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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作品: 全世界我只想爱你 |作者:七微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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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千千万万种遇见,

我们却偏偏挑了最坏的。

1

八月酷暑的中央大街广场,人潮汹涌,阳光炙热暴烈。钟黎头戴一顶鸭舌帽,怀里抱着一只上书“不离不弃孤儿院”字样的红色募捐箱,大大的帆布包斜跨在左边,笔直地站在烈日下。

经过她身边的人那么多,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打量,更别说朝募捐箱里投递一份爱心了。与她并排而站负责发宣传单的左左忍不住嘀咕,“人心真冷漠。”伸手抹了把汗,半是撒娇半是恳求地对钟黎说,“阿黎,真的好热啊。我们先撤好不好?”

“艾左左,就你最娇弱!”钟黎瞪了她一眼。

“我真的头晕,感觉要中暑了。”左左委屈地往钟黎身上靠了靠,“不信你摸我的额头。”

钟黎望着她略微苍白的脸色,叹口气,指着对面的商场,“那你先去商场休息下吧,这边我负责。”

“丢下你一个人……”

“别罗嗦,快去快去。回头给我带瓶水来。”钟黎拿过她手中的宣传单,推了她一把。

左左是真的难受到极点,也知道钟黎的固执,便没再争辩。

钟黎揉了揉太阳穴,她的头也有点晕,但是……低头望向募捐箱,站了整整三个小时,募捐到的爱心款却只有几十块。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大街上公开募捐,从前也有过募捐,都是在学校,学生虽然没什么钱,可到底热情许多。

她跟左左满怀信心而来,没料效果甚微,不禁有点气馁,忍不住摇头叹气,一句沉沉的“唉”刚落音,她面前便站了一个人,钟黎心喜,刚想抬头打招呼,却被那人手中一叠红色钞票震惊住了。

呆怔间,那叠钞票已投入募捐箱。

钟黎好一会才晃过神来,开口叫住侧身打算离开的人,“等一下,先生。”那人转头,钟黎终于看清他的面孔,又是一呆,她从未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只是他的眼神太过清冷,看起来不好亲近的样子。

“先生,谢谢您的爱心,请问您贵姓?”钟黎微微欠身。

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吐出一个字:“蓝。”

“蓝先生,我代表孤儿院三十名孩子感谢您的慷慨。”说着伸手探进斜挎包,掏出两只小玩偶递给他,“这是孩子们自己做的娃娃……”她手上东西太多,一只娃娃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钟黎弯腰去捡,起身时一阵强烈的昏眩袭击过来,她身形一晃,“扑通”栽倒在地,瞬间没了意识……

钟黎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在医院,正打着吊瓶。

室内很静,只有点滴轻流的滴答声,她的思维在寂静中慢慢清明,自己似乎是晕倒了……谁送我来医院的?

那名姓蓝的先生?

偏头,病房里并没有其他人。

打完吊瓶,钟黎特意去服务台询问,可护士说,那名先生付完医药费就走了。

医药费其实不多,一百多块,但外婆从小就告诫她说,欠人的一定要还。可茫茫人海要偶遇一个人的几率实在很小,但钟黎有她的固执,依旧将那笔医药费压在了钱包最里层,随时等待奉还。

2

她没想到会再次遇见蓝绍,而且还是在那么狼狈的时刻。

那是暑假的末尾,孤儿院一名叫小薇的孩子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手术,医院却必须先缴费才安排,钟黎站在急诊大厅里与医护人员争执:“这就是你们的医德吗?见死不救对吗?我说过了,回头马上送钱来!”

这种事情在医院屡见不鲜,收费处的中年女医生一脸漠然地瞪着钟黎,“我再说一次,这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那你就给我叫个能做主的人来呀!”钟黎忍不住吼起来,指着因疼痛而蜷缩在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小薇,声音又提高几分,“你没看到孩子都痛成那样了吗,赶紧给安排手术!”她掏出钱包,将身上所有的钱摔在台子上,其中两个一元硬币因她的震怒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小姐,这里是医院,不是救济所!”女医生也火了。

“你……”

“多少钱?”

