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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惜余欢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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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净将我带回相国寺,他自己的禅房。

我浑身僵硬毫无反应,直到看见屋顶上的蛛网,打了个冷战,嗷嗷大叫:“我讨厌蜘蛛!”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缓过一口气,伤口疼得几乎令人晕过去。

罗净俯身看我,眉尖藏着忧郁:“小桃花,伤口太深了,法术也无法治愈,我要为你清洗,然后……缝合。”

“缝合?”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牙齿都在打哆嗦,“要拿绣花针缝?”

“嗯。”罗净轻轻抚摸我的额,“我会令你沉睡,避过疼痛。”

“好……”我阖眼应了,又艰难吐了几个字,“不留疤行么?”

“等伤好了之后,你自行用法术除掉疤。”罗净迟疑拉开了我的衣带,低声解释,“情非得已,你胸前全是血,必须除尽衣物。”

不知他在顾忌什么,我纳闷了一会,才恍然大悟,“没关系,反正你是和尚。”

他瞥了我一眼,神情似乎带了点幽怨。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反正他是和尚,看就看了吧。

衣裳敞开,整个胸腹都冰冰凉,罗净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眉头紧蹙。“只差三分,不然你真的没命了。”

“看来是上天注定不让我成仙。”说话一用力,牵扯伤口,我咝了几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大师,快让我睡吧。”

他弹指一挥,便令我即刻沉睡了。原以为一觉醒来我又能活蹦乱跳,没想到针扎的疼痛令我惨叫一声惊醒了。

罗净被我吓得一抖,那针线穿过心尖上皮肉猛地一收,我攥紧身下的褥子,颤颤发抖。

“你怎么醒了?”罗净方寸大乱,空出一手轻抚我的脸颊。

“疼……”我牙关咬得紧紧的,再说不出第二个字,眼泪源源不断淌下来。

门外忽然有人问:“师叔,可听见方才的惨叫了?”

“没事,我在救人。”

“可需要弟子帮忙?”

“不用,你们不用管!”罗净慌忙答完,轻声安慰我,“我不会让旁人进来,你现在使不出法力,只好忍着了。记得吗?应劫之道,在于无限忍耐。”说完,他撕下一片衣袍,塞进我嘴里。

每一针,都是扎在心上,飞快地在伤口处穿梭,像一把锯子来回割锯。汗水、泪水肆意流淌,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嗓子喊不出声,双手撕扯着被褥,明明这样疼,却怎么也晕不了,反而清醒极了。

这一刻,比一生还长。在他吁了口长气,疲惫垂下头的时候,我终于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我还是没能够活蹦乱跳,连下床都困难。

禅房里的檀香味淡雅,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把罗净的脸分成一格一格的。我支起身子,左胸钻心的疼痛令我忍不住哼了几声,吵醒了趴在桌上的罗净。

他马上过来搀扶我,悉心查看我的脸色,“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觉得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檀香气味,垂目打量,自己已然穿上了他的僧袍。我咧嘴笑了,逗他说:“大师,你给我换的衣服?”

“嗯。”罗净起身去倒茶,回来递给我,“在这里好好养伤,只能穿这个了。”

我朝他眨眨眼,“你们出家人,可以随便看女子的身体吗?”

罗净双目一瞪,“你伤成这样,还是这么不老实?”

我喝着茶,一面偷瞄他,发现他耳朵根通红。我忽然觉得很好奇,罗净和华容添这么不同,究竟僧人和男人哪里不一样呢?我现在虽然虚弱,但还是好学得很,张口就问了:“大师,僧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呢?”

“什么?”罗净迷茫看着我。

“男人可以有女人,为什么僧人不可以?”

罗净无奈叹气,“你为何总是问这些奇特的问题?僧人要守戒律,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那僧人如果有了女人,是不是犯戒了?”

“是。”

“那……僧人也可以做男人做的事么?”我的声音逐渐变小,嘴巴贴在茶杯上,犯了错一样望着罗净。

罗净面带愠色,高声斥道:“你都快丢掉性命了,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又吼我,我撇撇嘴,委屈答:“我就是想知道……僧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

“那你说尼姑和女人有何不同?”

“我没当过尼姑,不知啊!”

罗净冷笑一声,“看来是时候送你去当尼姑了。”

“啊!”我惊叫,“不要,我要嫁人的!”

“那就好好呆在这,等他回来。”罗净脸色忽然变暗,起身出门,丢下一句,“我去弄些饭菜。”

这个和尚总是阴晴不定。我悄悄拉开衣领,探视胸前的伤口,雪白而柔软的肌肤上,一寸长的伤疤格外醒目,望见自己的身体,忽然觉得脸上好烫。赶紧松了手,觉得我真是无药可救,这样的处境,为什么还心平气和?我差点丢了性命,应该恨才是。

秦朗坤、沈云珞,我咬咬牙,决定开始恨他们了。恨他们忘恩负义、恨他们不辨是非。

罗净给我带回一碗简单的斋饭,方才的不悦还挂在脸上,蹙眉问:“你嘴里絮絮叨叨在念什么?”

我捧着饭碗,忿忿道:“在恨人。”

“恨人需要这样念出来吗?”

“念出来才会记得。”

“既然根本就记不得,证明你心中并无怨恨。”罗净回到桌边坐下,也端起碗筷来,“恨或者爱是出自内心,不会有人像你这样说出来。”

我忽然觉得喝下的那道符咒的法力在慢慢减弱,于是施法护身,令伤口不那么疼。“不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大师,你爱我还恨我呢?”

罗净一怔,又低下头吃饭。

“那你知道我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吗?”

他猛地咳嗽起来,应该是被米粒呛住了。

我乐颠颠笑起来,“瞧,我们互相都不知道!所以要说出来人家才知道。”

他语重心长唤了我一声:“小桃花。”

“嗯?”我耐心等待他的下文,他掂量半天才说:“吃饭。”

“啊,没了?”

