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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到了妇产科的NICU,穿了隔离衣,走进去。
柳灵的孩子在最靠里的一个监护暖箱内,小小的身子不比一只烧鸡大,却接着各种不同色的线、管,连着监护仪器。
陆晨曦走近,小心地把手伸进暖箱,擦拭婴儿插管位置周围的皮肤,眼睛盯着监护器的屏幕,读数。
值班护士心里紧张,一见她来,本想阻止,然而她是手术大夫,又有来看术后患者的责任……于是把隔离衣给她之后,赶紧给值班主任发了消息。
出了如此大事,非但房方,连陈景平也没有走。
她们收到信息,立刻赶过来,护士迎上去,房主任着急地道:“怎么回事儿?出了这么大事儿,明天就要对全部媒体解释,现在可能就会有记者在!你怎么让她进去了?赶快叫她出来。”
陈景平却抬手制止,问道:“她进去干吗呢?”
“她给孩子做了检查,量了尿量,还给孩子吸了痰,又嘱咐了我一堆注意事项。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就都记下来了。”护士道。
陈景平看看表,点头:“很好,我刚才就在想,到了术后检查时间了,陆晨曦再震惊再受打击,作为主治大夫,也不该忘记了孩子的术后检查。”
房方皱眉:“可是……她现在情绪不稳定,就别让她继续管这个孩子了,叫她出来吧。”
陈景平摇头,神色坚定:“她是新生儿食道闭锁方面最好的大夫,也最熟悉这个孩子的情况,手术也是她做的,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继续负责这个孩子。”
“可是……”房方有些着急,“她来检查孩子术后情况是常规,但是现在的情况,非常规啊!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们是大夫。”陈景平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地说出口,目光从房方脸上,转到了周围几个赶来的护士脸上,“都给我听好。在这里,只能有大夫!”她说罢,直接去护士台拿了隔离衣,也走进了NICU监护室。
陈景平对庄恕点了点头,当作招呼。走到正在观察孩子监护数据的陆晨曦身边轻声道:“晨曦,明天,我们要对媒体解释。我不知道明天过后,你还能不能继续负责他的治疗。”
“我明白,陈老师。”陆晨曦回答,“如果最终不得不换大夫,我会把病历交接做好。而且,我会给出所有我能想到的建议和意见。不管换不换,换了谁,”她望着暖箱里沉睡的婴儿,“仁合的大夫,都会给他最好的治疗。”
陈景平教授什么也没有说,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不远处的庄恕,轻轻地退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休病假的傅博文回到了医院。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什么地方都没去,径直回到自己办公室,烧水,摆上两个茶杯,放进茶叶,注入热水。
然后他坐下来,抬起头,静静看着挂在墙上的“初心”二字。他独自静坐了很久,拿出手机,给钟西北发了条消息。
这个时候,杨帆也没有离开办公室。他正撑着头,烦躁地看着又响起来的电话,却不能不接,还得尽量调整好情绪说话:“梁校长,您要和赵副局长一起过来?好好好,我通知召开紧急院务会,院一级领导,相关科室主任都来……好,我马上安排。”他才把电话挂上,伸手想拿茶杯,就听到门被敲响。这时电话铃又不停地响了起来,他一拧眉头吸口气,扬声说了句“进来”,烦躁地接起电话,换上耐心的表情说道:“喂,孙主任,您好您好……对对,我知道,这件事我们院现在高度重视,马上要召开院务会……”
推门进来的是庄恕,杨帆冲他点点头,嘴上还没停:“好的您放心,这种事发生在院里,我们是有一定责任的。必须从严处理……好好我明白,有了消息我向您汇报,好,孙主任再见。”他疲惫地放下电话,拿起茶杯想喝水,发现已经空了。还没来得及去倒杯水,电话又响,杨帆憋着一肚子火突然有些焦躁地把电话线一把扯掉,压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庄恕拿过他那个杯子,起身去饮水机接好水,放在杨帆手边。
杨帆疲惫地揉着眉心叹息:“唉……仁合医院建成以来还没出过病人自杀的情况。现在学院、卫生局、媒体,都来了,全都炸锅了。”
庄恕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平静地道:“事儿既然出了,总要有解决的办法。”
杨帆抬起头看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你是来为陆晨曦说情的?”
