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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不是亲妹妹,是亲对象

作品: 赠尔欢颜(合集) |作者:天真无邪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5-09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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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课做到九点,悦颜肚饿,搁下笔下楼找东西吃,摸到客厅边碰巧撞见李惠芬在给晚归的沈馨儿煮面。昏暗的一楼只亮着厨房一小片光,切菜煮面的声音叮当在响,夹杂着母女俩喃喃低语的私房话。

知道自己这么贸贸然下去一定会破坏两人难得的孺慕时光,悦颜悄然止步,想了想,干脆坐在了楼梯上。

大不了等她们吃完再下去好了,悦颜托着腮,心里想。

从厨房飘出来的食物香气渐渐浓郁,说话声忽然大了一句。

“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分手分手,你还跟那个男生混在一起,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高兴。”李惠芬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沈馨儿低低解释了几句,被她冷笑着打断,“上进?上进就能变出房子车子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就不能给我争点气,让你爸随便给你介绍一个不比那什么韩震强。”

沈馨儿无奈道:“妈,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交易。”

李惠芬气急败坏:“给你吃给你喝的,怎么不长脑子光长了个儿,让你跟那穷小子分手,怎么就是交易了?现在身边又不是没有上档次的男孩子。”

一说到上档次,李惠芬心里立刻有了人选,喜滋滋地说:“上次跟你爸一起吃饭的田伯伯儿子就不错啊,你也见过的,高高瘦瘦,长得精神,人又礼貌,还是名校硕士……”没听到女儿搭腔,李惠芬站在水池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她握着筷子吃面,一双眼还落在手机视频上,明显心不在焉,看得李惠芬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拿盆冷水浇醒她。

“沈馨儿,你听没听见你妈说话!”

沈馨儿被数落烦了,赌气道:“有钱人也长脑子的好不好,我既不是天仙,又不真的姓高,有钱人为什么要看上我?”

李惠芬万料没料会被自己女儿这么抢白,一下子也愣了。沈馨儿心里明白得很,当妈的又怎么会糊涂,一面千方百计想为自己的子女争,一面又清楚自己什么都争不到,机关算尽也比不上高悦颜真心实意叫的那声爸爸。这些年,李惠芬看得不要太清楚,自己辛辛苦苦把心血贴在这个家,换来的不过是丈夫的提防,女儿的隐让……

快四十了,风风雨雨四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低三下四的苦没吃过,可就在这个温暖安全有吃有喝的家里,李惠芬第一次觉出了恨意。

恨得抓心挠肺,恨得五脏都疼。

对,他高志明的女儿就是宝贝疙瘩,就是掌上明珠,她的子女又差在哪里,不是一个比一个出息,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深吸一口气,李惠芬抬头往上看,竭力化去眼中雾气,不让身后这个粗神经的女儿觉出她语气中的哭腔:“我知道你气我,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孤儿寡母要拉扯你们两个不容易。你爸现在心里就他一个女儿,你又不比颜颜差在哪里,你偏要样样都好,样样都争气,也让你爸好好看看,他是怎么狗眼看人低。”

“妈……”觉出母亲话里的异样,沈馨儿放下筷子,有些不安地叫了她一声。

李惠芬身形一顿,低头继续冲洗手上的盘子,若无其事地:“吃吧,面都坨了。”

沈子桥的衣服悦颜过了一个多礼拜才想起来要还。

本来都忘了,沈子桥也不来催她,等换季的时候突然翻出来,才想到还有这桩公案未了。

男生的款式跟女生的不同,样子又显眼,不好让别人捎,悦颜本来想拖到这周双休日回家的时候带给他,转念想到他说自己冬天就这么一件外套,又于心不忍。于是趁着晚自习开始前一个半钟头的小息时间,用购物袋装好,拿去给他。

悦颜绝对不会蠢到让沈子桥在自己学校门口等她,就跟他约了时间,到他学校门口碰面。明明说好十七点一刻,结果他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出现。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从里面出来,悦颜一眼看到了当中的他。

