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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高悦颜,我喜欢你,你所有的我都喜欢。

作品: 赠尔欢颜(合集)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5-09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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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骨灰入土的第三天,李惠芬就从杭州打来电话催两个小的速速返杭上学。高志明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没有父母会在高考面前表现地深明大义,于是一大早张罗了回程的机票,又让小姑父亲自压他们上了去杭州的飞机。

骤失至亲的悲恸加上几日路途的奔波,回杭当晚悦颜就轰轰烈烈地病了。

病来确实如山倒。

李惠芬外出见友,家中没大人。悦颜吞了两片退烧药,想着喝点热水,扛扛就过去了,没想到药物不顶用,温度在后半夜的时候还是烧了上来。

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嗓头肿痛,像含了块热炭,咽一口都刀割似的疼。四周昏沉,仿佛跌进了浓黑的梦境当中。梦境里也有人叫她颜颜,她循着声音一路哭一路找,走得好累好累,就想停下来睡一会儿,那人非但不让她休息,还改叫为推,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她手臂,要她醒过来。

声音从混沌以外传来,梦境被撕裂了一个小口,照进了现实的光。

真的有人在叫她。

她费力地撑开眼,混沌的白雾里,灯光陡然变得刺眼,那人背光站在她的床边,俯下身来看她,温凉的掌心贴着她滚烫的额头,叫她小名:“颜颜……”

怎么会是他?爸爸呢?

手肘撑起身体,悦颜勉强抬起头,哑着嗓子问:“你……你怎么在我房间呀?”

沈子桥的手穿过她腋下,半拉半抱地扶她坐了起来,嘴上也不停:“我东西落你这里了。”

悦颜身上一点力气没有,昏昏沉沉地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什么……什么东西啊?”

沈子桥正往她身上裹羽绒服,床头灯下,低垂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他说:“我借口还没编好,你听话,先把衣服穿上。”

她怔怔地坐在床沿任他摆弄,顷刻之间,失去的一切又都回到她的面前。

伤心往事如潮水覆顶,将她再度淹没,毫无过度地,眼泪成片往下落。

沈子桥蹲在地上给她穿袜子,碰她的时候她本能地躲了下,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滚烫,烧得脚踝都通红。

他心里发急,也不问她能不能走路,手抄在她小腿弯,猛地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直接拐下楼去。

街边影影绰绰亮着路灯,但还是很黑。一下子从温暖的室内出来,气温陡降,冻得她一个激灵,人稍微清醒一点,挣扎着要下地走。她不重,他力气也不小,刚刚一段路过来还是听见他在喘粗气,汗滴了几滴到她脸上,热热烫烫的。

“我可以走啊……”她哑着嗓子说。

叫的出租车搞不清他们小区南北门,还没开到,沈子桥也不让,往上一颠,箍紧了些:“你别乱动,我还能省点力气。”

后半夜人急诊室人还挺多,都坐到了走廊。沈子桥挂号划价取药,领着她去输液室挂水,忙完这一通,等护士小姐调整完留置针里的药水,悦颜已经靠在他肩上睡沉了。

他托值班的医生找了条毯子给她盖上。

中间护士换药水的时候悦颜醒过来一次,她一动,沈子桥也跟着醒了,活动了几下睡麻的脖子,就听关节处咯咯在响。

低头看看她,抬手要去摸她额头,想看烧有没有下去。手才伸出去,她偏头躲了一下。

指尖擦过她脸侧,触感温温凉凉。

他又好笑又好气:“你躲什么?”

悦颜声音低哑,一半因为睡醒,一半因为生病:“手脏。”

沈子桥哼笑了一声:“难伺候。”

“饿吗?”

悦颜摇头。

“渴吗?我看那边有贩售机,要不要给你搞瓶芬达喝喝?”

男孩子毕竟粗神经,没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尤其病人还是娇滴滴的女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爱喝,那一定是合适的。

垂下眼睫,睫毛轻扇了几扇,刚刚烧上的红褪下稍许,透出皮肤如玉的底子,像是新窖白瓷上洇开的淡色花纹。她没什么胃口地摇头。

喉结动了几动,他望去走廊尽头,几秒后又看过来,问:“要不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悦颜想了想说:“不要了,他一定也刚刚才睡。”

没怎么劝她,沈子桥收起了手机。

沉默着、都不怎么说话地过了一两分钟,悦颜忽然倾身靠近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走廊有风,香气在他鼻下晃过一阵,下颌蹭到一些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几根黏在脸上,他晃了下神,轻靠过来,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她在前面走。

他举着点滴瓶,松松垮垮地跟在身后。

女厕所门口,他把点滴瓶递给她,歪头看看她背后:“一个人行不行啊你?”

