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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做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匆匆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思,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入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狮楼。
“周先生走好!”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拱手说:
“螺蛳太太,不敢当,不敢当!”“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大镜子很多,不要像刘姥姥进了怡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座。”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产妇坐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源源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唐子韶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糊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放她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周少棠又说,“原来是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老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迭连声地:“笑话,笑话!”
胡雪岩不做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决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啰?”“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地说他“一夜工夫连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唯有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天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给你,让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那个穷书生哪里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
最后,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毋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问了半天,穷书生才说了他的住址。下一天黄昏,一乘小轿到门,随携少数“嫁妆”。那轿中走出来一个风信年华的丽人,便是年羹尧的爱妾。
穷书生无端得此一段艳福,自然喜心翻倒,但却不知往后何以度日。那丽人一言不发,只将带来的一张双抽屉的桌子,开锁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珠宝,足供一生。
“我现在跟年大将军差不多。”胡雪岩说,“我的几个妾,昨天走了一半,有几个说是一定要跟我,有一个想走不走,主意还没有定,看她的意思是怕终身无靠。我这个妾人很老实,我要替她好好找个靠得住的人。少棠,你把她领了回去。”
“你说笑话了!”周少棠毫不思索地,“没有这个道理!”“怎么会没有这个道理。你没有听‘说大书’的讲过,这种赠妾、赠马的事,古人常常有的。现在是我送给你,可不是你来夺爱,怕啥?”
周少棠不做声,他倒是想推辞,但找不出理由,最后只好这样说:“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还在床上,杨书办便来敲门了。起床迎接,周少棠先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着动问来意。
“唐子韶——”杨书办说,“昨天晚上就来看我,要我陪了他来看你。看起来此人倒满听话,我昨天叫他晚上来看你,他真的来了。”
“此刻呢?人在哪里?”“我说我约好了你,再招呼他来见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里碰头?”
“要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那么,在我家里好了。”杨书办说,“我去约他,你洗了脸,吃了点心就来。”
周少棠点点头,送杨书办出门以后,一面漱洗,一面盘算,想到胡雪岩昨天的话,不免怦然心动,想看看月如倒是怎么样的一匹“瘦马”。
到得杨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见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反客为主,代替杨书办招待后到之客,十分殷勤。
“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不是,不是。”唐子韶说,“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了一下又说,“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我来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说是“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这倒并非是他故意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便见了动心,跃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下,他还顾念着老交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唐子韶吐多少出来?”
“请你作主。”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
美人设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里?”自会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的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谢谢!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唐子韶命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第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识得最后四个字。“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刘’,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都还不错。不过——”唐子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末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像个罗盘。”“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像出土不久。”“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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