特点很明显,只要找到人堆里最高最漂亮的那个女生,旁边准是沈子桥,从小到大,他的异性缘就不可思议地好。

想到这里,悦颜忍不住微微笑,抬眼看去,南方冬季暗色调的天幕下,风吹着少年短短的头发。

几天没见,他仿佛更高了,或许是因为换了发型,本来流川枫一样的刘海被剪短,鬓发推平推高,越发显出五官的锋利深刻,帅得更惊心动魄。

悦颜觉得他变了,沈子桥却觉得悦颜一点没变,白白的,像小兔子抱胡萝卜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衣服,眼睛睁得圆圆的。

本来一群人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因为沈子桥停下来,结果一帮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她,眼神一个比一个奇特,跟看外星人一样,就差集体一起吹口哨了。

这阵仗立刻就把悦颜给弄紧张了,她有些怯地往他身后挪了一小步。沈子桥立刻觉得,回头招呼那帮人:“那什么,你们先点菜吧,我待会过来。”

人群心照不宣地应和,推推拉拉地走远。等围观群众都不见了,悦颜才放松下来,把衣服递过去。沈子桥低头看了眼她,没接:“饭吃了没?跟我去外面吃点。”

悦颜摇了摇头:“吃过了。”

沈子桥歪了嘴角:“放心,那帮人一个都不认识你,吃顿饭而已。你要不放心,我给你开个包间,让你一个人对着墙壁吃。”

想着那场景,悦颜被逗笑了,可能这段时间复习压力太大,搞得她笑点一直很低。

“这么好笑啊?”男孩子声音低低,也带点笑意。

她一笑就顾不上他那些花样百出的小动作,沈子桥目光爱怜,伸手摸了摸她头顶,顺着头发不动声色地滑到她脑后,那里的发丝冰凉柔顺,让人爱不释手。

果然,他又犯老毛病了。

悦颜心生警觉,反手圈住他手腕,把他的手慢慢从自己头发上拉下来,又烦又恼地:“说话就说话,你别老动我……”

他一点自觉没有,厚颜无耻地:“我看你头发上有东西,给你拿下来。”

“什么东西?”悦颜想治治他,故意一本正经地反问他。

他的手被她拿到两人中间,掌心向下,虚握成一个小拳,骨节分明的手背横着两条青色静脉。

“我也不知道,感觉挺少见的。”

“到底是什么啊?”见他这么煞有介事,悦颜也好奇起来,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忘了松开,就这么怔怔地牵着他,保持了点距离,防他手里的东西突然飞出来扑到自己脸上,眼睛因为好奇睁得大大的。

手腕一圈都是少女的触感,滑腻,柔软。

下意识地同时屏住呼吸,但不是出于相同的原因。

他握成拳的手慢慢翻过来,一点点打开,就在悦颜全神贯注想看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男孩突然摊开手掌,哈的一声扑到她眼前,结结实实吓了悦颜一大跳。

她惊慌失措地后退了几步,等回过神,定睛看向他空无一物的掌心,才知道是他的恶作剧,哭笑不得冲过去拍他肩、拍他手臂:“你吓死我了……”

那点力气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沈子桥也不躲,就是笑,差点笑弯了腰。

他怎么就逗不够她呢?

就算悦颜怎么自欺欺人,她也不能否认,这对男孩女孩无论经过什么事都能迅速和好如初,毫无芥蒂地说话、玩闹,这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恋爱中最好的状态。

男孩子的肩背硬朗紧实,拍着打着,脸就莫名其妙开始发烫,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手腕反而被人握住,拉到沈子桥眼皮底下,他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真不跟我去吃啊?”

笑过的氛围跟刚刚比明显不太一样,松弛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悦颜双眸水亮,残留着点笑意,还是一样的回答:“不去。”

沈子桥也不逼她:“走了。”

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沈子桥去追走远的大部队,还有人在原地等他,就那个个顶高,顶漂亮的女生,悦颜留心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画着淡淡的妆。

早就听说他们学校管的松,谈恋爱什么的根本不管,别提化妆染发之类的小儿科,悦颜今天才算见识到。

沈子桥过去跟她会和。

两人继续往前,结果拐弯的时候,沈子桥还是不放心地回头关照了一眼。

学校门口早不见了女孩的影踪。

沈子桥又好笑又好气,小没良心的。

旁边女生心细如发,猜了个七八分,试探着问:“这谁啊,你原来高中认的妹妹吗?”