“食不言寝不语。”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碗里的饭都吃光了,溜之大吉。

每回换药都要清洗,我怕疼,又不相信罗净的法术,于是自己施法陷入昏睡。有一回醒得早了,罗净正心无旁骛给我抹草药,修长的手指在我左胸那道口子上滑过,一遍一遍,好像抚摸。我竟不觉得疼,便眯着眼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知不觉看得入迷。

药上完了,罗净从怀里抽出洗净的白布条,打算替我缠上,冷不丁发现我醒着,脸唰地一下全白了。猛地将我的衣襟拉上,“你怎么醒了,不疼吗?”

“不疼,很舒服。”我故意坏笑着,“怎么不接着包扎了?”

罗净将布条轻轻交到我手上,“既然你恢复得差不多了,以后就自己换药。”

“啊?”我哭丧着脸央求,“上药我会,可是包扎我自己弄不好呀!大师……”

罗净冷冷睨着我,“那闭着眼睛。”

“为什么?”

“闭着。”罗净脸色微红,“不然我走了。”

“好好……闭着。”我用双手将整张脸都蒙上,“好了吗?”

他不吱声,将我的身子扳过去,背对他。然后用布条从我的肩上至腋下穿过,一道道将伤口包得严实。我失望极了,本想从指缝偷看他,这样一来,奸计不能得逞。

最后替我掩上衣物,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我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我与他不但非亲非故,而且他是僧人、我是妖精,这些年他却一直在帮我。系上衣带,回眸一笑:“嗯,多谢大师。”

伤势未愈,加上在寺院,女子行动多有不便,我只能呆在禅房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晚上就歇在罗净床上,他自己则去了别的禅房。

一场秋雨带了些许寒意,草木零落。我精神好了些,找了几本佛经来看。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从屋檐落下一层雨帘,有的滴在水洼中叮咚作响。

忽闻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听不真切,我索性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朝外看了去,只见蔺水蓝举着伞在檐外站着,罗净挡在门前巍峨不动。

“大师,我亲自交给她才好。”

“不必了,她现在需要安静。”

“秦朗坤他不辨是非,与我无关啊!我可是有要紧事!”

“要紧事也可由贫僧传达。”

看着罗净一丝不苟地保护我,不由捂嘴偷笑了一阵,方打开门,不冷不热说:“大师,我来见见他无妨。”

蔺水蓝绕开罗净,径自走过来,打量我一番,“你没事了?”

我故作幽怜叹道:“性命是保住了,只恐留下痼疾。”说完站在门边,也没请他进去,雨一直在下,荷塘周围弥漫着水汽,高高的竹亭看上去很安宁。我抬步便朝那走去,蔺水蓝忙举伞替我遮雨,走到亭内,他自己半边身子反而淋透了。

我转回身,透过濛濛雨水看见罗净仍然站着檐下一动不动,一种无言的感动油然而生。我侧目问蔺水蓝:“你找我?”

蔺水蓝悻悻递给我一封信,“你的休书,官衙已作实。从此,你不是秦朗坤的妻子了。”

“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妻子。”我粗蛮夺过休书,揣在怀里。

“你……王爷什么时候回来接你?”

我漠然看着他答:“快了。”

“打算就这样远走高飞?什么都不计较?你真是大方。”

“不劳你们费心。”

蔺水蓝急了,“是秦朗坤听信沈云珞挑拨,也不干我的事!你不好这样拒绝朋友的关心吧?”

“蔺大人,小女子无才无德,高攀不起你们这般高贵的朋友。”

蔺水蓝怒了,指着我吼:“你就是一块朽木,笨得无药可救!沈云珞这样害你,你就躲在这庙里?现在是你受伤了,那沈云珞反倒装得楚楚可怜,真是可气!”

他的实话吐出来了,我噗嗤笑出声,“无事不登三宝殿,蔺大人不会是想和我结盟去对付沈云珞吧?”

“那女人实在可气!”蔺水蓝甩了甩袖子,满脸怒容。

“我现在又能做什么?你知道,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我的。”

“可他内疚啊!你只要博取他的同情心,让他觉得你才是最可怜的人,沈云珞就该滚蛋了!”

“他内疚么?”我摇摇头,胸口一片冰凉,我不信。

“当然,他也不是有意的。”

我朝蔺水蓝诡异一笑,“可我是妖啊,杀了就杀了,根本用不着内疚。”

“胡扯!”蔺水蓝正色道,“你那一时的气话,谁信啊!就算是真的,你是妖,可你做过什么坏事?妖也有善恶之分。”

我忽然对蔺水蓝刮目相看,“你很懂啊!”

“怎样?跟我回秦府罢,收拾些东西。”

我虽然满脸笑意,仍然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

蔺水蓝一下子蔫了,耷拉着头坐在石凳上,“沈云珞究竟在他身上下了什么咒……”

“蔺大人,秦公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希望他有了你之后,转身就忘了旧情人。那他将来同样可以有了别人而抛弃你。沈云珞在他心里很重要,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沈云珞。”

蔺水蓝吁了口气,“我和他不会有未来,所以我分外珍惜现在,我只是不想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挂念别人。”

我狐疑问:“为何没有未来?”

他苦笑一声:“我们同为男人,为了家族,迟早要娶妻、生子,避无可避。”

我若有所思道:“是啊,阴阳才可以配对,阳和阳可真不好办……”眼前忽然闪过他们在一起肢体交缠的画面,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曾经他也是伤害我脆弱心灵的凶手!于是一脸嫌弃地瞪着他,“我要休息了!”

我冷不丁就下逐客令,蔺水蓝有些莫名其妙,打开伞出了亭子,嘴里嘟喃:“我还是喜欢不上女人,脸变得真快……”

蔺水蓝渐渐走出拱门,我朝屋檐下的罗净招手,他却进屋了。不一会又出来了,手上多了把伞。见他举着伞慢悠悠走过来,我失笑道:“大师,你飞过来便好,还拿伞?”

他收了伞,不紧不慢答:“那你一会也要自己飞回去么?”

我吐吐舌头,原来他是专门为我拿的。不过却不罢休,调侃道:“你背着抱着扛着我回去都可以,不一定非要伞的。”

他瞥了我一眼,眉毛轻扬:“顽劣不堪。”

我笑嘻嘻朝他身上蹭了一下,“反正你又不是没抱过。”

他没理我,话锋一转,“你真的悔悟了,秦朗坤终究不是你的归宿。我早说过,他心里有别人,你始终进不去的。”

我侧头望着淼淼池水,轻幽道:“倘若我早些认出华容添的字迹,早些明白秦朗坤与我无半分干系,就不会受这么多苦。大师,你是不是早知道华容添才是我的劫?可你多番提醒,我却执迷不悟。”

罗净声音一沉:“你怎么觉得他是你的劫?”

