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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封

作品: 双鲤迢迢一纸书 |作者:梨魄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5-09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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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灯结彩,红烛喜宴,笙乐阵阵。

外面到处都是鞭炮声“砰——啪!”,唢呐热热闹闹地吹着欢快喜庆的调子,真真是人声鼎沸!这么喜庆,听得她心中满满的,似要融化。喜阁中,烫了金的“囍”字在儿臂粗的红烛映照下,宛如流金。

芙蓉红帐软软地垂下,在烛火下,仿佛沾了说不出的风流。

她凤冠霞帔坐在芙蓉帐中,眼观鼻,鼻观心,唇角带着满足的笑。

光秃秃的指甲还没长全,纤秀的手指带着细小的划伤,碰到的时候,依然会让人不由“咝咝”地叫出来。

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指尖抚摸着膝上的流苏裙,水润光滑,仿佛有细细的流水在掌心流淌。

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穿上火红的嫁衣。

可今天,那样的恍惚在顷刻间支离破碎。

这一刻……

只有满足,说不出的满足。

胡荼腿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沾不得酒,丢了满堂的宾客,直接回了喜阁。

刚开了门,目光就撞见芙蓉帐下,那一抹消瘦单薄的火红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她,小狮子心里都会不可抑制地缩了缩。

细小尖锐的痛,从心脏的位置,蓦地袭遍全身。

让少年男子清美的脸上,忽地显出一抹恍惚的神色。

“二少。”

鱼微有些担忧地看着身边清美宛如神祗的少年男人——大夫都说了这个时候,不适合洞房。少爷如今伤的可是在大腿上,他就不怕扯到伤口,更难痊愈?这个刘盈,果然是色女!他就没看走眼!

小鱼微实在有些忿忿,狠狠瞪了刘盈一眼。

后者一张苍白清秀的脸,完全被火红色的流苏盖头遮得严严实实,哪知道鱼微的不满有多强烈!

“你下去吧。”胡荼忽然道。

“可二少您的伤……”鱼微惊惶起来,这伤实在憋屈,倘若不仔细着,恐怕就难好全了。

“无妨。”

鱼微还想再说些什么,猛地撞见少爷脸上和煦的笑容。

他平常就不是一个嗜笑的人,从来面上如覆一层冰雪,看了就觉着冷。可如今,胡荼嘴角那抹温软的笑,却宛如月破云出,消散了所有的阴霾与戾气,带着些许的羞涩与期待,让人看了禁不住心中砰砰乱跳。

鱼微当即心中一动,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连忙把二少扶到床边,然后合上了朱红色的檀门,悄悄守在外面。

鱼微一走,这里就只剩下胡荼和刘盈二人。

喜阁中静悄悄的,只有火烛的灯芯,不时发出细微的炸裂声。

两人的呼吸也是极缓,极慢。

在这铺天盖地的大红色中,胡荼静静地伸手握住了刘盈的手。现在他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的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他胡荼的妻子。

一瞬间,小狮子的眼睛亮得有些惊人。

他轻轻挑开她遮面的流苏,在火红的烛光映照下,刘盈的眼眸宛如水波盈盈,仿佛要被人吸了进去。许是抹了一点儿胭脂,她脸上的苍白也被遮住了,只有粉粉的白,嫩如新剥的荔枝,水水润润。

胡荼心口猛地一缩,腹下一股邪火来得猛烈而急促。

他熟练地解开她胸前的盘扣,仿佛解开了无数次,线条完美的薄唇,轻易寻到她胸前那抹嫩白,俯首下去。

“胡荼,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她轻轻推着,却不敢用力,生怕碰到他身上未好的伤。胡荼头也不抬,哑声道了一句:“夫子,你今天很美。”

刘盈身子倏地僵了一僵。

夫子,那一声,还是夫子……

一股泼天的凉意,在悄无声息中席卷了全身,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冷了。这凤冠霞帔,这红囍盈门,这芙蓉帐下,这鸳鸯比翼的时候……

他还当她是夫子。

夫子,仅仅只是夫子而已。

红帐垂下,刘盈只觉心中仿佛被人狠狠揪着,一阵阵尖锐的痛,眼角的晶莹一晃湮入火红色的鸳鸯枕,眼前的一切模糊开来。记不清双唇相贴,心中撼动还是悲意,纵相濡以沫,却也心中揪痛。

在红烛淌泪的时候,青丝披散,肢体纠缠。被翻红浪,一开始刘盈还在胡思乱想。渐渐地,她眼前一切恍惚起来,白光绚烂,酥麻从最羞人的地方一直窜入心坎,她浑身一颤,下意识抱紧身前的人。

被翻红浪,莲红坠雨。

眼前的光从白光变得绚烂,到最后,她完全分不清明明暗暗的颜色,只能大口大口喘息着,到最后浅浅地呻吟,身上的少年男子紧紧地揽着她,仿佛要揉入血肉,不知过了多久,她终究撑不住席卷而来的倦,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实。

第二天胡荼还没醒来的时候,忽觉得身边凉冰冰的,冷气灌入喉中,他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身子说不出的清爽,已经很久没这么舒服了。

他抿唇,静默地体会了一下这样的感觉。

一抬眼,就看见满室煌煌的红,红得几近刺目,儿臂粗的蜡烛燃了不过浅浅一层,上面流淌下的红泪,在龙凤鎏金的烛上,显得分外喜气。然而,少年男子晶亮的瞳仁中还不等闪出星星点点的柔光,不知想到什么,忽地阴沉下来。

喜阁外,有两个熟悉的声音——

尖细的稚嗓是鱼微,另外一个清冷点的女嗓是刘盈。

“姑娘,您怎么自己跑去端水了,这个事,我来做就好了。”

“去准备一些蒲黄和白芨。”

“这些是……”

“二少的腿伤拖不得了,你按照这张单子去抓药,然后熬了送来。”

胡荼在喜阁内,眉头轻轻地拧紧,他知道她会医术,不过如今东夏的医术,早已没落,病久了,也不过是只有与土为伴这一条路。不一会儿,他听见门开了的声音,被子被人轻轻掀开,胡荼只觉浑身一凉,还不待反应,一双柔软的小手静静地捞出热毛巾,利落地开始帮他擦着身子。

他清晰感到那双小手从胸膛,一直到下面。

就当刘盈要擦到下面某个部位的时候,胡荼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一把抓住了刘盈的手腕,眼皮没有张开,声音却带着说不出的沙哑,“夫子,下面的事,让鱼微来做就好了。”

“你和我还要避讳那么多吗?”刘盈拧眉。

“这是在白天,我不想伤到你……”

“就你现在的模样,还有力气伤人啊?”她取笑道。

刷地一下。

胡荼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刘盈,那目光亮得仿佛要咬人,刘盈的笑语被他这么一吓,乖乖吞到了喉咙中。

她想起昨晚,清秀的脸蛋红得几乎要滴血,汗珠凝在鼻尖,连声音都小了几分,“昨天你折腾了足足一晚上,还不够吗?”