半阖的厕所门口适时掠过一阵阴冷凉风,就听某个隔间传来砰的一声,面前的女生跟着一齐抖了抖。

沈子桥眼中笑意微露。

又不能真让他陪着进去,女孩想得特别清楚,反正就是眼一闭一睁的功夫,咬咬牙就过去了。

靠在厕所门口的瓷砖墙上,沈子桥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从口袋拿出手机,按亮解锁,一边朝里喂了一声。

当然不可能有人回他。

他自顾自地讲:“你喜欢什么歌?”

……

“李宇春的喜不喜欢?”

……

“《下个路口见》怎么样?”

……

下一秒,安静的厕所门口走廊响起了让悦颜倍感熟悉的旋律。

作为一名合格的玉米,高悦颜买过李宇春所有专辑,也听过她出的每一首单曲,家里、学校、去补习的路上、爸爸的车里……这些所有地方都曾留下过李宇春的歌声,构成了她青春的主旋律。

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她的歌,也是第一次她发现,原来一个喜欢的歌手的音乐会有安抚人心的功效。

天快亮的时候李惠芬才在医院露面。

作为悦颜名义上的母亲,李惠芬还是很尽责地问了她些身体上的感受,距离态度拿捏得当。她不小了,也不能再用小时候那套手段对她,该客气的地方客气,该疏远的地方疏远,字里行间都在强调两人继母女的关系。

沈子桥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好了,我让阿姨炖了点白粥,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李惠芬站起身,目光平视药瓶,用才做的水晶甲磕了磕透明的玻璃,声音清脆,她回头笑笑,“看样子也快好了。”

悦颜畏惧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怕她。

为防高志明从四川回来问起女儿发烧的事,走前李惠芬特意去跟医生核对了复诊的时间。

沈子桥送她下去,载她过来的私家车还停在医院花坛门口。远远地看着这对母子下楼,司机赶忙跳下车,踩熄了烟头,点头哈腰地过来替她开门。

不是他们家的车。

坐进去后,沈子桥也没立刻走开,扶着车门低头叫了一声妈。

清晨第一缕朝阳细致地铺在她脸上,晕开的妆容下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庞,眼角细纹清楚,眼中血丝特别明显。

昨晚她应该喝了不少酒,已经这个点了,身上的酒意都还没散完。

“待会儿我会送颜颜回去,你不用再过来接我们。”

李惠芬提起唇角,看着长大的儿子笑了笑:“知道了。”

抬手要去拉门,沈子桥不放,李惠芬抬头看去,眼神困惑。

他高高大大地立在那里,缓缓慢慢地接着上面那句话:“妈,爸对我和我姐其实都挺好的,以后你也对颜颜上点心吧……”

李惠芬脸色刷就变了,只是碍着儿子和外面的人不好发作,拨掉他按着车门那只手,冷淡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沈子桥动了动唇,也没开口,眼开着车门被她从里面狠狠甩上。车没立即启动,面前的车窗降下两寸,李惠芬又抬头,戴上墨镜后的眼里带点被戳破的、羞愤的恼意:“别以为叫几声爸爸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你搞搞清楚,在那姓高的眼里就他女儿一个是宝贝疙瘩,你们两个就是拖油瓶!”

扯了扯嘴角,沈子桥满不在乎地笑:“本来就是嘛……”

被儿子噎到没话讲,李惠芬迅速沉下脸来:“你干脆气死我算了!”

车窗一升,也懒得再看他,载着李惠芬的豪车很快从他面前消失,融进清晨早高峰的人流里。

高三越到后半段,时间过得好像越快,一抬头,倒计时刷刷又少了大半。

每天的日常也渐趋单调,背书做题,做题背书,学生们也不再抱怨试卷做不完,诗词填空背不过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都不要太明白,眼下多做的一道题就是高考多出来的一分胜算,多背的一句古诗词都是理想大学抛出的橄榄枝。大家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

在这种快节奏的氛围下,短暂离开三天又回归的高悦颜显得格格不入。

有任课老师也跟班主任反应过这个女生情绪上的低靡。

韩晓燕了解了这个学生家里发生的事,没有给她过分的压力,在跟悦颜的父亲沟通之后,选择再观察一段时间。又叫了班里几个班干部,让他们平时多注意一下高悦颜的情绪,多照顾照顾她,特别是同桌兼学委的孙巍韦。不用老师特意嘱咐,他也已经在这么做了。

可在所有人眼里,高悦颜表现得再正常不过,除了三天没来上课,她还跟平时一样,上课、复习、做题、考试。

她把一切痛苦深埋心底,用女孩天性的柔软包裹了那些尖锐疼痛的刺。

可以安慰一个流泪的人不要哭,那么,该如何安慰一个连泪都流不出来的女孩别难过?