“我树上刻的诗句,那字迹是华容添的。是不是他前生在我身上刻下的,他才是给了我元神的人?”

“何苦还要执著于你的劫?你不是选择与他去隐居江南,共度一生么?”顿了顿,罗净蹙眉质问我:“难道你还是放不下成仙的执念!?”

“大师……我快死的时候,以为自己会成仙,可我却忽然看见了桃树上的字,明白了秦朗坤只是一个误会。这一次,我不是抱着成仙的念头,而是真的想陪他归隐,如果顺便能成仙,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了下去,不敢看他凌厉的目光。

“你真是……朽木!”罗净丢下这样一句话,真令我伤心。蔺水蓝才说完我是朽木,他一定是偷听到了才这样说我。其实说朽木也不错,我就是一棵千年的老树,年迈无比了。

我的法力恢复之后,伤也好得很快。只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华容添的消息。

僧人不用多少御寒之物,禅房里冻得跟冰窖一样。晚上睡觉时,常常冻醒。醒了便听着寺里的寒蝉凄切,夜风呼吟,觉得好孤独。

相国寺庙会仍然是香客云集,我穿着僧袍,将头发藏进僧帽,混迹在熙攘人群中看热闹。蹲在路边小摊上看泥人,寻了一圈,没见到罗净的像。

鼻子被冻得通红的老人问我:“小师傅要买什么?”

“为何不见罗净大师的泥像?”我只是这么随口一问,那老人家脸色突变,示意我小点声。

我不解,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老人压低声音说:“现在都不卖他的像了。”

“为何?”我话音刚落,身旁一位大婶语带讽刺道:“哼!小师傅,你们罗净大师被妖精给迷住了!”

我怕被人认出,便垂下头,双手合十道:“是谣言吧?罗净大师是得道高僧,怎会为妖精所迷?”

大婶将嗓音拔高了几分,绘声绘色讲:“大家都知道,济民堂的秦夫人是妖怪!这几天,秦府不是请了道士去驱邪么?那道长说了,秦家妖气很重!听说前些时日那妖怪要害秦大人,但是秦大人早有防备,反刺了她一剑,差一点那妖怪就死了。可恨呐,罗净大师却忽然将她救走了,现在就藏在相国寺!一个和尚将一个妖怪藏在自己禅房里,这叫怎么回事儿?”

附近的人听见这样的传闻不禁都围过来,七嘴八舌聊开了。有人问:“真是秦大人看出来她是妖怪的?”

大婶得意洋洋道:“那当然,秦大人可是跟她同床共枕,自然能发现她不同寻常之处。”

“哎呀!那济民堂岂不是妖怪害人用的?”

“是呀是呀……朝廷把她抓起来的时候,就该杀了她,没想到竟然放出来了。”

“这妖怪不简单呐,连罗净大师都被迷惑了!”

大婶阴阳怪气笑几声:“整日整日都腻在房里……只怕二人早已如胶似漆,这样的僧人,相国寺应该将他赶出去!”

他们都津津乐道、唾沫横飞,已经没人记得我要买罗净像了。我一言不发从人群中退出来,垂着头回到寺里。

行至拱门处,罗净正迎面而来,带着几分笑意问:“就看够热闹了么?”

我愧疚望着他,禁不住声音颤抖,虚弱说:“大师,我真是个祸害。”

罗净敛去笑意,上前一步,“怎么了?”

那些话语在耳畔萦绕不绝。他们可以中伤我,再恶毒的话语我也听过。可罗净做错了什么?我垂下头,喏喏说:“我连累了你。”

“你听到什么了?”

“大师你名誉尽毁,皆是由我而起。”

“小桃花。”他轻轻唤我。我迟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难过。他嘴角扬起,似是赞赏:“沉默是对诽谤最好的答复,其实你做到了。在别人鄙弃你、毁谤你、伤害你的时候,你心无波澜,为何此刻却又想不通了?”

我总觉得他狭长的双目中藏着某种异样的情愫,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因为他们毁谤的是你,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你!”

他神情一滞:“什么?”

“我受委屈没关系,可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我的情绪莫名地激烈起来,有一股按捺已久的气息在萌动,原来我是如此在意他。

罗净僵在那,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是你的怜悯心在作祟。你天生就看不得人受苦,所以乐善好施。”

我从他神情中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眼皮耷下,好吧,他说是怜悯就是怜悯。

罗净平静说:“你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寺里没有热水供你沐浴,晚饭后你收拾一套干净的衣物,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月没洗澡,你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味么?”

我好歹是女子,被他这样一说窘迫极了,嘟喃:“什么味?桃花香罢了……”

寒星稀疏的夜幕下,我随罗净御风而行,飞越了几百里,落在北方一座深山中。

冷风拂面,四周丛林密布,山谷中狼嚎不断,阴森森的。

即便是要避人耳目,也不用避到如此悚人的地方吧?罗净仰望星空辨了辨方向,抓着我的胳膊腾空飞起,站在一棵巨松的顶端。放眼望去,山谷里云海滔滔,仿若仙境。寻摸了一阵,他笃定牵着我滑翔而下,落定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有些打滑,我抱住了他的胳膊,忽觉热气扑面,定睛一看,周围俨然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我惊呼:“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

“你内伤还在,寒冬腊月不好沾冷水。我带你来了一次,今后你自己寻来。”

蹲下去伸手探探水温,有些烫人,我兴奋得马上脱掉鞋袜,罗净面露尴尬之色,在巨石中央盘膝打坐,提醒我:“你别洗太久了,我还有晚课。”

我一面看着他紧闭的双目,一面在他面前衣裳褪尽。希望他忽然睁开眼,吓一跳才好。可是好冷啊,我打了个哆嗦,迫不及待入水了。

月色清寒,整个天地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袅袅雾气蒙在水面上,吹不散、拨不开。

我一动,池里的水都荡漾起来。忽然想起我刚变成人的时候,在那四月的湖水中,身边也是这样的巨石,罗净高高站在那,用他的袈裟将我拉了上去。

石头是暖的,我轻轻靠了过去,听见罗净口中溢出轻微的梵语,安详极了。几欲睡着,水里头一条鱼儿擦过我的肌肤,好痒,我忍不住笑了两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罗净停住了念经,问我:“怎么了?”

