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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抢救室内,葛树新的情况暂时稳定,肖隽拿着葛树新心电图的条子,对葛琳解释着:“时间不容耽误,螺旋支和前降支堵了百分之九十,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搭桥手术。先把全身检查做了,如果没有严重禁忌症,明天一早就可以手术。”
葛琳嘴唇紧抿听着,眼里泪光闪烁,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时,病床上的葛树新突然挣扎着抬起手,喉中嗬嗬有声。
肖隽和葛琳赶紧凑过来,葛琳弯腰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爸,你怎么样?”
肖隽摘下听诊器要给他听心肺,葛树新努力抬起手,艰难地伸向面罩,嘴唇嚅动。肖隽赶紧扶住他的手,将他的氧气面罩移开一点,问:“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葛树新困难地说:“我不做手术……”
肖隽劝说道:“你听我说,你的情况,堵塞比例太大,不能做支架了,只能进行搭桥手术。”
葛树新却神色坚定,声音嘶哑虚弱地说:“我不做手术,我不同意,我不签字。”
肖隽一怔,出了抢救室和陆晨曦、钟西北一起在看片室的会议桌上细看葛树新的心脏彩超结果,以及各项检查数据和病历。
肖隽边看边说:“现在是患者女儿要求手术,但患者的神志清醒,坚决不同意手术,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违背病人的个人意愿吧?”
“肖主任,这个手术你们科这两年做过很多例,成功率很高,现在不做又不可能好转,这根本不是个选择题。”陆晨曦蹙眉道。
“那他是为什么这么坚决地抗拒手术呢……”肖隽话音未落,陈绍聪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匆匆进来道:“主任……啊你们都在呢。葛树新的腹平片出来了,肝右叶发现了肿瘤占位。”
陆晨曦等人一惊,连忙接过陈绍聪手里的片子看。
陈绍聪接着道:“刚查到他在公安医院的病历,葛树新五个月之前已经确诊肝癌早期,但是他一直没有接受治疗。现在的检查结果,肿瘤已经四点五厘米了,发现了邻近淋巴结浸润,无远端转移,综合评价二期。体检倒是没有发现其他器官的癌细胞转移。”
陆晨曦有些震惊,但还是不解:“这是他现在拒绝手术的原因?但是……早在五个月前就发现肝癌早期,发现时为什么不接受治疗?”
钟西北叹息道:“早年因为过失杀人被判死缓,几年前刑满释放,又发现了癌症……接连这么多的打击,有几个人还能坚持住,永远打不倒啊。”
“可是他的家人一直在等他,希望他能活下去。现在如果单独哪个病情,都可以尝试治疗,但是肝癌二期、肾衰,加上心梗的状况,手术或是化疗都没办法做……”陆晨曦纠结地说,“钟主任……我们怎么跟他女儿说呢?”
“干了三十年大夫,最难的往往不是面对抢救室里的患者,而是面对患者家人,亲口承认我们无能为力了。”钟西北再叹了口气,“说不出口也得说啊,我去吧。辛苦了,肖主任。”
肖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陆晨曦上前一步道:“还是我去吧,作为他的首诊大夫,通知家属是我的工作。”她走到抢救室门外,透过玻璃看着屋内,见葛琳正握着葛树新的手轻声细语。略想了想,她轻轻推开门。
见陆晨曦进来,葛琳急忙迎上去问:“陆大夫,我母亲怎么样?”“你母亲已经接上呼吸机了,暂时脱离危险,但是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我们正在联系器官调配中心,寻找肺源。”陆晨曦坦白地说。看着葛琳含着泪水不断说谢谢后,她轻声道:“可是现在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父亲的情况。”
“嗯,您是医生,您快帮我劝劝他吧。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他只是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葛琳正在发愁,连忙道。“你……跟我出来一下。”陆晨曦对病床上的葛树新笑了笑,对葛琳低声说。葛琳看着她凝重的神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往后躲。陆晨曦轻轻抓住葛琳,安抚道:“来,你跟我出来说。”
病床上的葛树新却努力发出声响,喉中冒出一阵沙哑的喘息声,陆晨曦连忙过去,帮他移开氧气面罩询问他是哪里不舒服,葛树新虚弱地喘着气,好半天终于说出来一句话:“大……大夫,我有一个请求……我、我想见她妈,孩子她妈……”
陆晨曦蹙眉道:“这可不行,现在您的情况非常危险,不能随意挪动。况且您妻子现在正在昏迷,就算见到她,她也没办法跟您说话。”
没等陆晨曦说完,葛树新突然用力,想要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和监控设备。陆晨曦连忙按住他,葛琳也扑过来道:“爸!您这是干什么呀!”