他们这个年纪,认哥哥认妹妹已经是很暧昧的说法了,相当于间接承认自己有喜欢的对象。

沈子桥摸了摸下巴,轻轻地笑:“不是认的,亲的。”

女生神色间略有所松:“你亲妹妹?”

“不是,”他说,“我亲对象。”

关于沈子桥有女朋友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他所在的这所高中,又传回他之前的学校,像阵风一样被讨论了一阵,很快也就销声匿迹,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这帮孩子。十二月下旬,寝室月份最小的司南过生日,请了全宿舍的女生去外面吃自助餐,大家苦读了半学期,都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换了衣服背了包,几个女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伴去校门口搭车。

去的那个点正好赶上店里搞圣诞节活动,门口的队排了老长,幸好她们早在软件上下了单,没等多久就被服务生带了进去,赶上晚餐的第一批。

自助餐厅内部看着挺高级的,食材丰富,也干净,取餐区和用餐区中间设了一座镂空的假山石,空间分隔得很细。女生们找到位置坐下,一个看包,剩下的拿着餐盘去取东西吃。

悦颜先回来,换看包的女生再去,不一会儿,七个女生都陆陆续续回来,一张桌子还不够她们坐,于是又拉了两条凳子拼桌,开吃前先祝司南生日快乐,女孩们都不是什么张扬的性格,也就没在大庭广众下唱生日歌,等说完祝福后纷纷拿出自己事先准备的礼物。司南收下,一个劲儿说谢谢。

晚餐到达高峰期,餐厅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说话声走路声渐渐把音乐盖住。

属于女孩子们的餐桌话题总是很多,聊着聊着扯到了感情方面,一个女生压低音量,凑近来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我刚才拿东西的时候看到谁了?”

几个都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谁啊?”

“张俊。”

话音刚落,司南一张脸顿时爆红,大家心照不宣地看着她微笑。张俊是隔壁高中的学生,小他们一届,年纪上反而比司南还大两个月,据说追了她很久。只是司南抵死否认,说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都是别人在乱传。

谁都没叫他,偏偏会在这里遇到他,加上又是司南的生日,大家难免都会往那方面想。

司南性格腼腆,是那种家里管得很严的女生,一眼都不往那边看,只管盯着自己面前雪白反光的餐盘,可耳朵分明都红到快滴血了:“你们别乱说了,他不喜欢我的。”

说话的女生笑笑:“喜不喜欢试试就知道了啊。”

女生们睁大眼睛,包括悦颜:“这要怎么试啊?”

大庭广众还能逼他承认了?

“看我的,”女生眨了眨眼,突然提高音量,一本正经地叫她,“司南。”

声音好大,惹得半个餐厅的人都看过来,更别提那个本来就在关注她们动静的男孩子。

司南窘得都快哭了,伸手要去捂她嘴巴:“你干嘛啦?”

女生是他们班里大姐大的那种类型,为人豪爽、大气又有些不拘小节:“路人甲都追了你这么久,你到底什么时候答应人家啊!”

悦颜疑惑,低声问她隔壁的女生:“路人甲是谁呀?”