“夫子可以试试。”他哑声,淡淡道。

“张开腿!”她被他毫不掩饰的话又弄了个大红脸,只得低声道。可是话说出来,又觉得有些不对,一抬眼,就看见小狮子眸光黑亮地看着自己。

她连忙低下头。

虽然说话没个荤素,不过他还是乖乖张开了腿。

刘盈帮他擦身的空儿,特意小心避免热水沾到伤口。正擦着,鱼微拿着药进来了,“姑娘,您开的药,已经让她们去熬了,熬好就会送来。不过,这些药管用吗?”

他话说到一半,也不知撞见什么,一声惊呼,红木门“砰”地一下摔上了,口中不迭道:“少爷,姑娘,你们继续,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刘盈愣住了。

看看自己,又看看胡荼。

难怪鱼微会误会。

她像是被猫咬了一下,慌忙从胡荼身上爬下来,抬头一眼见到胡荼眼中亮晶晶的,似笑非笑,慵懒得像一只半寐的狮虎,收起爪牙,倒要看猎物到底怎么办。刘盈又羞又恼,狠狠剐了他一眼,连忙出去打开门。

试了几下,门居然打不开。

刘盈愣了,拍了拍门,“鱼微,把门打开!”

“姑娘,你们继续吧,外面由小的帮忙守着,绝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鱼微背靠着门,红着脸,自顾自地说。

刘盈脸都青了,继续用力拍了拍,“开门!”

“二少是年轻人,火气虽然旺了点,但是姑娘好歹比少爷大个五岁,适时地为二少着想一下,他那个腿伤,实在不宜运动太剧烈。”

“哧!”

胡荼听到这,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眼底温软纯净,似清澈的水晶在水波中闪动。

刘盈脸色彻底黑了。

“鱼微,蒲黄!白芨!立刻给我拿来!”最后这一声,声量分外的足,震得喜阁外面的屋顶,都簌簌落下了零星的灰尘。

这些都是治伤的药。

鱼微纵是偶尔脑袋少根弦,这会儿也明白自己会错意了。

“咯吱”一声。

小家伙红着脸,把东西递了进来,“姑娘这是自己配药?”

刘盈实在被他刚才那番话给闹烦了,“嗯”了一声,显然不想多罗嗦。

鱼微紧张兮兮地拉开笑脸,跟了进来,“这治得是二少的腿伤?用这些管用吗?大夫来时,开得也是这几味药,可是治到现在,还没好全。”

“鱼微!”

眼见胡荼的脸又沉了下来,鱼微连忙闭嘴。

刘盈手脚利落,飞快地把蒲黄、白芨斟酌分量,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个白色小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蒲黄、白芨上,捣匀。

空气中,散发出草药的清香。

“把这个给你家少爷敷在伤处。”干完这些,她直接把东西往鱼微手里一塞。

小家伙一愣,“姑娘您去哪里?”

“熬药。难道,你会吗?”刘盈挑了挑眉,淡淡看着他。

喜阁中,霞帔似火的年轻女子眉目宛然,似清水般溅入心底,胡荼心中又是一阵柔软。脚步声越来越远,鱼微捧着药,抽出一只手在胡荼眼前晃了晃,“二少,回神了。”

他一边帮小狮子敷药,口中一边咕哝,“原以为是姑娘对您觊觎得很,今儿个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是我说!少爷,您既是欢喜,为什么不干脆与她摊开,也好过如今这样……”

今儿个天光颇是晴朗,明晃晃地从窗棂中洒落。

阁间张贴着红纸,那些光透过红纸撒落进来,耀出满室红晕。

窗外,喜鹊叽叽喳喳地叫,格外闹腾。

胡荼半卧着床,忽然静静问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

分明不大的声音,却宛如铅石沉水,方才的喧嚣仿佛被一泼冰水狠狠地浇下,所有的火星狠狠一亮,迅速熄灭。鱼微心底猛地一窒,有什么一直沉,一直沉,终是让他惊骇地看着眼前清美无双的少年男子,呼吸都似乎被掐在喉咙里。

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盈一身喜服,悉心地蹲在柴房里熬药。

从身后,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小刘夫子,可以聊聊吗?”

刘盈回头,就看见美如烟霞的白衣少女站在门口。阳光仿佛在她脸上晕出了金色的光圈——那么耀眼的美丽,让刘盈忍不住伸手遮了遮眼。

“顾小姐有事?”

“他都这样了,你为何还要迫他成亲,做他不愿做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知道胡荼要成亲,她眉宇间一直锁着化不开的哀愁,轻轻浅浅,让人看了心中忍不住蔓出细密的藤丝,揪紧了心脏。

刘盈低头,自顾控制着火,生怕熬过了火候减了药性。

她觉得心里好笑,顾倩兮说的他,应该是胡荼吧。

顾倩兮说“胡荼都这样了”?

这样是怎样?

在刘盈想来,实在没明白顾倩兮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默,静悄悄的沉默。

见她什么反应都没有,顾倩兮忽然一脚踢开药罐,哭道:“你只知道调这些药,可调了药又有什么用,连太医都医不好他的伤。小刘夫子,你也只是夫子,你不是大夫!”

滚烫的药汁洒了下来,溅了一地。

深褐色的药香,细细袅袅地飘洒在空气中。

透过白煞煞的雾,顾倩兮惊见着刘盈阴沉下来的脸。

顾倩兮心痛成这样,哪管刘盈如今是什么心情。

这个生在泼天富贵,从小受尽宠爱的少女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小刘夫子,你为什么要做让他不开心的事?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还有半年的时间……你为何这时候都不让他开开心心?”

说到这,顾倩兮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心痛得忍不住弯下腰,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从那里,传来尖锐的疼痛让她双眼模糊起来。

她一次次看他挣扎在生死之间,看他咳出大朵大朵的鲜红绽在丝帕上。

这个原本丰神俊朗,龙章凤姿的少年,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可是眼前这个貌不出众的女人,居然一句话,让他被迫娶她!

说什么欢喜二少,这就是她欢喜二少的表现?

美人毕竟是美人,纵是泪流满面,也是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娇柔动人。少女目光中深深的不满,透过盈盈泪光,犀利地扎在刘盈身上。

“小刘夫子,你也不过是教他诗书。为了他,你可知我放弃了什么?你可知我做出了什么牺牲?为何他娶的是你?为何竟然是你?”

