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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往往都是这般虚浮不定。
【壹】
初次见到乌艇是在一场葬礼上。
孙婆婆的葬礼。
那是暮春的午后,天空深沉浓郁,豆大的雨点伴着强风飘打在殡仪馆门口苍白的花圈上,又滴滴答答落在铅灰色地板上,缓慢氤氲成一滩冰凉水渍。稀松的吊唁者挟风雨而来,抖一抖黑色雨伞上的水珠,对着门口着黑色西装的男人鞠一个躬,说一句节哀顺变。
我抱着一盒绿豆糕默默站在殡仪馆的一角,心里没有多大的悲伤,也流不出眼泪,只觉得堵得难受,还有点恍惚,五天前她还拉着我的手说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盒蓉园的绿豆糕,转眼便再也不能言语,只剩一张遗照清清冷冷地望着这个世间。
仪式结束后,一直站在门口谢礼的男人缓步朝我走来,他的肩头与发上被雨水微微打湿,挟带着一股潮湿的雨水气,神色平静,不悲不喜。他望了眼我怀中的盒子,而后清冷开口:“你是索拉?”
我点了点头。
“我是乌艇。”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温度。
多年后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我与他的初见,不管是场景还是开场白,都是那样清冷而苍凉,就像那天的雨。
他让我跟他走。
他没有说缘由,我也没有问。
我是知道他的,甚至可以说熟悉。在敬老院照顾孙婆婆的一年里,她在我面前提了无数次这个名字,乌艇,她的外孙,唯一的亲人。
她说,索拉,我外孙乌艇很孝顺的,跟你一样,对我可好。孙婆婆总是在我帮她洗头的时候反复念叨这些话。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乌艇,他来探望的时间与我总是错开,只见过他给孙婆婆买来很多的水果、牛奶、衣物还有按摩椅等。在孙婆婆反复描述里,我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勾勒他的模样,应该是眉目温柔的一个人,有着清浅温和的笑容,声音和煦。
可事实并非如此。
我见到乌艇的第一眼,只觉得冷。是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让人心生怯意,不敢靠近。
他领着我往停车场去,一路沉默,只有豆大的雨点不知疲倦地打在黑色雨伞上,滴答滴答。
坐在车里很久,他既不发动引擎,也不开口,我微微偏头打量他,他一动不动直直看着前方,浓眉深蹙,嘴唇紧抿,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挡风玻璃,望向未知的远处。车厢内寂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气氛莫名的诡异。
良久,他终于偏过头来望着我,说:“索拉,外婆希望我照顾你,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我僵直着身子,久久不能言语。
这消息太突兀,一时只觉得那声音不似真的。
许久,我回望着他,试图从他眼里辨出真假,可他神色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讷讷地问:“为什么?”
他移开视线,片刻,才沉沉地答:“她很喜欢你。”
我怔住。
我与孙婆婆并无血缘关系也不沾亲带故,唯一的关联,不过是敬老院里最合她眼缘并在身边照顾她一年的义工。
我喜欢她,她待我也亲厚。可就算如此,这个消息依然令我觉得太突然。
“我了解你的心情,其实我同你一样觉得很突兀。”乌艇见我良久不做声,再次开口,“可是索拉,死者为大,这是她最后的遗愿……”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双手掩住面孔,声音低下去,语调里带了一丝哀痛。
我心一凛,脑海里掠过许多的画面,孙婆婆每次见到我去总是献宝似的将偷偷藏起来的好吃的糕点拿给我,看着我全部吃光便会笑得很开心;她老爱抓住我的手说,索拉呀,如果你是我的孙女儿该有多好……她说,我外孙乌艇很孝顺的,对我可好……
“我考虑一下。”我轻轻说。
乌艇再望向我的眼神亮了亮,感激地说:“我送你回学校。”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我蜷在副驾上,怔怔地望着来回摆动的雨刷,脑海里掠过一个又一个画面,模糊的,久远的,前一刻想起,下一秒又统统忘记,像一场浮生若梦。
车子很快抵达校门口,乌艇撑着伞给我开门,又坚持送我到宿舍,我有点怔然,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周到殷勤。
乌艇其实不知道,他那个提议对我来说,多么具有诱惑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渴慕能有一个家,却始终不能如愿。
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遇见过一桩美好的事,所以突如其来的好运让我觉得那么不真实,像一个虚妄的梦。
【贰】
刚进宿舍,舍友便凑过来问:“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索拉,你不是没有亲人嘛。”语气里一分猜疑,三分八卦,还有几分戏谑与嘲弄。
我没做声,侧过身子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去。我早已习惯她们同我说话的语调,她们从来就不喜欢我,很多次我听到她们偷偷在背后议论我,一副穷酸相,却偏偏爱装高傲,真令人倒胃口。
但我不在乎,这些年都已经习惯了,从出生开始,我便是个不讨喜的存在,否则也不会被父母遗弃。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多年前的某个深夜,我被丢在儿童福利院的门口,襁褓里附带一张纸,没有名字,只有出生年月,以及“孩子有毒瘾”五个字。
医生诊断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瘾。
人生最大的无奈大概就是无法选择出生,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戒毒中度过,自从我有记忆起,学会的第一个感官动词,便是痛。那种痛楚如今想起,都忍不住浑身战栗,像暗夜中一场永无止尽的噩梦。
在福利院的大帮孩子里,我虽然四肢健全、智商正常,可从来没有一对前来领养的夫妻愿意将我带走,在他们眼里,毒是令人闻之战栗的东西,是在人前无法自如提及的话题,哪怕这一切并不是这个孩子的错。而我,大概心里始终抱着总有一天亲生父母或许会出现的幻想,在前来领养的人面前总是欠缺好的表现,扔掉递过来的糖果,对他们的问话不予理睬,或者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渐渐的,连福利院的老师都对我失望,将我的名字从待领养名单上划去。当我终于对亲生父母的出现死心,学着像其他孩子一般乖巧温顺地望着领养人时,我的年龄已成为被收养的最大障碍,没有人愿意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带回家。
我成为福利院年龄最大、呆的时间最长的孩子。
直到十六岁,我考上这所寄宿制高中,并拿到全额奖学金支助,才得以离开,且再也不想回去,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将那噩梦般的过去,统统遗弃在那里。