葛树新眼中含着热泪,死死地盯着陆晨曦,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道我的情况……我要见她。”
陆晨曦面露难色,看向葛琳,不知如何是好,而葛树新依然坚持地喘息着说:“我……我就这一个请求……”葛琳泪流满面,呜咽地叫了一声:“陆大夫……”陆晨曦扶着她,看着眼前生命垂危的病人,终于,点了点头。叫进来护士一起用轮床,带上氧气设备,推着葛树新尽量平缓地走向ICU(重症监护室)。
ICU里徐芳因静静地毫无知觉地躺在一堆仪器的包围中,面容已经非常憔悴。陆晨曦将葛树新的轮床并排靠在徐芳因的病床旁边。
葛树新看到徐芳因,挣扎着想坐起,被陆晨曦按住轻声道:“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绝对不能坐起来,好好躺着,不要激动。”
葛树新点点头,哑着声音对陆晨曦说谢谢,陆晨曦示意不用,转头对葛琳道:“好好陪他们吧,有情况随时呼叫。”留下一人陪护,带着其他人默默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这难得相聚,也确实时日无多的一家人。
偌大的ICU里除了父女三人,只有远处一个值班护士,伴着各种仪器有节奏的嘀嘀声,沉默着。
葛琳一手搭在父亲手上哽咽道:“爸,有什么话就说吧,妈妈能听见……”
葛树新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徐老师呀,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葛琳哭笑不得:“爸,您说什么呢?”
葛树新却牵扯着满脸皱纹笑了:“以前她老是管我……吃饭不能出声……不洗脚不能上床……下班得赶紧回家……跟个老师似的,所以我就管她叫……徐老师。每次这样叫她,她就笑。”
“我从来没听妈说起过呢。”葛琳擦擦眼泪,也笑。
“说这个干什么呀……一个男人,留给自己老婆孩子的回忆,都是痛苦和眼泪……做男人做成这样,失败啊。”葛树新叹气。
“您别这么说,妈从来没怪过您,她也一直教我不要恨您,您要不是被欺负急了,也不会跟人打起来。她常说,等您出来,我们重新开始,一起过日子。”葛琳握着葛树新的手,泪水又掉下来。
葛树新没回答,目光转向了一旁双目紧闭的徐芳因,费力地说:“你一直身体就不好……我也没法在你身边照顾,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这么大……琳琳这么漂亮、懂事,你还教她不恨我……我一定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娶到你这么个活菩萨……我吃了大半辈子的牢饭……算是还了年轻冲动犯下的罪,可是欠你们母女两个的,怕是还不清了……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是我怎么能不怪自己呢?”
