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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
大公鸡的叫声高亢悠扬,在寂静的清晨想要装听不见都不行。
祁年年使劲往被窝儿里钻,突然想到什么,又一下坐了起来,当他发现油灯亮着,祁长寿坐在煤火台上守着家里最小的那只锅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一下急了:“伯,你,你不是已经给鸡蛋煮了吧?”
祁长寿扭头笑:“肯定煮了呀,你生儿咧,不煮鸡蛋会中?”
年年的脸一下揪了起来:“鸡蛋煮了,还能炒不能?”
“嗯?”祁长寿一愣,“啥意思孩儿?”
年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良心,可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有可能吃到香喷喷的炒鸡蛋,他心一横,说了:“我不老好吃煮鸡蛋,鸡蛋清老腥,我想吃炒鸡蛋。”
“呃……”祁长寿看着正在沸腾的锅,一时没了主意。
“有煮鸡蛋吃就不赖了,你还敢捏角?”好像睡的很沉的田素秋突然开口。
“不是捏角,我,我真的不好吃煮鸡蛋。”对上田素秋,年年有点怂,“我又不是想多吃,还是我的俩鸡蛋,就是炒炒吃还。”
“都煮了了,没法了,想吃炒的,明年早点说。”田素秋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决定。
“哦。”年年彻底认怂。
临出门,往年年兜里放鸡蛋时,祁长寿摸着他的头,小声说:“想吃炒的,夜儿黑咋不跟您妈俺俩说?”
年年沮丧:“忘了。”
他本来准备昨天吃晚饭时说的,可祁长寿在家这几天,总是抱着他吃饭,他被晃悠得太舒服,就把正事给忘了。
祁长寿捏捏他的脸蛋:“别怄包了,生儿咧,得高兴,晌午吃捞面条,要是炒鸡蛋,多给你挑点。”
年年心里一跳,马上高兴起来,他偷偷看了看田素秋,发现她又睡了,就踮起脚,趴在祁长寿耳朵上说:“不要一点菜,光鸡蛋,中不中?”
“呵呵呵呵呵……”祁长寿轻轻笑了起来,又在他脑袋上使劲呼噜了两把,“快去学吧,别迟到了。”
年年高兴地跑到雨顺身边,在煤油灯温暖的光里,“啊、啊、啊、啊……”兴奋地叫着往外走去。
两个煮鸡蛋,这么多、这么好的好东西,不声不响地吃掉,绝对是暴殄天物,必须跟所有人炫耀一遍再吃。
年年出了大门先让保国隔着布衫摸了摸两个热乎乎的鸡蛋,跟着又让高红梅、高大庆、高永春和雨顺的几个好朋友隔着布衫看了看两个圆圆的小可爱。
到学校后,又跟班上的人挨着谝了一遍,然后美滋滋地带着两个鸡蛋上操,中间一直小心地捂着布袋口。
下了操,他先跑到七年级,和风调分享了一个鸡蛋,他吃蛋黄,风调吃蛋清。
第一节自习下课,他跑到四年级,再和雨顺分享一个,雨顺蛋清,他吃蛋黄。
这一清早,心情好到没法形容。
尤其是第一节自习,还没有老师,教音体美的于老师站在门口跟他们说了一声“你们高老师有点事,这节不来,你们要自觉学习”,就走了。
高水英老师特别好,年年十分喜欢她,可她老师的身份在那里,人再好,学生看到她也会有压力,所以,没有老师的自习课,年年和同学们美得飞起,连最遵守纪律的孟二妮,都跑到最后一排去和高红梅约下课后一起扔老儿。
第二节,于老师拿了本书过来,重复了第一节那几句话后,坐在讲台上自己看书,学生们继续自习,也就是背课文。
饭时回家,除了正常的饭菜,田素秋又年年的碗边放了四根猫屎撅:“你有福,生儿家有这么多好东西。”
年年抓了一根,跳起来蹿到田素秋的背上,硬往她嘴里塞了一根:“你也有福,你也吃。”
田素秋反身抱着他,按在自己腿上,笑着举起巴掌:“你个小鳖儿,想噎死我呀。”
年年屁股上挨着巴掌,还踢腾着脚哈哈笑。
“别打了妈,孩儿是孝顺你咧。”春来起身,把年年抢走,拎到背上,让年年搂着他的脖子,他乍开胳膊,转圈圈:“俺年年又长大一岁,今年肯定能长的比保国还高。”
矮是年年心中最大的痛,哥哥这个祝福他特别喜欢,等春来把他一放下来,他捏一根猫屎撅,摸到春来身后,迅速塞到他嘴里。
“你就四根傻孩儿,快叫俺吃完了。”春来捏着年年脸颊上的肉,使劲搓巴。
“哈哈哈……”祁长寿坐在旁边,笑得泪都下来了。
剩下两根猫屎撅,年年心满意足地装进布袋,走到学校门口,他掏出来,一手一根,伸到风调和雨顺跟前:“姐。”
两个人都不伸手,风调说:“孩儿,今儿是你过生儿咧,该你吃好的。”
年年说:“我清早都吃俩鸡蛋了。”
风调和雨顺不说话,盯着他。
年年改嘴:“其实,是我吃不下去。”
两个人惊讶:“为啥孩儿?”