不碰触,便可彻底忘记。
周末的时候宿舍里的女孩们都回家了,只有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就是在那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里,我跑去敬老院做义工,结识了孙婆婆。
人与人之间,大概是讲究点眼缘的。在我之前,据说孙婆婆换了好多个义工,她的脾气不太好,又挑剔。却偏偏对我很满意。敬老院的护士都觉得很奇怪,连我自己也觉得不解,我并不是那种乖巧的女孩子,沉默寡言,不懂得讲好听的话逗老人开心。可孙婆婆说,索拉,我就喜欢你身上那股子安静,不像其他同龄孩子那般浮躁。有时候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如果你能做我的外孙媳妇该有多好。
我只当她在讲笑话,也顺着她的笑脸应承着,只要她开心就好。
那个时候我已经把她当做亲人一样,甚至把每个周末去敬老院当成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心底对家的渴望有多浓烈。
可老天真的很残忍,连我唯一的亲人都要带走。
迟来的泪水,顺着眼角没入头发,悄无声息。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有一个硕大的漆黑的洞,寒风伴着窗外的雨,从那个洞里呼啸而过。
【叁】
我对乌艇说,我考虑好了就给你打电话。可直到一个月后他找来学校,我始终没有与他联系过。很多次我提起话筒,却在拨完号码未接通之前迅速挂点。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矛盾,既渴望又惶恐,那种感觉很微妙。
乌艇来找我的时候是周末,他没有上楼,托了舍管阿姨上来叫我。从窗口望下去,他靠在一棵玉兰树干上,正埋头点燃一支烟,黑色开衫薄毛衣,水磨蓝仔裤,比之第一次见他时的正装,多了几分恣意,却依旧感觉到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站在乌艇面前,我有点无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因为孙婆婆的反复念叨,他在我心里,明明很熟悉,却又这样陌生。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灭掉烟蒂,侧头冲我笑了笑,说:“还好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浅浅的,淡淡的,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让他冷峻的脸柔和了许多。
我有片刻的失神。
他领着我往校外走,始终没有提及我考虑的怎样这个话题,径直开车带我往市中心去,然后在一家私房菜馆前停下。我抬眼望了下招牌,这家店在本城颇有名气,我曾在生活周刊上看见过介绍,地方不大,却足够情调,菜式既精致又可口,人气爆棚,经常需要提前三天预定座位。
乌艇似是这里的常客,进门闲闲地问了句你们老板在吗?侍者说,苏小姐今天没来。而后直接将我们往后面的小包厢里带,落座后,侍者问:“乌先生,餐单不变?”
乌艇点点头,下一秒,又招呼已离开的侍者回来,拿过他手中菜单递给我:
“索拉,点你喜欢吃的。”
我没有接,轻轻摇头:“我不挑食。”
不是不挑,是从来就没的挑。
“饮料呢?”他又问。
“随便。”
他抬眸望我,笑了:“你都是这么无所谓的吗?”又转身对侍者说:“旺仔牛奶。”
牛奶拿过来是冰的,乌艇倒在一个杯子里,说:“太冰了,放一下再喝,女孩子不要喝太多冰的。”
后来那顿饭他说了些什么,菜是咸是淡,我都不太记得了。脑海里只反复盘旋他微微埋首将冰冻的旺仔倒进玻璃杯时的温柔神色,以及那句轻轻的“女孩子不要喝太多冰的”的嘱咐。是那一瞬间吧,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崩动,咔嚓一声,很轻很细,却生疼。
饭后,他送我回学校,下车的时候递过来一个礼品盒,我迟疑地望着他,他努了努下巴,示意我接,“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手机,方便联系。”
语调云淡风轻,却又隐隐透着股不容拒绝的霸道。
我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想着暑假即将来了,如果出去找兼职,没有手机确实不太方便,可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乌艇望住我,良久,才缓缓收回手,没再出声,将车窗缓缓升上,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在原地站了会,我才缓缓走回宿舍。
进门的时候同住的几个女孩子都已经从家里归来,正围在我下铺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爬上床的时候瞟了一眼,原来是下铺的宁子换了一款新手机,正在研究功能。
没过几天,宁子的手机竟在宿舍不翼而飞,搜寝的时候在我的枕头底下找出来,从水房打水回来的我站在门口,面对几双齐刷刷鄙夷的目光,百口莫辩。
这事儿闹挺大,校领导轮番找我谈话,我成绩一向好,又是拿的奖学金资助,开头他们的语气尚且客气,可我自始至终都重复的一句“我没有偷手机”将他们的忍耐心挑到极限,最后阴沉着脸说,做错事并没什么,顽固不化才最无可救药。如果你非要这样,你的奖学金学校只能取消了……
我耳畔嗡一声巨响,走出办公室的脚步一阵阵虚幻,扶着墙壁一直走到楼梯拐角处,心里的委屈一齐涌上来,再也没有力气,一屁股跌坐在楼梯上,抱住膝盖埋头痛哭起来。
这些年我已经很少哭,因为明白大多时候眼泪无济于事,可此刻真的觉得既憋屈又难过,我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们这样看不惯我,言语讽刺,事事挑剔,还费尽心思导演一出栽赃嫁祸。
我不甘心!
猛地起身,一边掉眼泪一边往电话亭跑,提起话筒,烂熟于心的一串数据,顷刻,电话接通,乌艇清冷的声音在那端响起,我未开口,眼泪又成串的淌下来,他喂了几句,愣了下,反应过来,急切地问:“索拉?是你吗?”
“是我……”
乌艇赶来的时候,我还瘫坐在电话亭抱住膝盖掉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晚上眼泪那么多,止也止不住,尤其是在听到乌艇说,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来。
他一路小跑过来,微微喘着气,缓缓在我身旁蹲下,然后将我的头揽入他怀里,轻拍着我哭得微颤的身体,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别怕。”
别怕,我会在你身边。
别怕。
十七年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有我在。信誓旦旦。那样坚定。那是我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承诺,轻柔,美好,仿佛一剂甜蜜毒药,让我一头扎进去,自此后,不可自拔,万劫不复。
【肆】
乌艇带着我怒气冲冲地折回教导处办公室,面对主任咄咄逼人的质问,他冷冷地抛出一句:“凭什么这么肯定她是无辜的?就凭她在几天前拒绝了一款比这个贵两倍的手机!”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嘲弄:“噢对了,那手机现在就在我的车上,包装发票齐全,需要拿来给你过目吗?”