“水里有鱼。”我回头冲他笑了一阵,虽然他闭着眼睛看不见。

一个人在温泉里嬉耍许久,乏了,才上了岸。水顺着长发、身子一股股淌下,打湿了石头的大半边,刚迈开了步子,青苔夹杂着水迹,令我丝毫没有防备地滑倒了,伴随着一声惊叫。

好在,罗净接住了我。他躺在巨石上,我稳稳地扑在他怀里,被他的双臂环抱着。他的袈裟依稀裹住了我的身体。月光、云海,一刹那都在缱绻一般,听见彼此跃然于胸膛的心跳。我伸手触摸到他的脸庞,渐渐将脸凑到他面前。

他脸上那种痴迷的神情是为我吗?还是为这极美的月色?

我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游移而上,终于摸到了他的头。有一丁点儿发根扎手的感觉,很痒。我得逞了,于是咯咯笑起来,笑得身子一颤一颤的。

他素日里的凌厉目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迷离。他的呼吸看上去很平稳,其实内里气息紊乱不堪。我狡黠一笑,指尖沿着他的唇形画了个圈,声音虽带了几分沙哑,却故作娇媚:“大师,你怎么了?”

他猛地闭目,眉头紧蹙,好似很痛苦。原以为他会盛怒之下粗暴推开我,不料他却将我越箍越紧。我的咽喉也随之抽紧,再也说不出风凉话来。

天地无比安静,深秋的夜里雾气渐浓,伏在他炽热的怀抱,心跳狂烈。我不知道他想怎样,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于是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冰冷的唇贴了上去,在他丰厚的唇上寻求温暖。

鼻息交错,那种触感很微妙,就像一点火星子,将整个荒原燃了起来。

我不会吻,只能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脸捧得紧紧的,两片唇瓣在他唇周辗转,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猝然间,他睁开了幽亮的眸子,双手死死将我的腰身往下按,某个贴着我下腹的部位变得坚硬而滚烫,因为我赤露着,所以更能感受得真切。这一刻,我却胆怯了,好似连嘴角都在抽搐。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问僧人和男人的区别。

罗净依然那样看着我,目光迷乱,却极力克制。我觉得自己就要赢了,不顾一切用力吻住他的菱唇。终于,他微启嘴唇,吐了口气,接着便是令人窒息的掠夺。他翻身将我压住,二人狂野的唇舌用力纠葛,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榨干。

我忽然明白了皇上想从沈云珞身上得到的、蔺水蓝想从秦朗坤身上得到的,都是这样一种感觉。几近疯狂。

他握住我的腰,粗喘明晰,沿颈侧一路啃啮下来,埋首在我胸前深深舔舐一阵,一口含住了右侧那点嫣红。我忍受不住这样的激烈,双手抱住他的头,娇吟出声。他的唇在吮吸、舌尖在撩拨,好似有一浪一浪的潮水涌来,我抵挡不住,只能肆意呼喊。

湿漉漉的长发沾在肌肤上,像一条条血脉的纹路,那些疯狂的欲望就在其中游走,腐蚀了我的身心。明明想要停下,却跟要了我的命一样舍不得。撕扯他的衣襟,贪婪抚摸他臂膀、胸腹、腰背……

一方袈裟盖不住这般意乱情迷,我修长的腿裸露在外,禁不住冷风瑟瑟,抬起,缠在他腰间。

冷漠的罗净,就像被点燃的烟火一样迸发,闪耀着金紫交辉的光芒,给我披了一身火树银花。

疼痛,比预期的还要钻心,令我惊呼一声从沉溺中苏醒。

他像一头沉闷的猛兽、毫不怜惜地冲撞我的身体,一反常态。我咬住自己的手背,委屈地哭了。为什么这样……疼?想推开他,双肘已被紧紧按住,疼得冷汗直冒,唇齿哆嗦着微声唤他:“大师……”

他置若罔闻,反咬住我的肩。愈加狂暴。

“不要!”我双眼一闭,热泪滚落,渐渐呜咽起来,“轻……轻点……”

这样让男人乐此不疲的事,却让女人遭受痛楚,太不公平了!我激烈反抗起来,却丝毫挣脱不开,他此刻就像着了魔,尽情在我身上宣泄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当我侧目与他相对,诧异打量他幽幽的眸光,惊觉他是走火入魔了!

他一向定力极好,这回却败给了心魔。

我动弹不得,法术也施展不开,若强行袭击他,恐怕重伤了他的元神。身下疼痛加剧,唯有生生忍住,待他清醒。是我一时贪玩,酿成大祸。我毁了他的修行、也毁了自己的幸福……

月华霜重,我抱膝坐在温泉一角发愣。静谧的夜里,耳旁尽是那些迷乱声息,挥之不去。

水波泛起纹理,身旁的罗净发出动响。我拽紧了衣袍往胸前挡,下意识地缩成一团,警戒盯着他。我的膝盖在颤抖,体内的痛楚一阵阵翻涌,像被千军万马在践踏过一般。他缝合了我心口的伤,却在别处撕裂了永世不愈的伤。

我好难过,央求他:“放过我……”声音低微,嘶哑。哭了多久都不记得了。

罗净捂住额头,面容几乎扭曲了,嗓音倦苦:“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悬在的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我强颜笑答:“你刚才……走火入魔了。”

他支起身子,惊骇打量我,又垂头看着自己,终是不敢相信,几乎咆哮着问我:“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受不起惊吓了,只是无辜地瞪大哭肿的双眼,喏喏说:“你不记得……就算了。”

罗净痛苦不堪,仰天长啸一声,惊起深谷中阵阵狼嚎。他一直摇头,边摇头边问:“你法力远远在我之上,为何不阻止我?”