庄恕看着他道:“算是吧。”
杨帆大概明白了庄恕想干什么,但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于是心内盘算着,脸上带着无限烦恼地道:“大家欣赏陆晨曦有才华,都觉得我是在故意针对她。说实话,我从来没说过陆晨曦不是个好大夫,但她太自以为是了,不断地惹麻烦引起纠纷,这是事实吧?我是副院长又是科主任,全院上上下下那么多大夫,应该要严格制度吧?否则有技术的个个都学她,我还怎么管?仁合医院不早乱套了?”
庄恕点点头,安静地等他把话都说完。
杨帆望着他的眼睛道:“我本来想把她调到急诊去,打击打击她,磨磨性子。可是赶巧了,自从她走了,心胸外科就接二连三地出各种状况,还真得让她回来救这个场,救来救去救出这么个事儿来,你说怎么办?”
庄恕从昨夜心中便早有计较,此时听他问出这句话,明白到了时机,平静地道:“这几次手术都是我请她回来的,我有责任。”
“我绝对相信你的专业判断,请她回来手术不是问题。但现在,患者是在院里自杀了,上级不仅要调查妇产科是否护理不当,管理有缺失,还得看之前谁和她接触最多,可能导致自杀的关系最大。”杨帆叹息。
“那就是说,陆晨曦要负主要责任,对吗?”
杨帆迎着庄恕的目光说:“我跟你说良心话,这当口我就是再反感陆晨曦,也不愿意把责任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可她确实在产科和柳灵,还有她的那个……算是家属吧,发生过冲突。剖腹产手术后,又是她无视劝阻,不断向患者施压,甚至堵在妇产科门口不走,我完全能够想象她当时独断专行的样子,谁都拦不住她!”
“可当时患儿的情况晚一分钟决定,就多一分危险。”庄恕解释。
“你不用替陆晨曦辩解,我接触她的时间比你长,这件事她的做法是有问题的,她确实需要有个教训。”杨帆按着太阳穴摇头道。
庄恕静了会儿,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杨院长,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给陆大夫掩盖什么错误。我承认,她有处理不当的地方,但这件事如果定性为——大夫对产妇施压,致使产妇精神崩溃,那么最应该、也最适合承担责任的是我。”
听他说到此,杨帆已经心中雪亮,却故作意外地问:“你什么意思?”
“他们母子两人都是我的病人,他们的诊疗计划是由我决定的,如何同病人交流解释,也都是由我做主完成的。是我在不了解中国国情,还有患者特殊背景的情况下,自认为是权威专家,态度简单武断,拒绝了妇产科医护的建议,没有考虑产妇身体和精神方面的状况,过激地催促患者签字,才造成了这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庄恕有条有理清晰地说道,这番话说完,杨帆沉默片刻,道:“你现在揽下这件事,你庄恕的从医履历上,可就有了污点了。为了一个陆晨曦,值得吗?”