主任怔怔地一时没做声,乌艇接着开口,声音懒懒的:“不用你取消,贵校的奖学金从现在开始,我们不需要!顺便通知你一声,索拉下个学期不会再出现。”然后拉过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半晌,身后响起追出来的主任的声音:“喂喂喂,你谁呀……”
下楼来,我再也忍不住,弯腰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痛快!
心里的憋屈在这一刻尽散。
我望着乌艇,他静静靠在树干上,点了一支烟,明明灭灭的光在指尖燃起,映照着他冷峻好看的脸,令我忍不住缓步走了过去,那一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双手轻轻地环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鼻端幽幽蹿入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薄荷药皂的清香,深深深深呼吸。良久,才讷讷地开口:“谢谢你。谢谢你,无条件相信我。”
我感觉他身体似是微微一僵。
“如果那个提议还有效,我愿意跟你走。”
我愿意,乌艇,如果那个人是你。
离开那个住了两年的宿舍时,我没有同任何人告别,她们也并不需要。我的行李不多,几件旧衣服,几本喜欢的小说,再也没有多余。依旧是从福利院带出来的那只渐渐褪色了的红色手提箱,那年有人捐赠到福利院来,我一眼就相中它,哀求了院长好久,她才给了我。这些年,它仿佛是我一个移动的家,现在,我要带着这个移动的家,搬去乌艇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以什么身份与他一起生活,他并没有办理领养手续,他只比我大了十岁,这似乎也不太适合。
可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他,从那个夜晚之后,或者说,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未曾见过他,便在孙婆婆每个星期的反复念叨中,爱上了那个我心里勾勒出的影子,这说来或许令人不可思议,可对于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青春期的孤独女生来说,真的很正常。
乌艇来接我的时候,心情似乎不太好,沉默地开着车,眉毛微蹙,下巴绷得紧紧的,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一偏头望见他冷峻甚至漠然的神色,心里便有点惧。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浑身都是一股令人不敢靠近的寒意。
我忽然发觉,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乌艇。
刚进家门,还来不及带我去看房间,乌艇便被一个电话匆匆叫走,离开时对我说,回头会有人过来,你需要什么就对她说。
来的人是苏珊,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乌艇第一次带我去吃饭那家餐馆的老板。
她没有摁门铃,而是直接拿钥匙开门进来。那个时候我正窝在沙发上拿着遥控板百无聊赖地换台,听到响动以为是乌艇回来了,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正弯腰在换拖鞋,一头乌黑蓬乱的卷发倾泻而下,遮住了整张脸。我没有惊讶,静静地起身,心想,为什么孙婆婆从来没有说过,乌艇是有女朋友的。
可后来苏珊说起与乌艇的关系,只用淡淡一句“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带过,但从她提起乌艇时的熟稔语气,以及她有这所房子的备用钥匙来看,关系远不仅如此。
她刻意回避,我也便不问。
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懂得。
安顿好后,苏珊非拉着我去逛商场,置办新衣与日用品。商场的水晶灯流光溢彩,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香水味,令我目眩头晕。我想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漂亮华丽的衣裳,可这些年我习惯了陈旧暗淡的颜色,太过美丽的东西总觉得不太真实,像梦。
苏珊将我挑的黑白灰衣裳统统放回衣架,教训我道,小女孩子穿那么老气横秋做什么!然后拖着我往粉嫩的颜色中钻。又去买内衣,她问我穿什么尺码,我吞吐半天,才讷讷地答,不是很清楚。以前都是在小店铺看着合适就买了。果然惹来她的白眼,你今年几岁?又说,去试试就知道了。我惊悚地望着她,试内衣……多尴尬呀!
她不理会我,从架子上取了许多件,然后将我推进试衣间,自己也跟了进来。我望着她,她也瞪着我,有点哭笑不得:“都是女孩子,你羞什么!”就是从那一刻起吧,我喜欢上苏珊。
她的手指那样温柔,抚过我的皮肤。她轻声教我怎样购买最适合自己的内衣,教我正确穿内衣的步骤,对我说,女孩子要学会爱自己,而第一步,便是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的语调轻柔和煦,宛如一阵温暖的带着阳光的风,拂过我心间。我怔怔地望着她,心里忽然间动容得想要落泪。她令我想到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或者,是姐姐。
如果母亲在身边,应该也是这般光景,一起逛街,教我选购内衣,帮我扣上背后的暗扣。
喜欢一个人往往这样简单,友情的开始,有时候同爱情一样,刹那间的莫名心动。
可很久之后,我真的真的宁愿那种喜欢,从来没有开始过,便也不会有日后那么浓重的伤痛。从来都是这样,能够伤害我们的人,总是我们生命中最看重的那些人。
【伍】
那天乌艇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我趴在桌子上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间感觉有人在摇晃我的手臂,迷蒙抬眸,逆光中,一个人影伫立在我面前,空气中散发出一阵浓烈刺鼻的酒味,我的睡意立即遁去,起身望着乌艇,“你喝酒了?”
他看了眼桌上没有动过已经冷却的菜,又看了眼我,片刻,才涩涩地开口:“把菜热一热,吃过去房间睡吧。”说完不再看我,转身朝楼上走,脚步却一个踉跄,我急忙跑过去扶住他,愈靠近,那股刺鼻的酒味熏得我胸腔一阵反胃,我从小就不能闻酒味,他试图挣脱,我强忍着胃里的不适不肯松手,将他扶到沙发上:“你躺一下,我去熬点醒酒的姜汤。”
转身的片刻,他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索拉。”
我跌坐在沙发上,望着他,他酒意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神却依旧迷蒙,怔怔地望着我,良久,才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我没有做声,只望着他。
乌艇,我不管你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人,可在我心中,没有人比你更好。因为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这就够了。
“索拉,迟早有一天,你会恨我的……”他双手掩面,喃喃。
我想他大概真的醉了,否则怎么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呢。
果然,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乌艇揉着眉心问我,我昨晚是不是说了醉话?我笑着摇摇头,给他的杯子里倒满牛奶。
初夏的阳光很好,细细碎碎地洒在木头桌子上,斑驳的光影定格在那些温暖的食物上,打在乌艇的眼角眉梢。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丰足的食物,温暖的阳光,静谧的早晨,心爱的男人,以及,一个令我安心的家。
那大概也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暑假过后,乌艇帮我转了一所学校,因为成绩好,学校没有半点迟疑的办理了转校手续。在苏珊的打扮下,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女孩们会围过来问我头上的水晶发夹在哪儿买的?也会有男孩子跑来示好,统统以“高三了学习为重”这样老土的借口婉拒。
闲暇的时候当做话题说给苏珊听,她取笑我说,你成绩那样好,谈谈恋爱也丝毫不影响的。末了又问我,打算报考哪所学校?