这样脆弱,又极端的坚强,裹藏在如此乖巧柔弱的外表之下,这种反差强烈地让人心疼。

孙巍韦看在眼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去做。

高烧过后的悦颜身体一直很虚,倒春寒的时候她不幸中招,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冒,一连几天鼻涕纸巾不断。在食堂吃过晚饭,悦颜想到草稿纸快写光了,就去学校旁边的晨光文具店买,一进门又被架子上那些花里胡哨的水笔吸引,双脚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选了几支好看的,在白纸上试着书写的手感,到店的学生不多,四周安安静静,说话声就越发突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心里越不想见到某个人,你的四周到处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这个好不好看?”

“花里胡哨的,也叫好看?”

“你懂什么,只要是女孩子,都喜欢这种,不信我戴给你看看。”

“行,我拿手机拍个照。”

“不要,不准拍我。”

“自作多情,谁要拍你了……”

悦颜静静地站在两排架子之间,很久不动,灯光裁出少女纤细修长的剪影,也很久不动。

睫毛轻轻颤了两下,悦颜抬起手,把刚刚挑好的那几支笔一一插回笔架,转身离开。

玻璃门轻微晃了几晃,传出欢送的电子门铃声,沈子桥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深沉的暮色里有弯少女离开的背影,他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问面前的徐攀:“你们女的真的都喜欢这种东西?”

徐攀反手撸下发绳,一头密发随之松散下来,她一边用指梳着头发一边抬头看他,笑着说:“当然了。”

沈子桥点点头,似乎也信了:“行,那你再帮我多挑两样。”

徐攀随意地看着架子上的东西,继续搜寻符合他心意的礼物,眼睛一边扫一边随口道:“怎么不让悦颜给你挑?”

屏息静气的两三秒间,男生神色悠长、轻轻发笑,声音低沉,亲昵,还有一点点纵容的意味,当她提到那两个字的时候。

“她懂个屁……”

手顿了下,徐攀低头拿下一枚发夹,脸上没什么异样。

挑挑捡捡又选了些,沈子桥拿去吧台结账,等服务生扫码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扫了一眼,扯下一个糖果色球状发圈,随手也丢进购物筐里。

徐攀看了看他,没说话。

没想到女孩的饰品这么贵,看着这么一小堆东西,竟然也花了他六七百。

他眼睛也不眨地付了钱,服务生用专门的礼品袋替他装了起来,笑眯眯地欢迎他再来。

拎着袋子出店,徐攀走在前面下台阶,被他喊了声等等,她回头,看见他低头在袋子里面翻找一阵,拿出那个发圈抛给她:“赏你的。”

徐攀接住,低头看了一眼。

一根串着两颗糖果色塑料圆球的黑色发绳,托在掌心的球体光泽柔亮,显出一种跟她性格不符的娇嫩精致。

徐攀的心砰砰狂跳两下,定了定神,仿佛随意地问:“就这么把我打发了?也太小气了吧。”

沈子桥也不问她好不好看,或者喜不喜欢,只是笑了笑:“下次叫上高悦颜一起请你吃饭。”

徐攀笑意渐收:“好……”顿了一顿,抬头,目中波光微动,“那我先走了。”

“等等。”他欲言又止。

她回首示意。

看向旁边的目光这才收了回来,落在女孩身上,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这么过了一天,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颜……高悦颜,最近怎么样?”

