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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我的故事(25)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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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阿飞虽和小妹热恋,母亲从新加坡回来,见到阿飞后,并不太喜欢,正如我预料的,她认为阿飞配不上小妹。这次母亲绝食,阿飞在一边旁观,也惊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来,就更加担心害怕了。这种心态,我能了解。我点点头,叹口气说:

“我们都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走吧!我们去透透气!”

我发动引擎,驶出市区。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从台北开车到台中,大约要六小时。我一驶出市区,只觉得多日来的郁闷,急于要发泄。踩足油门,我一路开快车,开着开着,天下起大雨来,我在雨中继续冲刺,一路超车,开得惊险万状,后座的小妹阿飞叹为观止。这样,我只用了两小时,就开到了中途站新竹。

车到新竹,大雨倾盆而下。我停下车来,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自从母亲绝食,我就没有睡过觉,经过这一阵冲刺后,整个人都发软了。我让出了驾驶座,把车子交给鑫涛,我说:

“下面由你来开!我两小时开到新竹,看你会不会输给我!我赌你两小时内,开不到台中!”

我为什么要说这几句话呢?我真不明白。事后,我常想,人是逃不过命运的!命中该有的,不论是福是祸,反正逃不掉!

鑫涛接手,车子驶出了新竹市。雨越下越大,车窗外全是雨雾,鑫涛学我,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宣称说:

“我要睡觉了!”

说完,我把双腿蜷在椅垫上,往后一靠,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我这人一向很难入睡,但那天,却睡得十分香甜。睡梦中,忽然觉得车子急速震动,我一惊而醒,只见前面一辆十轮大卡紧急刹车,我们的车子跟着刹车,发出令人惊悸的刹车声,车速太快,已经刹不住,车子眼看要钻进大卡车的肚子里去,鑫涛飞快地转驾驶盘,于是,车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颗火箭般直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

撞车的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迎向大树,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碎玻璃对着我纷纷坠下……我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部,把脸埋在膝弯里。车子一阵颠簸,往前冲又往后退,终于停下。我有好一会儿,惊吓得没有意识,然后我急切地扑向鑫涛,大声问:“你怎样?你怎样?”

鑫涛回头看我,脸色雪白。

“你怎样?你怎样?”他吼了回来。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动不了。

“我还好!”小妹呻吟着说,“阿飞……”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飞嚷着。

还好!谢天谢地!我心里喊着,最起码,我们四个人都还活着。紧接着,一阵人声鼎沸,是前面那辆大卡车里的人,飞奔着过来救我们。他们把我们一个个从车子的残骸中拖出来,抱进卡车中,急速地把我们送进通霄的一家小外科医院里去。

通霄是一个地名,是个小小的镇。我们四个进了医院,这才彼此检视伤口,外表看来,我最凄惨,全身无数大小伤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块肉已整片削去。鑫涛的右脚不能动了,只看到肌肉迅速地红肿起来。阿飞嘴唇砸破,滴着血。小妹周身没伤口,只是脸色苍白。小外科医院决定先治疗我,拿出针线,就开始帮我缝伤口,老天!他居然没有给我先上麻醉药,针线从我皮肤中拉过去,我痛得尖叫起来,小妹急急地喊:

“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这样缝她呀!”

“不缝起来会有疤痕的!”医生说。

“别缝了!别缝了!”我哀求地嚷,“反正我早已遍体鳞伤,不在乎有疤没疤了!”

鑫涛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无法走过来,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一个劲地对我们这边喊:

“你们到底怎么样?”

“我很好,”小妹说,眼泪却掉了出来,“阿飞,让他们不要动我姐姐!”

我抬头看小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小妹的脸色白如纸。

“医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白?”医生放下我,去检査小妹,立刻,医生紧急地宣布:

“她可能是内出血,我这个小医院救不了她!我们要把她转到沙鹿的大医院去!”

