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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笔款子?”胡雪岩茫然地问。“文中堂的罚款啊!只要上谕一下来,罚银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银子,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还的公私款项,不下数千万,又何在乎这一笔?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因而答说,“晓翁关爱,我很感激,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预备好,上谕一到,当即呈缴。”
“这才是。”德馨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明天来不及,后天走。”
“哪天回来?”“看事情顺手不顺手。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
“你早就该去了。”德馨紧接着说,“你早点动身吧!这里反正封典当这件事正在进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当清算的结果,一时不会来催。你正好趁这空档,赶紧拿丝茧脱手,‘讲倒账’就比较容易。”
“讲倒账”便是打折扣来清偿。任何生意失败,都是如此料理,但讲倒账以前,先要准备好现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势比较缓和,存货就比较能卖得较好的价钱,“讲倒账”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势看,越逼越紧,封典当以后,继以文煜这一案,接下来可能会有革职的处分,那时候的身份,一落千丈,处事更加困难,真如德馨所说的,“亟应早为之计”。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说,“有句话叫做‘壮士断腕’,我只有斩掉一条膀子,人虽残废,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随你!”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只要你斩膀子,不叫我来动手。”
“虽不叫你来动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不然斩不下来。这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一面点头,然后问道:“这回你到上海,预备怎么办?”
“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汇丰银行,作为讲倒账的准备金。再要到江宁去一趟,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官款即全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么紧,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慢慢儿赚了来还,一下子都逼倒了,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螺蛳太太忽有意会,定神想了一下说,“你是说,譬如典当,照常开门,到年底下结账,赚了钱,拿来拉还公账,等还清了,二十几家典当还是我们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天下世界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说,“所谓‘慢慢儿赚了来还’,意思是赚钱的事业,先照常维持,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
“这有啥分别呢?迟早一场空。”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声音非常凄凉。
“虽然迟早一场空,还是有分别的。譬如说,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两,典当照常营业,当头有人来赎,可以照二十万两算,倘或关门不做生意了,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三文不值两文,绝不能算二十万两,不足之数,仍旧要我们来赔,这当中出入很大。这样子一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作一时的风波,除了老太太搬到城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在的打算,这家人是非拆散不可了?”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一泡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一泡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在他的湖绉皮袍上,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子的七岁男孩,以致官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放不过,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事,都有分寸。”“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是好事,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你问过他?”“是啊。不然我怎么会晓得?”“这也许是他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意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问她看。”“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还好。”“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她不晓得。”“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
“多亏瑞香,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顶麻烦的是报纸。每天送来的《申报》,我先要看过,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不给她看。”
“喔!”胡雪岩透了一口气,心头顿感轻松,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见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现在不必担心了。接下来便谈正事。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壮士断腕”的决定,告诉了古应春,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小爷叔已下了决心,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应春,”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成功的。试问,天时、地利、人和,我还占得到哪一样?就算占全了,也不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
“小爷叔说的两个机会是啥?一个大概是西征,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海禁大开。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没有几个,现在呢?懂洋务的不晓得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而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诀窍都学得很精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再说,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替我留一笔钱起来,我只好说,盛情可感,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的全部账目都交出去了,像丝茧两样,都有细数,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
“办法还是有。”古应春说,“顶要紧的一点是,丝茧两项,小爷叔一定要坚持,自己来处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一步都错不得,东西虽然在我手里,主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们有户头,卖不卖要看刘抚台愿意不愿意,他说价钱不好,不卖,我们没有话说。”
“价钱好呢?”“好到怎样的程度?”胡雪岩脱口相问,看古应春不做声,方又说道,“除非价钱好到足抵我的亏空有余,我马上可以收回,自己处理。无奈办不到,只有请刘抚台出面来讲折扣,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过,刘抚台一时也未见得找得到主顾。”“不错,我也晓得他找不到。我原来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里,拖它个几个月,或者局面好转了,或者洋商要货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许我们可以翻身。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再拖下去,会搞得很难看。”
于是胡雪岩将言官参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牵连到他受革职处分的情形细说了一遍,接着又细谈此行的目的。
“我这趟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丝茧的买主,你有没有?”“有。就是价码上下,还要慢慢儿磨。”“不要磨了。我们以掮客的身份,介绍这生意。刘抚台答应了,佣钱照样也要同他说明。”“那么刘抚台呢?”古应春问,“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当然,而且应该是大份。不过,这话不便同他说明,一定要转个弯。”
“怎么转法?是不是先跟德藩台去谈?”“不错,要先同德晓峰谈。我同他的关系,你是晓得的,既然你有了户头,我们马上打个电报给他。”“这要用密电。”
“是的。”胡雪岩说,“临走以前,我同他要了一个密码本,而且约好,大家用化名。”
“那就很妥当了。”接下来,古应春便细细地谈了他所接洽的户头,有个法国的巨商梅雅,开的条件比较好,胡雪岩听完以后,又问了付款的办法、担保的银行,认为可以交易,但仍旧追问了一句:“比梅雅好的户头还有没有?”
“没有。”“好!就是他。”胡雪岩又说,“至于佣金,你的一份要扣下来,我的一份,归入公账。”“我的也归公账。”
“不必,不必!我是为了显我的诚心诚意,你又何必白填在里头?如果说,折扣打下来,不足之数仍旧要在我身上追,你这样做,让我少一分负担,犹有可说,如今总归是打折了事,你这样做,于我没啥好处,连我都不必见你的情。至于旁人,根本不晓得你不要佣金,就更不用谈了。”
“我是觉得我应该同小爷叔共患难——”“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胡雪岩拿他的话打断,“铜钱掼到水里还听个响声,你这样子牺牲了都没有人晓得,算啥?”“好吧!”古应春另外打了主意,不必说破,只问,“电报什么时候打?”
“现在就打,你先起个稿子看。”古应春点点头,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佣金的话,怎么说法?”“这先不必提,你只报个价,叙明付款办法,格外要着重的是,没有比这个价钱更好了。如果刘抚台有意思,由你到杭州同他当面接头,那时候再谈佣金。”
“小爷叔,你自己回去谈,不是更妥当吗?”“不!第一,我要到江宁去一趟;第二,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看起来置身事外,德晓峰才比较好说话。”“好!我懂了。”
于是唤茶房取来笔砚,古应春拟好一个电报稿,与胡雪岩斟酌妥当,然后取出密码本来,两人一起动手,翻好了重新誊正校对,直到傍晚,方始完事。
“我马上去发,不发,电报局要关门了。”古应春问,“小爷叔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吃饭,还是苦中作乐,去吃一台花酒?”
“哪里有心思去吃花酒?”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出去逛逛,随便找个馆子吃饭,明天再去看七姐。”
“也好。”于是胡雪岩连跟班都不带,与古应春一起出了客栈,先到电报局发了密电,安步当车,闲逛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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