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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5章 紫贝壳(3)

作品: 琼瑶作品全集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9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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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轩翻了一个身,把棉被拉上来,盖在耳朵上。昨夜睡得晚,疲倦还重压在眼皮上。但是,外面闹成一团,却怎样也无法让人安睡,孩子的吵声哭声,美婵的尖叫声,和阿英跑前跑后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好不容易,小竹被三轮车接走了,小枫也吃了饭了,外面安静了下来,他把棉被拉下来,正想好好入睡,一阵小脚步声跑进了屋里,一只小手摸住他的脸,一张小嘴凑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爸爸,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晚上要早早回来陪我们玩哦!”

再也忍不住,他用力地张开了眼睛,望着小枫说:

“一定!”

孩子堆了一脸的笑,背着书包跳跳蹦蹦地走了,到了房门口,还旋转身子来叫了一声:

“再见!爸爸!”

终于安静下来了,梦轩裹好了棉被,这下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但是,美婵走了进来,在床沿上坐下,她找了一把小锉刀,一面锉着指甲,一面说:

“梦轩,你是睡着的还是醒的?如果你是睡着的,我就不吵你。”

梦轩不哼声,表示自己是睡着的,可是,美婵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

“你昨天几点钟睡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是十点钟不到就睡了,昨天电视里有宝岛之歌,那个矮仔财真把人笑死了。喂!梦轩,你听到我吗?”

她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吗?梦轩不耐地翻了一个身,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已经够了,美婵热心地接着说:

“你是醒着的?是吗?梦轩?你答应今晚带孩子出去玩,是不是?我们去看场电影吧,我好久都没有看电影了,我们去看《棒打鸳鸯》好不好?是根据绍兴戏改编的。”

棒打鸳鸯?这是个什么鬼电影?他听都没听说过,也懒得开口答腔。美婵并不需要他说话,她依然一个劲儿兴致勃勃地说着。美婵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能够自得其乐。以前贫穷的时候,她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坐在厨房里,对着一锅焦饭发笑。孩子刚出世,她把尿布放到饭桌上去了,奶瓶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永远是那样手忙脚乱的),等到发现了错误,就对着孩子哈哈大笑。她好像永不会忧愁、烦恼和紧张,对于好消息,她一概轻易接受,并且欢天喜地地渲染它。如果是坏消息,她有一种消极的抵抗法,就是根本不接受。她会皱皱眉说:

“哪有这样的事?你在骗我吧!别告诉我,我不相信这些!”

这就结了,随你再跟她怎么说,她都不听你的。可是,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时候,她会手足失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眼泪鼻涕全来了,满屋子转着喊:“不要活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善良,而头脑简单的女人。梦轩对她了解很深,因此从不把外界的烦恼,或者公司的业务讲给她听,知道她既无兴趣也听不懂。他们的经济情况好转之后,美婵也十分容易地接受了,而且立即倚赖起下女来。但是,她并不像一般女性那样,学得浮华、虚荣,或者在牌桌上磨去时间,她还是原来那个她,懒懒散散的、随随便便的、快快乐乐的。

“《棒打鸳鸯》!”她还在继续她的话题,“这准是一部好片子,我告诉你。它融歌唱、爱情、打斗于一炉,报上登的。还香艳、刺激、哀感、缠绵……哎!一定好看极了。广告上还说,要太太小姐们多带手帕呢!”

他体会过无数次和她一起看电影的滋味,知道“多带手帕”真是件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个乐天派,偏偏喜欢看些哭哭啼啼的片子,而且,每次她都比剧中人更伤心,哭得稀里哗啦像黄河泛滥,常常引得前后左右的观众都宁可放弃电影而来看她,使坐在一边的梦轩面红耳赤,如坐针毡。何况,她的泪闸是不能开的,一开就收不住,等到散场之后,她还会伏在前面椅背上嚎啕不止。所以,对于陪美婵看电影,梦轩则一向视为畏途。

“怎么样?”美婵把指甲刀丢到梳妆台上,没有丢准,落到地板上去了,她也就由它在地板上躺着。“我们就说定了,晚上你回家吃晚饭,我们看七点钟那场《棒打鸳鸯》!”