顾倩兮哭得那么伤心。

她不甘心的不是二少将死,而是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竟连二少的一笑都没博得……到头来,二少娶的竟然是刘盈!

刘盈一开始还恼火着。

可是听着听着,忽然有什么灵机一闪,忽然窜入脑海。

顾不得去管一地药汁,刘盈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忽然捕捉到一点极重要的消息,开口询道:“谁和你说二少活不过二十岁?”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底,她心脏禁不住怦怦跳得剧烈。

光秃秃的指甲,掐在掌心,才发现那里已经伤得厉害,根本受不得一丝疼痛。

可是,她需要这样的疼痛来提起自己的精神。

她忽然有些明白胡荼为什么要把自己往外面推……

分明他是一个喜欢上某人,粉身碎骨,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的性子——从三年前,一直到来天封的路上,她应该比谁都清楚啊!

刘盈的眼眸,因为自己那个猜测,倏地亮得惊人。

“你不知道吗?不仅是太医为他医过,便是东夏最有名的神医,都道他活不过二十岁!”

“轰隆!”

随着顾倩兮的话音落地,刘盈脑海中似有一道响雷,狠狠劈了下来。

在一片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十四岁的自己,九岁的胡荼,她仿佛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嗓在耳边轻轻道——

“夫子,倘若你的相公死了,你会如何?”

“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生老病死,何其寻常……我不会怎样。”她当时握着书卷只是静静补了一句,“我只是会陪他一起。”

当时,她不过是想到了父亲和母亲,不离不弃,纵是黄泉,也要一同前赴。

那时候的小狮子,面色明显有几分不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狮子坚持不懈地把她往外推——是从那天,他吐了好多的血,还是从身子越来越差,整晚整晚地咳嗽开始?

刘盈忽然间想明白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喜阁跑。

顾倩兮在她身后大声地喊:“小刘夫子,我话还没有说完!”

可一眨眼的功夫,刘盈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柴房外。

“砰!”喜阁的大门被打开。

“夫子?”胡荼的眉毛皱了起来,可是他根本没有反应,刘盈已经一把拥住他,不由分说贴唇上去,封住了少年略显苍白的唇。

胡荼开始还有些挣扎。

可是,刘盈的吻滚烫绵软,他不自觉被蛊惑了,忍不住紧紧按住刘盈的身子,仿佛要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这一吻,显然有些失控,眼见着胡荼的手即将挑开刘盈胸前的盘扣,刘盈慌忙退后了一步。

“二少,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当我是夫子吗?”

她的气,还有些喘,眼睛却亮晶晶地,带着说不出的跳脱,宛如晨星。

胡荼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别开眼,“是。”

“这也是对夫子该有的感觉?”

女子纤秀的手掌,直接抓起少年男子下面某处高耸的地方,不容他退缩,咄咄逼人。

“夫子,是你勾引我的。”

小狮子倒是聪明,静默一下,所有的事情全部推到她的身上。

刘盈气得暗咬银牙。

这个家伙,都到这时候,还能不显山、不露水,装得这么像。

“这个时候,你还瞒我?”她终于忍不住撕开。

“夫子,我何时瞒过你。你要与学生成亲,学生允了,只是六壬捷录,还望你早日译好,交给学生。”他不动声色避开刘盈抓住自己要害的手掌,淡淡道。

“你的病……”

“学生这是痼疾,夫子教了我十年,应该了解。”不让刘盈把话说完,他当即截断话语,声音如寒冰般,不带分毫温度。

“顾小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刘盈被他的态度气坏了,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

话一出口,就见胡荼的眼眸猛地闭紧,一瞬间面色沉下,似听到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样,手指倏地握紧,泛出苍白的骨节。

“出去!”

他低声大喝。

刘盈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听他厉声道:“刘盈,你以为你是谁?我活不活到二十岁,与你何干?原本就没你的事!就算本少爷曾经欢喜过你,也不过是曾经罢了,如今,本少爷只是为了六壬捷录不得不与你成亲!”

“胡荼!”

刘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出去!”

胡荼低吼一声,眼见就要亲自来赶人,刘盈担忧他身上伤势,终究狠狠咬了咬牙,只得退出。

这个时候,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继续瞒下去吗?

迎着呼啸而来的北风,刘盈觉得那风刮在脸上,也是锐锐的痛,便是连冬日暖阳,也驱不散她心中阴霾之意,女子尚带伤痕的手掌狠狠劈在身侧的冰柱子上。“轰”地一声,晶莹的冰渣子霎时间四溅开。

这个瘦弱苍白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站在风中,衣袂翻飞。

天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衬得她双眸熠熠生辉,折射出刀锋似的锐利。

“胡荼,你这个胆小鬼!你真当我不知你想些什么吗?我说过能医你的病,就是能医!别说少年时候的话做不得数!就算做得,你真当我是那样浑不顾性命的人吗?我刘盈,可不是十九王爷!”

最后一句,她说得格外气愤。

她此生,得不到天下就要借他人之手去死,所爱永失便了无生趣,殊不知这条命何等珍贵。

天光晴朗,鳞次栉比的店铺分布在青石路的两边,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见得叫卖的小贩,鲜艳的商旗猎猎招展。

一方简陋的草棚围着十来个泥脚,油腻腻的桌上,铺着泛绿的油布纸。

茶寮很小,茶钱便宜。

春天,半个铜子可以叫一壶碧澄澄的绿茶。冬天,那茶水便换成暖融融的大麦茶。过往的小贩都喜欢聚在这儿,趁歇脚的空儿,天南地北地侃上一通,不管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一阵的唾沫横飞,散时拍拍屁股,谁也不认识谁。

刘盈寻了个地儿,茶还没上来,先听着诸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顾小姐最近和野汉子跑了!出了这么大的丑闻,顾城主这次可真的被气糟了。居然下了追杀令,好歹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

诸人小声嘀咕,再三感慨。

顾倩兮和野汉子跑了?

乍听到这句话,刘盈口中茶水险些喷出。

她慌忙擦擦嘴角,耳边又传来一人的声音。

“他顾老头儿生气就生气,何苦来折腾咱们,天封就这么些个人,还要征兵!真是作孽!”

顾琅在天封城内向来颇有美名。

天封百姓便是在背地里,也会恭恭敬敬叫一声顾城主,纯粹是因为顾琅平易近人,廉洁爱民。可如今,百姓居然公然在背后叫他顾老头儿。

刘盈抬眼去看说话那人,只见那是个五十上下的老汉,双眼布满血丝,说话的时候,热气呵到空气中,霎时间起了层白雾。

她原以为大家会反驳,可是老汉话说出来,却得到众人一致的附和。

“可不是嘛,天封弹丸大个地,顾老头还征什么兵。又不是不知道天封的百姓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开始刘盈没注意,直到现在,她忽然听明白了,居然和征兵有关。

城池官员没有得到天朝的手谕,绝不能胡乱征兵。

如今,顾琅居然征兵!