我说,不打算出去,就在本城。
她愣了下,说,你完全可以报更好的学校。
我笑笑,不做声。
她其实很清楚缘由,就好像我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她喜欢乌艇一样。
只是我们从不说。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装作无意地问乌艇,你觉得我报哪儿好?
他的视线依旧停在电视屏幕上,闲闲地说,你自己做主就好。
我说,那我填这个如何。我指着资料上本城的一所大学,递到他眼前。他微微侧头,说,你喜欢就好。
我讪讪地收回手,嘴角的笑意敛去,转个身,蜷进沙发里。
一下子沉默下来,空气中只有电视节目扰人的声音。
良久,乌艇忽然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没理他。他又碰了碰,而后淡淡地说,毕业旅行想去哪儿?圣托里尼如何?或者马尔代夫?爱琴海?普吉岛……
我再也装不下去,反手紧紧扣住他的手指,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哪里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
【陆】
18岁生日时,乌艇送我的礼物是一瓶KENZO的香水。
19岁生日,他送我一顿亲手做的烛光晚餐。
20岁生日,他带去缅甸蒲甘,陪我一起爬上佛塔之顶,看了一场东南亚最华美的日出。
过21岁生日的时候,他送我的是一枚简单的钻戒,并向我求婚。我始终记得那个微醺的夜,暮春的风微微拂过,卷起院子里蔷薇花的淡淡清香,夜空中繁星点点,盈盈地映照着高脚杯中的透明液体,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切美好得像一场轻柔脆弱的梦。
他托起我微颤的手指,将那枚象征着承诺的戒指轻轻套进去,我的眼泪不可遏止地往下掉,那刹那,眼前所有一切都悉数遁去,一切都不再重要,眼底深处,只有那个人,只有他,唯有他。
他的头缓缓地低下来,低下来,薄薄的唇带着炽热的温度,一点点吻去我眼角的泪痕,而后一路往下,覆在我微凉的嘴唇上。我双手缓缓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整个人瘫在他的怀里,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掉,滚烫而炽烈……
他不知道,与他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我心底始终有着细细密密的小惶恐,我怕有一天,他不再要我,赶我走。
乌艇,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家。
第二天,我们就去民政局领了证,没有举办婚礼,连一桌酒席都没有,我孤身一人,乌艇也没有其他亲人,更何况我还在念书,所以一切都是那么悄无声息,甚至连苏珊都没有告诉。我迟疑了很久,依旧提不起勇气给她打电话,虽然我多么多么想要得到她的祝福,除了乌艇,她是这个世间第二个对我好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是不遗憾的,没有哪个女孩子不梦想过一场浪漫的婚礼,毕竟是一生一次的头等大事。可我懂得知足,那些形式比之乌艇对我的好,真的不那么重要。
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却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缘由从来不是浮于表面那么简单,而掩藏在那背后的,是一个瞬间摧毁一切的秘密。
有一句话说,如果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大抵它便不是真的。
美好得似梦的东西,终究只是一场梦。
再沉醉,也终有醒来的一刻。
如果可以,我真的真的宁肯用十年,甚至更久的寿命来交换,如果可以让那一刻的时光倒流,身体再难受我也一定不会在班级秋游中半途折回。如果可以,我真的真的宁肯那一刻,我的耳朵瞬间失聪,再也听不见这个世间的声音。
那么残酷的声音,将我的世界瞬间摧毁得灰飞烟灭的声音。
“你不打算离婚了对吗?假戏真做了是吗?!”熟悉的女声从乌艇的卧室里传出来,是苏珊。
我推门的手瞬间僵住,耳畔嗡一声巨响,眼前似有无数道强光闪过,阵阵昏眩朝我袭击过来,仿佛再也看不清楚一切光亮。
片刻的沉默过后。
“别告诉我你真的爱上了她!”苏珊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冷,带着浓浓的嘲讽。
再次沉默。
“乌艇你他妈说话呀!”苏珊吼起来:“你们已经登记了,公司与老太太所有的遗产已完完全全地拨到了你名下,你还在犹豫什么!需要我去跟她说吗!”伴随着苏珊的叫喊声,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我捂住嘴巴,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心如同那摔碎的瓷器,撕成一片一片,生疼。一个又一个片段从昏眩的脑海里跳出来,如浮光掠影,一点一点,细细碎碎,开始拼凑成一条渐渐明晰的线……
原来如此。
乌艇,原来如此!
