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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阳王府。
管家纪崇率下人恭候新主人的到来,行道两旁列满了整肃的人队。
陆敏青一会儿看一眼前面那女子的背影,一会儿斜掠身侧那个温文无害的状元公子,右侧并行的还有基本不作声的司命弟子。狐狸公子撇了撇嘴,行走间突觉某道冷冰冰的视线凝在后背,回头,正接上一双带敌意的眼神。是那个叫檀渊的侍卫。
“殿下。”管家将主人迎进花厅安置,于堂中垂头拱手,身后几个主事齐齐躬身,“侍婢一百三十,护院两百,不算宫中新选的人,王府共三百三十口人,膳食师傅出自大内,府上账房四位,前日刚进三十女婢,殿下可有吩咐?”
帝少姜睇了他一眼,眼神逡巡一刻淡若拂水,“照你的安排便可。”
“那奴才斗胆了……殿下可要见府上护卫?”
“不用了。”座上的人回了句,“都下去吧。”
“那么汤水已备,请殿下和各位公子沐浴后用膳,几位的厢房也已备好,”纪崇利落的点了几个下人分带了客人,自己领了另外两位侍婢,“殿下请跟老奴来。”
帝少姜挑了挑眉,起身举步往内庭行去。
“当年陛下还是王爷的时候,奴才曾有幸跟在那位殿下身边,陛下把自己当年的王府赐给殿下可见宠爱并非一般……”
“……”没有回应,纪崇且走且看青王殿下的脸色,却只见对方冷淡无波的神情,似乎不曾听见什么一般。他领着主子一路,简略地讲了王府大略的布置,至始至终也没听见这位殿下发表什么意见。
“纪崇,你在王府待了多少年?”良久,那位才开口。
“禀殿下,已是三十多年了。奴才自年少便被选进这府中,这已是第三代主人。”
“那你倒是混的不错。”不明情绪的一句。
“不敢,都是托主子们的福。”
青王殿下停在正房门,侧脸幽幽而笑,“那么,纪崇,要一直记得这点。”荣华安稳,靠谁而给。
“是。”管家讳莫如深。青王举步入门。
“衣物已经备好,纪崇不打扰殿下沐浴了。”纪崇躬身停在门外,眼神有些感慨,一晃三十多年,这府上继两位皇子后再一次的迎来了主人,原来竟是这样一副性子。
一点也不像曾是寿王的皇帝。
室内的梳妆台明显是新添不久的家什,侍女替主子理好了长发,打了手势便有两个丫鬟抱了满匣子珠光闪烁过来,成色极足的金银首饰。
帝少姜看了一眼,眼神极为不耐。
“下去。”主人挥了挥手,长发披散着侧脸,清霜一般的面容恍置雪雾中,薄凉冷冽。那侍女看得呆了呆,良久忘了动作。
新主子言行举止里少见的带了如男子一般的风华,让人不得不惊艳侧目。
帝少姜转过头,晕黄的铜镜里映见一张出众的脸,除了有些面无表情外,那五官那眉眼确实是当世难寻其二。只是无论过了多少年,这样的一张脸,仍旧是她厌恶的。
侍女偷偷瞄了好几眼,手上不忘该做的事,刚想替那位殿下梳个髻,猛然一声巨响吓得她哎呀一声跳开。
梳妆台前的那面铜镜突然就碎开了。
“殿下……”下人呐呐噤口,。
“这种东西,以后都不必要。”帝少姜收回拂出的手掌,玄黑暗纹的布料在空中划过一抹弧度,折身就那么披发走出了房门,侍女手忙脚乱地应了是,带着丫鬟慢了一步追出去。
那女子沉黑长衣上绛红几点拖出道道残影,侍女提着裙摆急急忙忙的追赶,却只听见身影的主人极其冷漠的吩咐。
“叫檀渊来见本王。”
青王脚步朝书房行去。
◆◇◆
檀渊倒是一直候着少主召唤,进来的时候却愣了愣。
大抵是从未见帝少姜着青色以外的衣物,那等玄黑骤然入眼有几分突兀。竟遮去了帝少姜平时的流然清越,隐隐多了深沉庄重。
帝少姜正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上代主人的收藏,只翻了一页便扔下,走来落了座又漫不经心的拨弄案上的摆设,“还在信州之时便闻明氏近来蠢动,”她抽空抬了眼觑了青年,“她又干了什么?”