清冷的声音忽然自钟黎身侧响起,她的怒气在这个略微熟悉的声音里一滞,在钟黎偏头望着他的短暂愣怔中,蓝绍已迅速办理好了住院手续。

一直到小薇进了手术室,钟黎还有点愣愣的。

她没有想到会遇见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记得她。

“身体还好吗?”蓝绍问她。

“啊,噢,没事没事,中暑而已。”钟黎敛了敛神,“上次真是太谢谢你了,今天也是。”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按在墙壁上刷刷疾书,然后撕下来递给蓝绍,“喏,这是欠条。上次的加上今天的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

蓝绍接过,迅速扫了遍眼,看到落款处的身份证号码时,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弧度,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你真是没点安全意识呀。”

钟黎嘻嘻笑,“因为,我相信你啊。”

蓝绍一愣,清冷的双眸中神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将欠条还给她,“就当捐赠给孤儿院的吧。”

“那怎么行!上次你已经捐赠过了。”

“如果你实在要还我,嗯,”他望着她,顿了顿才再次开口,“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钟黎万万没想到,蓝绍所说的帮忙竟然那么简单,就是陪他去疗养院看望一个人。

约定的那天是个周末,彼时钟黎已开学,蓝绍开车到学校接她,这次他没有穿正装,而是一件休闲款的白色衬衣加墨色牛仔裤,令他看起来随意亲和了许多。

见钟黎手中提了个小盒子,蓝绍问:“是什么?”

“这个啊。”钟黎晃了晃盒子,笑嘻嘻说:“老梅园食府人口称赞的茯苓糕,超好吃的!”虽然蓝绍没有说去看望的是谁,但住在疗养院那种地方,肯定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糕点不甜腻十分清爽可口,买这个准没错。

蓝绍一愣,老字号老梅园的茯苓糕享誉全城,他自然知道很好吃。但这家出了名的难排队,每天供给也有限。他扫了眼钟黎眼角下淡淡的青色,只怕她一大清早就去排队了吧。心里忽地便涌上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苦涩,转瞬又被他压了下去,打开车门道:“走吧。”

疗养院也在城郊,离“不离不弃孤儿院”不太远,半小时后,车子抵达。

蓝绍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从大厅上五楼病房的一路上,擦肩而过的护士都纷纷与之招呼。自从进入疗养院,原本还带着笑意与她说话的蓝绍便沉默起来,浓眉微蹙,嘴唇紧抿,侧脸下颌蹦得紧紧的,浑身仿佛竖起了一道坚硬的保护墙。钟黎微微抬眸打量了下又收回目光,心想,这人,真是变幻莫测啊。

五楼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外,蓝绍停住,也不敲门,就那样静静站着,仿佛忘记身后还跟着钟黎。细微的声音从虚掩着的门缝中透出来,“小绍……你看看,我给你新做的这件衣服好看吗……啊,中午吃什么菜好呢……太阳出来咯……”那是女人的自言自语,轻巧的,呢喃的,混沌的,疯癫的。钟黎怔住。

蓝绍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背对着门口身着病号披头散发的女人仿佛没听到声响,继续望着窗外,怀中抱着个陈旧却穿了件新衣裳的娃娃,一边拍一边喃喃自语:“小绍……你这个坏孩子,说好了带媳妇儿给我看的……你骗我……”

她忽然回头,眼神先是朦胧虚幻的,却在看到门口的钟黎时,眼神一亮,飞奔过来,一把拉住钟黎的手,眉眼里全是笑意:“媳妇儿……”

钟黎又是一怔,整个人轰隆隆仿佛被闷雷一声霹雳,正愣神间,只觉手上一凉,低头,手腕竟然多了个碧绿的翡翠玉镯子。她再神经大条,此刻也有点明白过来了,急急忙忙地去扯那个桌子,一边慌乱地说:“阿姨,我不是……”

