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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别说假话!”
“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
“当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说,“好些人跟我要绣春,说她是宜男之相。这趟到苏州来之前,扬州‘总商’马家的老二,还托人来跟我说,想娶绣春,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说什么也不肯。绅表叔,你若是喜欢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盛意!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
“你就拿得出来,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儿’,十四岁买来,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一个子儿不给,也无话说,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境况也还不错。”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总括的语气做了个结论,“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我喜欢,人就归你了!什么也不用你管,我还陪一副嫁妆。”
“这不是喜从天降吗?”李绅笑着回答。
看样子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值一千银子的人,白送还贴嫁妆,干吗这么好啊?
这个疑问,在别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绅的脾气,一定会追根究底。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震二爷”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他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而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便宜不会捡,迂腐腾腾地说什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一来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让震二爷在暗地里笑,最不能叫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绅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我不肯;你没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这不是毫无章法吗?不是!”她自问自答地说,“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才算圆满。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老来做伴,房里该有个人,既然喜欢绣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适不过。绣春呢,她早说过,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这就难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绅二爷,虽无夫妇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写包票,她一定愿意!”
话说得十分透彻,李绅的疑问,涣然消释,只是拱拱手道谢:“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谢我。”震二奶奶又说,“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一,承绅表叔一路照应,我能撮成这桩好事,算是有了报答;第二,绣春跟了我九年,有这么一个归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香烟不断,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
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除了李绅,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两人悄悄侧耳,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凡是要紧的,都听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轻轻拉了绣春一把。“你赶快替绅二爷生个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让二奶奶积一场阴德。”
“去你的!”绣春掉头就走。
这一来里面自然听到了,李绅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锦儿!”
锦儿答应着走了进来,脸上有一种孩子淘气被大人抓住的那种神气。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什么!”锦儿答说,“绅二爷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为什么呢?”
“有煳味儿了。”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沉着脸说:“说过多少回,不准你们听壁脚,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别怪她们!”绅二爷赶紧解劝,“像这样的事,我听见了,也得听壁脚!”
震二奶奶不过随机告诫,并非真的生气。她关心的是绣春的态度,努一努嘴,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啊!”
震二奶奶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再去看看,有什么消夜的东西?”她说,“我也有点儿饿了。”
“不必费事!我一点儿都不饿。”李绅摇着手说。
“好吧!绅表叔,明儿听好消息吧!”
这是很客气的逐客令,李绅便即说道:“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请你也早点歇着,明儿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动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尽有得睡!倒是绅表叔你,别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说着,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着嘴笑。
李绅微笑不答,一手掀帘,一手捞起羊皮袍下摆,大步跨了出去。绣春恰好在门外,躲避不及,赶紧转过身去,势子太猛,辫子飞了起来,“啪”的一下,正打在李绅脸上,还颇有些疼。
绣春从感觉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想无意中闯这么一个祸,按规矩应该赔个笑脸,却又不好意思。正在踌躇时,李绅却很体谅,连连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一面就迈步走了。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在里面问。
锦儿正看得好笑,听此一问,便即笑着答道:“绣春揍了他老公!”
“是什么?”震二奶奶又问,“你说什么?”
“二奶奶听锦儿嚼舌头。”绣春红着脸赶了进去说,“绅二爷出门,我一躲,辫子扫着他了。”
“原来这么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干吗躲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绣春连番受了戏弄,心里不免觉得委屈,眼圈红红的想哭!
见此光景,锦儿发觉事态严重。震二奶奶驭下,一向恩威并用,如果一变脸,绣春受的委屈更大,所以赶紧出面转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进去,乱以他语,“到底吃什么?若是不爱烫饭,有剩下的鸡汤,下挂面也很好。”
“还是烫饭吧!你们俩一起去。”
说着,震二奶奶努一努嘴,锦儿懂她的意思,报以一个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绣春一把。
“你也是!”锦儿一面将剩下的菜和在冷饭中,一面埋怨绣春,“好端端的哭什么?人家正在高兴头上,你这一来不扫她的兴?”
“你还怪我!齐着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锦儿笑笑不答,将烫饭锅子坐在炭炉上,扇旺了火,放下扇子说道:“开起来得有会儿,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绣春不答,也不动,低着头咬指甲,不过锦儿一拉,她也就过去了,完全是听人家摆布的那股味道。
两人在一张凳上坐定,锦儿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像一只猫、一条狗,谁喜欢就拿我给谁。根本不管猫跟狗愿意不愿意。”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我可没有说这话!”话一出口,绣春觉得这样否认,倒像是很愿意似的,所以跟着又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听得这话,锦儿知道已可以复命,不妨聊聊闲天,便即笑道:“会有这么一桩喜事,谁都没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回答颇出锦儿意外。“怎么?”她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那还用说吗?”绣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贼似的,还不是早早打发走了,也省多少心。”
锦儿的笑容收敛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她似乎还舍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劝她一劝。
“绣春,我当你亲姊妹,我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糊涂!曹家的姨娘不好当,震二爷的姨娘更不好当。就算让你如了愿,那头雌老虎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下去才怪!”