庄恕平静地说:“我是外籍专家,编制上不属于仁合。只有把我作为主要责任人向上级汇报,对媒体解释,才能让仁合医院在名誉上受到的损害减至最小。”
杨帆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钟西北推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老傅,你回来了。”傅博文的神色,比他想象的平静许多,此时,他抬头招呼钟西北:“来吧,茶我泡好了。”
钟西北坐下来,却是按捺不住地急道:“晨曦的事情,解决不好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打扰你的治疗……”
傅博文摆摆手:“这件事,不止你发消息告诉我。其实说到底,是阴差阳错。她只想治病救人,操作上、文件上,也都是按部就班做足规矩的。最大的错误也就是心太急,没有注意沟通方法。她并没有任何医疗上的错判,也没有在流程上违规,所以,不可能判定成医疗事故,不可能吊销医疗执照,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留院查看吧。”
钟西北依旧双眉紧锁:“原则上是这样。可现在医患关系这么差,患者在医院自杀又是重大事件,吸引媒体,吸引眼球,加上她之前跟患者还有冲突……我怕舆论一旦走偏,会挟持客观判断。而且,杨帆如果作为处理这件事的主要领导,为了医院利益,把所有责任加到她一个人头上,去平息舆论的愤怒指责,也不是不可能的。”
傅博文淡淡地答:“目前仁合医院真正的院长,还是我。他连代理院长工作的文件都还没有下来。”
钟西北脸现喜色。傅博文肯再回来作为院长做主解决这件事,是陆晨曦能得到公正处理的唯一可能。但是,他去而复来,杨帆会怎么想?庄恕又会有怎样的解读?……钟西北心中千万种思绪,又是感慨,又是担心。但是傅博文既然这样笃定地说了,想必是做了决定,也想好了应对,于是,他对傅博文道:“第一医院的业务副院长李波,你知道的,我们在‘飓风’瘟疫的时候,一起隔离在中心医院里三个月,他是总负责我是副总负责。那之后我们算是一起共过生死了,交情相当不错。当初陆晨曦刚发到急诊的时候,我给他发过消息,他说第一医院一直想加强心胸外科建设,陆晨曦这个年纪这种水平的大夫,求之不得。如今这事儿出来,他们那边也已经听说了,李波特地给我电话,说他们院长凌远发话,这件事,只要别闹到要吊销执照,仁合为平息舆论,给她个什么处分都无所谓,他们不在乎。他们在杏林分部高价门诊那边,以副主任医师聘用她。”
傅博文低头不语。
钟西北瞅着他牵牵嘴角:“舍不得啊?第一医院的心胸外科基础虽然远远比不上仁合,但是他们综合实力可不比仁合差。如果不是心胸外科拉了优势科室的后腿,他们咋会这么想方设法地挖人?去到那儿,能不能把他们心胸外科发展起来不说,至少还能让她拿手术刀。再说,第一医院自从八年前凌远上任,真是在管理上焕然一新……”他说到这儿,略觉不妥,停下来,正想着,无论傅博文怎么想,这个选择是要让晨曦知道的。只听得傅博文沉声道:“仁合医院走到现在,管理理念落后,赏罚不分,我这个院长做得不好。陆晨曦这么好的苗子,在我手里,却也没有管好,该让她改掉的毛病,太纵容,该保护她的地方,也没做到,走到今天,该负责的人是我啊……”
“老傅,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对于凌远的管理理念,业内也毁誉参半……”钟西北连忙解释。
傅博文却展开了眉头,坚定地道:“是我这个院长和老师做得不好,但是偌大的仁合医院,不能留不下一个只想治病救人的大夫。”
清晨。
还没到上班高峰,仁合医院门口,已经是车来车往,异常繁忙。
医院门口的人流中,郑燕华不时左右张望,看来像是在等人。终于,一辆警车开来停下,警察打开门,祁大伟从车里一出来,自顾自地往仁合医院大楼大步走去,两个警察在后面紧跟着。
郑燕华立即上前,迎面想拦住他,大声道:“祁大伟,祁大伟你听我说,你别着急……”
祁大伟一边拨开她一边吼着:“你让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怎么就他妈的自杀了呢!”
郑燕华一边退后一边拦他,也吼道:“人已经没了,你就是把医生打了、把医院砸了,人也回不来!你闹什么闹!她自杀跟大夫没关系!”但眼看是要拦不住,跟在后面的两个警察上前帮着拉住祁大伟的臂膀,严厉地道:“祁大伟,你冷静点儿!你这样就别进去了!”