隐约地,她心中浮出一抹极不好的感觉。总觉得顾琅放出顾倩兮私奔的消息,然后大肆征兵后有天大的阴谋蠢蠢欲动。

然而,刘盈虽然博学,毕竟对阴谋这玩意没什么领悟力。

喝完了大麦茶,她放下两枚铜钱,径直出了茶寮。

走了一路,随处都能看见官兵们在强制征兵。

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当兵的。在天封这个自给自足的地方,壮年男子是一家的顶梁柱。真当了兵,小家也算是完了。所以四处都能听见摔门声、吆喝声、哭喊声。好端端个天封城,竟成了人间炼狱。

刘盈一路走着,心中越来越冷。

“官爷,官爷,不要抓我家相公啊,他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巷口处,年轻的少妇哭得双眼和兔子似的,悲声哀求。

“征兵是摄政王的意思,不想当兵去和摄政王说!不要妨碍我们办事!”官兵们粗暴地将壮年汉子抓起,不耐烦地踢开哭得妆容模糊的小娘子,大步朝下一家走去。

刘盈连忙扶起少妇。

对方抱着年弱的孩子,娘俩哭得天昏地暗。

刘盈心中忍不住一缩,“天封不是不参合东夏的事?如今为何忽然征起兵来了?”

“还不是摄政王搞的鬼!他来了天封,住在城主府上!来便来,偏偏要带两千兵丁走。这天封才多少人啊,两千的兵,这不是要毁了天封嘛!”

说着,那少妇喊着“相公”,又哭了起来。

如今东夏,有这么一位人物,他出身显赫,文足赋三都,武能平四海。往小的说,他剿过令汝阴百姓寝食难安的山贼流寇,往大里说,他率兵平过乱,镇守边疆。数十年来,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大人物,近年来似乎安泰下来。

他在皇城寻了一方地儿,整日里专司种花养草,倒似个花农。

一开始,还有朝臣战战兢兢,都道他安逸下来,指不定图谋什么大事。毕竟幼皇年弱,这朝堂看似安定,君臣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正是一触即发的危险。而这位人物,功高震主,腹内打着主意,谁敢小觑?

又过了一阵子,大人物依旧该养花的养花,该遛鸟的遛鸟,浑不为外物所扰。

朝臣们鼻腔中透出分冷哼,才不信他真做了个花农。

大伙儿揣测,观望。

一日日,一年年,观望揣测的朝臣们站酸了脚,看酸了眼,大人物依旧老样子。大伙儿沉不住气了,朝堂之上,从同僚的眉眼间各自寻到了几分尴尬。

都是一步步在朝堂扎住脚跟的老狐狸,一个个经历了两朝圣颜,幼皇这儿暂且按下,单是应付老万岁,早将推脱的本事玩得炉火纯青。

这不,纷纷自我解嘲着,大人物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都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能做什么乱?人家觉着无趣,要体会体会花农的生活,自己跟个苍蝇似的盯在后面,还不是平白招人厌烦。

他们安下心,却不知,蛰伏的蛇蝎伺机而动,没留神,已亮出了杀招。

帝都流血夜。

那一夜,大人物成了真正的大人物。在他幕后的操纵下,三万精兵身着凛冽黑衣,悄无声息地洗血了朝廷保皇派。那样的手段与魄力,让所有人胆战心惊。那天,官兵们齐刷刷的脚步声踏在地上,宛如踏在诸官员的心间。

第二天,余下愤怒的朝臣们将奏章呈上幼皇,可第二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花农似无作为的大人物,竟然静默含笑地立在朝堂,接手了他们的奏章,再次镇压下朝臣们反抗的声音。

从此,再没人敢非议一句,摄政王的位置,牢牢坐稳了。

此时,这位大人物就在天封城中,就在城主府中与人对弈。

“啪。”

黑子落下,拈黑的美鬓男子沐着落霞余辉,从容不迫拈着棋子。在他身后,立着两名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守护其身。细看,这男子额心饱满,穿一品朝服,金冠束发,这张脸,是一张极具男人成熟魅力的脸。

此时,他嘴角噙了一分笑,笑如天边淡月,暖意淡得让人无法察觉。

“王爷这一局恐怕并不乐观,怎的兀自高兴起来?”一个浑厚的嗓音响了起来,宛如秋风呼啸着扫过落叶,他的语气里满是怪异。

“阿琅莫急,取一壶碧螺春来。”阿琅,阿琅,在天封城主府中,叫“琅”的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原来这一把浑厚男嗓的主人,竟是天封城主顾琅。

都以为顾琅与摄政王泛泛之交,却不想两人相谈甚欢,对弈黑白。如今,听摄政王的口气,与天封城主顾琅,竟是私交甚笃。

顾琅狐疑挑眉,“你平素不是不爱喝茶,如今怎的有这雅兴来品茶食?”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悉心吩咐左右取来新茶。城主府的下人们都手脚利落的主儿,没多大的功夫,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就送了过来。

浓郁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摄政王抿唇,轻轻吸了一口气,和声笑道:“本王不爱喝茶,可待客之道,还是需要茶水。”

他话音落下,空气中似有一道尖锐的杀意似直直剐着头皮,蓦然间如飓风袭来,呼啸而至。“有刺客,护驾护驾!”丫鬟小厮们哪经过这番阵仗,纷纷吓的面无人色,一个个高声尖叫着,惊慌失措。

霎时间,好端端的后院,人仰马翻,人群鸟兽散去。

而摄政王和顾琅却没动,兀自拈子对局。

顾琅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中年护卫也没动,两人双手抱拳,眼观鼻、鼻观心,两张脸一样枯黄木讷,似对周遭乱成一团的院子,无半点知觉。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山泉烹煮,小友不妨来一杯尝尝。”摄政王笑了,那笑,也如清水徘徊月下窗,静默而浅淡。

就在这么一瞬,庭院中骤然而至的杀意,如潮落一般纷纷褪去。

不知从哪儿,忽然一步步,缓缓走出个身着绿衣的纤弱女影。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周遭的景色。如静伫那厢的一棵树,一块石,沉默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这竟然站着一个人。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忽略她,因为她的眼,兀自如刀锋一般,冷冷盯着摄政王与顾琅。

“小友身手不错,可是在本王的地盘上,小友也该知道刺杀是一件多愚蠢的事吧。”摄政王呵呵笑着。

刘盈,原本的确抱着刺杀的心思来。

她向来就是心思玲珑的人,从征兵,早就猜出一些不一般的事情。

征兵!征兵!