葛琳流着泪不断摇头。
“我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最清楚,就算心脏治好了,也撑不过肝癌,唉……治不治意义不大了……”葛树新看着葛琳摇摇头,让她不要哭,继续对着徐芳因道,“服刑的时候,我就签了器官捐献同意书……老天开眼,让我和你血型一样,你现在既然需要移植,条件要是合适,就拿去吧……算不上还债,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替我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着琳琳结婚,生孩子。我这个甩手掌柜……又得麻烦你,多操心几年了……”他吃力地抬起手,在葛琳的帮助下,握住了徐芳因的手,勉强笑笑,“琳琳。”
“我在呢,爸。”葛琳连忙道。
“咱家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吧?”葛树新的眼神渐渐飘远,似乎回到了久远的过去,他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葡萄架下,金色阳光透过密匝匝的叶子和紫光莹莹的葡萄洒落下来,“徐老师”温柔地一边忙碌一边絮叨,小小的葛琳搂着他的脖子让摘葡萄……
“葡萄熟了,又大又多,把葡萄架都压弯了。”葛琳哽咽。
葛树新微笑着闭上眼睛,享受着最后的温暖,满足地长叹:“多好啊……”
葛琳把手搭在父母紧握的手上,努力压抑着哭声。
陆晨曦站在门口,也在抹着眼泪。忽然一张纸巾递过来,陆晨曦抬头,是庄恕。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按在眼睛上擦眼泪,拿开后发现庄恕默默伸出两根手指。陆晨曦一把打掉他的手,白他一眼:“你什么意思啊?”
庄恕也意识到不太妥当,赶紧收回手指,解释道:“哦,我是说,我才来两天,你已经在我面前哭过两次了。”
“我平时不这样的。”陆晨曦还在擦泪。
“那就是我特别走运?”庄恕问。
陆晨曦答:“是我特别倒霉。”
庄恕静静地看着陆晨曦,陆晨曦被他看得不自在,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干吗这么看着我?”
“有点好奇。我以为陆晨曦陆大夫,不该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说我凶、说我张牙舞爪就直接说,不用拐弯抹角。”
“我可没说。”他看看陆晨曦,故意地道,“还是别人都这么说?”
“你!”陆晨曦横眉立目,然后看见他忍笑的样子,气愤地想自己一定正在示范“张牙舞爪”,恨恨地压下怒火,冷哼一声,“我是嗓门大了点,耿直了点,但是谁说耿直的人就要冷血了?”
“也对。你这么恣意的性格,对工作认真,对理想执着,愤怒要讲出来,有伤心、感动就哭出来……很好,没毛病。”
陆晨曦愣怔地看着他,这番对她的解读,从一个认识不久——在这不长的时间中,还一直处于对立中——的人口中说出来,着实让她惊讶,甚至,有着说不出的属于“知音”的惊喜。她看向病房,感慨地说:“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一对历经苦难和分离的夫妻,最后的时光,没有埋怨和恨,只有爱、不舍和感恩。是因为爱,还是家庭的责任呢?”陆晨曦似是自言自语地说。
“爱情、亲情,责任、愧疚,应该都有吧。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如果这个男人不是癌症二期,只需要一个心脏手术就能康复,他还会这样选择吗?”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听了,皱眉盯着他道:“你这个人,真……灰色。”
“想说我阴暗就直说,你要知道,你最大的可爱之处就是率直。”庄恕坦然地道。
陆晨曦一愣。
“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留给你的领导吧。”庄恕不甚在意地边走边说,“洗把脸,我们还有工作呢。”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晨曦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率直?可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这时,ICU里的监护仪器再度刺耳地响起来。
值班护士冲出来道:“患者呼吸衰竭了!陆大夫!”