女生暗笑:“她乱编的。”

司南的眼圈都快被她给弄红了,心里既委屈又害怕,哽咽地讲:“你,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走了。”

悦颜也劝:“好了,晓晨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很快,女孩们就收到了这个玩笑的效果。徘徊在附近已经很久的张俊终于过来,这也是悦颜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司南的追求者,很高很瘦,皮肤巨白,有点像早期还没“黑化”的古天乐。

这么一桌女孩儿,他只看的见司南一个:“那谁,能不能跟我过来一下……”

人生能有几次看到古天乐红脸,目光躲闪,红色一路飙到脖子上。

这也太可爱了吧。

满桌姑娘相对忍笑,眼睛都往一个地方看。司南一声不吭地站起身,乖乖地跟着他出去,等走远了,一桌人才憋不住爆笑出声。

笑声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将少女的羞怯、矜持,洒落得干干净净,男孩女孩一前一后渐渐走远的背影,也定格成生日那天最美好的回忆。

吃完自助餐,悦颜独自离开众人走去卫生间,洗完手和脸,一边翻着包里的纸巾一边从里面出来,经过谁时胳膊被人带了一把,害得她差点一个踉跄,心想这谁啊这么没礼貌,一回头,不是沈子桥又是哪位。

半靠着墙,他手里夹了根烟,戏谑地看着她:“你们女的怎么都这么无聊?”

悦颜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桌上逗张俊的那个恶作剧。

她其实一点不觉得无聊,相反,心里一直有股暖意静静流淌,这种感觉根本没法跟男生讲,她亲眼见证了一段恋爱最美好的瞬间——不是抵死痴缠,而是男女心无城府的相互试探、彼此等待。

她心情一好,对他的表情也好,小脸光泽粉嫩,被热气熏到白里透红,显得眉形特别地漂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刚刚没看到你。”

“跟张俊他们来的,刚到没多久。”

“你们怎么过来的?”

“打的。”

一时又没话,悦颜原地停了一两秒,说:“那,我先走了。”

胳膊还捞在他手上,沈子桥一点没有要松的意思,笑了:“怎么见我就跑,这么着急干嘛?”

“我同学在等我。”

“就让她们等着,还能扔了你啊。”

气氛明显变了。悦颜抬头看他。

沈子桥放松地倚在墙上,拿烟到嘴边,轻轻缓缓地吸了口,朦胧散开的烟雾里,少年的眉锋英挺,目光成熟锋利。

悦颜的心快跳了一秒,听见他喑哑低沉的笑:“有人也这么追过你吗?”

如何形容这个问题的语气,随便,漫不经心,她无论说是或者否,似乎都不值得他在意。

她想了想,说:“没有啊……”

沈子桥轻轻淡淡地笑了,抬手盖住她发顶心拍了几下,说:“要是有人也这么追你,记得凶一点,别这么容易让人追到,知道吗?”

如果悦颜能再大一点,或者见过世面一些,她一定会堵他回去,不能让他这么得意:我难不难追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少女终归还是少女,说不出这么厉害的话,也做不出色厉内荏的模样。她的心越跳越快,简直不受人控制,一张脸莫名其妙烧了起来,口干舌燥地看着他。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拿开烟,沈子桥垂下眼,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知道吗?”

回来的路上,在女孩们的连番逼问下,司南终于害羞交代:“我跟张俊说好了,高中的时候谁都不考虑这个,等我们高中毕了业再说。”

虽然恋情“悬而未决”,而她的声音里仍对未来充满信心。

这件事也前所未有地拉近了女孩之间的距离,回宿舍的那一晚,女生们窝在各自的被窝里聊到很晚很晚,从前喜欢过的人,放在心里的男孩儿,不敢声张的暗恋,都在这个夜里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感情是有共鸣的,只要你隐秘无望地爱过谁。

黑暗中,有人问她:“悦颜,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微微愣了一下。

爱离这个年纪的她们好像过于遥远,而喜欢又仿佛是很轻松随便的一件事,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用喜欢这个词语造句,那么,到底什么才算真正的喜欢?

像沈子桥对她那样吗?

问题是,嘴巴说些甜言蜜语就是喜欢了吗?

将来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喜欢”地对待别人?