顾琅投靠了摄政王,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刘盈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他虽然野心勃勃,却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他在天封就算征了兵,也未必能带回到皇都。那么他所征到的兵,必然要在天封发挥作用。

摄政王有东夏最可怕的影杀,有这样的一队人马,让他处于无往不利的境地。

摄政王也要在东夏制造出自己廉政爱民的形象。

他不能自毁前途,所以……

他征兵不是为了打仗,而是准备直接在天封杀掉胡荼——为了避免胡荼在天封累计自己的势力,于是他干脆把壮年男子全部以征兵的名号收拢起来!想清这一点,刘盈从头到脚,倏地一片冰冷。

人脑子一热,往往冲动之下会做出些什么糊涂事儿。

饶是刘盈这样聪明的人,也忍不住冲动地冲进了城主府。

可是站在这儿,她忽然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到底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她即便学到许多失传已久的绝学,但是对摄政王而言——

现在的自己无疑是一碰即碎的卵,在这里,不仅是摄政王身后的影杀厉害,就连摄政王自己,都不是个吃软饭的主儿。

可明明是行迹败露,摄政王似乎没有动手杀掉自己的意思。

眼前的摄政王,给人一种宛如山风过林的气息,分明权倾朝野,却让人心里一松,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风度儒雅的人,就是摄政王。

这样的人,容易让人让人放下心防。

如今的刘盈,就是这样。

她忽地抬头,一字一顿,平静道:“王爷,您忍了胡荼近二十年,为何到这时候,反而忍他不得?”她猜测摄政王不动手,恐怕与胡荼有关。

二十多年前,传言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

摄政王倾慕大长公主,因大长公主的下嫁,性情大变。

他当年忍了,而后忍了,一直到如今,胡荼都长成了如今的阴霾少年,这一家何等安乐,即便胡荼是个喜欢胡闹的人,可胡荼胡闹不是一年两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摄政王忍不得了?他为何要对胡荼出手?

话音不大,如炸雷惊响在晴空。

连一旁待着的顾琅,面色都变了变。

这绿衣姑娘看似文秀单薄,说话竟毫不客气,直直切入要害,血淋淋揭破一个真相,她到底多大的胆?摄政王不说话,一双饱含世情的老眼,温和地看着自己掌心绽着浓郁茶香的碧螺春,仿佛在嘲笑什么,又似在悲悯什么。

刘盈经不住这沉默,继续笑道:“王爷,刘盈不是瞎子,看得出您不想害他。倘若您真要害他,能动手的时候多得是。倘若您真的不顾念丁点儿的旧情,又岂会容我走到这,容我在这大放厥词?”

摄政王笑着抿了一口茶,王孙公卿素来喜欢这些茶,可他却丁点儿也不愿沾。那味道,纵是香溢一室,能纾疲倦,却是用苦来衬出那丝淡香。

与别个不同,人家尝到的是甘芳之意,他舌尖却只有苦味,苦到极致,放大了那种苦,所有一切都似苦的。

他放下茶盏,皱了下眉毛,“子非鱼,焉知鱼?”

“东夏律例第一百零三条,‘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所有人都当这是玩笑,可我却知道没写清严惩的律条,绝非先皇开的玩笑。这条律令,一直是由东夏‘影子杀手’所执行的。”

“见都没见过,你怎知影子杀手的存在?”

“我的确没见过,连他们在哪儿,怎么出手,都不知道,甚至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影杀的存在。纵是如此,刘某这条小命,也差点交代在来天封的路上。”她苦笑一声,胳膊上稍好的伤口,忽地扯动,带起了撕裂似的痛意。

不过这样的痛,远不如十四岁那年的痛与惧。

那就是影杀。

在胡家的老总管第一次提到影杀的时候,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寒凉。

十年前,她只是动了前往天封的念头。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噩梦——朔北寒风,黄沙卷地。

雪亮的锐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不比一根头发丝重,带来的却是致命的伤。

十四岁的自己惊惶地看着那些锐光一片片削在自己身上,喷出猩红的血,泛上锥骨的痛。她仿佛在一个醒不了的噩梦里,只能跑呀跑,跑得双腿发软,浑身乏力,却没有歇下的想法。

她清楚地知道,停下就等于认命,任自己的生命被残忍的屠戮。

她不知道追杀自己的到底是谁,在对方强大的杀念下,她像一只被猫逗弄的耗子,当对方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时候,也是死亡来到的时候。

不能停,不能让他失去捉弄自己的兴趣。

这样,也许还有最后的生机……

十四岁的自己爆发出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柔韧与耐性,还记得浑身阴寒的感觉,也不知湿嗒嗒贴紧额头的发丝,到底被汗、还是血粘腻着。

那时候,哪怕再细微的风,也会吹得浑身发痛。

时经十年,那样的噩梦,即便想起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也会像针扎似的,带来全身的战栗与惧怕,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

如今,她不仅记起那日情景,还借此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当日的险,对比如今的安逸,简直是天壤之差。故而,下面这些话,她说来分外的真心实意,“多谢王爷让出这条路,让刘某安安全全地到了天封。”

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

幼皇年弱,当权者只有摄政王。

若非是摄政王放出这条路,她与胡荼一行人,又岂能畅行无阻地到这天封。

就这点而言,刘盈其实是感激摄政王的,不管自己是作为胡荼的附带品,顺带着沾上光、顺利来的天封,还是别个什么原因。胡荼与她既然是到了,可见摄政王依是顾念旧情的。

她低头道:“您让了一条又一条的路,为何不一直让下去?”

“修路是吏部官员的事,与本王何干。”说这个,就显然有些推脱了。

刘盈那么聪明,怎么听不出他想撒手不管的意思,她豁出去了,也不管对方的态度,轻声,“到底与您有血脉之亲,他就要死了,您真的无动于衷吗?”一张亲情牌被她斟酌再三,终是丢了出来,摄政王却笑了起来。

“他是谁?小友莫和本王玩这些文字上的游戏,要喝茶,本王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要试剑,本王身边的侍卫们,也会有兴趣与你切磋一二,就当是指点后生,他们素来是很好的武者……”

摄政王还要继续说下去,刘盈却忍不住了,她耐性一直不错,可关心则乱,被遮掩的风平浪静的海面,赫然被狂风巨浪所颠覆,她激动地上前两步,高声,“王爷怎会不知他是谁?他姓胡名荼,云胡府的第二位少爷!您征兵,不就是为了绝他最后一条后路……”

“放肆!”寒光湛湛的两柄宝剑赫然绽出如星般的寒光。

摄政王身后的两名护卫,终于从眼观鼻、鼻观心的木讷中苏醒,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刘盈,被摄政王一手制止了杀意。

摄政王看了眼顾琅,笑道,“征兵是顾琅干的,怎的又与本王扯上干系?就算是本王征兵,这些兵也是为了抵御外族侵入,与胡荼又有什么干系?”