“苏珊,你走吧,别胡闹。”那个我无比熟悉无比依恋的声音终于开口,此刻却刺得我心里宛如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噬心。
我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地,颤抖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喉咙里发出厚重压抑的喘息,想尖叫,却仿佛被人死死卡住脖子一般,快要窒息。
门被拉开,一个身影蹲下来,声音沉沉:“索拉……”乌艇伸手试图来抱我,我却如遇至毒的蛇蝎,猛地弹起,惊恐地望着他,然后一步步往后退,他跟过来,拽住我手臂:“索拉,你听我说……”
我咬住嘴唇,狠狠甩掉他的手,双手捂住耳朵,一步步往后退,他也步步紧逼过来,再次紧紧箍住我颤抖的厉害的身体,低低地开口:“索拉,你别这样……先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我想尖叫怒吼,却发觉自己仿佛失了音,半个字节也发不出来,鼻端幽幽闻到那熟悉的曾令我迷恋的味道,此刻却一股恶寒自脚底蹿到头顶,胃里涌起阵阵恶心,我低头,拼尽全身力气,牙齿狠狠地咬在乌艇的右手臂,良久良久,直至隔着布料的牙齿沾染上一股粘稠的腥味,我才终于松开,隐忍的痛呼声响起,乌艇吃痛终于松开钳制我身体的力道,我只想着逃离,脚步踉跄后退,下一刻,只感觉到整个身体被腾空,一阵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身体如一直失控的皮球,一路跌落至楼下……
“索拉!”乌艇惊恐的声音随着咚咚咚急迫朝我奔过来的脚步声,显得那样恍惚而遥远。
头昏目眩中阵阵痛意袭击四肢百骸,额角有湿滑的液体缓缓淌下,没入头发。更钻心的痛自腹部袭击过来,有湿热的液体自大腿内侧缓慢地滑落……
好痛,真的好痛。
可身体再大的痛也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索拉,索拉,你怎么样……”我想推开乌艇,可全身力气尽失,只得任由他抱住我,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
【柒】
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而杂乱的梦。
梦里是多年前的光景,敬老院的走廊上,早春的阳光温暖地洒下来,我推着孙婆婆缓慢地走,间或低头听她的轻声细语,她拉着我的手,低低的说,索拉,我真想给你一个家。
梦里还有那个大雨倾盆的暮春傍晚,静谧的车厢内,乌艇偏头对我说,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清凉的夜色下,他将我揽入怀里,柔柔地说,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梦里苏珊的笑容那样和善,她温柔的手指抚过我的皮肤,嬉笑着说,呀,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瘦的小身板竟然有B杯……
却终究只是荒墟一梦。
惊醒的时候,一头一脸的虚汗,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白,惨烈而恍惚。病房外已是浓黑一片,房间里很静,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从我身侧传来,我的手指被紧紧地握在乌艇的手里,他埋头睡了过去。
我动了动,他被惊醒。
“对不起,索拉,对不起。”他用力握住我试图抽出的手,声音沉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憔悴。
我再抽手,身体却虚弱得没有半分力气,只得任由他握着。偏过头去,闭上眼。
“饿不饿?”他问。
我不做声。
“你现在很虚弱,”他顿了顿,良久,才又轻轻接下去:“医生说,你有了身孕,你再恨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出气。”
什么……
我猛地回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嘴角带了一丝笑意,哀伤的笑意:“索拉,我们有孩子了。”他将我的手拉至嘴边,喃喃:“万幸你和孩子都没事……”
孩子,孩子。
难怪这些天胃里那样难受,难怪一上秋游的大巴车便吐意凶猛,也因为此,才会中途折回,才会听到那样残酷的真相……
手指缓缓滑到腹部,如果在这天之前,你是福,而此时此刻,你却成了灾难。
老天,你这个玩笑开得真是太残忍了。
真的太残忍了。
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难熬最黑暗的一个夜,心里痛到麻木,只余下一片死灰,如同窗外静默的浓黑的夜。望不到一丝光亮,也望不到未来。
觉得好累,好累,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时天光大亮,刺目的阳光洒了一地,乌艇已不在病房,窗边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是苏珊。
我怔怔地望着她,良久,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病房里突兀而恐怖。
她也转身望着我,良久良久,嘴角才轻轻蠕动,吐出三个字,很轻,却砸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乌艇也说,对不起。
可他们永远都无法明白,这轻轻巧巧的三个字,将我打入怎样暗无天日的地狱深渊。
当昔日种种温暖、情意、笑容、感动,都披上虚假、欺骗、阴谋的外衣,一切都变得那样可笑。
而这所有罪恶的起源,竟是因为爱。
因为孙婆婆想要给我一个家,所以才会留下“乌霆继承她庞大遗产的唯一条件便是同我结婚”这样近乎荒唐的遗嘱。
于是才有了日后的种种。一切的接近,对我的好,都只是一场戏。而我,却渐渐沉沦在这场虚幻的美梦里,并且这么多年。
真可悲是不是?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丑,彻头彻尾的笨蛋,被人耍得团团转,最悲哀的是,连心都丢掉。
苏珊被我持续的歇斯底里的笑吓得神色慌乱,伸手试图按我抖得厉害的身体,我狠狠弹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低低哀求:“走,求你!”
良久,她终是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的眼泪忍无可忍,终于大颗大颗的轰然滑落。
掀开被子,起身,往外面走。
【捌】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从太阳高升一直到夕阳西斜,漫无目的,不知疲倦,也不知饥饿。城市这么大,喧嚣的车流,拥挤的人潮,却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这个城市我最爱的人与最依赖的朋友,在一夕之间,统统成为过去式。
夜幕降临,霓虹渐次亮起,抬头,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学校的附近。这些年,除了家里,便是学校,再没有别的熟悉的地方。
愣神间,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接着一声响亮的喇叭声,偏头,看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咦,学姐,你们班不是出去秋游了吗,怎么憷这发呆呢?”摩托车上的人单脚撑地,嘴角扬起,朝我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怔了怔,我想起他是谁了,同专业低我两个年级的学弟,许晟。我素来与班上同学交情不深,念了三年多,很多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准确,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两年前他刚入校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扬言要追我,那事儿闹得整个系人尽皆知,那一整个学期每天都到教室门口堵我,将我们班课表打听得一清二楚,一放学便骑着个摩托车事先等在校门口,见我出来,响亮的吹个口哨,嬉皮笑脸地说,学姐,送你回家。后来我被他缠得烦了,冷着脸说,别费心思了,我有男朋友的。他死活不信。第二天,我让乌艇开车来接我,故意当着他的面亲热地挽上乌艇的胳膊。那之后,他再没来缠我。后来有人调笑我说,许晟那小子好久没来我们班门口蹲点了呢。我也笑,心想,到底是小男生心性。
“喂,学姐,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他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没,没事。”我摇了摇头,转身,忽然瞥见迎面缓缓开来一辆熟悉的车,我一惊,赶紧转身,望着许晟:“可以载我离开这里吗?”
他蹙了蹙眉:“怎么啦?”
“别问了……”
“索拉!”乌艇的忽然在身后响起,急切中带了一丝惊喜,而后是刹车的声音。
我身体一僵,顾不得许多,拽住许晟的手臂,低低哀求:“带我离开,求你。”他微微侧头,瞥了眼朝我们快步走过来的乌艇,而后取过安全帽扣在我头顶:“上车。”
油门一轰,车子如离弦之箭。
“索拉……”身后乌艇的大喊声渐渐消失在风中,后视镜里,只见他急忙跑回车上,而后一路追了过来。
“甩掉他。”我紧紧地抱住许晟的腰,声音在强劲的风中破碎得不成调。速度加快,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凌厉得仿佛要将整个人都吹走。许晟车技神乎其神,摩托车比之小车便捷太多,一拐两拐的,穿街蹿巷,很快,后视镜中已没有乌艇的车影子。
一路飙到江边,许晟才缓缓停下来。
江堤两岸星火点点,璀璨灯光如梦似幻,深秋的风凉凉的吹来,卷起衣角与头发,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下一秒,肩头一暖,身上已多了一件薄毛衣。
“谢谢。”我轻说,没有抬头看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做声。
空气里一阵沉默。
良久,许晟转移了话题:“有地方去吗?”