她奶奶去世的消息已经成了班里公开的秘密,虽然大家都不在明面上讨论这件事,但情绪是相通的,这段时间,班里同学对悦颜都很照顾,遇到亲人过世,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可徐攀嘴巴发干,已经连笑都笑不出来:“看起来挺正常的,没什么不对劲。”

他听得认真,点着头:“她就是这么个性格,死倔死倔的,有时候哭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她非要硬撑,有时候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东西……”

如果手里有面镜子,徐攀真的很想拿给沈子桥看看,让他看看自己护短又嘴硬的一面。

他花心、滥情、绯闻满天飞的时候徐攀不觉得怎么样,男生长成这样再要不花,根本没人信。他越是对女生坏,越是没良心,徐攀反而越觉得高兴。如果她没有运气,当然希望所有人都是这种待遇。

班里不是没人传,说沈子桥对高悦颜有意思,说真的,看外形,她也真像是他会喜欢的那型。

但也仅此而已,徐攀一直没觉得高悦颜会是特例,特别到能让沈子桥破例。

初露端倪是高二有次课间休息,沈子桥他们做完实验从科技楼下来,来她班里还借她的化学必修五,赶上她去卫生间,他就等了一会儿。等徐攀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站在过道,隔了扇推开的窗户跟里面的谁在说话。

那人的脸刚好被窗帘挡住,窗帘一波一波地动,脸就更看不清,徐攀一直走到快门口时才认出那张侧脸,是高悦颜。手放窗台,指尖缩进校服袖子里一半,一直在点头,看着很乖。

走廊起了风,长到楼高的枝叶随着风势一阵乱摆,吹乱了女孩的刘海。

沈子桥一边还在讲话,一边又很自然地伸手把挡她眼睛的发丝拨拨开,仿佛拨她头发和跟她说话是性质一样的一件事。

不是想故意偷听的,走近了,还是有只字片语漏进耳朵里。

“那说好了,放学坐我的车走,你要是下课早就在车棚等我……”

……

糖果色塑料球冰冰凉凉地硌着掌心,她故作轻松地问:“这么关心她,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他睨她一眼,笑了,真真假假的语气,让人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屁,哪个关心她了?”

女孩立刻难过起来。

每次他提到高悦颜口是心非的那个样子,都让徐攀受不了。

晚自习还有两分钟就要开始,所有人都急匆匆地往教室赶。

四周天色阴沉,风刮得很大,有点像要下雨的样子。

结果真让天气预报给说准了,晚上骤雨过境,下完自习还能听见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树上、叶子和一片颜色各异的伞上。

悦颜立在滴雨的教学楼前,犯了难。

她动作慢,等悦颜收拾完东西,班里要好的几个女生早就走了个精光。

看着廊下淅沥不止的雨幕,她咬咬牙,书顶头上,刚想着冒雨出去,脚没走两步,一顶伞及时地罩上了她。

惊讶地回过脸来,周围一片雨声,男生的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夜里,皮肤冷透,气质沉静。

看清是他。她刚要说话,下一秒就没了声响。

曹彬握着伞柄向雨里看看,语气寻常:“没带伞?我送你出去。”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因为心虚渐渐低了下去。

人还是没动。

这算什么?

曹彬抬脚下了一级台阶,没感觉女孩跟上来,回头看她,心里说实话,也不怎么好受。

隔着一层雨幕,两人默默看着对方,都不说话。

羞恼的当下确实生过气,问题是悦颜气了他多久,一天,一个礼拜,一个月……但是悦颜不会气一个人一辈子,对曹彬是这样,对沈子桥,何尝不是这样。

这种性格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她入被动的境地。

曹彬略显紧张的面容渐渐松弛,嘴角扬起。

女孩终于松动,低头走进他创造的一片无雨天空。

走去门口这一路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见雨水击打在伞面时发出的毕波声响,路面被雨水泡得反光。

校门旁边不远就是公交车站,晚班车还没开到,已经等了些女生在那儿,曹彬避嫌,不送她过去,放她在学校门口挡雨的地方下。

摘了伞,她身上干燥无痕,他肩头的衣服却湿了大半。

悦颜嘴巴动了几动,声音小到快听不见:“谢谢。”

“没事。”曹彬脸上没什么表情,抖了抖伞上面的雨珠又说,“伞给你吧,我家很近。”

“不用了,”悦颜渐渐恢复音量,态度平静地像跟班里其他男生说话一样,“我爸爸马上就来接我。”

“那行吧,”看看她,见她好像没有话再要跟自己讲,曹彬主动说,“我先走了。”

“嗯,再见。”

“再见。”