“并未有什么大的举动。”檀渊仔细的研审了近日的消息,并未抓住什么疑点,皱眉将寥寥信息透出,“皇后前日谏劝皇上雨露均沾广纳新人,皇帝意外的应了,已经选了几位新妃,内廷昨日又甄选四名臣女进侍,都是些不怎么得势的小家之女,但十分难得的得了皇帝的赞赏,看样子倒像是帝后双方的试探……”成帝多年来独宠帝后,几年难见选秀,即便不得已入了宫的新人也是冷冷清清不受过问,这次转变,到好像是彻底抛开了一心一意的情念。
“倒是提早了……反正也是迟早。”帝少姜噙着微冷的笑意手指抚上案上的镇纸,目中暗光浮动。
“明信薇算是个人物。”她靠回椅背,玄黑的宽袖掸在扶手上,绛红的袖边在灯下泛出异样流彩的光泽,映着主人莫测的笑意别有一般景象。
“主上何出此言?”明信薇自然不算简单,但檀渊清楚,帝少姜出言有意,并不会无缘无故简单的赞赏或是肯定,她刚才一句,倒像是看出了什么。
“你觉得帝景宏为什么只给我王位而非储君之位?”
“是顾忌主上?”檀渊皱眉。
“或者也有退一步韬光养晦的意思。”帝少姜眯了眯眼,指尖轻敲案桌,唇边噙着不定的笑纹,语调近乎散漫,“不过……这何尝不是给了明信薇一个机会呢。”
“檀渊不懂。”沉吟不得头绪,只好询问的投去眼神。
帝少姜笑,“只要一日本王还没登上那个位置,谁能保证中途不能出其他人选?”她斜睨了檀渊一眼,一半容颜略为阴沉,“帝景池还不算老。”
檀渊猝然一惊,“可是……”
“没有可是。”青王狭长的眼沉黑如墨,“明信薇一派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能取而代之,但历代挟幼主以令天下的例子多如繁毛,既然本王不是傀儡的人选,她为何不能‘生出’一位合格的后嗣?”
檀渊面色一怔,愕然。
“别忘了,汴阳虽富,却近似‘发配边疆’,帝景池不是长命的相,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还不足以说明本王不是中意的人选?一旦君王生出意外,本王远在千里,未有王命不得擅离封地,你说这禁宫是谁做主?”
“缺的,就只是帝氏的二子了……这是终于撕破脸了啊。”青王笑意盎然的感叹。
青年震撼当场,片刻凝聚了目光,“皇帝多年不有子嗣,太医院曾有多次聚诊,主上……”檀渊似有某种侥幸,“皇帝不可能会有新子……”
谈及此种隐秘宫闻,毕竟关乎皇帝作为男人的尊严,该出口的话绕了几圈,檀渊还是委婉含蓄的换了种说法。
青王笑意愈深,竟然带了几分戏谑。
戏谑?檀渊颇感奇异。
玄衣的女子起身踱来长袖洒然的擦过他右肩忽然一顿,青王侧脸右手点上他肩膀,得来对方的猝然一僵。帝少姜脸上的笑意倏忽化为冰刃一般的寒厉。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青年疑惑的侧头,比他矮了一截的青王殿下低笑了一声,不尽讽然。
“今日之父子,明日之手足,妻妾所出又如何?非我族类者多矣。这天下闹出的家庭丑剧还少么?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枕边睡的不定是伴侣,口呼的儿子不定是货真价实的种。这世上,有多少男人某天早上爬起来却发现,父子非父子,妻儿非妻儿?
明信薇想要,自然能办到。玩弄一国之主的血脉,当是儿戏一场。
青王殿下脸上的表情退潮一般散去,撤手退开几步,视线突而凝了窗外一眼,檀渊仍感震颤。
“颜烬阳,你打算在外面站多久?”沉默中帝少姜突而冷淡出口,檀渊猛然转过头目光阴冷的定向门口。
门外过了片刻才有人推门而入,显然来人曾有犹豫。一袭流云织锦玉白华服的公子立在门口不远处,神色淡淡含笑,“失礼了。”
帝少姜冷冷瞥了他一眼,“看来你有事找我。”挥手转目又对上若有所思的下属,“先下去,该做的事照旧。”
檀渊应了声,垂目行出。
“少姜刚才的话,烬阳受教了。”公子烬阳脸上笼了月光一般的笑颜,带了熏人的温度。类似于调侃的语气。
“是么?”玄衣的女子绕着书架行了几步,随手又抽了本札记打量。“来找我什么事?”
“故意让我听到那些话,不怕我别有居心么?”他不答反问。
“别有居心?”对方睨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绕圈子,“颜烬阳,先来后到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说别有居心还太早。”
“是……”颜烬阳顿了顿,“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分心也吝啬。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表情仿佛还在昨日,现下却已是十分淡薄的模样。少姜在想什么?”他靠近她,低垂的眼睛如一汪月夜下的水,“我可以帮你。可以真真正正信任我一次么?”