祁大伟被众人连拉带拽地停下脚步,直喘粗气:“跟大夫没关系跟谁有关系?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这个医院的大夫,从她来了就歧视她,一直找她别扭!现在出了人命了,你还拦着我!”
“你有没有良心啊!就算真是大夫骂她,能把一个人骂死吗?你有点儿理智好不好!是你这边工程出了事儿,让她觉得失去了生活的保障!她没办法了才走的绝路!”郑燕华瞪着他,冲他高声道。
祁大伟挥着手嚷:“我离婚协议都给她看了,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我在公安局接受调查的详细情况她又不知道,她凭什么觉得失去生活保障!我的事不是让赵秘书给她……”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跌足道,“哎哟!那姓赵的跟她说什么了……”说着懊恼地摇着头,蹲在地上,“就算她怕我这事儿损失大,一蹶不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好几处房子呢,怎么着也比普通工薪阶层强多了吧?还能没有养活她和孩子的钱?!”
郑燕华无语地看着他,抬头对警察道:“我在这儿守着他,你们……能不能让我陪他待会儿。”两位警察点点头,退到了远处。
郑燕华陪祁大伟在台阶上坐下,叹了口气道:“她也没什么大见识,更未见得知道你所有的家底。再说了,这不是……孩子不是那么健康,检查出了问题,她更怕你撒手不管……两边儿加在一起了,她才……觉得什么都完了,扛不住了。”
“就算知道孩子出了问题,那……那也得治啊!我能白手起家到身家上亿,还能就过不去眼前这个坎儿?我赚钱,她伺候孩子不就行了,有什么呀至于不活了?!”祁大伟连连顿足。
“事儿出了你能说这话,当时呢?谁敢相信你?”郑燕华不待他辩解,接着道,“五年前宁宁确诊白血病的时候,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是和我一起扛吗?你是想趁着我们能生,让我赶紧再怀一个,而我只想全力给宁宁治病,坚决不同意在这个时候再分一丝一毫的精力到别的事情上。之后你就把我们母子丢在加拿大,自己回了国,找到了柳灵好再跟你生一个。当她二十八周B超发现孩子畸形的时候,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能相信你会跟她一起抚养一个可能终生残疾的孩子吗?如果你真的因为这起官司倾家荡产了,她对你可能是一个更大的负担,你能接着她?大伟啊,我是知道你的,你是自私了点儿,但也不算真无情无义的人,再怎么着也不会扔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给治病。可是之前你干的事儿,换了谁,谁能有信心相信你一定不抛弃妻子?”
祁大伟低下了头。在郑燕华面前,这件事他永远无可辩驳。他原先的暴怒此时已经完全退去,只留一脸的沮丧悲伤,半晌才抱着头道:“那她也不能瞎猜啊,等我几天不行啊,糊涂……”
“产后本来就是最容易抑郁的时期,你也知道,她不是个坚强的人。”郑燕华吁口气。祁大伟愣了半天,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郑燕华一把把他的手按住:“你干什么呀!耍浑!”祁大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郑燕华叹息道:“这会儿你就多想想孩子吧,他第一期手术非常成功,预后全部康复的可能,已经有百分之八十了,但是后面的一年,要有人小心地陪护。祁大伟,宁宁永远有我,但这个孩子,他只有你了。去看看他吧。”
祁大伟点点头起身,郑燕华跟他一起向医院走去。
仁合医院内最大的会议室里,坐了满满的人,首位的是五十多岁的卫生局副局长赵重光,他旁边是仁合医科大学校长梁思进。他们的下首,依次坐着仁合医院书记、杨帆和另一位副院长,另外还有急诊科主任钟西北,妇产科主任陈景平、副主任房方、护士长,以及重症科主任。
赵重光严肃地道:“自古以来,医生一直秉承着一个职业精神,不管你面对的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他们在医生面前只有一个身份——病人。作为医生,我们没有权力对病人做道德审判,对他们区别对待。现在网络上已经在疯传,说我们仁合医院的医生,羞辱病人,把人逼死了,就是因为她道德有污点,是一个第三者,你们怎么解释?”