曹彬撑开伞,往雨里走了几步,雨水击打伞面的脆响瞬间又回到耳边。他站住回头,看向几乎是缩在雨檐下的悦颜。

雨夜里,女孩的脸白到像会反光,一双眼温柔明亮,藏着一点天生的怯。

原来世上真的有会说话的眼睛。

他第一次见高悦颜,是在高一新生的迎新晚会上。为了显出校领导的重视,每个班级都有节目,悦颜当时在的那个班出了个女生群舞,找了六个有舞蹈基础的女孩临时抓排了一支民族舞,给的时间很紧,连跳舞的衣服都是班主任找外面工作室租的。晚会那天,曹彬去后台给自己班的同学送东西,兵荒马乱里,一眼看到了她,女孩自己身上的裙子还没整理好,托一片挂一片的,还蹲在地上给别的女生缝裙摆,缝得差不多了,悦颜低头用牙齿咬断线头,又退后几步看了看效果。

听见有人喊她,她回头,眼神尖尖。

曹彬顺着她看过去,一个男生歪站在垂下来的幕布后面,身材高挺,手插在裤袋里,表情有些冷又有些在笑。

跟旁边的女生交代了几句,悦颜放下手头上的针线,出去,来到那个男生面前。

曹彬的目光下意识地跟上她脚步。

男生很脸熟,是高一最近的话题人物,军训的时候就已经有一帮女孩围着他打转,长的帅是一方面,家里条件也不错,据说他脚上随便一双鞋都是阿迪限量款,没有小三千拿不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女孩问。

衣服是抹胸款式,露出深深的锁骨和薄薄的直角肩。男生看着她身上,眉尖渐渐蹙了起来,提提她肩上那根隐形的透明带,不悦:“你穿的都是什么东西?”

女孩拍掉他手,低头整理:“舞裙啊。”

“什么舞要穿成这样?脱衣舞吗?”

女孩皱眉:“沈子桥!”

被连名带姓地点到,男生反而笑了,敷衍地并拢双腿,站直了几秒,逗她似的喊了声到。

她很无语:“神经。”

“不准说脏话。”

悦颜说:“那你自己别乱说。”

男生还是笑,懒懒的、痞痞的,歪着头,目光直接放浪地滑过女孩脸上:“好,我不乱说,我说个正事。”

“什么?”

男生一本正经的样子也透着几分邪性:“下午放学要不要一起走?”

悦颜想了想:“看时间吧,我晚上有个学习小组要参加。”

沈子桥哼笑一声:“每天学习学习的,学不死你。”

男孩是真的不会说话,女孩像是也已经习惯,丢下一句要你管,转身跑走。

那天曹彬不光认识了高悦颜,还认识了沈子桥。后来两人又在篮球场上遇见,打过几回野球。沈子桥为人早熟,世故,处理事情起来完全成年人的派头,加上手头又从来没缺过钱,在校园生活中向来游刃有余,连高年级都买他的账。能认下曹彬这个朋友,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理解。

问题出在曹彬这个人,他性格孤僻,一直独来独往,能跟沈子桥做朋友,有多少是因为那一眼的关系,连曹彬自己都说不清。

但不管怎么说,自从在学校里跟沈子桥越走越近之后,连见到高悦颜的频率也高了起来。

认识她,熟悉她,到渐渐察觉女孩的心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沈子桥开始警觉,有意跟他疏远。

谁都不曾声张,毕竟,谁都不是傻瓜。

曹彬回头,隔着雨幕看向那双莹莹发亮的眼。

或许沈子桥说的没错,他就是犯贱。

写给高悦颜的纸条被其他女生发现,那个女生碰巧跟沈子桥又有过过节,她不去报复他,偏偏把主意打到了悦颜身上,于是就有了约她出来见面那一幕。

事后曹彬不止一次地问过他自己,为什么不承认呢?到底是什么阻止自己承认喜欢她?是骨子里的自卑,还是天性中的悲观?

或许什么都是,或许天意就是如此。

后来想一想,这样也好。

他跟她笑:“高悦颜,我们还能当回朋友吗?”

她先是愕然,而后神情松弛,嘴角扬起:“难道我们一直不是朋友吗?”