手却忽然被按住,抬眸,直直撞入蓝绍幽深的眼睛里,那眼神里竟带着淡淡悲伤与浓厚恳求,瞬间将钟黎吸入。她心一软,手指缓缓放下。

趁蓝绍给女人梳头时,钟黎将糕点盒子拆开,用纸叠一一分装好,直起身子刚想喊他们过来吃,偏头瞬间,言语仿佛被吞没,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那一幕,洞开的窗户前,朝阳细碎地洒进来,打在那人头上脸上身上手指上,他英俊的脸庞微微侧着,嘴唇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眉目低垂,修长手指替代梳子缓缓从椅子上女人的黑发间穿过,细腻的温柔的万分柔情的,一梳梳到尾,一梳梳到钟黎的心底。

爱情总是充满了毫无预兆性,爱情总是来临得如此汹涌。

避无可避。

钟黎站在一室安静的阳光内,听见自己心脏崩塌的声音。

轻柔又脆烈。

3

走出疗养院,钟黎将那只镯子脱下来还给蓝绍。

蓝绍接过,对她说抱歉。

“对不起,没有事先告诉你。”他顿了顿,轻说:“那是我母亲。”

钟黎其实已经猜到了,听他亲口说出来,依旧内心酸涩。那是他的母亲,在这家疗养院住了十年了。

“没关系。”她摇了摇头。

蓝绍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道:“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她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买的糕点。我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过了。”

“那下次我再买给她。”说完发觉蓝绍正偏头看着她,眼神灼灼,她才觉着刚才那话有点儿……呃,很主动啊!

“好。”他却已经接了,发动引擎,“为表感谢,想请钟黎小姐吃顿便饭,不知可否赏脸?”又恢复了淡淡的笑颜与轻快的语调。

“便饭啊……”钟黎摸摸下巴,故意拖长音调,“就算没有宫廷宴席满汉全席,海鲜豪华大餐也该有吧?”她摸了摸开始叫嚣的肚子,“我的胃可是很叼的!”

蓝绍还没接腔,钟黎的手机忽然响起,刚接通,那边便传来稚嫩的拖着哭腔的女声,“阿黎姐姐……你快回来,婆婆她……婆婆她跟人打了起来……”钟黎挂掉电话,大声急喝:“调头调头,回孤儿院。直走。快!”

蓝绍也没问,扫了眼见前后无车,一个急拐,车子已调了个方向,脚下用力一个加速,车子已如离弦之箭,朝孤儿院驶去。

车刚停稳,钟黎已蹿了出去,连声招呼都忘记跟蓝绍打,人已奔向院子里,夹带着一股怒气冲冲的风。

孤儿院内的坪院里,十来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们聚在一团,缩在围墙下的角落里,眼神中除了惊恐,还有一种坚毅。而他们身前,钟黎的外婆,孤儿院院长左右手各拿一支长棍子,凶神恶煞的指着面前围着的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怒喝:“兔崽子,别以为咱孤儿老母的好欺负!”狠狠吐了口唾沫,吐出一口淡淡的血迹,“我呸!有种你们从我尸体上爬过去啊!”

那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他们几个向来泼皮耍赖横着走,当有人出钱让他们过来这家孤儿院捣乱赶人时,轻松接了这活,没想到却砰到了一个难缠的主,还是个近六十的老太婆。扫视这院子一圈,室内室外的桌椅都被他们砸了个稀巴烂,混乱中这老太婆一通乱打,以一敌四,两方都受了伤。他们只接到捣乱赶人的命令,也不敢真弄出人命来。

正僵持间,站在中间的两个男人只觉后背猛地刮过一阵风,随即头上重重挨了一记,刹那间,头破血流。

钟黎抡起两个砖头再狠狠补了两记,“人渣,让你欺负弱小让你欺负让你欺负!”她咬牙切齿,拼尽全力。片刻,另两个男人已反应过来,立即抡起拳头朝钟黎身上招呼,钟黎躲过了一个,却躲不过第二个,眼睛一闭打算咬牙承受着,疼痛感却久久没有落下来。

睁开眼,看见了蓝绍的背影。

他的拳头仿佛带着风,招招凌厉,毫不留影地砸在那些混蛋身上。片刻,四个人均已打趴在地上。

孩子们忍不住欢呼起来,拍着手。

“还不快滚,等着警察来抓吗!”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都带着怒意。

“等一下!”钟黎喝住那几个连滚带爬的人,冷声道:“给你们主子带句话,要想得到这块地,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否则,绝无可能!”