刘盈又惊又急,只觉一口甘腥冲上了嗓子眼。

都这个时候了,她几乎祭出了大长公主,摄政王居然一点也没软化的迹象。

风静静的,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

她的血冷了,心凉了,宝剑从掌心几乎滑落在地,“王爷可曾想过,大长公主若是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话音落下,摄政王的掌心一紧,茶盏中溅出了几许雪亮的水意。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痛。对摄政王而言,“大长公主”这四个字,便是一味不可触碰的毒。单只是听到,也会苦,也会痛。

——就像掌心这盏茶,甘香之时,醉至极至,可那丝苦,也足令他此生铭记。

就在刘盈冒冒失失撞入城主府的时候。

胡荼终于得到了眼线的回报,他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捏碎了桌角,牙缝中忍不住蹦出两字,“糊涂!”

“二少,您身上的伤还没好,您干什么去?”

“吩咐下去,让顾倩兮在城主府等我!”

“可是二少,如今摄政王在城主府,您贸然前去,恐怕会被他捉住,如此一来,大计功亏一篑。”

“夫子去了,凶多吉少。”

“六壬捷录都已经译出……”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撞见小狮子的眸光冷得就像冰封的刀刃,带着毁灭似的冷酷,他心尖仿佛被那目光扎到,慌忙闭嘴。

拖得越久,对夫子越不利。

自己的对手有多老辣,胡荼岂会不知。

从喜阁一路往城主府去,印象最深的却是大红色的灯笼与喜烛,红得耀眼,红得刺目。这是她嫁给自己的第二天……倘若,她出了什么事……胡荼不敢想,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底撕心裂肺似的痛。

这个时候,他根本顾不得其他事。

忍着心中伤痛把她往外推,原本就是不愿她出事。

可这时候,她若出了一点儿事,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摄政王!

这个老成精的狐狸!

“阿琅。”

“嗯?”

“阿姐若是知道,应该会怨我吧。”

“怨是不怨,你都做了,再想何益。”

“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他也要找上我。我们舅甥之间,始终逃不过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若是平常,我想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小姑娘说得好听,呵呵,让出去天封的一条路?这条路,可是他胡荼自个儿闯出来的,不是我想让就能让出来的。”

“那孩子,是个人才。”

顾琅的评价客观中肯。

过了许久,摄政王放下茶,目光看着院落中那个清瘦苍白的绿衣女子,淡然笑道:“阿姐这个儿子,分明是个鬼才。连我都有些心惊。这一次,仅这一次,倘若连这次都动不得他,天下乱了,便是我死。”

刘盈听两人在这若无旁人的说话,背心冷汗一阵接着一阵。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在自己面前说出那些话,摄政王分明拿自己当做死人,才会把对长姐不容于世的恋慕这样风轻云淡地说出。

刘盈一步步后退,但见摄政王眼中杀意毕露,“小姑娘,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秘密知道得太多,活不长久。”

刘盈死死地咬着牙关,惊骇地看着他身后的影杀,悄无声息地占满了居高点,寒光闪闪的羽箭,不动声色地瞄准了自己。

她心底忽似一泼冷水,迎头浇下。

“射!”

银光点点,如雨的暴矢直扑场中央的绿衣女子而来。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猛然扑下一团白影,卷起一阵飙风,荡开箭矢。待一切归于寂静,只听“噗嗤”一声闷响,血花倏地溅出,刘盈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王爷!”

那个曾经暴戾无边,如今褪尽一身风华,变得沉静温润的年轻王爷皱了皱好看的眉毛,静静望着贯穿全身的利箭,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帮她挡下这些,他向来是个识时务者的惜命之人。

所以,才会在宁王府养精蓄锐,营造出宁王好色暴戾的形象……

所以,才会在天下将乱的时候,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地抽身而出,将数十年来的心血全部弃之脑后……

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天封,远离一切危险的地方……

他是一个这么惜命的人,如今,却在得知王兄御驾进天封时,回身赶来,然后为刘盈挡下必死的一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胸腔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黑甜袭来,胸口的痛,仿佛都轻飘飘地离了。

他听见刘盈惊慌的尖叫,嘴角忍不住翘起了一抹笑容,随着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

“王爷,那是十九王爷!”

周遭纷杂,乱蓬蓬的一切,无数人涌上,将自己围了起来,外面的刀光剑影,惊叫之声,一切都远了。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拥了起来,模糊中,似乎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嗓轻叹:“王爷,不值。”

值与不值不是你说的算。小刘夫子,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执情的人。

我说过,倘若你用对胡荼的那份心来对我,你会幸福很多。

宁王想说的话,有很多。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鲜血“嘭嘭”地喷出,从胸腔,嘴角蔓延,染红了一地。

宁王模糊地看着刘盈,眼中终于涌上了淡淡的不甘心。

小刘夫子,你真的没有心吗?

为何为你死去,你竟一滴眼泪都不愿为我流下?

思绪那么远,记忆中,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那瞬,那个眉目宛然的绿衣女子,也是他见过最清冷的女子。说起来,他见过的女子千千万万,却第一次莫名对一个人生了好感。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冲动为她挡了那一剑,也许只是不想看见她在自己眼前死去……天下已经易主,倘若连她都护不住……

记忆中,仿佛又浮现当初那段对话。

“王爷,民女曾经在教坊……”

“我不在乎。”

“民女与自己的学生……”

“我也不在乎!”

既然喜欢了,还在乎什么!

刘盈轻轻阖了宁王的眼,心中忽地泛上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十九王爷,真的不值。这天下,分明是您要放弃,何苦拉上刘盈?不管天下乱与不乱,从您要退出天封开始,这个结局,您恐怕早就想过了。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回来?你是想看看刘盈这无心的女子,是否也会流泪吗?”

她低低地说。

她起身,旁边的刀光划过耳畔青丝,一片片飘落雪地。

为何从来就只有利用,何苦拉上我?

背负这一条命的人情,她承不起!