陆晨曦快速推门冲进去,跑向葛树新的轮床,立刻进行听诊、叩诊等检查,并看向监护器:心率一百一十三次每分钟,血氧饱和度降低至百分之七十五且继续往下降。
“发生了心源性肺水肿……上高压氧!”陆晨曦沉声道。在接上高压氧的同时,她立刻开始给葛树新做心肺复苏,按压。但葛树新的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心率已升至一百三十次每分钟。
“准备机械通气——上呼吸机!”陆晨曦果断道。
葛琳看着葛树新的手缓缓脱开徐芳因的手,垂下,泪如泉涌。她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音对陆晨曦道:“陆大夫,我爸爸要求,把他的心肺,捐给我妈妈。如果还有其他器官可用,捐给需要的患者。”
然而,葛琳不知道的是,葛树新放弃求生机会的捐赠愿望,却并不完全符合器官捐赠原则。
心胸外科办公室里,陆晨曦正在努力向杨帆解释:“葛树新是癌症患者。但这是特殊情况啊。能做的检查我们都做了,结果显示葛树新的肝癌没有扩散,附近淋巴结的穿刺抽检,没有发现癌细胞。”
杨帆摇摇头:“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癌症患者是不能做器官捐赠人的,这是原则问题。”
“可是他妻子如果不接受他的肺移植,一周都熬不过去!这是她唯一的选择。”陆晨曦坚持地说。
“接受移植,确实是她唯一的选择。但是万一移植后出了问题,他们也可以告仁合,说我们是为了钱,为了做高难手术,违反常规,我们不能不考虑。”杨帆道。
陆晨曦在幻灯上展示出葛琳签署的知情同意书和追加声明,以此回应杨帆的问题,解释道:“患者女儿获知所有可能以后,强烈要求手术,这是她签署的知情同意书。”
杨帆略不以为然,看向庄恕,微笑地问:“庄大夫的看法呢?”
陆晨曦也看向庄恕,庄恕看了一眼她,垂下眼帘淡淡地道:“这样的移植手术,家属又签署了所有文件,表达强烈的愿望,国内国外都没有绝对标准,做或者不做,都有足够的理由。”
陆晨曦听到他这么模棱两可的话,有些不满。
这会儿,傅博文走进门,大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傅博文一边走到主位一边说道:“都坐吧,刚跟市卫生局通过电话,上级希望我们在尊重科学、尊重患者和家属知情权的情况下,特事特办,不要拘泥死规定,尽最大努力挽救病人。”
杨帆微微一笑:“上级既然有明确的指示,傅院长又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专家,就请您做决定吧。”
傅博文点头道:“现在家属的意愿明确,病人的指标、我院的技术,又都能完成这次手术,我决定,马上开始讨论手术方案。”
陆晨曦立刻说道:“傅老师,这次还是请您主刀吧。这也是患者和患者女儿的愿望。”
傅博文一愣,正要说话,身边的杨帆立刻赞同道:“傅院长,有些日子没看过您的手术了,这次可一定得录像,作为经典教材啊。”
傅博文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应声,他想了想,对杨帆道:“杨帆,你组织下徐芳因的所有资料,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找我。”
杨帆微笑点头:“好啊。您看我,想着两年没见您亲自主刀移植手术了,就算我不是这方向的,也特别期待!”
陆晨曦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角,而庄恕,也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杨帆,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探究。
傅博文没有再说话,转身径直出门,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想开文件夹,却又停住,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盯着墙上的一幅警语,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初心”。
杨帆拿着病人的病历、检查资料走进办公室,道:“傅院长,这是病人徐芳因和葛树新的配型情况和胸片。”
傅博文没有去拿他递过来的资料,依然静静地坐着。
杨帆看他没有反应,轻唤了一声:“傅院长?”
傅博文低着头道:“这些还要你亲自送过来吗?杨帆,我让你亲自准备资料然后来找我,是想……”
杨帆一笑,主动打断他:“这么大的手术,又是院长亲自主刀,全科上下都很重视,我来送最合适。”
傅博文眼神有些晦暗,道:“……好,谢谢你。”
杨帆放下资料,转身准备离开。
傅博文盯着眼前的资料,终于艰难地开口叫住了他:“杨帆。”
杨帆停住,转身问:“院长,您还有事儿?”
许是灯光的原因,傅博文的脸色苍白,看着他,犹豫而艰涩地说:“你和庄大夫比较熟,能不能考虑一下……”
杨帆却立即打断:“傅院长,全院,不,可能是全市的移植学界,还有卫生局的领导,都关注着您的肺移植手术。您有什么要求需要我来张罗配合,请指示。我虽然没能做移植方向,但是您知道,我一直非常关注这个领域的发展,肺移植的手术台是上不了了,后勤配合工作,一定做到。”
傅博文缓缓抬头,望住杨帆,问:“你最恨我的,就是当年没有选择你,进入移植课题组,对吗?”