她一直盯着那几个人,自然没有发觉身畔的蓝绍,身子忽地僵了僵。

虽然在电话中没有细问,但钟黎看这架势已经明白过来。自从附近这一大片区域被“盛煌集团”划入新型度假发区后,孤儿院已经连续三个月不得安宁。孤儿院地处度假开发区最中心地段,至关重要。换言之,孤儿院不搬,这个项目无法启动。所以“盛煌集团”先后数次派人过来谈判,出的价格比之周围地皮翻了一番,甚至连“盛煌”少东家盛楷亲自来过,但始终强攻不下。

没办法,谁叫他们遇上的是固执的钟婆婆,以及更固执的钟黎呢。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块可以生财的地皮,而对于她们以及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却是以生命来捍卫的家与相依为命的温暖。

原本该蓝绍请的午饭,结果反了过来。钟黎安顿好受伤的外婆,又整理完被砸乱的房间,又累又饿,也懒得再跟蓝绍客气,拿出两捆面扬了扬,“乡下简陋,你也别嫌弃啊。下回请你吃大餐!”

蓝绍没说话,只笑了笑,点头。打跑了那几个人之后,他似乎就有点不对劲,一句话都没说,一直默默地帮着钟黎整理房间,若有所思的模样。钟黎也没多想,转身进了厨房。没一会,蓝绍也跟了进来,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煮面。

“是不是快饿死啦?等下下啊,马上就好的!让你尝尝我钟大厨的手艺!”她一边切生姜一边侧头笑说。

蓝绍却忽然伸手,将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掠到耳后,答非所问,“你一个女孩子,打起架来怎么这么不要命呢。”当他停好车步入院子时,正看见那人的拳头狠狠砸向她的眼睛,她手中还抡着两块断裂成半的转头,脸上神色却丝毫不见惧怕,昂着头,倔强而无畏。

他仿佛看到十七岁那年的自己,母亲从家里逃出去,在巷口被几个小混混欺负,正好他放学回家,不要命地冲过去,与那些人扭打在一起,将母亲护在了身下。

钟黎怔了怔,目光随着他收回的手指变得清明,她不以为意地笑说:“外婆老了,孩子们都小,这个家,只有我最强壮啊。我得保护好他们。”

小小的厨房里,彼此对望,一阵沉默,片刻。

“啊!”钟黎跳脚,“面要糊啦!”

“快出去快出去,不要打扰本大厨!”她将蓝绍推出了厨房。

蓝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着厨房里那抹忙碌的纤细背影,眼中忽然涌出一片复杂神色。他握了握拳,微微闭眼,片刻,再睁开,眸中又是清明清冷一片。

4

十一月,钟黎所在的莲大一年一度为期一个礼拜的拍卖会展开,拍卖的东西都是本校师生的作品,比如计算机专业学生开发的一套程序,建筑学院的建筑设计作品,美术系的画作或服装珠宝等设计系的作品。能入选拍卖会的作品皆是经过一轮轮淘汰赛选出,虽不及顶级名家作品,但也都算得上精品。更重要的一个引得本城各界人士趋之若鹜的原因,还是因为这拍卖会是义卖形式,所得款项,全部作用慈善。

钟黎的油画作品有幸入选,好友艾左左比她还兴奋。坐在最前排的她扭头望向礼堂里乌压压的人头,啧啧赞叹:“真热闹啊,娘的,有钱人咋这么多啊。”

钟黎好笑地扯着她的手臂坐下。

拍卖会开始,钟黎的画作排在第七位,起价五千,算得上颇高了。可她没想到几番抢拍下来,竟出到了五万,在左左的激动中与人群小声喧哗中她也忍不住扭头伸长脖子往拍者方向张望,可无奈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人头,她又不好站起来,只听得左左兴奋地抓着她的手嚷道:“啊啊啊,是个男的,”她眯了眯眼,“目测,还是个帅哥!阿黎,是不是你的追求者啊?靠的,你什么时候认识个有钱人,我咋不知道啊!”