我摇了摇头。从医院出来时,身无分文。
他似乎是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放心,跟我走。”
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摩托车驶上桥,一路往北,十五分钟后,停在了一所公寓外。电梯上到35楼,许晟打开门,房子不大,装扮的却很温馨。
“我姐的房子,她与姐夫刚出国,托我租出去,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在沙发上坐下,他环顾一周,说:“东西基本上都有,如果还需要什么,跟我说。”又走到卧室去铺床,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才找出一套四件套。
“你看起很疲惫,早点休息吧。”他拆下一片钥匙放在茶几上,又写了一串号码塞给我,“有事打我电话。”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自始至终连一句谢谢都忘记要说。我从来没想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再次扯上关系。这些年,除了乌艇与苏珊,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交。我曾以为,生命中有他们,便足够。
洗漱的时候发觉洗脸台上用牙膏压着一叠钱,想起许晟离开之前又折回洗手间呆了片刻,原来如此。
心再麻木,也不禁微微一暖。
那之后一个月,我一直呆在许晟姐姐的房子里,什么也不干,只发呆,白天窝在沙发上发呆,晚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直至眼睛酸涩,沉沉地睡去。
永远睡不好,一闭上眼,便是没完没了的噩梦。梦见在福利院那段漫长而压抑的戒毒期,每到毒瘾发作,眼前恍恍惚惚,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楚,什么也吃不下。
许晟每隔两天会过来一次,带来很多食物、水果、牛奶,将冰箱塞得满满的,偶尔也会给我打包一些饭菜,可每次吃不了两口,便统统倒掉。冰箱里的食物也是,愈积愈多,快要塞爆。许晟看着我日渐瘦下去的脸颊,恨不得将食物直接灌进我的胃里。面对他的担忧与关心,我心里很内疚也很难过,他眼里渐渐浮上的专注与炽热,我不是不懂,却只能装看不见。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似是犹豫了许久,才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报纸,是本城的一份周刊,那则寻人启示占了整个版面的四分之一,我的照片放得很大,只简简单单一句话:索拉,回来吧。
我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偏头望向窗外,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透着最俗世的温暖。那样的温暖,曾离我那样近,而如今,如今,一切都成了电光幻影。
“噢还有,你们班主任似乎也在找你,还放出话说,如果再不去上课又无适当理由,这学期的学分估计要黄了……”
他走后,我蜷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脑海里掠过许许多多的片段,恍恍惚惚,想起来,下一秒又都忘记。
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我起身,到洗手间捧一把冷水洗了把脸,换好衣服,出门,朝学校去。
【玖】
乌艇找来的时候,我正缓缓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似乎来了有些时候,斜斜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指尖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我愣了下,扭身就跑,他急急追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声音沉沉的:“索拉,我找了你很久。”
我狠狠摔他的手,无奈他力气太大,拽得死死的,挣扎了许久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放开我!”我低吼。
周围已有学生围拢过来看热闹。
“跟我回去。”他低声哀求道。
“放开我!”我只觉浑身血液蹭蹭往上冒,不受控制般大吼起来。
他置之不理,拽着我往学校门口走,手臂上的力道加重,阵阵痛意袭来,我抬脚狠狠往他身上踢,右手挥上他的脸,尖锐的长指甲划开在他脸颊,一股淡淡的湿意晕染在指端,血迹在他脸颊缓缓蔓延开来,他闷哼了一声,拽紧我的手臂依旧没有丝毫松动,反身将我一把捞起,扛在肩头,大步往外走。
“浑蛋王八蛋!放我下来!”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吼,手脚并用在他肩头挣扎,可没用,完全没有。
吼到最后喉咙已经嘶哑,眼泪跟着扑簌扑簌掉下来。
很快到校外的停车场,他将我塞进车里,摁下中控锁,自己从副驾上爬过去,而后发动引擎,车子如离弦之箭冲出去,转眼便上了高架桥。
我气得浑身颤抖,不管不顾地朝他扑过去,试图抢他的钥匙,他手一滑,车身一个歪斜,发出“哧哧”声响,他吓得大吼:“你疯了!”
“放我出去!停车!”我再次扑过去,理智尽失,只要一看到他,便情不自禁浮现出这些年相处的种种,当初有多甜蜜,此刻便有多痛苦。当初有多爱他,此刻便有多恨他。那种浓烈的恨充斥着整个胸腔,几乎令我爆炸,思维一片空白,头痛欲裂,唯有双手不受控制般不停抽打他,一边掉眼泪一边歇斯底里的吼叫……
在一片混乱中,车子不受控制地朝护栏冲去,轮胎划过地面的刺耳声响彻云霄,电光火石间,乌艇扑过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砰”一声巨响,车子终于卡在栏杆上,玻璃碎片纷纷跌落,飞溅而来。
好痛……手臂像是断裂了般。
而后感觉有滑腻的液体自额头缓缓淌下来,流入嘴角,浓稠的腥味。我瞬间清醒过来。“乌艇……”我伸手推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恐惧刹那浮上心头。“你醒醒,醒醒。”语调里已带了哽咽。
过了好久,他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吃力地仰头,额头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他却望着我说:“索拉,你有没有事……”
我颓丧地靠在座椅上,心里酸涩,说不清什么滋味。
医院里。
乌艇的额头缝了五针,而我,手臂骨折,打上了石膏,被乌艇强迫着住院。
医生是乌艇熟悉的朋友,叹口气说,万幸。转而又拉下脸来将我们一顿臭骂,说,你俩个还真是有情趣呢,一边在高架上兜风一边打架?
乌艇苦笑,片刻,轻问:“孩子没事吧?”