杨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带了丝冷色:“当时我是各方面成绩最优秀的年轻医生之一,更是在移植方面的兴趣最大、做了最多准备的。傅老师,为什么不是我?”
“你不合适。”
“不合适?你当时觉得最合适的袁奇、贺飞,培养了五年,成熟了,一个出国了,一个被私立医院挖走,干脆放弃了这个领域。你后来最欣赏的薛峦,居然脱下白大褂,下海了。”杨帆讽刺地说。
“他们不满于辛苦付出之后的经济回报,去选择得到更好经济回报的地方,无可厚非。至少,不会因为不满,在不该牟利的地方,牟利。”傅博文声音沉下去。
“不该牟利?”杨帆一脸冷笑,嘲讽地看着傅博文,“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谁的定义,谁的权利?不合理的‘该’,你坚持了,没有经济效益,结果,就让你想培养的人才,一个个不满了、离开了。很好,傅院长,您要坚持啊!仁合心胸外科因心肺移植的辉煌而领跑全国,如今既然子弟不继,您就再多站一班岗吧!”
傅博文听了这番话,脸色愈发苍白,他垂下眼皮,手指扣着桌边微微发抖。墙上的挂钟分针,嘀嗒地走着,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傅博文不说话,杨帆也就安静地等着,足足过了十分钟的光景,傅博文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说道:“我想要陆晨曦,给我做助手。”
“哦?陆晨曦从前无意移植领域,如今,你想……”
“我没有想什么。手术是我主刀,做方案,晨曦只是配合。她的知识和技术足以做好这个一助。你不用多想,她之前不愿意全副精力搞移植方向,是觉得心肺移植花费巨大,器官紧缺,能受益的患者相对太少,她更愿意把她的主要精力投放到能帮助最多患者的领域。晨曦是个最不会变的孩子,从前如何,今后也如何。不管在哪儿,她都是个真正的大夫,杨帆,你不是。”
“您是吗?”
傅博文垂下眼皮,并不回答。
“好的,那我去准备。”杨帆点点头,微笑着后退,把资料放下,“那您先熟悉资料,我去把陆晨曦叫来,让她跟您讨论手术细节,我去安排手术室。”
一声门响,杨帆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傅博文缓缓抬起双手,望着那幅“初心”,口唇轻动,喃喃自语:“我要遵守誓约,矢志不渝……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又双手互握,紧抿嘴唇,没有再出声,却在内心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行,你一定可以。傅博文,为了不离开这个战场,你已经放弃了最宝贵的东西。坚持……这是这个战场上,你在这个战场上,最后一次战役。退了,输了,就是否定了一生。”
与此同时,张默涵已经带领移植组的大夫们,开始了供体准备。他们将各种保持脑死亡患者器官存活的支持仪器,接上了葛树新的身体。
陆晨曦对葛琳,进行着最后的解释补充。
总护士长在给器官调配中心电话:“你好,我是仁合医院。我们有一位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的患者,刚刚判定脑死亡。死者有肝癌二期,未见远程扩散,未见淋巴结浸润,死者心肺器官已经有了指定受者,请中心专家判断是否有其他可用器官。”
两间手术室内,护士与麻醉师进行着手术前准备。
葛树新与徐芳因先后被推进手术室。
走廊中,分列楼道两侧的医护人员纷纷肃立鞠躬,向器官捐赠者表示致敬。
看片室内,葛树新与徐芳因各自的X光、CT片插满片墙,桌上摊着他们的病历与各种检查单。
陆晨曦、傅博文与另外两名五十来岁的医生,指点着片墙上的片子进行讨论,最后确定方案。
傅博文道:“患者COPD六年,支气管扩张严重……我想进行双侧单肺序贯式肺移植。”
“双侧前外侧切口?”陆晨曦问。
傅博文点头:“嗯,晨曦,你来给患者建立体外循环。”
陆晨曦指着片子道:“患者肺动脉放过支架。”
“所以这部分吻合的难度非常大。”傅博文道,眉心一跳,他用手按住,脸色还是一片苍白。
陆晨曦却一脸坚定,充满信任地,理所当然地说:“所以在门诊跟葛琳谈的时候,我就跟她说,这台手术,必须您亲自主刀啊!”
