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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9章 彩云飞(11)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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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儿“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慵慵懒懒的。带着洁儿,她走进了客厅,向楼上走去。在云楼的门前,她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依依地退向自己的房间。

经过父母的卧室时,她忽然听到室内有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争吵的,怎么了?她伸出手来,正想敲门,就听到杨子明的一句话:

“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声音小一点,当心给涵妮听见!”

什么事是需要瞒她的?她愕然了。缩回手来,她不再敲门,仁立在那儿,她呆呆地倾听着。

“涵妮不会听见,她在荷花池边晒太阳,我刚刚看过了。”这是雅筠的声音,带着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别和我打岔,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

“我们能怎么办?”子明的语气里含着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这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们呢!你看振寰信里这一段,句句话都是责备我们处理得不得当,我当初就说该让云楼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看他这句话,他说:‘既然有这样一个女儿,为什么要让云楼和她接近?’这话不是太不讲理吗?”

“他一向是这样说话的,”杨子明长吁了一声,“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

“你去香港也没用!他怪我们怪定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让云楼……”

“投鼠忌器啊!”杨子明说得很大声,“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稍微不慎,伤害的是涵妮。”

“那么,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我回来再研究,好吧?我必须去公司了!”杨子明的脚步向门口走来。涵妮忘记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语,已经使她惊呆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这事竟是牵涉到她和云楼的!云楼家里不赞成吗?他们反对她吗?他们不要云楼跟她接近吗?他们不愿接受她吗?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惧使她的血液变冷。

房门开了,杨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

“涵妮!”

雅筠赶到门口来,她的脸色变白了。

“涵妮!你在这儿干吗?”她紧张地问,看来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

“我听到你们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杨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地说:“你们在吵什么?我听到你们提起我和云楼。”

“哦,”雅筠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我们没吵架,涵妮,我们在讨论事情。”

“讨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涵妮,没有。”雅筠很快地说,“我们谈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们没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谈的确与涵妮有关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地要掩饰,涵妮也就不再追问了。带着洁儿,她退到自己的卧室里,内心中充满了困扰与惊惧的感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不住自问着,为什么母亲和父亲谈话时的语气那样严重?抱着洁儿,她喃喃地说:

“他们在瞒我,洁儿,他们有件事情在瞒着我,我要问云楼去。”

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属的日子。每当门铃响,她总以为是云楼提前回来了,他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说是要晚回来,结果很早就回来了,为了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这个意外一直没有来到,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地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滞重地拖过去的。晚饭后,她弹了一会儿琴,没有云楼倚在琴上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就不会弹琴了。她总是要习惯性地抬头去找云楼,等到看不见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觉就使她兴致索然。这样,只弹了一会儿,她就弹不下去了。阖上琴盖,她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中,用一条项链逗弄着洁儿。雅筠望着她,关怀地问: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妈妈。”她温温柔柔地说。

雅筠看着那张在平静中带着紧张、热情中带着期待的脸庞,她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暗中叹息了一声,她用画报遮住了脸,爱情,谁能解释这是个什么神秘的东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带给涵妮的,又将是什么呢?生?还是死?

晚上九点钟,电话铃响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楼打来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电话筒,果然,云楼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涵妮?”

“是的,云楼,我在这儿。”

“你怎么还没睡?”云楼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责备。

“我马上就去睡。”涵妮柔顺地说。

“那才好。我回来的时候不许看到你还没睡!”

“你还要很久才回来吗?”涵妮关心地。

“不要很久,但是你该睡了。”

“好的。”

“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云楼温柔地问着。

“想你。”涵妮痴痴地答复。

“傻东西!”云楼的责备里带着无尽的柔情,“好了,挂上电话就上楼去睡吧!嗯?”

“好!”

“再见!”

“再见。”

涵妮依依不舍地握着听筒,直到对面挂断电话的咔嗒声传了过来,她才慢慢地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转着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懒懒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上楼,回到卧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开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下,一张云楼的四吋照片,嵌在一个精致玲珑的小镜框里,她凝视着那张照片,低低地说:

“云楼,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回来陪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我厌倦吗?会吗?会吗?”拿起那个镜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她做梦般轻声低语:“云楼,你要多爱我一些,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第十二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满面忧愁地凝视着对方。李大夫却是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地问。

李大夫深深地看着云楼,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抽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么?”

“因为真相是残忍的。”李大夫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么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吸了口气。

“那么,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地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

“怎么?”云楼焦灼地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地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地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地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后说:

“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地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地喷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日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身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喷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么,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绝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地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根鞭子,对他兜心地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啊,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泄的痛楚压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面颊,淋湿了他的毛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战。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地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根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地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甩了甩头,雨珠从头发上甩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地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地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裤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血,裤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声音怯怯地喊着:

“云楼,是你吗?”

涵妮!云楼的眉毛立即虬结在一起,心中掠过一阵激动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这样身体怎么可能好!怎么可能有健康的一日!这样单薄的身子,怎禁得起三天两头的熬夜!他大踏步地跨进了客厅,怒意明显地燃烧在他的眼睛里,涵妮正倚门站着,睡衣外面罩了件紫色红边的晨褛,在夜风中仍然不胜瑟缩。看到云楼,她高兴地呼叫着: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我急死了,我以为你……”她猛然住了口,惊愕而恐慌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你浑身都是水,你……”

“为什么不去睡觉?”云楼打断了她,愤愤地问,语气里含着严重的责备和不满。

“我……哦,我……”涵妮被他严厉的神态惊呆了,惊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地望着他,带着副委屈的、畏缩的,和祈求的神情,“我……我本来睡了,一直睡不着,后……后来,我听到下雨了,想起你没带雨衣,就……就……就更睡不着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来了……”她困难而艰涩地解释着,随着这解释,她的声音颤抖了,眼圈红了,眼珠湿润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等我!”云楼余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胜瑟缩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来的心疼,跟这心疼同时而来的,是更大的怒气,“我告诉过你要早睡觉!你为什么不肯听话?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难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凉吗?你真……”他瞪着他,“真让人操心!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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