“我怕伤了你。”我虚弱答。

“伤了我又如何?你的清白……”罗净戚戚笑了笑,仰面闭目,“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我的清白就回来了吗?”我不敢再看他,他魔性大发的样子还深深映在脑中,令人心惊肉跳。将下巴搁在膝上,淡淡说:“这不怪你,是我的错。”

他转身去拾岸上的衣物,望见斑驳的血迹,顿了顿,又扯了下来,将我裹住。他触到我的时候,我战栗了一下,惊惶举眸望着他。他还是强行将我紧紧抱住,在我耳边一字一句说:“等华容添回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仍然挤出笑意,“我说了,不怪你。是我自己惹的祸,我自己会交代。”

“这种事情,怎么会是女子的错?”他匆匆披上袈裟,将我打横抱起,腾空飞升。温泉在脚下越变越小,身上的热气也逐渐消散。我眯起眼,忽觉方才的一切都远离了。或许天亮之后,会发现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疲惫至极,很快便入睡了,一整晚梦境杂芜,醒来之后全然忘记了梦见过什么,只隐约觉得心悸。

禅房里空荡荡的,我觉得口干舌燥,下床去倒水。双腿酸软乏力,走了几步到桌边就赶紧坐下了。望望窗外的阳光,已近午时。尽力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抓着茶杯的手还是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能想到此刻自己的面容有多苍白,幸好这里没有镜子。运气施法,不一会,疼痛和疲惫顿时消散。罗净往常都准时给我送饭来的,今日可是不敢见我?稍作思量,我穿戴整齐出了门,上隔壁禅房寻他。

小小的房中空无一人,简陋的床上静静躺着那件被撕裂的僧袍,沾了点点猩红。我拾起来,打算拿去洗,忽闻外面一阵脚步声逼近,来不及放下衣服连忙跃上房梁。

门被重重踢开了,几名小沙弥扛着罗净闯进来,将他安置在床上。罗净赤裸着上身,满背都是瘀伤,奄奄一息。我险些惊叫出声,及时捂住嘴。心急如焚,多想下去问问他怎么了,小沙弥们却不走,一直在房中忙碌,替他擦洗、替他上药,最后为他盖上被褥,还在屋里生了一盆火。

直到他们走远了,我才跃然落在床边,焦急唤他:“大师!谁将你伤成这样?!”

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方才上药时的剧痛都惊不醒他,又怎能听到我说话。在他一侧盘膝坐下,用治愈术为他疗伤。可惜法术丝毫不起作用,再耗费下去也是徒劳。该如何是好?

火盆中竹子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响到末了,燃成了灰烬,余温也在日暮西山时殆尽。

我呆坐了一下午,心头萦绕着不详的预感。他背上的伤是棍伤,我也受过,除了忍受之外,根本无法用任何法术治愈。可我当初只受十棍而已,他背上密布的瘀痕根本数不清。他微弱的鼻息,让我害怕极了。

我受伤时,他在一旁诵经,所以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为他诵经而已。

一度想放弃,想扑上去朝他大声哭喊,可还是忍住了。我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定力,孜孜不倦念到了天边泛白,寺里晨钟敲响。

听见低弱的呻吟,我欣喜睁开眼,他的唇在动,有了血色,不像昨日那般骇人。

“大师,你醒醒!”

他修长的眉毛不停地挑动,终于张开眼,斜视我。我忙下床,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小心翼翼给他喂下去。

“大师,为何伤成这样?”

他的眼睛半眯着,气若游丝说:“你出去。”

“你现在这样,我如何能放心出去?”

“我犯了戒,要受罚。这是本寺的事,与你无关。”

“你受了多少棍?”我急切道,“你命在旦夕,皆由我而起,我不能撒手不管!”

罗净阖眼,语带无奈:“有些注定的劫难,我们避无可避。”

我掀开被子看了看他背上的伤,脑中灵光一闪,“我去济民堂寻几味好药!”说完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腾飞在清晨薄雾中,寒风侵肌。僧帽偶被吹落了,一头青丝披散开来,飘扬翻乱。本想速速赶去拿药材,转念一想,还是回头去捡那僧帽。不想僧帽正巧落在秦府旁边的巷口,有三两的路人。我不能公然从天而降,于是在巷中落地,再偷偷走出去。

拾起帽子,轻轻弹了弹灰尘,不经意间抬头,竟见秦府大门里渐渐抬出一口棺材,一行送葬的队伍也哭哭啼啼从秦府走出来。我愣了半晌,疑是自己记错了路。想不管不问地走开,可脚下挪不开半分。直到看见面色煞白的秦朗坤跨出大门,我宛如遭了晴天霹雳,一下子瘫在地上。

一时间,无数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搀着秦朗坤的秀秀惊叫:“是少夫人!”

静默片刻,人群中像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秦朗坤远远看着我,目光如坚冰。一名老道士从队伍的最前头朝我走来,正是从前沈云珞请来的清谷道长。他从怀中掏出一面照妖镜,向着我高高举起,数道金光迸发,径直穿透我。

刹那间,无数人尖叫:“是一棵桃花树!”

道长收回照妖镜,中气十足高喝道:“大胆妖孽,竟敢穿着僧袍,玷污佛门!”

我站起来,兀自朝棺材走去,人们纷纷避让,唯有老道士挡在我身前,侧头对秦朗坤说:“正是她将妖法施在令堂身上,害她枉送了性命!”

人群中有人高喊:“把妖怪抓起来!”一呼百应。

收住了脚步,最害怕的那个答案已经揭晓了,真的是秦夫人。这些时日,我光顾着自己,却忘记了为她续命的日子。一瞬间泫然涕下,揪心的痛令我无力反抗,生生被人扭住胳膊按倒在棺木面前。

秦朗坤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声音发颤问:“你果然……是妖。娘待你如亲生女儿般疼爱,你如何下了手去害她?既然人都害了,又跑来装什么慈悲?”

有人大喊:“押着妖怪给秦夫人磕头!”

秦朗坤用尽全力嘶喊:“我才不要她给我娘亲磕头!”

我除了流泪,便是一个劲地摇头,不知要说什么、解释什么,想要大喊,都发不出声。

“你不许哭,我娘不用你哭丧!”秦朗坤疯了一样将我从地上拎起来,“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一次一次害我们?!”