杨帆低头沉吟不语,钟西北看他是这个状态,一扶桌子站起来道:“赵副局长,我是急诊科领导,我来说明一下。羞辱病人的说法并非事实,这件事发生在急诊,当时她男人的原配夫人拿着鸡蛋要去打她,我们的大夫为了保护她,还被砸了一身。这个过程急诊医护都看见了,好多病人也都在场,都可以证明。”
赵重光不解地问:“我说的不仅是急诊的事情,网络上还有张照片——医生跟这个柳灵的家属起了冲突,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西北浓眉一拧,道:“这件事纯属巧合,柳灵和她前夫的女儿,都在我们医院就诊,孩子认出了她妈妈,孩子的奶奶就拉着陆晨曦去证实,柳灵又不想认孩子……哎呀,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总之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场,她都可以证明。”
“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在医院的官方渠道上回应?这些事情经过网络上的炒作,已经闹起来了,好多媒体也都在质问我们,现在已经很被动了。”赵重光不满地道。
杨帆终于开口:“这件事情涉及病人的家庭情况,属于个人隐私,即使公布,也要隐去很多重要的信息,不能说得太清楚。所以我只能说,一切都在调查当中,但这样确实没办法安抚情绪。”
众人听着直摇头。
梁思进神情严肃,皱皱眉头道:“即使阴差阳错是事实,但是这个陆晨曦,一意孤行也是事实吧!患者产后激素水平不稳定,这个产妇又情况特殊,这些她应该都知道,却完全不考虑患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味施压!为什么不多给患者一点时间?为什么不等患者家属来做决定呢?”
钟西北有些着急地解释:“两千克不到的孩子,有食管、气管漏,一旦吸入性肺炎发生,原本五成的治愈可能,就降低到一成啊。”
赵重光听了这话就不太高兴了,道:“四十八小时之内手术,都是可接受的,又有专业的NICU护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是,越早做并发症可能越小,但这只是概率!”他说着激动起来,叩叩桌子道,“更过分的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对她停职调查?她居然还在负责孩子的治疗?”
陈景平静静地回答:“因为她专业最强,对孩子病情最了解。”
“专业强就是不信任孩子母亲的理由吗,就可以武断吗?”梁思进责问。
陈景平不为所动,坦然道:“柳灵曾经不认前夫的女儿,又表示过想放弃治疗新生儿,我们怎么相信她对这个孩子还有爱,她愿意为孩子负起生命的责任!现在出事了,都说她是受害者,那如果她不出事,而这个孩子因为她不同意治疗而过世了,现在是不是又要考问我们,为什么不去救孩子呢?”