那女子狭长的眼里便如结晶一般折射出熠熠的光彩,最深处却涓涓流淌着冻彻骨的暗流。
“我知道你的本事。”颜烬阳一侧的脸像隐在暗影中连轮廓也开始模糊,“没有我,你想得到的最后依然能得到,但是我也知道,你从不惜任何利用。你不会拒绝我。”
“我当然不会拒绝。”她冷淡的出口,细细的眼尾微扬,瞳中流泻出趣味的暗色,“我为什么要拒绝?”
“然,主动送上门的东西未免有轻贱的嫌疑。”她笑,“且,我并不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其一,倒贴的行为会将之本身的价值大打折扣。其二,她现下还没有兴趣去挖掘这人的秘密,但难保能容忍到永久。自发的靠上来缩短距离,这人难道不知危险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潜在的威胁,她向来不会留情。
“不过迟早。”颜烬阳神色自如,淡淡的眼波有轻微的涟漪散开,“你不登上那个位置,我的别有企图便永远没有机会实现。所谓先来后到,正是如此……政治是场疯狂的赌博,我压了赌注在你的身上,至于什么时候会被看透,那是无法消泯的风险,自古成败难尽如人意,我只是尽力实现自己的愿望罢了。”
“不错的回答。”帝少姜垂了双袖踱回案边,室内幽幽两道人影停滞墙上,待一阵窸窣风声过后,她半敛的眼将视线凝在虚空中一点并未看他,“那么,颜烬阳,你有什么资本?”
“臣,毕竟是天子门生,且为右相长子。若站在殿下身后,不无助益。”
“是么……”玄衣的女子凝然的表情陷在某种思虑里,静滞了半响终于回过神来,她冷淡的勾了笑纹,漆夜一般的眼睛是俯瞰的冷冽,“处心积虑的过程往往比单一的结果更有意思,或者你无所遁形,或者我节节败退,这样看来,你的确还有些价值。”
淡黄的光晕里,青王转过脸来,晦暗不清的表情里带着某种了然,“以退为进。你想争取时间韬光养晦蓄力待发,你对那个位置也有兴趣?”
“不。”华衣的公子摇头否定,“我对那个位置从来没有野心。”颜烬阳微微一笑,微弱的纯华溢出某种脆弱,“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它。”
一瞬间的沉默。
颜烬阳是个不能以常理审度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个无害的人。
他在试图揣测她,或者自以为是的认为已经看透她。
这样的认知无法让帝少姜觉得愉悦。尤其他的一言一句多少是事先猜准她反应的。
有点脑子的人都能从日久的相处中捕捉到她的习惯,陆敏青在她身边待了四五年,有些觉悟并不奇怪。但,颜烬阳,不过几次的照面,何以如此自信他懂她?
“帝少姜。”沉默中那男子面沉如水,第一次现出类似于冰冷的情愫,似嘲似讽,“并不是所有人都该被你看透。”
一言如惊雷。帝少姜冷冽的表情未动,眼中却似有剑光跃起。
“旁人我不知,但我看得到你的劣性。”那男子缓缓露出让人错觉柔和的笑意,“你残忍冷酷,执拗且骄傲,每每要证明什么去算计攫取,却往往在一切结束之后,得到了如愿的结果反而觉得意冷无趣。我直面过你无所避忌的一面,也见识过你出言必有深意的本事,要了解你,已经足够。”
我见过你眼里的色彩,波动着的不止薄情,还有寂寥。那样的东西,我已太过熟悉……那男子神色复杂,桃花形状的眼却偏偏沉落了所有色彩,无视她霜寒且冷厉的表情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在你得到王位之前我不会打破规则与你对立,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帝少姜,接不接受我全全在你。”
帝少姜倏忽一怔。满身的杀意褪如潮水。微眯的眼里还有阴翳的暗影。
千里荒凉的景象掩埋在花团锦簇的假象下,冰霜雪漠做成的泥土将之厚重的覆盖。矛盾又难以捉摸。
一瞬间,陌生的人似乎堪堪只留了擦肩的距离。
她长眉微皱,犀利的眼神似要看到他心里,不曾有过被人如此分析揣度的经验,各种思绪电般闪过后终而只是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帝少姜走近他,薄淡的表情已经不露思绪,“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你是某个旧识。”
“可惜不过眨眼,我便又犹豫了。”
那个人,不会选择如此激烈且直接的方式,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对你的将来拭目以待。”她第一次觉得直觉已经无用,无所谓地大步扬长而去。“那么便算达成一致了。”
“少姜。”他叫住她往外行出的脚步,从身后靠近,直到地上两人的影子重叠,击玉一般的声音才响起,“汴阳王府的近卫军不得超出三万,这是规矩。”
“本王知道。”
“右相府会站在你这边。”他补了一句。
然而那人却只冷淡一笑,径直走了。
答应了,不是么?留下的男子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桃花眼里细碎光彩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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