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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百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大火盆过去,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亲自下楼接了莲珠上来,一大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的将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来了电报?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老爷怕他刚回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瞒也瞒不住的。”
“好!”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也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波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过,倒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补起来容易,就怕这里弥补了,那面又裂开,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没有裂开的地方。二太太,请你先替我谢谢藩台,同时请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说一说。”
听他长篇大套地在谈,莲珠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能领会他的意思,等他说完,随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对的,我一定把你的话,同我们老爷说到,帮你的忙,要从大处去落墨。不过,宁波的事,你还没有说出一个办法来!”
“是。”胡雪岩答说,“宓本常在宁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责成他来维持。请藩台就照意思拟复电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听呢?”莲珠问说,“是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便是说,是否可以拘禁到讯?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犹有好感,深恐他吃亏便即说道:“打狗看主人面,他虽做错了事,到底是我们的人。这一点——”她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不过,人家不知道,电报当中也很难说得清楚。”莲珠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胡大先生请你的师爷拟个稿子,我带回去,请我们老爷照发?”
胡雪岩答应着,下楼而去。莲珠目送他走远了,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脸上是万般无奈的神情,让螺蛳太太反过来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晓得你替我们难过,不过,你请放心,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会直。”
“罗四姐,”莲珠叹口气说,“我同我们老爷,真是恨不得能凭空发一笔大财!”
“你不要这样子说。”螺蛳太太极其感动地,也紧握着她的双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难过的,也就是连累藩台同你替我们担心。这份人情债,只怕要欠到来生了。”
听得这话,莲珠悚然动容,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方始问道:“罗四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螺蛳太太愕然,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说说看,”她反问一句,“应该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总应该仔细想一想。罗四姐,”莲珠是极冷静的语气,“我们是自己人,旁观者清,我见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这话就大有文章了,螺蛳太太急急问说:“是不是藩台有什么消息?”
“不是他有什么消息,如果他有了什么消息,事情只怕就来不及了。”
螺蛳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问说:“藩台是不是有什么话?”
“话是没有。不过他着急是看得出来的。”迂回吞吐,说了好一会,螺蛳太太方始明白莲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觉得有将财物寄顿他处的必要,她可以效劳。莲珠一向言辞爽脆深刻,隐微难达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话,便能直透深处。唯独这件事如此难于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样善体人情的螺蛳太太,不难明白,正因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词。
因为,要谈这件事,便有一个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风潮,会牵连到许多衙门来提公款,倘或无以应付,即可查封财产备抵,而犹不足,不可避免地就会抄家。
莲珠一面说,一面心里就有一种顾忌,是设想螺蛳太太听了她的话以后的想法:什么!已经看得我们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存着好心。
如果再谈到寄顿财物,似乎坐实了她没有存着好心,胡家抄家于她有什么好处?不就可以吞没了寄存的财物了吗?不但抄家,最好充军、杀头,才能永绝后患。
在这样的顾虑之下,稍微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但像这种寄顿家财,以防籍没的事,时机最要紧,愈早部署愈好。莲珠必是想到了这一点,正见得是为好朋友深谋远虑的打算。
转念到此,螺蛳太太异常感动,“莲姐,不枉我们同烧过一炉香。真正是急难何以倚靠,比同胞还亲的姐妹。”她声音急促地说,“不过,莲姐,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点首饰,初五那天还要戴,过了这场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里来。”
这一说莲珠反倒推辞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蛳太太,应该有最坏的打算。如今看她显然已领会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罗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她说,“现在也还不到那步田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今天的这番心里的话,完全是多余的。”
“莲姐,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有‘贵人’,你今天就是。但愿如你金口,等这场风潮过了,莲姐,我们到普陀去烧香,保佑藩台高升抚台,你老来得子,生个白胖儿子。”
“不要说笑话了。”莲珠的脸一红,嗫嚅了好一会说,“不知道你们胡庆余堂,有没有好的调经种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来。”“不要、不要!”莲珠连连摇手,“传出去笑死人了。”“那么,改天我亲自带来。”于是促膝低语谈了许多房帏间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楼,方始结束。此时此地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且不说螺蛳太太,连莲珠亦觉得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稿子是拟好了,请二太太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里看得懂。你说给我听听好了。”“大意是——”大意是告诉宁波关监督瑞庆,说胡雪岩的态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闭,虽非始料所及,但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实力,亦必能转危为安。但阜康受时潮的影响,事出无奈,为了维持市面,只可尽力协助,不宜逼迫过急,反生事端。接着提到宓本常在宁波,希望瑞庆即刻传他到案,责成他料理“两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劝导为主。语气婉转周至,而且暗示瑞庆,若能费心尽力,料理妥当,德馨会面陈巡抚,今年的年终考绩,必有优异的“考语”。
“好!好!”莲珠满口答应,“我请我们老爷,马上发出去。”“是!多谢二太太。”“我要走了。”莲珠起身说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初五办喜事,一定要把精神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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