年年皱巴脸:“它叫猫屎撅呀,我听见它的名儿就心里不美,更不用说吃了。”
雨顺想到他看见猪粪几天犯恶心的毛病,无奈地看看风调:“就是哈,这么好吃的东西,咋会叫猫屎撅咧?弄的孩儿都不能吃了。”
年年再次理直气壮地把两根猫屎撅伸到姐姐跟前。
雨顺纠结地拿了一根。
风调疑惑地看了年年会儿,才拿走,说:“等我过生儿,鸡蛋黄都是你的哦孩儿。”
“中。”年年说完,蹦蹦跳跳往一年级教室跑去。
其实,他一点都不恶心猫屎撅这个名儿,还觉得可有意思呢,他不喜欢吃猫屎撅,也是相对于饼干,比起蜀黍馍、红薯馍、红薯黄白菜面条之类,猫屎撅好吃一百倍。
他就是不想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吃好东西而已。
上课的钟声响了,第一节是算术,来的依然于老师,他看起来好像不高兴,拉着脸站在门口说了句“高老师没来,自习”,就走了。
年年他们又上了一节乱七八糟却特别快乐的自习。
第二节课,校长来了,他哭丧着脸站在讲台上宣布:“您高老师家有点事,这两天请假,您这一节还上自习,今儿后晌,还有明儿,先不来学。”
“嗷……不来学啦……老美呀……”校长离开后,教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老美老美老美呀……”祁年年跺着脚嚎完,对孟二妮说,“我今儿生儿咧,俺伯也正好搁家,要是不来学,我肯定能随便耍,啊啊啊啊,我后晌要去西岗耍,我想上树,我想去找茅腰,我想去找蜜蜜罐……”
茅腰,就是白茅草发芽后,叶子尚未张开,包裹着花序时的尖锐锥形嫩芽,除了一点淡淡的草木清香,吃的时候没有任何味道。
可初春时节,在一片干白的泥土或干枯的草地上看到一大片尖尖的、翠绿的嫩芽芽,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那些嫩绿的芽芽就像是从心底长出来,没得让人心慌。
而把嫩芽从地里抽取出来的过程也十分美好,忖着力道,轻轻一抽,寸许长、颜色嫩绿、整体细长、两头尖尖的花苞就出来了,这就是茅腰。
学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一大把茅腰抓在手里,不时往嘴里扔一根,贼开心,年年知道五队周边所有白茅集中生长的地方。
蜜蜜罐就更可爱了,它是花,好看又香甜的花。
喇叭形状,末端花瓣分开的地方是粉白或淡红,越往花的根部,颜色越深,最后成为带着水湿感觉的紫红,漂亮得要死。
花的根部就像个小小的杯子,吸一口,甜丝丝的,所以才被叫做蜜蜜罐。
蜜蜜罐喜欢成片聚集生长,单棵的花又是成串的,薅草的时候,转个弯或爬上沟沿,蓦然在沟里或坡上看到一大片,那种欢喜,无法形容。
年年说着,好像回味起了蜜蜜罐的甜,他吸溜了一下口水:“南河沟西头那儿,每年都有可大一片蜜蜜罐。”
孟二妮给他泼凉水:“今年老冷,杏花才有骨朵,梨花影儿都没咧,哪儿有茅腰跟蜜蜜罐。”
年年不气馁:“反正我要去西岗耍,没茅腰跟蜜蜜罐西岗耍着也可美。”
“我知。”孟二妮讷讷地说,“我哪儿也不能耍,我得引俺妹子,她要是睡了,我得纺花。”
年年心情好,热情地给孟二妮出主意:“你下一辈儿托生成孩儿吧,男的不用纺花织布,干完地里的活儿就能随便耍。”
孟二妮胳膊垫在泥墩子课桌上,把下巴放上去,看着窗外说:“要是能托生,下辈儿我不想当人了。”
“昂?”年年睁大眼睛看着她,“不当人,那,你当啥?”