侧脸压着手背,注视着那片漆黑,悦颜像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没有,我没有喜欢过谁。”

宿舍又安静下来,因为月亮出来了,顺着拉了一半的窗帘照进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外看去。

女孩们摊开的习题册曝露在淡色的月光下,书脊页上横着一支中性笔。

缥缈不定,半明半昧,太像女孩此刻的心情。

就剩最后几个月了,就算有一条命也都豁出去在高考上面了。高考无论对哪一代的学生而言,都是横在心头的一根刺,就算刺取出来了,还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隐隐作痛。

现在悦颜两个礼拜才回家一趟,到了该回家的那个礼拜,爸爸却打电话来跟她讲,因为他要出差去趟外地,让她安心在宿舍自习。悦颜不觉有异,便安耽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东西,晚间又接到沈子桥的电话,问她人在哪,她说在图书馆自习。他又问她几楼,哪个区,她通通告诉给他听,挂了电话没一会儿他也拿着书过来了。

图书馆到底还是书生的天下,人多,也不引人注目。

沈子桥拉开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悦颜埋头只管做阅读理解,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钝笔涩,写起字来磕磕绊绊的,眼皮还总跳。

这时候大姐沈馨儿又打来电话,也是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上自习。她叮嘱她一番后,就把电话挂了。

手机第四次震起来的时候,她对过一排的女生啧了一声,又是怨又是厌地侧了她一眼,仿佛在问“有完没完”。

沈子桥抬起头从对面看着她,悦颜拿着手机走了出去,打来电话的是李惠芬。她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多半还是为了沈子桥的事。按照规矩她先叫她:“妈妈。”

“颜颜。”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跟平素不一样,才显得有那么点异样,“颜颜。”一连叫了她两声,仿佛踌躇不定。

“怎么了妈妈?”

“你奶奶没了。”

太古老的说法,悦颜一时之间竟然没能消化“没了”之下的深意。没了?什么东西没了?玉镯子吗?她交给她戴着呢,保佑她这辈子都平平安安。

沈子桥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的心也是忽冷忽热,扑腾在冰水里,手机怎么会这么重,她她握都握不住。

李惠芬加快了语速:“颜颜,现在是高考最关键的时候,你不能分心,奶奶是因为心血管梗塞突然没了的,你爸爸现在已经飞去吉林了,下午就已经到了,等事情处理好我让他给你打电话,你现在最重要就是安心复习。”

手机被谁拿过去了,沈子桥扶着她的肩,弯下腰来看她,像是在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我要回吉林,”痛来得又快又致命,她也奇怪她此刻的平静,“我要见我奶奶。”

沈子桥应得非常痛快:“我陪你。”

他们其实连衣服都没有收拾,他分别去跟她的和他的班主任请了假,老师觉得兹事体大,让一个男老师送她们去机场,还通知了家长,李惠芬一听说沈子桥陪着她去吉林,不顾形象在电话里冲他大吼:“你凑什么热闹!给我回来!”

他们已经坐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出租车飞快地朝前驶去,街道两岸阡陌纵横,在她们身上扫下一道道斑斓的光影,他坐的离她不近,可却第一次让悦颜觉得只要她一伸手,他就会在那儿。

沈子桥心平气和地跟李惠芬解释:“妈,颜颜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他们从杭州萧山机场出发,因为飞机晚点,耽搁了将近两个小时起飞,这两个小时足够让李惠芬通知到爸爸,爸爸打她手机劝她不要感情用事,离高考还剩几个月,奶奶的后事他会处理好。她坚持要去,爸爸急死了,又不敢在电话里骂她不懂事,只是说:“吉林这边有你姑姑和姑父,都怨你继母,说好不能告诉你,你来了能帮什么忙?奶奶走都走了,现在要紧的是高考。”

她朦朦胧胧地震动着,绞痛着,为父亲的无动于衷,为大人的情感原来都是这样锱铢必较。奶奶走了,他却只想瞒住她,让她心无旁骛地参加高考,一场考试比至亲的人还要重要。那一刻悦颜甚至觉得她是恨她的父亲,他太自私太无情,伤了她也伤了奶奶的心。

她说:“可是奶奶在天上看着我,她知道我有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

高志明沉默了片刻,终于放弃,道:“你在哪个飞机场下,我让你姑父过来接你。”