我止不住地抽泣,断断续续吐出一句央求的话:“让我……求你,让我看看……看看娘。”

“你不配!”秦朗坤狠狠推了我一把,拂袖而去。

“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撕心裂肺的呼喊,终究换不回他的一丁点信任。

蜂拥而上的人们对我拳打脚踢,不知名的东西纷纷砸了过来,砖石、或者笤帚,他们毫不顾忌地谩骂着一只悲痛欲绝的妖精。

我只能用双臂抱住自己,蜷缩在那里低低地哭泣。

秦夫人淡淡的笑容浮现在眼前,她时常托着我的手,柔柔说:“于归,你快些给我生个孙儿呢!”

人总是一厢情愿,妖也是。我的心在泣血,身体却毫无知觉,就让他们狠狠地打。大不了我灰飞湮灭,再也不会眷恋红尘。

“大家住手!待贫道来收了她!”落在我身上的拳头顿时稀疏了不少,清谷道长命人群散开,人们便听话地往后退开了。

收我?伏在地上抬头望着他冷笑,恐怕世上无人能收得了我。

道长手中倏然出现一把长剑,左臂一挥往空中扔了几道符。正欲念咒,忽然一阵急迫的马蹄声逼近,接着马儿嘶鸣一声,冲向这边来。人们惊慌四散,黑马如疾风一般卷过,甚至看不清马上何人,我已经被捞上了马背。

横在马背上颠簸了一阵,只听得两旁的人们不断惊呼,房屋风景一一掠过。直到出了京城,到了某处僻静之地,马儿停下了。我满头青丝被吹得凌乱不堪,脸颊冻得麻木了。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揽住我下了马,轻声安慰:“没事了,于归,跟我回家。”

那胸膛发出的声音有安定一切的力量,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归属感。我举眸望着他略带沧桑的面容,扑进他怀里嘤嘤哭起来。

华容添长舒了口气:“为何要任人欺负?若我没及时出现,你要怎么办?”

一面啜泣,一面在他衣服上蹭眼泪:“你为何现在才来?我从秦家出来之后,一直在相国寺等你。”

“我前不久才接到四弟的信,得知你受伤。秦朗坤……若不是碍于四弟的情面,我定要问他讨回来!”

“不必了!”我忽然抬头,眼泪婆娑看着他,咬咬牙说,“其实……我真的妖。”

此话一出,我便后悔了。我怕吓坏他,也怕他从此以后不要我了。

果然,他盯着我,静默了许久。我失望松开抓住他衣袍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华容添又及时拉住我,笑了:“我知道,只是不知道你会这么快告诉我。”

“什么?”我没吓着他,反而被他吓一跳,“你何时知道的?”

“太子一案,你要我找罗净帮忙的时候,我便疑心了。后来在道长那求证,加上之前你的种种可疑形迹,我完全相信你是一只妖精。”

“可是你一直装作不知道。”

他抚着我的眉暧昧笑着说:“我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妖不可怕,欺瞒才最可怕。”

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他双眸中打量许久,也没瞧出半点恐慌来。“你不怕妖怪?”

“我怕。”他将我的头按进怀里,深情说,“我怕百年之后,我已变成白骨,你这长生不老的妖怪要另嫁他人。光想想,我都妒火中烧。”

“容添……”我伸臂环住他的腰,心中仍然狐疑,“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不怕妖怪。你真的不怕,一点都不怕么?”

“何止我?罗净大师不也不怕么?还处处帮你。”

我惊得从他怀里弹开,险些忘记方才出来是给罗净拿药的!环顾四周,竟是郊外一家客栈。看着华容添意外的神情,我无伦次道:“不能这样离开,先不能走……我还要回相国寺,罗净大师受伤了,我方才便是出来拿药的。谁知遇上了秦家……丧事……”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罗净的伤势、秦夫人丧事、还有要给华容添的交代,我已经不知道该先做什么了。舌头一直打转,最后什么也没说,颓废地窝在他怀里,“我心里好乱,不知道要怎么办……”

“再难办的事也要一件一件办,我们先去客栈休息,有什么事,你慢慢告诉我。可好?”

“嗯。”我心虚得不敢看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当他知晓我意外失身于罗净的事,或许再也不会待我这般好。忽然之间悲伤满溢,不忍心想象他得知真相后会有多难过。

要了间普通客房,换上普通的衣裳。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里血丝密布。方才换衣裳时,注意到胸口、背上横着许多疤痕,原来做人不过几年,我已经遍体鳞伤。也不知何时,笑容里竟有了苍凉。

华容添拢起我的长发,在我腮边一吻,“现在可以说了,你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做完。然后我们回家。”

轻轻一个吻,便让我心头一暖,顺势倚在他怀里,叹道:“我要去给秦夫人上坟,是我忘记了要续命的日子,是我的错……”

“续命?”华容添诧异反问。

“其实秦夫人阳寿已尽,为留住她,我用妖法替她续命。”仰头看着华容添若有所思的表情,“若日后我频频用妖法,会不会吓着你?”

“妖法可以续命……”华容添灿烂一笑,“那么你也给我续命,这样,我们是不是永远能在一起?”

我对他忍俊不禁,他已是而立之年,却有这般幼稚可爱的想法。握住他的手,笑道:“其实,我不是长生不老的。我是来应劫的妖精,和人一样有阳寿。若有一日,你离世了,我也不会独活。”

他又是一副惊讶的表情,“这么多门道,很有意思。今后你慢慢讲给我听。”

我努努嘴,“你今日话太多,不像从前风度翩翩。”

他笑盈盈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对着即将过门的妻子,自然是格外激动。”他忽然收住笑意,低声问,“除了去看秦夫人呢?”

“噢……还要去相国寺看看,罗净大师伤得很重。”

“如何受伤的?”

望着他殷切的眸子,我忐忑不安吐出两个字:“犯戒。”好在他并未追问,只是平静道:“相国寺戒律一向森严,没想到连大师也……”

“于归。”他忽然又转移话题,捧起我的脸,“方才我看见你背上的伤了,是在天牢里留下的么?”

“什么?”我有些生气,脸微微发热,推了他一把,“你偷看我换衣服!”