“孩子?什么孩子?”医生蹙眉,过了下意会过来,转向我:“索拉怀孕了吗?没有啊……”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的头始终偏望着窗外,感觉出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怎么回事?”良久,乌艇轻轻开口,语调里似乎带了颤音。
“打掉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冰凉,无情。
我以为会有报复的快感,胸腔却涌上大片大片的难过,心在刹那间痛得快要不能呼吸,手指在被子里紧紧地握成拳。
我以为他会冲我怒吼,却没有。他只是在长时间沉默过后,转身走出了病房。我偏头的刹那,瞥见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那样颓丧。
他没有看到,我的眼泪在他身后,轰然崩落。抬手一下又一下地狠拍窒息的胸口,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蜷缩成一团。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病房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明明盖了很厚的被子,我却感觉到刺骨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门边传来响动,一个人影慢慢朝病床边走来,静静地在我身旁坐下,熟悉的气息,薄荷药香中混淆着浓浓的烟味儿。他抓起我的手,放在唇边摩挲,喃喃:“索拉,没有关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没有关系,你没事就好……”
“索拉,回来我身边。”低低的声音里是浓厚的哀求。
“索拉,我爱你。”
我身体猛地一震,耳畔嗡嗡直响,他说,我爱你。他说,不管开始是怎样的目的,但如今,我真心爱你。
我爱你。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从来没有。
意乱情迷的时候,很多次我缠着他问,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他每次都用浓浓的一个吻,来堵住我的疑问。
我以为,他的感情沉默而内敛,所以从不说。
而今,他说他爱我。在一切真相赤裸裸地袒露在阳光下之后。
我想笑,又想哭。
乌艇,你应该最了解我,我不轻易相信人,可一旦相信之后,便是一场执著,便是一生一世。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一旦那种信任被摧毁,崩塌的不仅仅是我对你的爱,还有我整个世界。
乌艇,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我还可以相信你吗?
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一点都没有。
【拾】
我还来不及从自己爱恨纠葛的矛盾中做出选择,一个耳光,已帮我们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那天乌艇一脸阴郁地找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那个时候我依旧住在许晟姐姐家的房子里,只不过乌艇将它租了下来,他说,你想好了就回家,我会一直等你。
他将门铃摁得震天响,我从浅梦中惊醒,刚打开门,他冲进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臂,脸色阴沉,劈头盖脸地吼:“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苏珊做出那样残忍的事!”语调里有怒意,还有浓浓的哀痛。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恍惚地蹙眉问:“她怎么了?”心里不禁有点光火,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大半夜跑来对我吼!
“怎么了?!”他摔掉我的手,怒意更甚:“你自己做的事你还问我怎么了!”
“请你明白着说清楚,大半夜的扰人清梦算什么!我很困!”我也吼起来。
“索拉,你真的好狠心,苏珊差点连命都丢了,你竟然还可以安然入睡……”
我瞬间清醒过来,她差点连命都丢了?
“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见她还好好的……”就算我再恨她,也不希望她死。
“你终于承认你见过她了是吧!”
“我是见过她……”
“所以,那群欺辱她的小混混是你找的,你与姓许的那小子一起……”乌艇厉声打断我,眼睛变得血红,愤怒几乎喷薄而出。
“你在说什么!”我渐渐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苏珊出了事,他怀疑是我找人干的……
我是见过她,晚上八点,她打电话说找我有话要说,我起先冷冷拒绝她,我不想再见她,跟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接着她再打过来,说,乌艇之所以那么做是有苦衷的,你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赴约了。
那个时候许晟正好在这里,便坚持要送我过去苏珊在的酒吧,并一直等在旁边的位置上。可后来苏珊只埋头喝酒,提都不提一句关于乌艇。
我等的不耐,便与许晟离开了。
“凭什么说是我!”我浑身发冷。
“因为你恨她!”他咬牙切齿:“与她相熟的酒保说她跟你们一同出去的,原本我不信的,可苏珊亲口说……”他闭了闭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珊,你口口声声跟我说对不起,却又唱出这样一出。
你爱他,爱到如此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而他,选择相信她,而不是我。
我的心瞬间如掉冰窖。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直笑到歇斯底里,“是我,是我,就是我!可以了吧!你满足了吧!”
“啪!”重重的一个耳光,狠狠扇在我的右脸颊,火辣辣的痛,可也抵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摸着脸颊,缓缓抬眸,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而乌艇,手依旧扬在半空中,怔怔的懵懵的,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索拉,你真狠心,真狠心。是呀,你连一个未成形的孩子都可以杀掉,更何况别人呢……”
“滚。”我指着门口,声音很轻很轻,半点波澜也没有。
原来一个人真正绝望的时候,心里反而很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关门的声音。
他说他不介意,孩子以后还会有。可他分明时刻记挂着,他压根不可能忘记。并以此来伤害我。
那个孩子,并不是我打掉的,而是在住进这里第三天,在浴室摔了一跤,导致流产。
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永远不会。
因为再没有必要。
我对他残余的最后一丁点爱与留恋,在那个耳光里,在他的不信任里,消失殆尽。
窗外的夜色静谧荒芜一片,如同我的心。
站在窗边看天空一点点亮起,转身,回房间收拾了东西,写了一张纸条压在茶几上给许晟,然后走出房间。
初冬的早晨,有雾,笼罩在城市上空,我提着那个陈旧的红色手提箱,一步步走向浓雾中,仿佛走向一片虚无缥缈的荒芜之境。
原来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都是这般虚浮不定。
【尾声】
{乌艇}
当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扇上索拉的脸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只怕再也难以回到从前。我望着她瞬间转冰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令我害怕。我宁肯她朝我歇斯底里的吼,对我拳打脚踢,骂我卑劣无耻,也不要面对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般的冰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那个已经失去的孩子,明明知道会伤害到她,可那一刻整个人仿佛魔怔了般,完全不受自我思维控制。脑海里只反复掠过苏珊衣衫不整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缩在阴暗的桥洞下瑟瑟发抖的模样,以及她蜷在浴缸里割开自己的手腕时那刺目惊悚的一片殷红……
哪怕我再爱她,也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她可以因为恨我,对我做出任何事,只是她不该对苏珊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我从来没有对她提过,苏珊在我心中的分量。虽然无关爱情,可她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在我最痛苦的少年时期,是她陪我度过,一路走来,十几年的感情,我早已把她当成亲人一般。
