屈幽按住了他倒酒的那只手，盯着他，目光里仿佛有一团暗火：
“你把话说完。”
岳明远看着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但，笑的不是屈幽。
“人们都说，双儿天性淫、荡，下贱，目光短浅，而且身子也很差...但，他们不是双儿，我才是。你觉得我淫、荡，下贱吗？屈幽？如果你回答‘不’的话，你也和大多数人想得不一样哦。”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决定我是什么样的人...再多的人也不能...我要亲自告诉他们那是错的...你放手。”
屈幽“啧”了一声：“你别动，现在该给你自己叫碗醒酒汤了。”岳明远是真喝醉了，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砸在他肩上，这么大一只岳门主，屈幽顿时觉得自己的压力非常大。
“好好，你是对的，我也赞同你说的...但是你好沉啊...小二，再来一碗醒酒汤！不，还是算了。”屈幽一只胳膊环住对方的肩。对方的呼吸里有酒味，闭着眼睛，但是常常紧蹙的眉间，依然施展不开。少年忽地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许天地之间，只有他们是同伴吧？
“醒什么酒啊，”他喃喃道，“一醉方休吧。一醉方休多好。”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些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因为见过恶所以更懂的善，因为见过随波逐流所以更加保持自我，因为不被认同所以更加追求强大，因为曾经无力所以更渴望有所作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岳明远也是。
如果老门主夫妇能对岳明远稍微好些，也许他就不是今日的岳门主了，也许他能早早地嫁到了某个身份显赫的世家，为妾。或能是为妻，八抬大轿，凤冠霞帔，也就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而他呢，江南的世家公子他是当不成了，但是生死都不离开江南还是有可能的。又或者如果他当初再绝情一点，他在金陵的哥哥，那个位置也该是他的，他绝对到不了塞外，去当曲冥教的教主。理所当然的，上辈子的他们也就不会英年早逝。但是那样的话，没有了命运的塑造，他们也就不过是平庸的籍籍无名的个体而已了。
“没有用。”岳明远忽然有些伤感地低声说道。
“嗯？”
“也许我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到了最后，我还是只有我一个人。”青年的呼吸湿润了他的耳廓，“见过别人没有见过的事，就会成为没有人能理解的人。这大概是重活多少次也无法改变的。”
“...”
屈幽忽然很想对他说，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让你活得这样辛苦的，跟我回塞外吧，那里也有远离武林纷争和朝廷动荡的地方，就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要是喜欢就生个孩子。但是一想到曲冥教的地盘到底是什么地方，他马上就住了嘴。
——他还没有强大到能庇护对方的地步。
岳明远从屈幽的肩膀离开，与他四目相对，半醉半醒的样子。
“屈幽，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笑话我。”自己却先笑了一下，一只手捧住了屈幽的脸颊：“林瑾然这人到底怎么样，我再清楚不过了。但是我总是心怀一丝侥幸，也许他年轻的时候不是那么坏的人呢？我想证明林瑾然也曾经是个好人，他是可以变的...好证明以前的自己并不是个傻子。我说完了。”
教主覆上了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冰凉的手，犹豫着要不要说。
“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前世就算我没有掉落悬崖，我也活不过三十岁。曲冥功这东西，越练死得越快，基本上是跟阎王爷借的，至于为什么这样还要练...大概是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活的吧。”
岳明远有点迷糊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这张脸...上辈子，这可是正邪两道最美的一张脸，但是你身边一直没有人，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是因为预知了自己活不到三十岁么？”
其实，不是的。如果岳明远在曲冥教混过，他就会知道曲冥教上下都是何等穷凶极恶性格的人了...绝对不会有人想在哪里找个老婆的。屈幽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这条心了。不过看岳门主的状况，屈幽都不确认他醒来后记不记得喝醉的时候说过的话。
“不是的，才不是因为我活不久呢。”他轻笑出声，眉眼微微弯起，离得岳明远越发近了。
岳明远竟有些呆了，这张脸，比表弟最美的时候还要勾魂几分。
“是因为我要在来生等你呀，明远。”
最终，屈幽还是遇到了。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全都在吸引着——
“——我想到了。”岳明远忽然站起来，俨然不像一个刚刚酒醉的人，倒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这事还没完，我还有一个人还没问！这里还有一个人，我应该从她身上下手！”
“...哈？”屈幽傻了，为什么他听不懂？
“洛桑！如果洛桑自己不同意的话，林洛两家想要联姻，也没那么简单！我、我得想个办法能见到她...”
“...”屈幽满脸上都写着“我真开心”。
他早该把林瑾然丢去喂狼，真的。
外面开始下雨了，两人急忙撤到屋内。匆忙之间，屈幽没有看到，向来正经的岳门主，脸上那一片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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