刀光剑影,在她眼中何其可笑,说到底,争得不过是一统江山。

得之,便笑傲天下。

失之,便颓然再无斗志。

摄政王眼里掠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恢复漠然的神色。宁王平日里和他不太对付,杀与不杀两可。他此次出京算得极是时候,驾临天封,逼胡荼就范,然后顺势诛杀;何源秀坐镇京都,监视幼皇和太后,如有妄动,可便宜行事。这些年,他虽然说位极人臣,离那皇位就差半步,但好歹名不正言不顺。胡荼这些年的经营他也有耳报,再不收拾,就成尾大不掉之势了。听说外甥刚成亲,新娘就是眼前这个清冷的女子,不论是留活口或者死尸,不怕胡荼不来。

“再射!”摄政王背过身去, 倒了一杯茶,他有点不想看到这个女子的死相。

忽地一声尖锐哨声,似穿破天际,凭空降下。忽然之间,所有影杀手中的箭,纷纷放下。在摄政王惊讶的目光下,尚穿着喜袍的少年男子,一身火红,缓缓走了出来。

“胡荼,你……”

“舅舅,盈儿是我新婚的妻子,我带走她,相信你不会有意见吧。”少年男子温和笑道,那微羞的眉眼,清美的面容,看不见一丝厉杀阴戾。

摄政王的眉,倏地拢了起来。

胡荼轻轻拉过刘盈的手,温柔地帮她擦去额角的汗珠,似自言自语,“其实,舅舅就算不愿意,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皇族是个龌龊的地儿,我能容你们在十五年前,杀死我孪生的姐姐,绝不容你们在我面前害了盈儿!”

“后生,不要这样狂妄。”摄政王淡淡道了一句。

“是后生狂妄么?呵呵……舅舅,您看看自己的影杀吧……”

胡荼也不反驳,眼底忽地掠过一抹阴戾,缓声道。

那一丝阴霾,宛如最阴沉的死气,似乎要让沾着的人都变成魑魅魍魉。

所有人只当胡荼自小患着痼疾,才会养成了如此冷漠厉杀的性子。

却从没有一人知道,胡荼还有一个姐姐,在他四岁的时候,皇族未免皇家子嗣在外,派了影杀将他的姐姐生生杀死。他是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姐把自己推进空置的灶下,被乱刀砍死在自己面前。

从此以后,小小的胡荼再不信血脉之亲。

这个世界,只有实力才能代表一切。

每当噩梦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姐姐死在自己眼前的那幕——若不是单凭那一口气,尚未出出来,他几乎要撑不下去。胡母知道皇族的必杀令,无奈之余,只能忍下——可胡荼却忍不下。

当年四岁的孩子长啊长,终于长大了……

蛟龙生角,便要翻天。

猛虎出牙,必将饮血。

他天赋异禀,却痼疾缠身——正所谓碧落天涯,黄泉咫尺。原以为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难。胞姐的遭遇,让他心生了说不出的阴戾。他一直以为,百年后,自己纵是无一知己相陪,也要千万人殉葬。

这样决绝的心态,早在不动声色中,将千万人殉葬的行动侵入了东夏每一寸土地。

他要掀,便掀起惊天的波浪!

纵是死,也绝不孤独一人!

这世上,就连刘盈都不知胡荼背负着这么沉痛的伤。

摄政王只当胡荼说着玩,可是一转头,他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忠心于他的影杀,居然齐齐收起了弓箭。

这样的反扑,没有任何的预兆,摄政王心中陡然一片震惊,厉声道:“顾琅,快招护卫。”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明明已经在行动上,完全倾向摄政王的天封城主居然静默地站在了胡荼身后,轻轻道了一句:“王爷,今儿个,您怕是走不掉了。”

摄政王只看了一眼,立即想通了一切。

“你竟然欺我!”

“我若不做足了声势,王爷又岂会毫无戒备地前往天封。”顾琅和声道,这一招反间,几乎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然而,诸人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

顾琅连生墓都帮胡荼扛着,所属哪派,简直一目了然。

“他叛了本王,你们呢?你们是东夏的影杀,为何要叛变?”

“王爷,他们虽然是影杀,却也是沈氏培养出来的杀手们。您忘了吗?当您得不到沈氏兵器,下令灭门沈氏家族的时候,就埋下了您今天必败的棋子。”

“倩兮?”

摄政王震惊地看着说话的少女,实在不明白她为何站在影杀之中。

这个女子,和影杀有什么关系?

仿佛是猜中了他想要问什么,顾倩兮冷声道:“王爷,您说错了,养父为我取名倩兮,可我真正的名字,是叶紫——沈叶紫。”

“你是沈家的人?”

“我是沈家最后一脉子嗣,沈氏兵器的继承人。无论影杀还是影守,得了沈家的恩情,必须还到沈家家主的身上。如今,我只是行使一下沈氏家主的权利,影杀退去!我知道你们不可对皇族动手,那么……我命你们全部蒙住眼睛!不管在摄政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律与你们无关!”

这句话,不是摆明了绝了摄政王最后的后路。

摄政王来天封,原本就是最大的错误。

顾琅诱他来,在他实力最薄弱的时候,撤去他身边的保护伞。

等于是让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摄政王戎马一生,狡猾机警,却被个后生小辈戏耍一遭,连性命都要断送在这。巨大的反差终于让他浑身颤了起来,狠狠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心如死灰,终于认清了这天下,终究被胡荼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不过!

比不过一个后生小辈!

尾声

东夏,庆远六年,冬。

摄政王,在天封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终是无治,薨。

同年,云皇下诏。岐州云胡府二少胡荼,德才兼备,着进京与容丞相共理国政,受封明王。

庆远七年,春,容相告老还乡,朝堂上独留明王辅佐幼皇,一时间明王权倾天下。

“咳咳咳……咳咳咳……”

大雨倾盆,春雷阵阵。

明王府,书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

忽然,大门被刷地一下踹开了。

一道闪电霹雳而下,映亮了年轻女子清秀的面容。大雨把她一身淋得透湿,长发贴着额,凝着雨水,单薄的裙衫贴着身子。书桌边的清美少年轻轻擦去嘴角的血丝,抬起头,冷冷看着她,低低道了一句,“夫子来这里做什么?”

“你要逼宫?”

“是。”

“你现在已经大权在握,当年和你过节的朝臣已被你杀得七七八八,东夏已可说就在你手,幼皇待你极厚,是你血浓于水的弟弟,你还不满足?难道就为了那个虚名?”

“不关夫子的事。”

胡荼说了一阵儿,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刘盈心中一紧。

这些天,他一直躲着自己,若不是自己冲破了影守,好容易寻来,都不知他要躲自己躲到什么时候!

刘盈虽是个清冷女子,却绝不是无心的人。

胡荼如今羽翼已丰,天下苍生就在他一念间,她想得清清楚楚。但她更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性子,若是他阴沉乖戾的脾气一起,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乱子。

天下,不能交给这样的人去掌!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刘盈身子忍不住怕得发抖。

“在你眼中,天下是什么?百姓是什么?”