“五万一次,五万两次,五万……”司仪顿了顿,一锤定音,“三次。成交!恭喜35号先生。”在掌声中那人缓步走向前来,经过钟黎身边时顿了顿,微微侧目,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然后抬脚上了礼堂小舞台。

钟黎瞬间就懵住了。

蓝绍……

怎么会是他?

“哇靠,真的是个帅哥啊!”左左兴奋地扯着钟黎的手臂。

台上那人开始讲话,却不同于其他拍者那样先是介绍自己的身份与公司之类,只淡淡地回答司仪问出的那句“为什么以高价拍下这幅画”。他说,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

只因为喜欢。

钟黎的呆怔被这句淡淡却有力的话瞬间砸醒,也瞬间击中她的心脏。对于一名画者来说,再高的价格,也比不上一句真心喜欢。

散场后,钟黎丢下左左匆匆往外跑,无奈人太多,好不容易挤出礼堂,左右环视一圈,却没有看见那个身影。

她有点气馁地呼一口气,掏出手机正想拨蓝绍的电话,忽然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浅浅带笑的声音响起:“找我?”

钟黎回头。

他手上正拿着她的那幅画,言笑晏晏地望着她。

“你来,怎么没有事先告诉我?”她问。

“唔,事先告诉了你,那就没有惊喜了。”他还是浅浅地笑着。

“噢!原来某人先前说的真心喜欢画是假的啊——”钟黎抱臂,将声音拖得长长的,“原来只是故意给的惊喜啊——”

蓝绍忽然收敛了笑容,灼灼望着他,轻说:“是真心喜欢。”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我想,我母亲也会喜欢的。谢谢你,阿黎。”

她知道他谢什么,那幅油画的内容,是一个男子倚在窗前温柔地替母亲梳头的场景。那是令她震撼的画面,所以她将之融入了画笔之下。

“所以,这幅绝世好画的作者,愿不愿意拨空陪我一起去送礼物呢?”他扬了扬手中打包好的油画。

“十分荣幸。”钟黎嘻嘻笑。

原本钟黎想去老梅园买茯苓糕,结果蓝绍却努了努后座,一个小食盒静静搁在座位上。钟黎望着那盒子静静地想,真幸运,有这样一个儿子,蓝妈妈就算神志不清,依旧是个幸运的女人。

在疗养院呆了整个下午,陪着蓝妈妈吃了简陋清单的晚餐,两个人才告别。车子缓缓行驶在公路上,夕阳西下,晚霞铺散在天边,瑰丽而梦幻。车窗没有关,深秋的风徐徐吹进来,拂乱钟黎的发丝,也将一颗心吹得熏熏然。

“蓝绍。”

沉寂的空间里,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嗯?”

“我喜欢你。”

她的告白声,混淆在风声里。轻巧而又钝重。

沉默,良久的沉默。

她不催促,也不动弹,就那样单手撑在窗沿上,歪着头,侧目望着天边晚霞绚丽。

终于,车内响起熟悉的清冷的细听还有一丝艰涩的声音。

“阿黎,你并不了解我……”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她说,郑重的,坚定的。然后缓缓回过头,望着她,眼眸霎也不霎,那里面翻滚着炽热的深沉的浓情与柔情,像是要将他望透。

“哧”一声,车子忽然刹住。

然后。

她只觉自己身子一动,下一刻已被捞进了一方宽厚的胸膛,她的鼻尖闻到熟悉的薄荷清香,那是独属他的气息。当那气息铺天盖地席卷住她时,她本能地微微张嘴试图吸入新鲜空气,却让他长驱直入一路攻克城池,他的吻夹着他的呼吸,浓烈而霸道……

良久。

他终于放开她,却并没有松开他揽着她的手臂,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沉重,一声微叹响在沉寂的空间里。

“阿黎,但愿你永远不要后悔今天说过的话……”

钟黎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怎么会呢,怎么会后悔。有些人,一旦遇见,便是一眼万年。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

5

艾左左不淡定了,在宿舍里暴走着惊呼:“阿黎,你丫太不厚道了啊啊啊,悄无声息地就跟人家陈仓暗度了啊啊啊!”