这可不是能够说定的事情!《棒打鸳鸯》?谁要看什么棒打鸳鸯!但是,他太倦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吧!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个早觉。蠕动了一下身子,他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嘴里含糊地“唔”了一声。美婵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松地说:

“好了,我不吵你睡觉。”向房门口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哦,顺便告诉你一声,昨天我姐夫来了,他很急,说是缺一笔款子,等着要还人,他家的彬彬又生病了,贤贤的脚摔伤了,怪可怜的!他急着要跟我们挪一笔钱用,我找了半天,还好你没把书桌抽屉钥匙带走,刚好里面有一张签好字的支票,我就给他了!”

“什么?!”梦轩吃了一惊,突然醒了过来,从床上跳了起来,瞌睡虫全跑到窗外去了。“你说什么?什么支票?”

“你签好字的支票呀!”美婵张大了眼睛,“你这么紧张干吗?”

“票面是多少钱?”

“唔,我想想看,是……一万两千五百,不对不对,是两万一千五百……”

“我知道了,”梦轩打断她,“是一万五千两百元,是不是?有没有抬头的?”

“抬头?”美婵愕然地问,“什么叫抬头?你知道我对支票是根本不懂的,我拿给姐夫看,他说好极了,就拿走了。”

梦轩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美婵,你算是有钱了?一万五千元就随便给人?连问都不问我一声?你的手面也未免太大了吧?”

“怎么,”美婵的嘴唇噘了起来,“他是我的姐夫嘛,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我知道他是你的姐夫,可是他们可没有到要死的地步,你那个姐姐穿得比你漂亮多了,家里用上两个佣人,却到处借钱过日子,算哪一门?你知道我这笔钱是今天马上要付出去的,我并不是有一大笔钱可以放着不动,我的钱要周转,你懂不懂?”

“不懂!”美婵的嘴翘得半天高,“他们都知道我们现在有钱了,有钱就不要穷亲戚了!”

“胡说!美婵!”梦轩不耐地说,“你知道这一个月他在我们这里拿走了多少钱?月初拿五千,月中又是三千,现在再拿去一万五,一个月就拿走了两万多,我再阔也养不起你这门穷亲戚!”

“他又不是不还,他不过是借去用一用,有钱就还我们,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哦?我还算小气?”梦轩有了三分火气,“美婵,你讲讲理行不行?你姐夫拿走的钱什么时候归还过?如果数字小倒也罢了,数字越来越大,我是凭努力挣出来的事业,禁不起他们拖累,你懂不懂?而且,他们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穷,你的姐夫整天游手好闲,酒家、妓院里钻来钻去,难道要我们养他们一辈子?他好好的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去找工作做呢?”

“他也做过呀,”美婵嗫嚅地说,“他倒楣嘛,做什么事就砸什么事,人家不像你这么运气好嘛!”

“运气?”梦轩气冲冲地说,“假如我和他一样,整天生活在酒家里,看我们的运气从哪里来!”

起了床,他开始满怀不快地换衣服,碰到美婵,根本就是有理说不清,她待人永远是一片热情,但是,随随便便把支票给人的习惯怎能养成!“总之,美婵,你以后不许动我的支票!”

美婵的睫毛垂了下来,倚着梳妆台,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划着,像孩子般把嘴巴翘得高高的。梦轩不再理她,到浴室里去漱口洗脸之后,就拿起公事皮包,早饭也没吃,往门外走去。美婵追了出来,扶着车门,她又满脸带笑了,把支票的事硬抛开不管了,她笑着喊:

“记住晚上陪我们去看《棒打鸳鸯》啊!”

“鬼才陪你们去看棒打鸳鸯!”梦轩没好气地大声说,立即发动了车子,车子冲出了车房,他回头看看,美婵正呆呆地站在那儿,满脸委屈和要哭的神情。他的心软了,刹住车子,他把头伸出车窗喊:

“好了!晚上我回来再研究!”

重新发动了车子,向中山北路的办事处开去。他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女人!谁能解释她们是怎样一种动物?

【第三章】

午后。

珮青忽然从梦中惊醒了,完全无缘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怔忡地望着窗子。室内静悄悄地迎了一屋子的秋阳,深红色的窗帘在微风中摇荡。眨了眨眼睛,她清醒了,没有祖父,没有那栋在台风里呻吟的老屋,没有贫穷和饥饿,她也不是那个背着书包跋涉在上学途中的女孩。她现在是范太太,一个准外交官的夫人,有养尊处优的生活,爷爷在世会满足了。但是,爷爷,爷爷,她多愿意倚偎在他膝下,听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珮青哦,你是爷爷的命哩!”