面对刘盈的燃火的双眸,小狮子温润静默,就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舟,随风飘扬,却终不沉没。

刘盈将脸一沉,还要说话。

胡荼静静开口:“夫子,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在我眼中,苍生也只如蝼蚁。”

话音落下,他又咳了起来。

轰隆一声。

一道惊雷霹下,刘盈整个人,忽然从头到脚,冷到了极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狮子竟阴戾决绝到如此地步。

天下苍生,只如蝼蚁?!

她的拳,忽然死死地捏在掌心,眼底拢上了一层阴霾,似化不开的乌云,冷冷盯着眼前的少年男子。

“我喜欢的胡荼,已经死了。既如此,你自己独享这天下吧。”

一句话,轻飘飘地吐出,比风还轻,一晃在雨声中,消散不见。

胡荼心底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了揪,忽然莫名地慌乱起来,他厉声道:“胡说!”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十四岁的刘盈似笑非笑道“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生老病死,何其寻常……我不会怎样。我只是会陪他一起。”

他身体忽然有些发冷,仿佛要确定什么一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疾声道:“你说过纵是我死了,你也不会!”

刘盈挣开胡荼的手,静静道:“二少。身体上的病,我能治。可你心结那么深,病入骨髓,便是我熟读西丘所有的医书,也医不好你的心病……我说过,一旦认定,绝不更改,但若是你自己要放开我俩的缘分……”

说这话时,她心中说不出的痛。

胡荼浑没了朝堂上冷厉的作风,他心中涌上说不出的寒,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自己无法阻止。

风带着大雨打在他清美的脸颊,生疼生疼。

他哑声低吼,“夫子,你承诺过我!”

你承诺过纵是我死了,你也会好好地活着!

否则,我岂敢娶你,岂敢贪恋这一生中最温暖的瞬间。

血流渐渐涌上脑海——

他满目猩红,全身的力气都几乎撑不住身子的重量。

——我只愿你拥有清风明月,能够快快活活地活着!

——我只愿你畅意江湖,不为任何人而驻足,不会伤心!

——像……我这样一身痼疾心理黑暗的人,怎配拥有你的喜欢?

——没有我,夫子能活得何等畅意。

——我,宁愿死,也不愿拖累你……

胡荼心中撕裂似的痛,体内似有一股戾气冲破了极限,他目光如狼,狠狠盯着刘盈,似要得到她的肯定。然而,刘盈眼中一片死灰颜色,看胡荼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胡荼终于被这样的目光吓住了。

“夫子!”

他大声喊着刘盈,可后者转身离去,竟是丝毫也不留恋。

胡荼从没一时像现在这么害怕,他顾不得其他,猛地冲入雨幕,不顾刘盈的挣扎,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不要离开!夫子,你的胡荼没有死。这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只要你在,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不管!夫子,不要走!”

少年男子的哭声,在雨中那么悲恸。

他紧紧抱着她,好像她一走,就会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十九年来的重负,终于在这一刻压垮了少年绷紧的神经。

从小在娘胎中便带病出身……

四岁时亲眼看见姐姐将自己藏起来,被乱刀砍死……

病痛缠身,偏偏要以身喂毒,来避免自己一不小心莫名其妙地死掉……

十六岁颠了伦理,得一夜风流,却换来所爱那人对自己避如蛇蝎……

这些年来,他如履薄冰,处心积虑,步步惊心,只为复仇。

然而这一刻,她不喜欢!

好,那么他可以放弃!

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哭得那么伤心,仿佛要将十九年来所有的不顺与痛苦,纷纷哭出来。外人看来的风光,也不过薄薄一张纸,一捅即破。

表面的光鲜下,却是一刻满是疮痍的心。

刘盈挣了挣,终于反身抱住了恸哭的少年男子,她的眼泪忍不住一滴滴流淌,在雨中,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雨。

这一场宣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

双唇相接,躯体纠缠,气温在大雨中急速地上升。罗衫一件件褪去,回归最本源的一切,两具年轻的身体在大雨中胶合在一起,急切地需要着彼此。一场爱欲,让心思回归到最原始的萌动,让一切的伤痛纷纷剥落——

人生若只如初见。

在女子温暖的怀抱下,心中的沉重枷锁忽然间支离破碎。

“夫子,我不要这天下,我只要你。”

他在她耳边呢喃,声音再次湮没在那场激烈的情欲中。

尘埃,落定。

庆远八年,秋,明王挂印而去,不知所踪,云皇苦寻未果,遂授杜少远入值内阁,开始亲政。

东夏臣民议论纷纷,但没有人知道已临皇位就只一步的明王为何放弃了整个江山。

三月的某天,暮色四合。

走在蜿蜒的小路上,绿衣的清秀女子披荆斩棘,砍掉了大片大片的杂草,终于在一片废墟中,寻到了几被树林湮没的小院子。

“到了,就是这里。”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女子笑眼灿然,软声道:“十四岁前,我就住在这里的。”蛛网纵横,灰尘簌簌地往下落。

那女子眨眼就闹了个小黑脸。

少年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悉心为她擦掉脸上沾上的灰尘,轻语道:“能住在夫子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很欢喜。”

“快收拾收拾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刘盈忽然问了一句。

“二少,我的身世,当年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什么身世?”

“十四岁以前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因着心思聪颖,名震当地,在庙会上得了岐州胡夫人的眼缘,把我从教坊中赎出。而后教胡家的小少爷识文断字。二十一岁,这般半老年纪,竟与自己的学生有了露水姻缘。二十四岁出岐州,入天封……”

刘盈还记得宁王当初念了这么一段身世,让自己荒诞之余,又觉好笑。

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身世?

她说这话时,两眼亮晶晶的,宛如星辰,染了红晕的脸蛋,就像苹果一样可爱。

胡荼忍不住意乱情迷,他的大手贪婪地伸进了她的衣襟,攻城掠池,懒懒道:“倘若不是这番手脚,你以为你研习了十年西丘文字,能够活到现在?”

“那露水姻缘,你怎么就不遮掩一下!”

小刘夫子怒了。

回答她的,是胡荼柔软的唇,紧紧封住了她的嘴,吻得头晕目眩。

顾不得院子那么久没有住人,尘土纷飞,双影交叠在一处。

小狮子轻轻咬着她的耳,灼热的呼吸喷在上面,气息微微带喘,“夫子,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最漂亮,最聪明的……”

“为什么总叫我夫子?”

“叫了十年了,每当我想叫你名字,你总会不理我。我始终怕你不再理我,这习惯便一直到现在,都改不了……”

声音渐小,春意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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