庄恕在办公室里煮着咖啡,桌上放着一块小蛋糕。敲门声响,庄恕说了句“请进”。
杨帆走进来,笑道:“这么悠闲?自己煮咖啡呢。”庄恕回头看见杨帆,点了点头,端着咖啡走过来问:“傅院长他们忙着,我难得偷闲。来一杯吗?”杨帆摆摆手:“心脏受不了。”庄恕和杨帆坐下道:“我忘了,你喜欢喝黄山毛峰。”杨帆摇摇头:“是庐山云雾,你是不懂茶啊。傅院长已经在为患者准备移植手术了。”
“机会难得。安排录像了吗?”庄恕淡淡地道。
杨帆的表情却是意味深长:“安排了,其实我一直以为,这会是你在这里的第一台移植手术。”
庄恕一笑:“病人前几天来我院就诊的时候,就希望能让傅院长做她的主刀大夫,这是病人的意愿。”说着把蛋糕推给杨帆,“尝尝吧,还不错。”
杨帆依然带着那么点别有意味的神情道:“病人当然是慕名而来啊,只是傅院长这两年不太做什么高难度的手术了,外人当然不知道,没想到傅院长还是……”他说着笑起来,“他没邀请你共同手术吗?”
庄恕摇头:“没有啊,傅院长没跟我提过,他已经安排陆大夫参与手术了。”
“嗯,倒是合情合理,但是……说不上合适啊。”杨帆沉吟道。
庄恕眼里带上了探究:“陆大夫是徐芳因的首诊大夫,又是器官提供者葛树新的急诊大夫,她对情况最了解,个人学术水平、技术水平又是最好的,哪里不合适了?”
杨帆看了看门外,慢慢地说出一句:“陆大夫虽然业务好,但移植这个方向她接触得少。在这个手术中,她做个好助手没问题,可她顶替不了主刀啊。”
庄恕愕然:“顶替?有这个必要吗?”
“傅院长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连肺癌手术都很少独立做全程了。”杨帆说着拿起蛋糕尝了口,“嗯,是不错。”
庄恕缓缓放下手中的咖啡,沉思片刻后,起身去了急诊科。
杨帆望着庄恕的背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手里的蛋糕,末了,赞叹一句:“味道真是好极了。”
急诊科护士台前,庄恕表明要找陆晨曦,护士杨羽一边核对着刚开出来的医嘱一边回答:“傅院长调陆大夫去做移植手术的助手。刚才她已经上去了,您找她有事儿吗?”
庄恕道了谢转身刚要走,陈绍聪咧嘴笑着快步走过来,对他伸出手大声说:“庄教授!急诊陈绍聪!”
庄恕一愣,和他握握手:“陈大夫,中午吃饭的时候见过面。”
“哎对,一直没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你找陆晨曦啊?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急诊这边儿我熟。”陈绍聪兴兴头头地说。
“哦,我知道陆晨曦要参与肺移植手术,本想请她带我去观摩观摩,不巧她已经走了。”庄恕道。
陈绍聪却笑得有点“狡猾”:“我听说肺移植也是您的专长,去看傅院长的手术,是想观摩呢还是想比较呢?”
庄恕笑了:“当然是观摩学习了,十年前傅院长做仁合第一例心肺联合移植的时候,我正在考加州大学医学中心的心肺移植组,看遍了世界各国这方面的手术资料,对傅院长的那台印象很深刻。”
“嗯,这么说倒是,傅院长上一台肺移植都得是快三年前了,这回确实是值得一看。”陈绍聪这才稍微正色道。
庄恕听了这话问道:“看来做院长,杂事多,大手术不常上台了吧?”