梁思进和赵重光被她一席话说得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对视一下,梁思进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母亲能否对孩子负责任,作为一个医生,因为患者背景,影响了治疗和与患者的交流,这就是不专业。”
陈景平抬头直视着他:“在座的少说都当了二十年的大夫,谁能一直保持绝对‘专业’?我不是说我们没有错,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临床大夫,能够不犯任何错。”
“错分大小,这个错的结果是院内自杀!我们做临床的可以理解,她是为救人犯错,家属呢?社会呢?媒体呢?你们也太大胆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停她的职,至少不能再让她负责这个孩子的治疗了!”梁思进激动地说。
陈景平长叹一口气,向来严厉的面容也浮现一丝迷惘倦意。她沉声道:“自杀的……救不过来了,临床大夫,管不了政策、管不了舆论,其实也管不了生死……”她把听诊器拿在手里,手指划过听诊器的镜面,缓缓地道,“能管得了的,就是尽力治病。我们现在只有尽全力治这个孩子,给他安排最好的、最了解他的大夫。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吧。”
全场陷入沉默,许久,赵重光开口道:“你们临床治病,可以‘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但这件事的解决上,不能用这八个字来服众啊。陆晨曦是因为救孩子心切,忽略了柳灵的精神状态,这个说法家属和社会能否接受,很难说。我就是处分了你们在座的所有人,能解决问题吗?”他说到此,听到敲门声响,他停下来问:“哪位?”傅博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是我,傅博文。”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梁思进冲周围道:“老傅虽然病休,毕竟还没有卸任,我通知他来的。”
除了主位上的人,大家都站起来,有人赶紧打开门,大家纷纷叫道:“傅院长。”
傅博文走进门,停住,对大家道:“赵副局长,梁校长,大家都到了啊,我还请了一个人来。”
杨帆等众人一愣,傅博文让开身,一位七十来岁的高瘦老人,拎着一只老式公文包,缓步走进会议室。主位上的两位领导一见,和众人一样都是立刻起身问候:“修老。”他正是仁合医院的老院长修敏齐。
修敏齐微笑着跟大家点头:“大家好,好久不见。”两位领导想把主位让出来,修敏齐摆摆手道:“我听听就好,就坐这里吧。”说罢他在傅博文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包搁在身边。
梁思进和赵重光对视了一眼,看向修敏齐。
修敏齐神态平静。傅博文道:“很抱歉,我们两个来晚了,能不能请杨院长把大致的情况跟修老汇报一下?”
杨帆一听马上坐正了身子:“那我简要说一下吧。”
修敏齐微笑着点点头。
杨帆把事件经过陈述一遍,最后道:“柳灵的新生儿,现在NICU二十四小时监护,恢复得还不错,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赵重光看了一下修敏齐:“这件事情,修老和傅院长都清楚了吧?”
两人点点头。
赵重光接着说:“作为临床的职责,当然能管的就是治病,现在我也要说,我作为管理人员,能管的就是制度。每个临床医生,都要在遵守制度的前提下治病。现在我要问,陆晨曦作为急诊大夫,为什么会成了一个婴儿食道问题的主管大夫,她在与家属沟通的时候,怎么会有决定权的?”
杨帆听到这儿起身开口道:“这一点,陆晨曦并没有违反制度。我们有完善的病历和记录证明,柳灵母子的负责大夫,不是陆晨曦,是庄恕教授。”
傅博文听到这话看向杨帆。
杨帆继续向领导汇报:“前不久,心胸外科大夫陆晨曦调入急诊,我在工作上就特别倚重庄大夫,他负责的患者,我从不过问干涉,这也是我的失误。没想到啊,庄大夫虽然医术出众,但外籍专家对中国国情和制度都不了解,他水平再高,也难免‘水土不服’。”
赵重光轻敲桌子提醒:“说重点。”
“是这样,美国的保险制度,对新生儿畸形的相关治疗、护理是全免费的,父母不用发愁账单。一个美国大夫,不会想到护理一个一年内需要两次手术的低重儿,对柳灵这个单身母亲的压力是巨大的。他要求陆晨曦说服柳灵,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给孩子手术,是出于对孩子的最佳考虑,却忽略了中国的单身母亲需要面对的很多问题。”杨帆说完,梁思进和赵重光略沉吟了一下,赵重光道:“这么说来,倒是可以理解啊。”
梁思进也点了点头。
杨帆略松了口气,却见傅博文紧绷着嘴唇,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杨帆继续说道:“庄教授是我从美国请来的,他的失误我也难辞其咎。会议结束后,我会尽快向领导递交调查报告,做出书面解释。”
“嗯,你先别忙着自我批评,即使庄教授是外聘专家,出现这样的失误,你们院里也要对他严肃处理。”赵重光道。
“是,事情发展成这样,庄教授也深感内疚。他请求辞去所有管理职务,愿意面对媒体道歉。但是,他要求和陆晨曦一起,对这个孩子负责到底,毕竟还有后续的手术嘛。”杨帆颔首,说道。
梁思进与赵重光听到这里才连连点头,梁思进随之道:“这也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与外籍专家合作时的责权问题。现在各个医院聘任的外籍专家也越来越多了,你们把这个也作为讨论专题,尽快给出报告吧。”
杨帆应了句:“明白了。”终于放下心来。不料傅博文此时突然开口:“这件事,真的该庄教授负主要责任么?”他这一言既出,在座众人都不说话了,杨帆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傅博文没有看旁人,清晰地说道:“对于合作的外籍专家,需要考虑他们不了解中国制度和国情的问题,这没有错,但说庄教授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制度,我不同意。他回国的当天,就把最新出台的医疗保险制度及具体条文,搞得清清楚楚,用于解决农村患者的切实问题,谁能说他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制度呢?”