钟黎一边敷面膜一边飞了个白眼过去:“姐姐,请注意用词!”

还好四人宿舍里因为进入大三另外两个搬了出去,否则少不得一番拷问。

左左并不放过她,“来来,给姐姐事无巨细地八卦下,否则!哼哼!”她板起脸,一幅大刑伺候的表情。

钟黎被她缠得无奈,三言两语交代了。

听完,左左却陷入了沉思,钟黎撞了撞她,“喂,发什么呆!”

“阿黎,你觉不觉得,你们似乎……发展的太快?”左左蹙眉。

相识到交往,才三个月,确实有点快。可是,爱情跟相识时间长短并无关联不是吗?

钟黎洗完脸,换上新买的裙子,在穿衣镜前转来转去,又回头问一脸受不了神情的左左,“怎样怎样?好看吗?”

左左抱臂摇头,轻喃:“果然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情商都会直线下降呐。”要知道,钟黎从前可是从不爱打扮自己的,美术生嘛,衣服上总免不了沾了色彩缤纷的颜料,她也没所谓,还说那多洒脱不羁啊。而现在呢,坠入爱河才几天啊,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钟黎懒得理她,笑嘻嘻揣上礼物,出门,赴约。

今天是蓝绍的生日。

他的车等在校门口,钟黎上了副驾,也不怕学校门口人来人往,倾身给他一个响亮的吻,然后递上礼物:“生日快乐。”

蓝绍微笑,那笑意却清冷未达眼底,钟黎敏感地捕捉到,问他:“怎么了?”蓝绍摇摇头,轻说:“每年生日这天,就会想起我妈……”

钟黎伸手,握住他的。然后说:“我们现在去看她好不好?然后借用疗养院的厨房猪长寿面给她吃。”

原本定好的旋转餐厅只得取消,车子往郊外驶去。

从疗养院回城时,已是晚上十点,路过一家蛋糕店,钟黎让蓝绍停车,片刻后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小蛋糕。

“过生日,蛋糕是一定要吃的。还好,没有过零点。”她咬了咬唇,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片刻才再次开口,不敢望蓝绍,“去你家吧。”

蓝绍没有接腔,只抬手揉了揉钟黎的头发,然后发动引擎,往城南去。

钟黎第一次去蓝绍家,望着电梯上缓缓上升的数字,她既紧张又兴奋,紧张什么不言而喻,兴奋的是,她终于慢慢走进了他的世界,她想要了解他,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当喜欢一个人愈深,便会有这样的奢望。

蓝绍的家不大,但很干净整洁,黑白两色主调,清冷得如同他这个人。在疗养院只吃了寿面,到这时钟黎早就有点饿了,她拉开冰箱找吃的,没想到里面竟然有蔬菜牛排之类,面对她的惊讶,蓝绍挑眉:“别以为只有你会做饭。”说着便挽起袖子开始忙活。

半小时后,煎牛排、意大利面、蔬菜沙拉摆上了桌面,色香味俱全,看得钟黎啧啧称赞,直流口水。

蛋糕点上蜡烛,蓝绍取过红酒,淡淡酒香飘散在空气中。如此的夜,如此的烛光,如此美酒,心爱的人。

钟黎眯了眯眼,觉得未喝酒,她怎么就先醉了呢?

“生日快乐。”她举杯。

她酒量本就不好,刚喝下一杯,头便有点晕晕的,她醉眼朦胧地望着蓝绍,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不快乐呢?