两人又笑了下。曹彬撑开伞,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渐大的雨幕之中。

悦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收回时不经意地带过街对面。

等看清对面人影,笑意渐渐从嘴边隐去。

她怔在那里。

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男生孤身一人站在树下,枝叶被风吹得狂摆乱舞,黑色卫衣的帽子拉起,雨水肆无忌惮地打在他头顶身上,已经湿透的刘海软软地垂在额前。

一双眼静静地看着这边,目光锋寒如水浇。

马路上偶尔经过的私家车轮碾起飞溅的水花,骤然响在晚夜中的鸣笛刺耳尖利。

存在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诞且充满戏剧性。

跟这个黑夜并不相衬的,是一只拎在他右手的粉色礼品袋,提手处打着一朵款式夸张的蝴蝶结。

愕然中的悦颜眼睁睁看着面前一部车开过,下一秒,男生迎着飞溅的水花向自己走来。

心脏以反常的频率跳跃,恶劣地彰显着它的存在感。

黑夜,大雨,淋漓的路面,被风吹得斜倒的枝叶,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混乱、狼狈,可以用来形容他的词语,一样可以用来形容悦颜此刻的心情。

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整个人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抬起眼,目光复杂幽深,只是看着悦颜。

一个在檐下,一个还在雨中。

心越跳越快,震得她胸腔微微发麻,头晕目眩一样,连嗓音都被影响,像上好的提琴轻微地颤:“沈子桥,你怎么……”

她是有眼睛的,所以她说不下去。

人的记忆很奇怪,会特别加工我们在青春里的某些片段,一个投篮,一个微笑,一场欢呼,一次感动的瞬间。不管我们长大后再有多么离奇新鲜的遭遇,都不会让这些画面退居次席。

就像现在。

哗哗的雨声,在很多年后她的耳边响起也是这样巨大。

男孩的声音,再经无数年岁月洗礼,还是那么的直接霸道。

而女孩,无论经过多少人和事,还会想起那一刻自己的震撼和委屈。

“就这么喜欢他啊?”少年还是那么痞,说话和看她的样子一点没个正形。

雨水灌进嘴巴里,让沈子桥的吐字逐渐变得不怎么清晰,可说到曹彬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弯了下唇角:“你到底喜欢他什么?球没我打的好,长又没我长的帅……”

与其说质疑,很多年后悦颜才想明白,话里面更多的是委屈。

深爱着别人,却得不到回应的无奈,像拔出的锋利的宝剑,迟迟找不到收回的鞘,开刃的剑锋才会一而再地伤人伤己。

可他对自己的好,她又怎么会一无所知。

只是……

男孩垂在裤腿的手动了动,像是终于意识到手上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重量,提起,举高,拿到悦颜面前。

她疑惑的目光落在那上面:“什么啊?”

沈子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笑了下:“给你的。”

隐约的直觉驱使她接过,几下抽开上面形状夸张的蝴蝶结,里面的东西终于彻底呈现在她眼前。

心慢慢冷了下来,她抬起头,语气平静:“你自己挑的吗?”

沈子桥说:“要不然呢?”

是的,他还是那个他,让悦颜难受的是,她原来这么在意,在意这么一个糟糕的男孩子,他花心、随便、滥交,还用相同的礼物送不同的女生。

悦颜把东西还给他。

他不接。

她的手也一直举在他们之间。

他挑眉,反问:“不喜欢?”

悦颜深吸了口气,抬起乌沉沉的大眼睛,睫毛长又卷翘。

他的心跟着慢跳了一下。

老实讲,沈子桥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他们那一届进来的漂亮女生特别多,高悦颜在里面不算多漂亮,胜在皮肤白,眼睛大,看着又乖又听话,不少男生都吃这一款。宿舍夜聊的时候里就有男生讨论过,早恋如果带这种女生回家,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爹妈骂,因为连父母都喜欢这种长相,能把到这类型的女生其实还蛮有成就感的。

“我可能没有把话说清楚,所以一再地带给你这样的误解,沈子桥,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说这些话的样子成熟,语气冷静,心智上面仿佛一下子又大了好几岁,让沈子桥觉得陌生。那些背后议论过她乖巧听话的男生们,有没有想过高悦颜也会有这样一面。

女孩偶尔装一下傻,想着男生或许就是一时兴起,遇到更漂亮的女孩就会转移兴趣。有时候因为面子的关系,她们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

沈子桥看她顿住,竟然笑了笑:“说啊,怎么不说了,听着呢。”

悦颜声音冷静:“你帮我的那些事,我是应该说声谢谢的,但是沈子桥,我对你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快高考了,我不想再被打扰,我的意思并不是等高考结束我们就可以交往试试看,我们不是一类人,你会找到适合你的女生,我喜欢的也不是你这种类型。”

他目光逼得她很紧:“那你喜欢什么样,曹彬这种的吗?”