因为买的是两张超售的机票,她和沈子桥最后一个领登机牌,机场破格给他们升级到了头等舱。找到位置她倒头就睡,沈子桥要来毯子给她盖上,昏昏沉沉,大脑一片混沌,心里却很清楚,奶奶走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人里少了一位。她挨着自己的手臂,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把脸埋在衣袖里,在几千尺的高空里,终于放任自己哭出声音。

她做了个梦,梦到吉林的大雪,扯絮丢棉似的一场大雪,看不清天和地的边界。她走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又一跤,只想着要去见奶奶,大雪鹤唳,仿佛天人在锯天梯,头顶有东西往她身上压下来。风太大,割脸一样刮着,她走得精疲力竭,心里好似有野火在烧,五脏六肺都在锅里煮,她急得要死,身体根本不被她控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来不及了,要来不及见奶奶最后一面了。

急红了眼,她怆哭失声,从梦中惊醒,听见身旁有人在叫她的小名,她不情愿睁开眼睛,在梦里依稀有念头可以支撑她走下去,走下去就可以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可是只要睁开眼睛她就会回到现实,在这个现实里,她的奶奶已经离她而去。

沈子桥说:“颜颜,喝点水吧。”

悦颜恹恹地转开头,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脸。没有一刻她像现在一样讨厌他,更加讨厌自己,不想任何人靠近,也不要任何人假惺惺的安慰。从来不可能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她不要别人的安慰,她知道,他们不可能跟她有相同的际遇,奶奶没了,只是她一个人的奶奶没了,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偏偏她的奶奶没了。

飞机上的她对沈子桥特别坏,可是下了飞机坐进姑父的私家车里,他却依旧一声不吭地让她靠在他手臂,就算前一秒心如磐石厌恨丛生,到了这一秒仍旧软弱的像将化的雪人,这一分这一秒,给她肩膀的竟然是沈子桥,可就算是沈子桥,她也没有力气推开他了。

他不大会安慰人,也或许清楚任何安慰都是隔靴搔痒,他把他的外套盖在她毛衣上,春末了,南北的温差还是大。

“她不冷。”疾驶的黑暗的车后座,她的声音虚弱。

“穿着,”他比她固执,“出去就冷了。”

农村的葬礼特别注重仪式,灵堂设在正厅,黑白照里奶奶的遗像静静地冲她微笑。高志明奔进奔出,安置前来奔丧的外地亲友,大声指挥现场条幅的摆放,没注意到她的出现,是大姑姑拿来白色粗麻衣服让她换上,嗔怪她干什么来。

“都要高考了,这不是给你爸添乱吗?”

她茫然地任由她们拨弄,转头发现沈子桥也换好了麻服,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他看得出她心里究竟多苦,到这里反倒哭不出。

爸爸因为是长子又是独子,出殡的一切事宜都该他来主持决定,忙得焦头烂额,要跟外地来的亲友排资论辈,确定出殡那天的排位,哪里弄错了,他拍着桌子大声武气地跟殡葬队吵架,像是在公司里骂下属是废物。

“谁让你们给她穿皮衣的,我娘属狗。”

在吉林有个说话,穿皮制衣服入葬,来世轮回只能做动物。

他把那些人骂得狗血喷头,她心里特别难受,爸爸在乎的是场面上的轰动好看,孝子贤孙都齐了,程序不能出错,风风光光送老人走,可是谁在乎奶奶想要什么,她想要什么,他心里知道吗?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她是怨恨她的父亲的,怨恨他的世俗和无情,他破坏了这个葬礼的哀伤,表现得像一个暴躁易怒的中年男子,他只记得自己的脸面,只记得高家的名声,根本就不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感受。

这时候他走过来,让沈子桥先带她走,因为她是唯一的孙女,还属猴,跟奶奶的生肖相冲。心里的怨怒像是漫生的野火,到了根本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冲口而出:“我不怕,我要守灵,我也要送奶奶走。”

爸爸被一团琐事缠得精疲力竭,怎么劝她都劝不住,又急又怒,抬手刷的扇了她一个嘴巴,周围很吵,倒是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她猝然抬起一张怨恨的脸,看着高志明脸上的神色惊痛的一变。

在悦颜十几年的人生中,受到的最高级别的体罚也不过是让她去凳子上罚站,别说是打她,就连骂高志明都舍不得骂她一句。

沈子桥箭步过来拦在她们父女中间,叫了一声爸爸。小姑姑见状过来想拉她走,她不肯,用袖子挡住脸,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情绪冲破闸口,汹涌而出,她含着哭腔质问她的父亲:“奶奶没了,为什么你就一点都不难过?”