“我们玩填字游戏吧?”蓝绍忽然提议,“谁输就罚酒。”

“好啊。”钟黎嘻嘻笑,填字游戏她可是高手,经常跟左左一起玩,基本没输过。

可钟高手遇见了更高的高手,几盘下来,就没赢过一次。酒越喝越多,头越来越昏眩,对面蓝绍的脸从两个晃成了四个。

最后,拿着笔的手都有点不稳了,她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闭着眼睛挥手,“不行啦,头好痛好困……”然后,便趴倒在沙发上。

而对面的蓝绍,眼神却无比清亮,他望着低矮小茶几上的那薄薄一张纸,良久。而后,仿佛身体所有力量瞬间崩塌,整个人慢慢瘫滑在地,慢慢抬手,掩住面孔。

身边她的呼吸绵长舒缓,空气中尽是她的清香气息,混淆着红酒的芬芳,一丝一丝,无孔不入,蔓延至他心肺,那么轻,那么重。

而窗外的夜,那么沉,那么漫长。

钟黎从宿醉中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抱着胀痛的头,被阵阵香气吸引走到客厅,便看到厨房里蓝绍忙碌的背影。

他煮了稀饭,还熬了汤。

吃饭时,蓝绍忽然问钟黎:“你有护照吗?”

“没办哎,怎么了?”

“你不是说想去巴黎,我周末出差去那边,一起去。”

巴黎啊……最想去的地方……跟他一起去旅行……

钟黎的心立即冒起了泡泡,“可是,没有护照啊……”

“下午去办,加急就可以了。”

四天后,钟黎跟蓝绍一起,登上飞往巴黎的航班。她因为害怕外婆问东问西,甚至都没有告知外婆自己要去巴黎,回家取户籍办理护照时,也只说他们这个专业,以后肯定会出国学习的。她永远都预料不到,在孤儿院匆匆一别,竟是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她也不知道,自己满心欢喜与心爱的人带着期待飞向无比向往的国度,归来时,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巨大的伤害与令人不堪的真相。

在巴黎的五天,她多快乐,回国时便有多痛苦。

刚下飞机,打开手机,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疯了般地跳出来,她愣神的瞬间,来电铃声响起,接通,那端是如释负重的声音而后便是哽咽声,孤儿院最年长的孩子的声音响在她耳畔:“阿黎姐姐,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婆婆她……去世了……”

“砰”一声,手机狠狠摔在地板上,四分五裂。

她脑袋嗡嗡作响,身体不稳,摇晃着往后倾,却被拖着行李赶来的蓝绍接住。她偏头望着他,嘴巴蠕动,却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6

钟婆婆死于脑溢血。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受不得刺激。钟黎经常教导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婆婆生气伤心,后果很严重。

可最后,却是她自己,惹怒了外婆,伤了她的心。甚至……要了她的命。

当她坐在飞往巴黎的班机穿越云层时,“盛煌集团”的律师拿着一纸房产售卖合同抵达孤儿院,钟婆婆认出右下角外孙女的亲笔签名,怒极攻心,晕倒在地。

送往医院的途中,身亡。

她连外婆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公墓里一张清清冷冷的遗照对着她,眼神里似翻涌着浓浓谴责与痛惜,刺得她五脏六腑都胀痛。

钟黎双手握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牙齿紧咬,下嘴唇磕出血丝来,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当一个人绝望到极致,任何身体上的疼痛都已麻木。

只余下恨。

她没有哭,也哭不出来。

泪水除了带来耻辱与悔恨,什么用都没有。

左左站在她身后,伸手扶住她摇晃欲坠的身体,张了张嘴,想开口安慰,却发现语言是多么苍白。

两人默默走出公墓,沿着小路下山,隔好远,左左看见那辆车,以及倚在车身上吸引的人。她目光一冷,射出凶恶的光。

而钟黎,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目光呆滞地往前走。擦肩而过时,手臂忽然被人拽住,那清冷熟悉的声音如今听来,是那样令人恶心。

“阿黎……”蓝绍开口,声音艰涩。

“你还有脸来这里!滚!”左左伸手去推蓝绍,却被钟黎拦住,“左左,你先回去,回头我打电话给你。”

“可是……”

钟黎对她笑了笑,“没事的。”