“那么,快转呀!快转呀!”阿飞跳着脚大叫,“如果她会怎样,你们这些医生做什么用的?我要你们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飞,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怎样的!她会长命百岁,她会化险为夷的。我忍着痛,也不再让医生缝我,我们迅速地转向沙鹿的大医院,小妹立刻推进了手术室,经过了两小时的手术,医生才出来对我们说:

“她脾脏破裂,大量内出血,已经取掉脾脏,输了血。如果晚送进来五分钟,她就没命了!”

“现在呢?她会好起来吗?会不会有后遗症呢?”我急急地问。

“她会好起来,也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但是,她要在医院里住一个月,不能移动!”

“我陪她!”阿飞说,看了看我和鑫涛,“你们最好包一辆车,回台北去治疗!”

我看着阿飞,阿飞对我深深点头。我的托付,他的允诺,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时,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带着满身的伤口,我勉强撑持着身子,走近鑫涛。自从撞车后,他就苍白着脸,满眼的歉意和内疚,很少开口说话。我走近他,很恳切地对他说:

“听着,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因为车子是你开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总是会有的!你用不着抱歉难过!没有任何人会怪你,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这几句话,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涛落泪。后来,事情都过去以后,他对我说:

“你那几句话,真正讲进我内心深处去,只有你,在那么凄惨的状况下,还顾及我的感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们包车回台北,我进医院去缝好了浑身的伤口,回家休养,鑫涛右脚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个月,阿飞朝夕为伴。母亲听到小妹受伤的消息后,也不绝食了,也不生气了,立刻跑到沙鹿去探视小妹,从沙鹿回来,母亲纳闷地对父亲说:

“看样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给阿飞了,因为那男孩子连尿盆都给小妹捧过了!”

就这样,阿飞竟通过了母亲这艰难的一关,和小妹顺理成章地出双人对了。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发展。

我和鑫涛,由于这一场车祸,两人的感情就如脱缰野马,再也难于控制了。这种同生共死的刹那,这种患难之后的真情,使我们谁也无法逃避谁了。明知这会是个痛楚的深渊,我们却跳进去了。

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岁不和老师相恋,就没有后来《窗外》那本书;没有《窗外》那本书,就没有《窗外》的电影;没有电影,母亲不会绝食;母亲不绝食,我不会开车去“透气”;不“透气”,就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我和鑫涛的故事会不会改写呢?小妹和阿飞会不会结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

十九、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车祸之后的第二年,我在北投为父母买了一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父母喜欢那儿的幽静,搬进去住了。接着,麒麟把小霞和小麟都接到美国去了。再一年,小妹大学毕业,拿到最高的奖学金,出国留学了。我的“大家庭”,又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小家庭”,小得只有我和小庆,以及女佣阿可。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小家庭里的常客,就是鑫涛了。

这时,我和鑫涛的感情,简直像在狂风暴雨中,我理智用事的时候,就想和鑫涛“公私分明”,要拔慧剑、斩情丝。感情用事的时候,就想什么都不管,什么传统,什么道德,什么礼教,都去他的!人,只要能爱就爱,不也很好吗?可是,我是传统教育下长大的人,我就是无法漠视自己是个“第三者”的事实。

鑫涛对我,实在是用尽心机。无论人前人后,呵护备至。假若我不去想自己的处境,也不去为他的家庭着想,就单纯地去接受他的感情,日子也会很好过。他有许多小聪明,常带给我极大的惊奇与喜悦。有次他写了一封信给我,把一张很长的纸带卷起来作为信笺,在纸带上端写:

琼瑶,这是一封长信

底下什么字都没有,我把纸带放到尾端,已放了几米长,才看到他在尾端签了个小小的名字。他喜欢送我礼物,每件礼物都很奇特,原来,他总在我的小说中找灵感。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穿印度尼西亚布的衣裳,他就定做一件送给我。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紫贝壳”,他送来一颗晶莹剔透的“紫贝壳”。小说里的女主角爱狗,他送来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我给它取名叫“雪球”,爱得不得了。小说里的女主角唱了一支歌,名叫《船》,他告诉我几月几日几时开电视,电视中有歌星唱着《船》:

有一条小小的船,

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小船啊小船,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这首歌中有我自己的心声,听了会潸然泪下。他知道这歌词中有我自己的心声,急于想成为我可以“避风的港湾”。但是,他的港湾里早有船停泊,我宁可漂荡,也不肯靠岸。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我对鑫涛说:

“以后,除了公事,请你不要再到我家里来!”