杨帆的脸沉了下来,他看了眼傅博文,努力琢磨他此番突然发难的理由和用意——难道是他们背后连在一起,想要摆自己一道?!
这时傅博文已经继续说道:“刚才我讲过的,只是庄教授经手的一个病历。大家都看得出,庄教授在工作中考虑周全,了解社会实际情况,重视每个患者的具体需求和承受力。现在讨论与外籍专家的合作注意事项,有意义,但是以他为例,来说明外籍专家不合中国国情,我不能接受。”
会议室里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赵重光脸色难看,望向杨帆,杨帆不得不向傅博文道:“傅院长讲的,是根据之前庄教授工作经验的推测,但是现在这件事情,有病案、签字、庄教授的亲口表述为依据。我也很惊讶他这一次的武断,但是证据在此,我只能尊重事实。”
傅博文看着他摇摇头:“庄教授爱惜人才,怕陆晨曦因为这次事件,承担过重的处罚,这我理解,但是我不提倡。因为我相信,仁合医院承担得起自己的错误,也保护得了仁合大夫治病的权利。”他转向赵重光,说道,“我已经以院长的名义通知所有媒体,一小时之后召开情况通报会,我会亲自向社会做出解释。”
听到媒体情况通报会,赵重光有点措手不及,赶紧说:“傅院长,这样做恐怕不合适……”
傅博文抬手制止他:“这次事件是个悲剧,悲剧的主要原因不在医务人员身上,但是没能阻止悲剧在仁合发生,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在于我的失职。我作为院长管理不善,作为导师没能在教学中要求大夫重视对病人的心理疏导和人文关怀。”
梁思进也按捺不住了,道:“老傅你不要激动,对媒体公开这样讲,不妥啊……陆晨曦是个好大夫,我们只是要解决问题,修老,您说呢?”
修敏齐这时平淡地开口道:“我同意傅博文的提议,必要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对媒体解释。”
梁思进和赵重光为难地低语了几句,终于,赵重光来做决定性地发言:“这样吧,如果你们能跟媒体澄清误会,获得家属的谅解,我们当然希望留住一个优秀的大夫,不过处分还是要给的,你的意见呢,杨副院长?”
杨帆声音干涩地道:“我的意见是,批评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留院查看一年、停职一个月、记过处分,扣发半年奖金,领导们觉得呢?”
梁思进和赵重光点点头:“嗯,就这么处理吧,只是媒体那边,杨副院长,还是要注意沟通方式,还要……”
傅博文打断了赵重光的话:“媒体方面我可以负责解释,谢谢梁校长和赵局长。停职一个月我认为合理,不过在停职之前,陆晨曦需要给一个小病人做完手术。”
梁思进一听,立即皱眉:“老傅,你这就说不过去了。什么病人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手术?还非得让她做?”
