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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天遥拍着门, 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但谢昭什么都没听清楚。他仔细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之前所有的患者接触——
疟疾的药他一直在吃, 该打的疫苗也全部打了。平时,他一直带着口罩、穿着防护服, 没有直接触碰过患者体|液。除了蒋天遥,他甚至避免了与任何人发生身体接触。
或许,这烧并不是什么大事?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来了非洲以后吃得不好, 免疫系统撂担子。说起来,谢昭都连着好几年没有发烧了。但他又不是铜墙铁壁, 人总是会生病的嘛。
一念及此,谢昭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披上衣服, 带上手套口罩,自我隔离后才再次打开消毒门, 安抚似的看了蒋天遥一眼:“没事,先隔离观察一下。”
蒋天遥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上。
......
MediCorp所有医护人员都有自己单独的隔离病房。由于谢昭还没确诊,暂时只是简单的观察隔离。本来也有护士照应, 但蒋天遥一个人进进出出, 把所有的活儿都给包了。
“要跑好几个检查,所以要多抽几管血, 你忍着点。”蒋天遥低头给谢昭扎上止血带, 再用酒精棉球消了消毒。
皮肤一片冰凉。
谢昭发现, 这竟然是自己第一次有机会, 好好打量工作时的蒋天遥。小孩儿笔挺的鼻梁利索地撑起消毒口罩, 浓密的睫毛垂下,宛如两把小刷子,轻微煽动。小臂上传来细小的刺痛感,谢昭低头看着暗红色顺着采血管流了下去。
虽说小孩儿带着三层手套,但动作依然迅速而熟练。一管采满,蒋天遥很快又切了一根收集管。
谢昭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蒋天遥微拧的眉心上,嘴角撩起一抹揶揄的笑意:“小护士,你认真的样子可真性感。”
蒋天遥闻言,就连眼皮都懒得抬,快速地用棉球压住针口、拔出针管,冷冷地哼了一声:“这句话你和多少小护士说过?”
当年在总院的时候,别的外科医生都要鞍前马后地给护士姐姐们买奶茶买咖啡,只求自己值夜班时能多睡一会儿。唯独谢昭,凭着一张脸成了年轻护士争抢的对象,办公桌上总堆满了不知道谁送的小礼物。
谢昭睨了小孩儿一眼,往病床上一靠,故意逗他:“哎,太多了。数不清。”
蒋天遥自然不可能去吃这些陈年飞醋,但忍不住捏住止血棉球,狠狠地往下一压。
这么小个针眼,根本就算不上痛,但谢昭却很配合地嚎了一嗓子。他看到蒋天遥那个委屈又恼火的小眼神,简直忍不住笑得肌肉颤抖。
半晌,谢昭才低声哄道:“好了好了。就和你说过。”说着他举起手,本能地想摸一把小孩脸,却又在空中顿住。
最后,他拉扯开一个安抚的微笑:“你别太累了,好好休息。”
蒋天遥一脸冷冰冰的不买账,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你最好别死了。”
“别担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吃你豆腐。”谢昭仰头灌下一大杯水,神色颇为轻松,“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可几天过去了,谢昭的病症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血检各项参数都有波动,却又在正常阈值之内。血检各种病原体都呈阴性,只能看出在发炎,有感染。谢昭体温一直在38摄氏度左右不上不下,除了肌肉无力,没胃口之外,其它也没什么症状。
抗生素、广谱抗病毒药,似乎都没什么用处。也正因为如此,谢昭本能地感到这场病的确有那么几分不同寻常。
其实他自己心底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只是精神上拒绝承认而已。主要是,他不想在蒋天遥面前承认。
偏偏小孩儿病房跑得勤,谢昭的每一份血样报告、身体的每一丝异常,他都要盯得死死的,活像一只护着崽的老母鸡。
一大早,老母鸡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你昨晚的饭只动了几口,竟然还偷偷扔掉骗我说吃完了?!”
谎言被拆穿,谢昭只好厚着脸皮一抬眉:“输液了,没胃口。”
蒋天遥怒道:“你和我说你好点了!”