他默然片刻,抬头看我: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还分得开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事吗?”“分得开的!”我激动地说,“一定分得开的!即使分不开,你也要把它分开!”我看着他,试着要说清楚我的感觉:“让我告诉你,我脑子中一直有个画面,就是你请我回家吃饭的那个晚上,你有个好温馨的家!不要让我破坏这个家行不行?这样下去,对我是不公平的,对另一个女人,也是不公平的!你,在我心目中,是个强者,什么困难,你都有力量克服!那么,去克制你自己,不要再来找我,不要送东西给我,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要写信给我……什么都不要!请你离我远远的!否则,我会轻视你!你这么坚强的人,不要让我轻视你!千万不要!”

他怔怔地看着我,他那么坚强的人,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整个脸色都变白了。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执拗地说:

“不来看你,我做不到,你已经是我生活里的重心了!”

“不!”我大叫,生气极了,“我不要成为你的重心!你早就有重心了,怎么可以又去找新的重心?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耽误我的青春、我的前途?如果没有你这样不断地纠缠我,我说不定已经找到新的归宿和幸福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觉得幸福吗?”

“这样破碎的爱,怎样叫幸福?”我越说越气,气得不得了,“你难道不明白,你根本没有资格来爱我吗?”

他震动地瞪着我,半晌,才说:

“你的意思是,要我取得资格后,再来爱你吗?”

“不!”我更气了,“我的意思是,要你退出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家,你的妻子儿女,为什么你不去守着他们!为什么你要让我这么痛苦呢?”

“我不要让你痛苦。”他苦恼地说,“自从认识你,我就一心一意想让你快乐,我做了那么多的事,都是要你快乐。如果我真的让你这么痛苦,那么,我就退出吧!”

他说做就做。有一两天,他不来找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直闯人门:

“我做不到!”他喊着,“你说,怎么样做你才会满意?只要不分手,我什么都做!”他惨切地看着我,悲痛地说:“现在,三个孩子还太小,你愿不愿意等我两年?”

我哭了,一哭就不可止。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我不要拆散他的家庭,我也不要委屈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这段感情对我太不公平,因为我完全处在被动的地位。被动地等他来访,被动地等他电话,被动地接受他的殷勤,被动地和他见面……我就是这样一个“被动”的人物,没有“主权”做任何事,否则,都会伤害到另一个女人。我唯一能“主动”的事,就是和他分手。可是,就连这一点,他也不肯和我配合!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等他两年,我为什么要等他两年?难道两年后问题就不存在了?不,我要分手,只有分手,才能让他倦鸟归巢,也才能让我自由飞翔。

于是,那段时间,我们整天在谈“分手”,相聚时已不再是甜蜜,而是无数的挣扎、矛盾、痛楚,和眼泪。这样,有一天,他说:

“我们开车到乌来去,乌来有高山有瀑布,让我们站在一个高敞的地方去想一想,或者面对辽阔的大地,我们会把自身的问题看得不那么严重了。”

我不认为到了乌来,就能解决我们间的问题,但是,我还是和他去了乌来。

车子在乌来的环山公路上急驶,越驶越高,道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我们在车中继续争执,他说了几百条“无法分手”的理由,我说了几百条“必须分手”的理由,两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僵。到后来,他忽然问:

“你一定要分手?”

“是!”

他脸色一暗,突然间一个急刹车,把车子停在窄窄的山路上,他蓦地打开车门,对我命令地说:

“那么,你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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