“爸爸的话不管用了吗?现在你就给我回房去。”

沈子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湿毛巾,让她敷脸,她坐在床沿,一直哭一直哭,恨不得把一颗心都哭出来,他们才会知道她到底有多在乎。沈子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过一段时间就撕一截纸巾让她擦脸。

她才意识到,十几岁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无能为力。

毛巾都被她哭得湿答答,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沈子桥抬起她下颌,想看她脸侧的指痕怎么样。他太高了,尤其他还站着,俯身低头来看她的眼睛像皎亮的星星,指腹轻点她脸颊,眉头微皱,嘴角紧抿,问她道:“还疼吗?”

幸好他没说别哭了,否则的话她一定会哭得更凶。

悦颜一边抽噎一边摇头。

他说:“奶奶走了,爸爸一定也很伤心,可是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下来哭,你要理解他。”顿了顿,才仿佛叹息般地安慰她,“先睡一觉,等睡醒了就会发现一切都会变好的。”

沈子桥一动,她立即警觉地睁开眼睛,事实上他只是走去关上了卧室的门,隔断了从大厅传来的唢呐呜咽声,见她看他,他温和地说:“你睡吧,我在旁边守着你。”

“你不困吗?”

“飞机上我睡过了。”

悦颜精疲力竭,这一路的奔波伤心已经透支了她的体力。听见沈子桥的承诺她安下了心,倒身就睡,头刚挨着枕头,被褥间那属于奶奶的气息又勾起了她的伤心,这一次她紧闭双眼,把眼泪拦截在心底。

没有梦境的清白一夜。

半夜时守灵的哀哭声把她惊醒,悦颜惶然坐起,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帘拉得严丝和密,房中不点灯,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

这种感觉让悦颜觉得恐惧,让她以为自己已被所有人抛弃,她环住膝盖,并不曾抱任何期许地,试探着叫了一声沈子桥。

一只手摸到她的手,掌心温热,然后握住,他哑着嗓子说:“我在。”

“奶奶呢……”

“已经入殓了。”

她侧耳听着窗外的哭声,仿佛乘着时间机器回到幼年,一时之间不辨时空地点。她多大,又在哪,还是五六岁吗,窝在奶奶怀中听牛郎织女。

少年时光呼啸而去,至此诀别。

“你怎么不去睡?”

“我答应过要陪着你。”

并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有多少异样,却禁不止的怦然轻响,知道那个人在,虽然不能保证他可以陪她多久,可这一秒他在,没有走开,让她明白自己并不孤单,他们悲伤一起,哀苦一起。她没有问下去,他也没有发出声音,任凭时间从她们身边静静溜走,眼看着天一寸寸亮起。

每一天都是新的,所以每一天的他们都应该是新的。

清晨的时候高志明来敲卧室的门,沈子桥替他开门,顺势走开,留出空间给她和爸爸。高志明在床边坐下,她背对着他装睡,他摸着她头发,愧疚地叫了她一声颜颜。

他没有掩饰,也没有找任何借口,这个四十开外的公司老总,用最坦率的方式向他的女儿致以陈恳的歉意:“颜颜,对不起,爸爸错了。”

那些只流向心底的眼泪顷刻间从她眼中落下。

“爸爸不应该打你,你是个好孩子。”

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爸爸不是不孝顺,爸爸是害怕冲着你,在你身上爸爸担不起一点风险。”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下面一句让她心碎的句子。

“颜颜,爸爸跟你一样,也没有了妈妈,这辈子就只剩下你。”

从此人生再无来处,只剩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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