“是......是好点了吧。烧好像低了点。”
蒋天遥把手里的粥重重搁在床头,生气地看了谢昭一眼:“我找厨房的人特意做的。我要看着你吃下去。”
谢昭瞥了一眼碗里的,白米粥都炖烂了,飘着一股浓浓的米香。蒋天遥还贡献了一包国内运来的宝贝榨菜包,可见是下足了血本。
说实话,在非洲吃这么一碗热粥的确不容易。
男人笑笑,从善如流地舀了一口,尽可能真诚地夸了小孩一句。
粥很香,可谢昭吃了一口就有点反胃。然而,在蒋天遥热切的目光下,他还是强忍着不适一口一口把粥给吃完了。全身的肌肉不受控紧绷,恶心出了一身冷汗。
谢昭放下空碗,终于换来了蒋天遥的一个笑容,小孩儿口罩上的眼尾微微弯起:“厨房那儿还有。中午也可以吃。”
“我先去查房了,有情况就和我说。”
“好。”
这边蒋天遥刚关上门,那边谢昭就跪下吐了个天昏地暗。短暂的晕眩过后,视野里依然跳着各种五彩小点,就好像是一台破旧的旧款电视机。
等意识再次上线的时候,谢昭却在呕吐物里发现了血。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凉了,但这并不能阻止谢昭冷静地封好呕吐物,拿消毒水进行区域消毒,然后淡定地申请将隔离安全等级提高为四级。
也就是说,下次蒋天遥进来,就要彻底裹成一个粽子了。
浑身上下,谢昭只能看到粽子的一双眼睛。
虽说蒋天遥在走进门前做了一万遍心理建设——你是个医生,专业一点——但当他看到谢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泪水唰唰地滑进全封闭隔离服里,无法被隔离服吸收,产生了一种滑稽的湿润感。
“遥遥。”谢昭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握住了蒋天遥的隔离手套。隔着厚厚的塑料与橡胶,哪怕是十指相扣,两个人压根都感觉不到掌心的接触。
幸而,谢昭的平静似乎有着感染力,一个温柔的眼神就让蒋天遥安定不少。他颤抖地开启嘴唇,却又说不上话,最后只是在床边缓缓坐下。他甚至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把这套笨重气闷的防护服脱掉,不管不顾地钻进谢昭怀里。
蒋天遥在心底凶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废物。
半晌,小孩儿提议:“要不,我帮你申请回国治疗?之前这里有个英国护士也感染了,就是回去看的病,现在已经痊愈了。”
谢昭思考片刻,又摇了摇头:“且不说会引起舆论恐慌,现在这个病毒的传播机制还没搞明白,我觉得不合适。”
他重申:“我真的没有接触过病人体|液。”
蒋天遥不说话了。他觉得谢昭这句话的背后让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慌。
“怎么?”
“陪你一会儿。”
小孩儿随手拿过谢昭身边的pad,通过“已打开APP”,他发现谢某人闲来无事,下载了一堆相关论文,甚至还在玩“愤怒的小鸟”。
这是蒋天遥第一次见四级隔离区里还有人有闲心打游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悲是喜,呆滞地问了一句:“你不害怕么?”
谢昭脸上看不出半缕慌张与不悦,他带着一种密不透风的平和与坚定,用力掐了掐蒋天遥手套后的手指,低声说道:“哪有医生害怕疾病的。”
......
终于,美国那边的病毒学检测姗姗来迟,但结果却令人迷惑——第一例死亡男孩肝脏里,发现了一种丝状病毒。ELISA检测血液中埃博拉病毒抗原抗体阴性,PCR的信号则非常杂乱,无法将它与任何一种现有埃博拉毒株匹配,但从基因上来说,该病毒似乎具有部分埃博拉核心蛋白。
更令人费解的是,ELISA检测出了马尔堡病毒的抗原蛋白阳性,但马尔堡病毒的PCR检测却是阴性。
这个矛盾的结果令病毒学家迷惑,蛋白与整条基因测序的匹配需要更多的时间。
病毒学家认为,或许是血样遭遇了污染,或许是检测出现了问题,又或许,G国的热带雨林中,出现了一种新型变异的病毒——它很可能是马尔堡与埃博拉的一种结合体。
如果说病毒的本质,就是一个蛋白壳子里套着一些基因片段。那么通过现有的实验结果,这个病毒很可能长着马尔堡的盒子,里面装着部分埃博拉基因片段。毕竟两款病毒属于同一种病毒分类,拥有相似的传播途径。
同时,对方寄来了一份病毒在显微镜下的照片。
埃博拉病毒因为它特有的形状,一度被西方人成为“牧羊人的曲杖”——它长着一个缠绕成结的“脑袋”,再加上一两条长长的“身体”。
而这个病毒显然长得与埃博拉不一样。
它同样拥有长条形的“丝状”身体,但它却像一条口尾相衔的蛇,扭成了一个“正无限”的形状,就像一个横躺着的数字“8”。
经测试,该病毒可以在猴子vero细胞与人类hela细胞内分裂生长。相比于二十四小时内就能通过自我复制让正常细胞爆裂的埃博拉病毒,这款病毒的复制速度要缓慢许多,导致疾病发展缓慢,同时也给了病毒更多在人群中传播扩散的机会。
凌晨一点,蒋天遥就这么坐在诊所为数不多的一台联网电脑前发怔。他甚至都没有开灯,就是那样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显微镜照片,心想,如果死亡它有模样。
画面里,一个个数字“8”排列成了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害怕的样子。
他把信息打包转发给了谢昭。