窗外的小树林里正好飞来一大群麻雀,孟二妮说:“当小虫儿@,当草,当花,啥都中,反正,就是不想当人。”
年年想到她家的情况,问:“你是老怕再当人,又托生到您这儿这个家?”
“嗯。”孟二妮点头,“不光俺家,可多家都可不美,刘保国家,秋萍家,高大庆家,还有可多可多家。”
年年想了想,表示赞同:“就是哈,要是知当人会托生到您这几家,那我也当小虫儿。
不对不对,小虫儿太小了,会叫别的大鸟欺负,我当老鹰。”
孟二妮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咱这儿老鹰可少,一年也见不了俩,肯定不好托生。”
年年想了下:“那,当大雁?我觉得,不能再差了,最不济也得当大雁,没老鹰厉害,不过飞得高,人欺负不住,还能去可多地方耍。
还有,大雁都是一大群一起飞,那肯定是一家,我就是不当人了,也想跟俺伯俺妈俺哥俺姐还当一家人。”
孟二妮脸一揪:“你这一句听着咋镇别扭咧?”
年年也觉得自己最后那句好像哪儿不对,可没等他想明白,脖子就被人从后门勒住了:“年年,今儿后晌不来学这事儿,一会儿你回家别吭气中不中?”
年年使劲挣脱保国的胳膊,还顺便给了他一肘:“为啥?”
“哎呦呦,”保国夸张地捂着胸口,“我不想叫俺家人知,我想装着咱还来学,就不用引俺兄弟,也不用搁家了。”
年年为难:“可我想去西岗耍。”
保国纠结:“那,那咋弄?”
年年去西岗,肯定要出家门吧,祁家和刘家正对门,就隔着一条窄窄的沟,柴小丑除了做饭那一会儿,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大门口找人扯闲话,年年出了自己家,还要沿着大街往西走很长一段,躲过她的可能性不大。
孟二妮说:“年年你恁利,搁您后院跳墙,走后街呗。”
西柿林的后街,一般专指六队那条街,不过,也可以包括五队和六队之间那一大片连桑树林在内的野地,祁家的后面就是一片和桑林连在一起,以梨树为主的小树林。
保国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年年。
年年毫不犹豫地点头:“中,我跳墙,走后街。”
孟二妮看保国:“你光跟年年说没用,咱队好几个人咧。”
保国得意:“我跟保山、永春他们都说了了,他们都答应保密。”
孟二妮点头:“那我也不说,反正俺家的人也不想叫我上学,我不来,搁家引孩儿,他们正高兴,没人问。”
保国串联保密的使命完成,兴高采烈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孟二妮趴在土墩子上睡着了。
年年拿起语文书扯着嗓子背了几声,扭头看到窗外的麻雀,又想到刚才关于下辈子托生的事。
他决定一会儿回家跟家里人商量一下,约好,下辈子大家都托生成大雁,要不,到时候就他一个成了大雁,家里人还都是人,他跟谁一起排队飞?
万一跟孟二妮家的人凑成一伙,那不亏死了?
没有老师管的时间过的特别快,年年在天上没飞几个来回,就放学了。
想到纯白面的捞面条,他一路带着队小跑,高红梅知道他今儿生日,也不说他。
一进大门,看到祁长寿一手抱着个小包裹,一手抓着一把干草,正在喂羊,那小包裹上面一个胖乎乎的小脑袋,正在咿咿呀呀吐泡泡。
“好运敢出来了?”年年大叫着跑过去,扑到祁长寿身上去捏小胖丫的脸。
祁长寿笑着躲:“你手凉,别给孩儿逗哭了。”
年年顽强地继续伸手捏:“不会,她可乖,不好哭。”
祁长寿下巴指指厨房:“去看看,您妈给你做的啥?”
“啥?”年年如愿以偿捏到祁好运的脸,对着小丫头问,“好运你说,妈妈会给哥哥做啥?”
祁长寿推他:“去看看不就知了。”
年年撒开手跑进屋。
很快,屋里传出他劈了音的叫声:“啊啊啊,炒鸡蛋,一碗炒鸡蛋,一大碗炒鸡蛋,啊,老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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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注释:
小虫儿:麻雀,也指其他一些体型较小的鸟类。其实,虫,在中国较早的时期,泛指陆地动物,很多书里都有体现,比如,《水浒传》里,老虎:大虫;蛇,长虫,等等。
蜜蜜罐:地黄的花。可以百度一下图片,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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