他促狭一笑:“你都快进门了,还如此害羞?”

“大概是鞭伤,我平时也瞧不见。”我低头沉思一阵,喏喏问,“难看吗?会嫌弃我吗?”

“这是什么话?”华容添捏起我的下颌,目光深沉,“每一道疤,都是一种历练。我身上的疤痕无数,也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我巴巴望着他,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扒他的衣服,一面央求:“让我看看。”

他捉住我的手,戏谑道:“要看的话,可要付出代价。”他眼神中某种深深的东西刺痛了我,罗净带给我那些沉疴的痛楚又被翻了出来,嘴角无可预料地抽搐,猛地挣开他,声音冰冷:“那便不看了!”

华容添神情一僵,手渐渐松开。我及时察觉到自己的不寻常,忙故作生气嗔道:“登徒子!”

他复又笑了,“除了我这登徒子,便没人敢要你了。”

镜台前,他悉心替我绾发,简单的发髻,仅插了一支木簪。镜中的男女就像一对平民夫妇,相视而笑。

我们打算先去看秦夫人,再去相国寺。华容添给黑马喂了些草料,用力拍着马儿说:“我知道你跑累了,可是这几日还要麻烦你了。”

我坐在马厩的木栏杆上忍俊不禁,只见过妖精和动物说话,没见过人能和动物说话的。华容添大约听见我的笑声,扭头说:“这可是一匹战马,通人性的。”

我一本正经点头应道:“难怪跑得这么快,你怎么会有战马呢?”

“是从前跟随我征战的一匹母马产下的小马,一直在王府里养着。”

“它叫什么?”

“霹雳。”

我走过去,也拍拍黑马的头,想表示一下亲昵,可它丝毫不领情,高声嘶鸣起来。华容添都感到意外,斜着眼睛问:“你对它做什么了?”

“哎哟,好重的火气呀!”我凝视马的眼睛,读它的心思。喔,原来是匹小母马……我阴阳怪气地朝华容添瞄几眼,“你究竟哪里来的魅力?连马儿都吃醋。”

华容添惊诧看着霹雳,又看看我,“你却连马儿的醋都要吃?”

“哼……”我嘟着嘴拉拉他的衣袖,“我们不骑马去,我带你飞过去,今后啊,它可清闲咯……”

黑马愤怒极了,鼻子里发出哧哧声,我冲它做了个鬼脸,拉着华容添一跃上了云端。

秦夫人的新坟头,满是纸钱。秦朗坤还未离去,跪坐在墓碑旁,伤心欲绝的样子。蔺水蓝在一旁陪着,寒风凛冽的郊外,也只有他们二人可以互相依靠。我犹豫了,站在云端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我们走罢。”

“嗯。”华容添没多问,握住我的那只手越发握得紧了。扭头携他离去,将来机会很多,我不想自讨没趣。

罗净的偏院中一片萧瑟,拱门处再也无人看守。我心头隐隐痛了起来,抓住华容添的手往禅房里去。没敲门,直接推开。罗净正吃力地用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颤抖地拎着茶壶。见我们进来了,他脸上的煞白又重了几分,刚微启嘴唇,忽然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

“大师!”我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扶他坐下。华容添紧随其后,为他倒了一杯茶,又说:“茶都凉了,大师伤成这样,为何无人照顾?”

罗净气若游丝道:“贫僧在受罚,能有杯水喝,已然满足。”

“你都咳出血了,是不是内伤很严重?”我不由分说将从济民堂搜来的药材全扔桌上,“你找找,什么药材是可以用的?我去给你煎药!”

罗净垂目,修长的眉没了从前的神采。“你们不必管我,这是我的报应。”

“可是你这样下去,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秦夫人,不能再看着罗净自生自灭。回头看看华容添,方笃定说:“大师,我们就留在这里照顾你,直到你痊愈,好不好?”

“我已铸成大错,是我亏欠你们,无论是怎么样的结果,我都要承受。”罗净抬头,坦然看着华容添,苍白的唇一直在发颤,“我玷污了于归的清白之身,请处置我罢。”

没想到罗净会这样说出来。我一惊,只见华容添整个人已经僵住了,只消片刻,他又平静看着我问:“为何会这样?”

罗净闭目答:“是我打坐时走火入魔,连累了于归。”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是我连累了他。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紧抿的唇渐渐被苦涩的泪水润湿。

只听得“咻”地一声,华容添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剑,直指罗净眉心。

我按住他的手,哽咽道:“大师是走火入魔了……”

华容添痛心疾首,握住剑柄的手指节泛着青白。“走火入魔是什么理由?我们就要原谅他吗?于归,你太善良了!”

“既然错了,我便会承担。”罗净仍然闭目,双手合十。

华容添极力克制满腔怒火,字字铿锵:“不要为罪孽找任何借口,你身为高僧,却觊觎朋友之妻的美色,我恨自己为何相信你!”

“容添,不要这样说,大师不是这样的人!他当时走火入魔了,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

“走火入魔?走火入魔是因为有心魔!”华容添整个人散发出我前所未见的杀气,剑眉倒竖,目光如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不敢承认你其实动了真情?”

罗净的睫毛在寒风中颤动,忽闪了几下,眼睛还是没睁开。他虚弱答:“没有。”

我双手握住华容添拿剑的手,低声恳求:“算了吧,容添,我其实……不想再提这件事……”

华容添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许久,内心矛盾而纠结,最终狠狠将桌案劈成两半,哗啦一声巨响过后,他黯然道:“你我之间,有如此桌。”

我愣愣望着罗净身前坍塌的桌面,泪痕犹在,华容添已经没了身影。拭去眼角的泪,最后望了罗净一眼,他就坐在破裂的桌案后,面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咬咬牙,转身跑出去追华容添。

他默默地一直往前走,面无表情,好像也没有目的。我迷茫地跟在他身后,渐渐走上东街,不少人已经认出我,辱骂声渐起。可我是妖精,人都畏惧妖鬼神怪,他们除了逞口舌之快便拿我毫无办法。

华容添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直勾勾盯着我,“为何要这样忍着?所有人都可以轻贱你、诋毁你、唾弃你,愈加肆无忌惮,为何不反击?”