“谁要当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还冤气冲天的干什么?凭良心说,她想撵你,固然不错。替你做的这个媒,可是更不错。你没有听见她的话?处处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说她把你当猫当狗随便送人,这话连我都不服。”
绣春不答,心里在琢磨锦儿的话,想驳她却找不出话。
“再说,绅二爷脾气虽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听说,他专门跟那个篾片叫什么‘甜似蜜’的过不去,再有他家的那两个大总管,他也没有好嘴脸给人看。至于好好的人,他一样也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你,让你揍了他一辫子,还怕你不好意思,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有多难得。”
“什么让我揍了他一辫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锦儿笑道,“你也舍不得。”
“又来了!看我不收拾你。”说着,绣春扬起手吹一口气,作势欲扑。
锦儿最怕痒,看她这个动作,先就软了半截。“别闹!别闹!”她笑着说,“我有正经话问你。”
“好!”绣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绝不饶你。”
锦儿说的果然是正经话:“你伺候二奶奶一场,要分手了。二奶奶说要给你一副嫁妆,你也不必客气,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不便说,我替你去说。”
这确是好意,绣春颇为心感,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来该跟她要什么东西,只巴望着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
作此说法,当然是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平安。这话又从何而来?锦儿实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话!你倒说明白一点儿,嫁了绅二爷会没有平安日子过?”
“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么呢?”锦儿想了一下,疑惑地问,“莫非二爷会闹?”
“不是二爷闹,只怕二奶奶会闹。”
“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二奶奶就会大闹特闹。”
“你先别说,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什么话?”锦儿揿着她的手,想了好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二爷要把你收房。这话,”她又怀疑,“二爷敢说吗?”
“他自然不敢!不过有句话,他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说。如果他不说,我说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锦儿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什么话?我倒真要听听!”
绣春却又迟疑不语,禁不住锦儿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脸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啊!”锦儿大惊,“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说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怀孕而言。锦儿觉得这一点在眼前必须确确实实弄清楚,才谈得到旁的话。不过,大家的丫头对男女间事,虽懂得很多,而她到底还是处子,怎会检验有孕无孕?只能就习知的迹象问说:“你是不是时常想酸的东西吃?”
“也不怎么想。”
“那么,肚子里是不是常常在动呢?”
两个月的胎儿只是一个血块,哪里就能跃动了?绣春听她说外行话,便懒得搭理了。
“你说啊!”
“说什么!”绣春没好气地说,“你不懂!”
锦儿不能不惭愧地默认。这一点无法求证,只能假定是真,叹口气说:“唉!这一下可有得饥荒打了!我就不懂,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说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饶得了我吗?”
“可是,你这会儿不又说了吗?”
“那是你逼得我说的。”
“好!”锦儿因受惊而紊乱的思绪,恢复正常了,“我倒问你,你始终不说,莫非要把曹家的种,带到李家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再过个把月,肚子就现形了。”
“我也不是始终不说,是他的种,我当然先要问他。”
“原来你是要问二爷!”锦儿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着让二爷来说破这件事?”
绣春沉吟未答,实在是她至今还不能确定,要怎么说才算妥当。不过,曹震说破了这件事,锦儿便得改口叫她“姨娘”,这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也知道,锦儿问她这话的意思,正就是要确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这一点应该有所分辨,却不知该怎么说。
“绣春,我劝你的话,你记不得了?”
“哪里!”绣春立即否认,“你说得不错!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凭什么让人把我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劝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诉她去跟二爷商量,这就大错特错,千万做不得!”
“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可就是——”绣春苦笑着说,“叫我怎么开口呢?”
“我替你去说。”锦儿自告奋勇。
“那可是求之不得!”绣春又轻松、又紧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谈到这里,烫饭也开了。两人检点碗筷、凑合着装了六个小菜碟子,一个端托盘,一个端饭锅,双双入内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们。”锦儿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烫饭来了。”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说,“别忘了把闹钟的楔子拔开!”说着,挣扎起身,在一张作为梳妆台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头来替她卸妆。
锦儿心想,发脾气也得有精神,这会儿她倦不可当,有脾气也发不出来,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时机,便向绣春使个眼色。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来,省得临时抓瞎。”
“知道了!”绣春答应着,走到堂屋里,就坐在房门口,细听动静,心里自然是扑通扑通地在跳。
锦儿并未想到,说话的声音最好提高,让绣春也能听见,她只是很婉转地在说:“绣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二奶奶了,心里怕,不敢,她跟我说:到今天再不说,可就对不起二奶奶了!”
“什么事啊?”
“她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听得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时大张,瞪着锦儿,睫毛不住眨动,虽是看惯了的,锦儿仍不免觉得可怕。
“你问了她了,是二爷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锦儿刚这么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来不恤杀伐,只求干净,看样子她可能存着根本不承认绣春腹中一块肉是曹家的种。倘或如此,绣春就太委屈了。
因此,她本来想回答说:“那还用说?”此刻改为清清楚楚地回答:“是的!我问了她,是二爷的。”
“那么,她是怎么个意思呢?”震二奶奶问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非让二爷收房不可啰!”
“没有!”锦儿的声音毫不含糊,“她绝没有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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