傅博文从自己的座位边拿过一个牛皮纸袋,道:“现在,我给大家介绍林森这个小病人的情况。”他走到会议室内一旁的片墙跟前,打亮墙灯,打开牛皮纸袋,抽出其中的片子,一边放一边开始陈述:“病人林森,七岁,因高处坠落伤收入院,体检和调查既往病历,发现他患有胸腺瘤……”
陆晨曦此时缩成一团躺在家里的床上,眼神空洞。
厨房里传来榨汁的声响。她皱了皱眉,拉起被子,想要继续睡下去——她不想起来,只想一直睡到接到电话通知,告诉她处理结果的时候。
但是门外传来了庄恕的声音,他在厨房喊:“晨曦,你起了没有,出来给我帮把手!”
陆晨曦只得爬起来,推开门,蓬乱着头发走到厨房门口问:“需要我干吗?”
庄恕一边打蛋一边说:“我要做个omelette,蘑菇番茄都切好了,再帮我切半颗洋葱。”
陆晨曦无奈地走到料理台前,拿起菜刀开始切洋葱,庄恕表示满意:“切好了放盘子里,和我刚才切的番茄蘑菇丁混一起……”他说着话,开大火,再融了半块黄油,倒入蛋液,哗啦一声,油烟腾起,香气溢开,多日不用的纤尘不染冷冰冰的厨房,突然溢满了烟火气。
陆晨曦眼里有点热,她将切好的洋葱端过去,和番茄蘑菇丁、芝士碎混在一起,恰恰在庄恕伸手要材料的时候递了过去,庄恕把材料倒进正在凝结的蛋汁里,笑道:“咱俩这个配合像手术台上一样默契啊。”
陆晨曦苦笑:“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你在手术台上配合了。”
庄恕没立刻回答,待omelette煎好,和打的豆浆、切好的水果一并端上桌,两个人一起坐下来,才开口道:“这次院里会对你有一些处分,原本正在审批的副高职称,会撤下来。”
陆晨曦的筷子停住了,怔了怔道:“如果只是撤职称就好了。”
庄恕继续说:“这个孩子的治疗,可能还会由我们负责。”
陆晨曦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说道:“还由我们负责,可能吗?”
庄恕点头:“有可能,你是这方面最好的专家,又是手术大夫,你来主负责,我协助你。”
“院里能同意吗?”陆晨曦不太相信。
“我去跟杨主任谈过了,基于对病人负责的原则,表明了我的态度。”庄恕声音平静。
陆晨曦看了他一会儿,明白过来,问:“你替我担了主要责任,对不对?”
庄恕也没有否认,点点头:“你已经离开心胸外科了,回来做手术接受的是我的邀请,从程序上来讲,你不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谁都知道,这是我的责任。”陆晨曦立刻低头道。
庄恕却坦然回答说:“是两个人的责任。我担下来,只是免除管理职务,还有在心胸外科的话语权,暂停我的学术讲座。这件事的后果,我担得起,你担不起。”
陆晨曦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庄恕等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还不错,没有跳起来指着我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不干了!’。”
陆晨曦把手里的筷子放到碗上,不说话了。庄恕递了豆浆给她,说道:“你不反对,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同意了,后面的事情,就要配合。”他从包里拿出一沓手术资料:“小林森的手术很快就要做了,我希望由你来主刀。”
陆晨曦望着他:“可是……你这么做,杨帆还有其他的领导,他们能接受吗?”
“我只能提出建议,上级领导能不能接受,还在开会讨论。在没接到正式通知之前,就有各种可能。我们能做到的,只有等待。而你的任务,是要做好给林森手术的准备。”庄恕平和地说。
陆晨曦蹙眉,有些沮丧地道:“我的脑子现在很乱,我怕我没法静下心来做手术,也看不下去这些资料。”
“你必须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已经发生的,结果无法改变,但是还有很多事,没有定论。不能等到机会真的来了,你把握不住。对着不明确的未来,往前走特别艰难。”庄恕沉声道,“可是,你如果不想停下来,就必须咬牙镇定地走下去。”
陆晨曦沉了口气,把碗推到一边,翻开资料。
庄恕则埋头开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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