愣了一下,悦颜躲开他眼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为了赢取意中人的心,再傲的男生都可以没有自尊心。

“我可以变得跟他一样,”眼神紧逼,沈子桥很快说,“你想要什么样我就装成什么样。”

悦颜心头一酸:“你不用这么做,你跟他不一样。”

沈子桥听岔了,冷笑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含着淡淡的讽意:“是啊,我这种人怎么配跟他比。”

悦颜看着他说这句话,眼睛立刻就红了:“你别这么贬低自己,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想伤害他。而事实上,没有比拒绝更直接的伤害,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痛苦,都是这种伤害最直接的体现。

今天不是把话说穿说破的日子,沈子桥本来也没打算在今晚跟她告白,买这堆东西最初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哄哄她。家里总是有太多不方便的地方。

没想到会哄成这样。

一看到她给曹彬的那种笑,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他受不了。

悦颜心里就好受吗?

如果她不认识沈子桥,她大可以直接叫他滚,或者说些很难听的话,甚至告诉她的老师、她的爸爸。

可她面对的是一个几乎跟她从小一起长到大的男孩子,她看着他穿遍各种尺码的鞋号,各种型号的校服;她在学校突来初潮的第一块卫生巾是他去买的,他每次考试考砸都是她模仿家长笔迹给他签的字……两人吵过,冷战过,也哭过、笑过,他保护过她,也被她保护过,俩人的关系哪能用几句话就说清楚、撇干净。

这世间的男女,相处下来难道只有相爱这一条出路吗?

悦颜眼尾渐渐发红,胸口如潮涨,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两人对看着,都没说话。

迟来的晚班车载走了站台最后一帮学生。彼此的世界里只剩下哗哗雨声,将天地都遮下。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哭什么……”

她下意识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手背一片冰凉,都是她的泪。

是啊,她哭什么呢?

“对不起。”

哭的人是她,跟他说对不起的,也是她。

沈子桥扯了下唇角,似乎有在笑,但是笑得很勉强:“你对不起我什么,本来是我犯……”

话没讲完,看她嘴巴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要说,沈子桥停了几秒,看过来的眼里莫名有种眼巴巴的味道。

悦颜轻轻开口:“你过来点,不要被雨淋到。”

别说是鞋,他整个人都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湿的裤管贴在小腿上,上面没什么夸张的肌肉,悦颜从前一直觉得他高,现在才知道他其实也瘦,属于男孩的挺拔清瘦。

热气冲着他的眼睛,又酸又涨,过了很久还没能适应。

他不动,她就去拉他,很自然的,隔着衣服布料烫了他一下。

对面安保室的灯亮着,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昏暗夜色中的盈盈一抹。已经注意他们很久的门卫好奇地隔着玻璃望过来。

大雨,容貌姣好的男孩女孩,女生似乎还在哭……

雨夜里发生的一切本来就像诗,每个读过的人都会有他们各自的理解。

……吵架了吧,还是小情侣之间闹别扭了?要不要跟学校的领导汇报?

十几平方的安保室里,两个五十开外的保安师傅也像年轻人一样,互相八卦,轻声讨论,但受困于雨夜的约束,仅限于此。

沈子桥站到她旁边,隔了不到半米的距离,雨还在下,气氛谈不上融洽。

悦颜目光飘向雨里,抿了抿嘴,问:“沈子桥,我们认识多久了?”

他在心里真把时间算了一遍:“十二……快十三年了。”

她一怔,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好久了啊,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一个未成年少女一本正经地感叹时光流逝的迅速多少让人觉得好笑。

可是他不敢笑,他怕自己一笑,所有压抑住的情绪都会沿着肺管翻涌出来。

“沈子桥,你一直说喜欢我,可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悦颜转过脸来,眼尾微红,“沈子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喉结滚了几下,沈子桥也跟着她看向雨里:“想听真话假话?”

“真话。”

“你乖,又纯,而且还很听话。”男生答得很快,仿佛这个回答已经在他脑子里转过几百遍一样。

悦颜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假话呢?”