还能有什么事呢,他伤她至深,将她推入了谷底,粉身碎骨。已经再也不能伤害她。

他恶意的接近,步步为营,不过为了孤儿院那块她持有的地皮。她对“盛煌集团”防了再防,甚至每次听到盛这个姓便心生警戒与厌恶,却做梦都没有料到,盛氏还有个小儿子,姓蓝。蓝绍随母姓,是私生子,十六岁那年,才回到盛家。

一场原本以为一眼万年注定的缘分,却不过是他的刻意为之。真可笑,真可悲。她输得彻底,一无所有。

她终于抬起头看他,那眼神却陌生而冰冷,波澜不惊,毫无情绪,语调更是:“什么事?”

“阿黎,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说完了?”她不再看他,转身。

他再次拽住他的手臂,“阿黎。”他声音低下去,低入尘埃里。“我爱你。”

她挣脱,头也不回地离开。

蓝绍伸手,却终究颓然地放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能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都枉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步步为营,趁她醉意朦胧时签下协议。他知道她迟早会得知真相,他在尽可能地补偿,那块地皮,他给出比同父异母的哥哥盛楷更高的价格,甚至还另找了一处房产作孤儿院的新家。他知道她肯定会恨他,但他抱着侥幸地想,那份恨,总会慢慢地得到谅解。

他其实曾有过放弃的念头的,可只要一想到在疗养院的母亲,心便冷了几分。他是私生子,十六岁之前,与疯疯癫癫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因父亲而疯,在等待与绝望中放纵自己。那些年,他尝尽了贫穷的苦楚与恶意的指指点点。他痛恨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可当那人再次出现时,他却无法拒绝。因为他需要给母亲最好的治疗与安稳的生活。而十六岁的他,并无其他选择。

回盛家后,像是带着报复般,他曾发誓,一定要做盛家真正的主人。他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底打败同父异母的哥哥。

机会终于来临,蓝父萌生退意,接班人的位置却举棋不定,借开发度假区的机会,抛出条件——谁顺利拿到地皮,继承人便谁做。

他怎么肯放弃这大好机会。

只是他没料到,这场原本预习好的预谋中,会因为他不知何时何地的刹那心动,一切都脱离了轨迹。

他爱她。

只是他没料到,她会失去这世界唯一的至亲。

大概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了吧。

她是那样固执热烈的女孩,为了保护亲人,可以拼命。而今,他不仅欺骗她,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宁愿她恨他,那至少也是一种情感。可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冷漠,刺得他心脏紧缩。他方才发觉,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爱她。

他微微闭眼,眼前便浮现她嘻嘻笑的模样,她把茯苓糕喂到母亲嘴边的温柔神情,她给母亲洗头时的耐心,她勾着他的脖子毫不顾忌地给他响亮一吻时的俏皮……

他豁然睁开眼,这些年来他生命中难得的美好幻影,像是阳光下的泡沫般,消失无踪。

7

钟黎拖着行李箱,站在新的孤儿院门口,站了许久,却终究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她愧对那些信任她的孩子们。

转身,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

“去机场。”她对司机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离,这城市她待了二十一年,如今却是那般陌生而不堪,仿佛每一丝空气都带着毒气,窜入她五脏六腑。

而这近一个月来,她每天晚上都失眠,只要一闭上眼,便看见外婆的脸,笑意盈盈地将只得五岁失去父母的她抱在膝盖上,一笔一划地教她认字,给她扎小辫子,而转眼,那画面里便涌入大片大片刺目鲜红的血迹,外婆就躺在那汪血泊里,脸色苍白,双眼圆睁,带着不可置信与浓浓失望……这似梦非梦的场景,化作心魔,这辈子,大概都要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了。

巨大的轰隆声中,飞机缓缓跃入云层,机舱外漆黑一片,她掏出眼罩,盖住双眼。在一片漆黑寂静的世界里,她感觉到凉意,一波又一波,争先恐后,源源不断。

那些耻辱的、难过的、悲恸的、绝望的泪水。

终于,在离这座城市渐行渐远,在离那个人渐行渐远的刹那间。

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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