现在,没有人再对她讲这种话了,爷爷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只留下了看着她长大的老吴妈,和一屋子被虫所蛀坏了的线装书。那些书呢?和伯南结婚的时候,他把它们全送上了牯岭街的旧书店,她只抢下了一部古装的《石头记》和一套《元曲选》,对着扉页上爷爷的图章和一行签字:“墨斋老人存书”,她流下了眼泪,仿佛看到爷爷在用悲哀的眼睛望着她,带着无声的谴责。多么残忍的伯南呀,他送走了那些书,也几乎送走了老吴妈,如果不是珮青的眼泪流成了河,和老吴妈赌咒发誓地跟定了她的“小姐”的话。但是,跟定了“小姐”却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现在的“小姐”阔了,老吴妈的工作去比以前增加了一倍都不止,珮青不忍心地看着那老迈的“老家人”跑出跑进,刚轻轻地说一句:

“我们再用一个人吧,吴妈的工作太重了!”

那位姑爷的眼睛立刻瞪得比核桃还大:

“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吴妈不是巴结着这份工作,只是离不开她的“小姐”,她那吃奶时就抱在她怀里的“小姐”,那个娇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何况,她在珮青家里几十年了,跟着珮青的爷爷从大陆到台湾,她没有自己的家了,珮青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罢,再累也罢,她可离不开她的“小姐”!

珮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阳光是那样可爱!梳了梳那披散的长发,系上一条紫色的发带,再换上一身紫色的洋装,她似乎又回复到没有结婚的年代了,爷爷总说她是一朵紫色的菱角花。她依稀记得童年的时候,西湖的菱角花开了,一片的浅紫粉白。小时候,妈妈给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来了!”曾几何时,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妈妈、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长大有多好!

走出了卧室,迎面看到老吴妈捧着一沓烫好的衣服走进来,对她看了一眼,吴妈笑吟吟地说:

“想出去走走么?小姐?”

“不。”珮青懒懒地说。

“太阳很好。你也该出去走走了,整天闷在家里,当心闷出病来。”

“先生没有回来吗?”她明知故问地。

“没有呀!”

“我做了一个梦,”她靠在门框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吴妈,我梦到爷爷了。”

“哦?小姐?”吴妈关怀地望着她。

“我们还在那栋老房子里,外面好大的风雨,爷爷拿那个青颜色的细瓷花瓶去接屋顶的漏水,噢!吴妈,那时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么?”

“小姐,”老吴妈有些不安地望着她,“你又伤心了吗?”

“没有,”珮青摇了摇头,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中坐了下来。阳光在窗外闪耀着,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阳光呀!也是这样的秋天,她和伯南认识了,那时爷爷还病着,在医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疗胃溃疡。他帮了她很多忙,当她付不出医药费的时候,他也拿了出来,然而,爷爷是死了,她呢?她嫁给了他。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这婚姻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从爷爷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爷爷把她整个世界都带走了,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伯南代表了一种力量,一种坚强,一种支持。她连考虑都没有,就答应了婚事,她急需一对坚强的手臂,一个温暖的“窝”。至于伯南呢?她始终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电话铃蓦地响了起来,搅碎了一室的宁静,珮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拿起听筒,对面是伯南的声音,用他那一贯的命令语气:

“喂,珮青吗?今晚孟老头请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饭,十点钟到家来接你,你最好在我回来以前都准备好,我是没有耐心等你化妆的!”

“哦,伯南,”珮青慌忙地接口,“不,我不去!”

“什么?”伯南不耐的声音,“不去?人家特别请你,你怎么能够不去?你别老是跟我别扭着,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请你去是看得起你!”

“我不习惯嘛,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会跳舞!”

“你所会的已经足够了,记住,穿得华丽一点,我不要人家说我的太太一副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吗?”

“别多说了,我十点钟来接你!”

毫无商量的余地,电话挂断了,珮青怅怅然地放下了听筒,无精打采地靠进沙发里。窗外的阳光不再光彩,室内的空气又沉滞地凝结了起来。宴会!应酬!消夜!跳舞!这就是伯南那批人整日忙着的事吗?为什么他总喜欢带着她呢?她并不能干,也不活跃,每次都只会让他丢人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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