沈子桥这才转过头看她,目光黝黑复杂,仔细看,眼睛里似乎还泛着微微的水光:“假话就是刚刚那句话。”

“高悦颜,我喜欢你,你所有的我都喜欢。”

悦颜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又红了,声音低下来:“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我也有很多缺点……”

“我知道。”男生提了下唇角。

悦颜摇头:“你不知道,能让别人看见的都不叫缺点,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真正的缺点都是别人看不到的。”

她还是那么温柔,就连说起自己不能示人的缺点时也是。

“我脾气一点都不像你说的那么好,有时候任性起来连我爸爸都受不了……我也有讨厌的人,也会在心里用很刻薄的词语评价他们……我习惯安逸,受不了挫折,就算有人告诉我,前面山里藏着很多很多宝贝,但是要走很远的路,吃很多苦,我二话不说就会放弃……我是一个很怕麻烦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处处要别人照顾我,所以不敢出国,连远一点的大学都不敢选,离开爸爸离开家,我觉得我会活不下来……”

是的,女孩省略的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讲。

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不敢接受安全系数过低的人的示爱。

这个人也像山里的宝藏,漂亮,发光,闻名遐迩,见过听过的人都垂涎已久跃跃欲试,就算知道接近这一路要受一路的苦,前赴后继的人还是数不胜数。突然有天山跟她说,你过来,我所有宝贝只给你一个人留着。

可女孩只在出发前的路上看了一眼,依然选择了放弃。

因为太多的不确定,因为要吃太多的苦,她贪图安逸,她不行的。

沈子桥声音艰涩:“你是女孩子啊,我就算累死也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吃一点苦……”

悦颜低头看鞋尖,唇轻轻颤着,眼前已经起了雾:“可我一直是个女孩子啊,从你见到我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个女孩子,为什么非要爱我才能照顾我?如果有一天你觉得麻烦,突然不想爱了呢,我要是已经习惯被你照顾,我该怎么办?”

沈子桥哑口无言。

女孩担忧的问题他一件都没有想过,任何的誓词在那些怀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无力地发现,女孩给他创造了一个困境,他被成功绕进这个困境里,以一种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方式。

“颜颜,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你一直以为我只是想跟你玩玩……是不是……”声音涩到连话都说不下去,他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

悦颜忽然不敢看他,声音小下来:“可是……我不觉得你是真的喜欢我,也许是因为一直能看到我,所以你就以为这是喜欢……”

人不可避免地会被亲近的异性吸引。太熟了,所以拉手说话咬耳朵都不觉得有什么,男生女生的差异天生就摆在那儿,男孩觉得耳热心跳浮想联翩的动作,女孩有时候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大概觉得好笑,沈子桥勾了勾唇,笑得淡淡的:“你当我傻吗?熟和喜欢分不清?”

雨势渐渐转小,积水的路面在昏黄的路灯下反着光。

两人终于都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起伏的酸意,叫她:“颜颜……”

她慢一拍地抬起头,看过来。

“你是不是很烦我……觉得我很讨厌?一天都不想看到我?”

悦颜当即摇头:“没有。”

绷紧的脊梁陡然松下,在等她回答的那几秒沈子桥感觉自己是天堂地狱走了一遭。

他抹了把脸,也笑笑:“那就好。”

悦颜转过脸看他,还跟从前一样,目光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杂质。

沈子桥拉上卫衣的帽子,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颜颜,我说到做到,说过不来打扰你,以后就绝对不会来打扰你。”看她最后一眼,手插进裤袋里,他对悦颜笑了笑,“傻瓜,哭什么啊,不都答应你了吗,好好高考吧。”

她哭了吗?

高志明的车静静泊在街边路口,这是一个开明的父亲,他放悦颜跟沈子桥说了很久的话,也不过来打扰。

等话说完,男孩走开。高悦颜才慢慢地朝爸爸的车过来。

自从奶奶过世她大病一场后,高志明每个晚自习结束都来接她回家住,今天也不例外。

等女儿系好安全带,高志明拉下手刹,调整了下后视镜的位置,随口问了一句:“那是子桥吗?”

“嗯……”

“在聊什么啊,这么久?”

“没什么。”

抱着书包,悦颜缩进椅背,整个一副累到不行的样子。

“饿了吗?车里有饼干酸奶……”絮叨了很久,没听见女儿搭腔,趁等红灯的几秒高志明看去一眼,悦颜闭着眼睛,靠着车门,像是已经睡沉了。

“累坏了吧……”

细雨擦着车身飘过。

爸爸的说话声渐渐飘远,车内安静下来。

悦颜在座位上动了动,找到一处最舒服的坐姿,额头贴向冰冷的车窗,抬手揉了揉自己眼眶,脸上跟着漫开一片冰凉。

对啊,她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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