“当了六年院长了,也就是这两年才不太主刀的。门诊出得多了,手术很少,上台也就是指点一二不跟全程。”陈绍聪忙不迭地解释。
庄恕表示意外:“超一流的外科专家,总是不舍得离开一线的,傅院长倒是个例外。”
陈绍聪乐呵呵地说:“当院长的,这个这个,肯定要着眼全局!梯队建设比个人成就更重要。总不能疑难手术都让他做了,年轻人没有锻炼实践的机会啊。”
庄恕点头:“也是。我从来没做过领导,真是没想到这层。”
陈绍聪大笑:“哈哈,我更没做过,”随即小声地说,“但是咱这给领导挽尊的水准,高吧?”
庄恕看着他故作油滑狗腿,实则坦诚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滞,突然对自己这样的试探,有些自厌。他皱了皱眉,吸了口气,干脆直接问:“所以,傅院长确实很久没有做过移植手术,甚至其他疑难杂症的手术了?”
陈绍聪一呆,还没想明白庄恕的意思,又听他继续问:“傅院长点陆大夫做助手,她在心肺移植方面,也有过研究?经常跟手术?”
陈绍聪愣愣地回答:“她肯定跟过肺移植手术,做过一助。她这个水平,做什么手术的一助也是最好的一助哇。”
“那么,她有独立处理所有手术中可能意外的能力吗?”
“她的专长是胸腔镜小切口和食管手术。这,术业有专攻,她不可能每个领域都大拿。再说,有傅院长在,她只需要配合嘛!”说到这里,陈绍聪心内一动,想起这位带着一身不解之谜来到仁合的神级外科专家。
陈绍聪心里打了个突儿。庄恕毕竟是杨帆请回来的,又确实挤走了陆晨曦。虽然看过他手术录像之后,陆晨曦信誓旦旦说这位的水平比自己高得不是一点两点,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被杨帆左右……她毫不掩饰的崇拜,让陈绍聪都对庄恕产生了莫名的仰慕……但是,人心隔肚皮,专业牛逼也不能保证心思不险恶,对吧?庄恕这意思,是怕晨曦因为这台手术发挥过于出色,因此竟进入移植组,影响他的绝对统治地位吧?
想到此,陈绍聪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咋就因为陆晨曦对他手术水准的盛赞,莫名对“敌人”产生好感了?上赶地废了这么多话!内心对庄恕警惕起来,陈绍聪打着哈哈找补:“庄大夫,您看,晨曦现在都是急诊科的了。怎么可能又进入移植组……”他兀自还在絮叨着,庄恕直接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就迈开长腿快步离开。剩下陈绍聪一拍自己脑袋:“嘿!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啊?!”
庄恕离开急诊后脚步不停一步三级台阶地往上赶。心中浮现起方才杨帆别有意味的笑容,还有他说的“傅院长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连肺癌手术都很少独立做全程了。”他脚步越来越快,向着看片室疾走,连过往大夫护士跟他招呼都视而不见。
终于走到看片室,他一把推开大门,与里面的傅博文、陆晨曦等人撞个正着,大家看着他,都是一愣。傅博文问:“庄大夫,有什么事吗?”庄恕走过去,直视着傅博文的眼睛道:“傅院长,我请求替换陆大夫,配合您完成这台手术。”
在场的人都怔住,庄恕继续说道:“既然陆大夫已经离开胸外,院领导又正式将她调入急诊,这个手术她不适合参与。”陆晨曦听到这话,没等傅博文表态就忍不住道:“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你以为我稀罕回胸外吗?”