可她却因为我而受到那样的伤害。比之对索拉的愤恨,我更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两个都不会受到那样噬骨的伤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的宁肯自己从来没有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暮春走向索拉,带着一腔恨意却假装平静地对她说:“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是的,恨意。
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我所有的情绪只有恨。那种恨是对外婆的恨的一种转移,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往绝路上逼死的狠心之人,却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只不过在敬老院照顾了她一年的陌生人充满爱,甚至留下一纸荒唐至极的遗嘱,多么可笑。
她在费尽心思想要给别人一个家的同时,大概忘记了,多年前是怎样专横跋扈地摧毁自己女儿的幸福的。
索拉曾问起过我的父母,她不知道,每当她问的时候我心里多么难过,多么痛苦,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她的憎恨。我无法告诉她,我的母亲是劳累而死,而罪魁祸首便是你口中充满慈爱的孙婆婆。说出来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拥有几辈子都花不光的财产的人的女儿,却因为在清洁玻璃窗户时因昏眩从高台上摔下致使身亡……而她唯一的错,不过是爱上了一个贫穷的男人,并且在外婆强势反对下生下了我。之后,她被逐出家门,并被外婆扬言脱离母女关系。
我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因一场意外去世,那之后我与母亲的日子变得拮据难捱。很多次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母亲带着我站在外婆家的院子外,从日出站到日落,外婆却始终没有出来开门。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外婆家的那栋独立宅子,安静幽雅的环境,古老精致的雕花栏杆,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正逢春天,花香四溢,一只漂亮的猫在花丛中穿梭来去……
她宁肯养一只猫,也拒绝给走投无路放下所有尊严的女儿开门。
从那一刻起吧,我对她的恨意涌上心头,尽管我并未见过她。
母亲出事后,她将我接了回去,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还是仅仅因为日渐老去的寂寞。我并不愿意,可我没有办法,我无法违背母亲临终时的最后嘱托。她只说了一句话,小艇,不要恨你外婆,照顾她。那年,我十五岁。
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与她都活在一场彼此憎恨的拉锯战中。她心里很清楚我对她的恨意,我也知道她并不是真心爱我才给我最好的照顾。可我们却不得不彼此纠缠,这么多年。而到最后,她都不放过我,多年前试图掌控母亲的婚姻,而现在,却试图控制我的未来。当我看到那纸遗嘱时,连对她最后的一点血缘之情都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更浓烈的恨,连死亡都无法消散的恨意。
而那种恨,我统统都转移到了索拉身上。
我知道她无辜,可只要一看到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外婆,才松软的心立即变得冷硬。可是,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控制的。
比如,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她在昏黄路灯下轻轻抱住我,对我说,谢谢你无条件信任我时?还是她蹙眉将我费力搀到沙发上,转身要去熬醒酒汤的刹那?
我不知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只知道,那场事先有意为之的蓄谋,在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中,彻底崩溃瓦解。如果不是经营的公司忽然遭遇极大危机,我不会在她21岁生日时向她求婚。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告诉她了。
那个耳光之后的第三天,我去找过她,来开门的是许晟,他见了我,兜头便是狠狠一拳,我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连一点痛都感觉不到。只怔怔地望着屋内,微开的窗户有风徐徐吹进,卷起轻柔的纱帘,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到索拉在房间里轻轻走动的身影,轻巧而温柔,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猫。再睁眼,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心在刹那间空荡荡一片,有凛冽狂风呼啸而过,却又那样寂静,如置一座荒芜之城。
{苏珊}
近来我总是想起初次见到乌艇时的情景,他被一群小混混堵在学校后面的小巷子里进行勒索,那个时候我正背着书包追一只流浪猫,跑得满头大汗,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原本不想管闲事的,却在匆匆一瞥中被乌艇紧紧咬住嘴唇分明受伤了却依旧那么倨傲的模样顿住脚步,折身的时候大喊了句,你们在干吗呢!那群人自然不会把我一个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可他们却敬畏我闲闲念出的一个名字,苏陌,我堂哥,在学校这片区域是一众小青皮们的头儿。
我轻松将乌艇拽走。
岁月倏忽而过,转眼这么多年,身边的朋友来来往往这么多,唯有他,始终都在。我脾气不太好,容易厌倦,也唯有对他始终如初。有次他喝高了,勾着我的脖子肉麻地说,苏珊,这辈子能够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从来都知道,他只当我是朋友。
可他从来不都不知道,我并非当他是朋友。或许他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但没有关系,我等,这么多年来,他身边除了我,从来没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心思。
直至索拉的出现。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那份遗嘱的存在,却没想到索拉那么小,才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我的道德标准告诉自己说,这样真的很卑劣也很残忍,可情感却渐渐战胜了理智。
如果是为了他,我愿意帮助他。
只是我没有料到,事情竟渐渐脱离预先的控制,当乌艇提起索拉时嘴角扬起不经意的笑容时,我心里狠狠咯噔一下,但很快又告诫自己说,不会的,他那样痛恨他的外婆,他不可能如她所愿的。
后来,他们结婚大半年,他完全继承了遗产,却始终没有按照事先计划的那样离婚。我慌了,愤怒找去,争执中所有的真相都被索拉听见。眼睁睁看她因失控而滚落楼梯时,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却闭着眼睛想,这样也好,迟早都要摊牌的。
可在索拉从医院消失后,他整个人疯了般的寻找她,恨不得掘地三尺,甚至刊登了寻人启示。他说,我爱她,苏珊,我真的爱上了她。
我的心猛然失重,冰寒至极。
我等了这么多年,他却说,我爱上了别的女人。
伤心,痛苦,愤怒,嫉妒,不甘。种种情绪交织,让我变得不顾一切。
那个晚上,我约了索拉到酒吧见面。
她离开的时候,我故意跟着出去。只是她往左,我往右,在路边拦了辆的士赶去事先与那群小混混约定好的江边桥墩下。
当那群人撕扯我的衣服,对着我拳打脚踢的时候,我竟然丝毫不觉得痛,反而疯狂地冲他们叫嚣:“再重一点!你们他妈的再重一点呀!”心里难过的快要死掉,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对自己的恶心。
那群人停下来,眼里涌上恐慌,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将我先前付给他们的钱狠狠摔在我身上,大声咒骂了句:“疯女人!”而后扬长而去。
是啊,我是疯子,我真的疯了,否则怎么会花钱雇人来撕扯自己的衣服,讨一顿暴打,并且拿着水果刀狠狠地划开手腕……
明知道这样,依旧得不到他的爱,可我依旧选择那样做,仿佛魔怔了般。当爱一个人变成一种病态,我不知道那种爱是不是还可以称之为爱。
我偶尔会梦见索拉,是初次见面的光景,她站在乌艇家的沙发旁静静地望着我,大眼睛里是那个年纪少有的波澜不惊,瘦削的身板上着一件宽大而陈旧的灰色T。后来,我拉着她去买内衣,她讷讷地说,不知道穿什么码子。头微微低了低,满脸羞怯。
那些个瞬间,我是真的喜欢她。
我时常想,如果没有乌艇,我们会成为这个世间最好的姐妹。
如果没有乌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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