新病毒疫情已经有点失控了,死亡人数渐渐多了起来。哪怕世卫组介入,越来越多的国际医疗资源涌入当地,却不能改变任何一种现有药物都对该病毒无效的事实。
曾经被证明能有效减少埃博拉死亡率的药物也不行。一切就好像是听天由命。
“G国发现疑似变异埃博拉病毒”的消息不胫而走,半日之内登上各国新闻医疗版头条。国内微博也是转发得沸沸扬扬,网络另一边的围观者,大多带着不明觉厉的好奇,隔岸观火,吃瓜吃得津津有味。
谢昭以前从不关注过这类消息,而现在他百无聊赖地刷着pad,却发现热评里清一色都是“生化危机要来了吗”、“给大家推荐一款病毒游戏”等评论,不禁哑然。
多少人感染,多少人死亡——放在报道中,这些都只是冷冰冰的数字,而但放在这里,放在这一片生活在阴霾下的疫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曾是苦苦挣扎的生死一线。
谢昭自嘲地笑了笑,就连自己,曾经也说过很冷漠的话,不是吗?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就永远不知道疼。
他将pad扔去一边,静静地躺回床上,借着窗外的那一点点微光,瞪着灰色的天花板发呆。
谢昭睡不着,因为身体很不舒服。免疫系统过度激活导致浑身干燥灼热,哪里都酸疼的要命,而那股热气就好像散不去似的,冲撞得大脑昏沉沉地发沉。
恶心。想吐。晕眩。
——你不害怕吗?
蒋天遥颤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质问着他的灵魂。
其实,只要谢昭闭上眼,他就能把其他病人的死亡画面投射到自己身上。黑红色的血是如何从任意一个有孔的地方流出,一个人是如何呕吐或者排泄出自己的器官,而最可怕的是,当脏器全都化成血水了,大脑还没有死亡。
再然后,他会被如何装进一个雪白的密封袋,丢入指定地点进行消毒与焚烧。
其实,对谢昭来说,接受任何疾病是穿上白大褂前做好的心理建设。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象自己的死亡,甚至都不觉得恐惧。
只是,他不敢去想蒋天遥。
他一想到小屁孩可能会全程陪在他身旁,谢昭就觉得心里疼到窒息。
迷迷糊糊的,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实习医生的时候,病房有一个病人心脏骤停。护士们找上他,自己却只是愣愣地看着突然平扁的心电图,手足无措。然后,他被当时带自己的主治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第一时间拿起了电击除颤器。
再后来,手术台上,他直面过许多次死亡。多到他对死亡这个概念都几近麻木。他的导师常说:“我们是病人与死亡之间最后一道防线。所以,不奋战到最后一秒,你就对不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面对死亡,我们说什么?”
“不是今天。”[1]
谢昭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黑暗中凝视自己的身体。他无声地注视着那些细小而未知的病毒——看着它们分裂,破壁而出,游走于血管四周。他看着自己的脏器溃破出血,免疫系统发动下一轮更为疯狂的修补。
不是今天。
他在心底无声地承诺。
......
发烧呕吐的人越来越多。
第一个死亡的男孩被命名成patient 0。然而,越来越多的病人不曾与patient 0家的熟食店有过接触,却依然病倒了。蒋天遥突然开始隐隐怀疑,这种病毒,或许不仅仅通过体|液传播,还可以通过呼吸中的细小液珠进行传播。
渐渐的,几个护士也病倒了。
蒋天遥要求所有医护人员不仅避免体|液接触,还要避免呼吸接触,集体换上了PM1的消毒口罩。PM1的口罩可以滤掉空气中所有的唾液芯子。
自从疫病爆发之后,诊所正常来看病的人渐渐少了,很快,整个诊所都变成了一个流行病中心。没过几天,一个护士领着一个小男孩来找蒋天遥,问他这个小孩是否需要隔离。
“波奇?”蒋天遥认出了那个孩子。
这就是当时在露天大棚里“魔怔”过又康复了的小男孩之一。
瘦小的黑人男孩牵着护士的手,有些害怕地看了蒋天遥一眼,嘀嘀咕咕地说自己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护士解释道:“波奇的一家人全都病倒了,住进了隔离区,就这孩子身体似乎完全没有异常。我也不知道他应该不应该被隔离。”
根据波奇的话说,父亲与姐姐开始呕吐的时候,他还在和大家一起吃饭,所以根本不存在没有暴露的可能。然而这个孩子不仅没有发烧,就连血检,也没有查出任何免疫指数升高。
这段时间来诊所的病人,但凡进来一个处于呕吐阶段的,过几天就会进来全家。蒋天遥突然对波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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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虽然很多ER医生都说过这句话吧,GoT里也有,我还是标一下。反正不是我说的!
我不算甜文写手吧,但是狗血HE写手啦,不会出事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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