庄恕不理她,只对着傅博文道:“这个手术本身难度很大,谁都无法保证一定成功。现在全院上下都很关注,如果出现意外,对患者、对仁合都无法交代。”
傅博文沉默,没有回答。
庄恕看一眼另外两位五十多岁的大夫道:“我来负责供体器官切除,陈教授配合我,张教授配合您摘除受体器官,而后,我配合您,完成移植手术,这样组合更保险,对患者也更负责,请您考虑一下。”
看片室内一时间安静得呼吸可闻。
陆晨曦慢慢转向傅博文,等待他的决定,而庄恕只平静地看着傅博文。
终于,傅博文缓缓抬起头,声音有点哑,但是说得很清晰:“庄教授去年一年就曾在加州大学医学中心主刀进行过三例成功的肺移植,这次又对患者情况熟悉,主刀这台手术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患者家属一定要求我来做,我们需要尊重患者的意愿。让庄大夫当助手,屈才了。”
陆晨曦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啪的一声把片子甩在桌上,大步冲出看片室。
另两位医生有些尴尬,自请先去进行手术准备,离开了,看片室内只剩下庄恕和傅博文。
傅博文望着庄恕,一字一句地问:“庄教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做这台手术的助手了?”
庄恕平静地问:“这原因重要吗?”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傅博文蹙眉。
庄恕坦然地道:“如果院长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可以不必接受我的建议。”
“如果庄教授是出于公心来帮我,我非常感谢。但如果是受人所托或者是受人指使,可就太不体面了。”傅博文淡淡地道。
庄恕牵出一丝笑意,笑得有点不可捉摸:“傅院长觉得谁能指使我,又为什么要指使我做这事?”
傅博文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道:“我承认,陆大夫没有庄教授那么漂亮的履历,但她确实是我最心爱的学生,把她调到急诊是有些委屈了。我这样说,不知道庄教授体谅不体谅。”
庄恕点头:“傅院长惜才之心我理解,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打击陆大夫,阻止她回到胸外,我就直接跑到这里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求替换她,那您把这事儿,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吧?”
傅博文有点心虚地问:“庄大夫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原因?”
“陆大夫说您对任何后辈都一视同仁,不会为了个人利益去拉拢、排挤别人。我想您更不会为了名誉,把病人作为赌注。我真希望她看到的是事实,而不是虚伪的假面。我去准备手术了。”庄恕说完,转身出门,傅博文脸色苍白,却没说出话来。
庄恕走进刷手间刷手,陆晨曦看到后大步从门外进来,站在他对面,盯着他道:“今天我参与手术,不仅仅因为我是他们的首诊大夫,我也是想为他们尽点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庄恕淡然问:“我想的那样?我想什么了?”
陆晨曦被噎住,刚要开口,庄恕摇摇头道:“我替换你的理由刚才已经说了,那就是全部的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必要再来跟我辩论。”
陆晨曦急了:“我不是来跟你辩论的,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决不会做这种事!”
庄恕也不客气地打断她道:“陆大夫,你也不小了!工作也过十年了。一些情绪上的狠话,还有任性的举动,你要考虑自己能否承担后果!做一件蠢事可以,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他说罢,举着刷完的手走出门。陆晨曦被他说得愣在原地,过了好久,她才痛苦地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走出门。葛琳看到她,赶紧迎上去,着急地说:“还不同意是吗?就算你不是心胸外科的大夫,我也要求你参加手术!我去跟傅院长说!”
陆晨曦赶快一把拉住她道:“你别去!我不参加手术还有一个原因,我刚才没告诉你……有肺移植水平更高的医生,是他代替了我的位置,这个安排把握更大。”
葛琳不解地问:“可大家都说你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不是你?”
陆晨曦犹豫着把埋在心里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一直不想承认,也一直不想告诉你,无论是在技术……还是经验上,仁合心胸外科现在有一个比我更强的医生。”
她离开手术室,穿过拥挤的人群,深呼吸平静着情绪,走到急诊二诊室的门前,摘下停诊的牌子打开门走进去。诊室中,陆晨曦把写着“急诊医生”的胸牌高举到眼前,对自己说:“陆晨曦,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做个好的急诊科医生。”她把胸牌别到胸前,深吸了口气,冲楼道里等候的病人喊道:“下一个,到二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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