“因为你!”我脱口而出,“因为你承诺要带我离开,所以我一直在等。他们如何对我都没关系,只要你不嫌弃我……不过如今,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他牵住我的手,引着我穿过喧哗人群、无视那些丑陋鄙俗的话语。直到回到郊外的客栈,他深深叹口气对我说:“我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带你一起走,否则,你不会受这么多伤害。”

我望着薄凉暮色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哀怨问:“那你还要我这朵残花吗?”

“或许是注定的,老天从不让我如意。”他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目光坚定,“可我还有几十年的命,我就不信,余生中将你这样紧紧抓牢,我还得不到幸福!”

尽管心里对罗净有万分担心,可碍于华容添的心情,我没有再提及罗净,只在夜深人静时默默替他诵经祈福。

南下途经山谷,我心中一动,带华容添进谷去看那株桃花。马蹄嘚嘚在空谷回荡,小溪的一半被冻住了,一半还在流淌,咕咕咚咚地响。

我的桃花树已经秃了,张牙舞爪地伸着枝桠,那树干上的诗句反而更显眼。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我冲他狡黠笑道:“这就是我了。”

华容添凝视着树上的诗句,蹙眉问:“这是谁写的字?”

“好多年前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可是和你的笔迹那么像,或许是你的前世呢?”

他神情迷惑想了许久,“这确是我的笔迹。我似乎也来过这里,几年前下江南,误入这山谷了。”

“我知道,那时候我便在这里看着你们。”

“在这里?”华容添指指树。

“是啊,我就在树里面。”说着,我周身散发出一阵光芒,融入树中。

“于归!”华容添紧张唤我,我在树里面咯咯笑起来,“我在这里呀,可是你看不见我。”

他也松了口气,微微笑着伸手抚摸树干,“原来我们的缘分很早就开始了。”

我从树里出来,指着树上的字:“说不定,这诗句是你前世留下的。”

“人真的有前世?”

“当然,六道轮回。”

“那么……下个轮回我还会遇见你吗?”

“我是树,花草树木不是六道众生,我们没有轮回。”

“什么?”华容添猛地抓住我的手,“这一世之后,你要去哪里?”

“也许……”我这一世不能成仙便要灰飞湮灭,却不能告诉他。“也许还是一棵树。容添,别想那么多,只要我们珍惜这一世,就足够了。”

我顺势往后倚靠在树干上,含笑望着他,“若我们能在这里盖一座小院住下该多好。”

“待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他走近,搂住我的腰。我将头枕在他肩上,冻得通红的双手往他怀里藏,羞答答捏着嗓子说:“难道就只有两个孩子么?”

他的手臂一紧,将我箍住,“要不我们就地生儿育女也可。”

“啊……”我一边惊叫一边逃开,他笑得合不拢嘴,笑声在冰寒的山谷中回荡出暖人的愉悦。

走到半路,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人马难行。我施法,瞬息之间连人带马一起到了苏州。

苏州城外的湖畔坐落着一片民宅,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远远便看见雪姣带着紫葳和京墨在湖边堆雪人。

孩子们看见华容添自然高兴,欢呼着奔来。雪姣却一直在看我,渐渐的眼里盈满了泪。我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我又来打扰你们了。”

雪姣微微吐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姐姐,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想我是放不下他了。”

“反正我已经习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倒也清静多了。”她拉住我的手,却无端端令我觉得尴尬,从今以后,我要与她共侍一夫吗?侧头一看,发现华容添正微微蹙眉看着我俩。

房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雪姣引我去了一间房,床榻上收拾了一个包袱。她拎起来抱在怀中,平和对我说:“这间房是你的。”

“那你呢?收拾东西作甚么?”

“我要走了。”

我一惊,问:“去哪儿?”

“我不会写字,没法留信,也不知道面对他要说些什么。于归,你替我告诉他,今生,做了他的女人……我后悔。”她目光坚定看着我,再不似从前那般柔弱。“我总是嫉妒旁人的夫妻情深,或许当初我不选跟他走,现在会过得很幸福。他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想再继续这个错误。”

“你一个妇人,能去哪儿?”

“我已经看破了,唯一的想法,就是遁入空门、削发为尼。”

“出家?!”我惊呼不已,拖着她的手不肯放。“可是你……你走了,紫葳怎么办?”

“王爷虽然不爱我,却是真心疼爱紫葳的,还有你,今后,你就是他们的娘。”

“我?我不会当娘啊!姐姐,你别走,如果因为我,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倒不如让我走。王爷在感情上是很自私,可他绝不会亏待你的!”

“若你真的想好了,就跟孩子们告个别罢。”华容添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站在门外的,神情平淡。

雪姣几乎像冻结的冰雕一样,纹丝不动。

我面带愠色质问他:“容添,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雪姣姐姐还为你生了个女儿,你就这样不管她了么?”

华容添带了几分自嘲道:“各人要走要留,我这一家之主说了并不算数,悉随尊便。”

“王爷……”伴着一声轻唤,雪姣的泪落了下来,“若我和她们一样,早已离去,为何要陪你到现在?”

“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华容添素日骄傲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歉意,“若你早些离开,我还能拿出些钱财分与你,可如今……”

“出家人,要钱财做什么?”雪姣抹了抹眼角,微露笑意,“早在京城,相国寺的罗净大师就说我与佛有缘,劝我皈依佛道。果然高僧就是独具慧眼,我现在真觉得,佛家是我唯一的归宿。”

罗净?我心口隐隐痛起来,谁知道罗净劝她出家是不是出于私心?他仅仅是希望我和华容添幸福而已。

华容添拍拍她的肩,“雪姣,这里是你的家,何时想孩子了,便回来就是。”

“孩子,就交给于归了。我怕再见到他们,会舍不得……所以,就这样罢。”她含笑看着我,笑中含泪。

我搂着京墨,华容添抱着紫葳,一起聚在柴火边。

紫葳已经哭闹累了,抽抽搭搭。“娘真的不会回家了吗?”

我笑嘻嘻捏着她的手:“娘去寺里拜师修行,是为了你们。等娘成仙了,就带你们上天去玩。”

京墨痴痴吸了吸鼻子:“娘什么时候才能成仙?”

“你们听爹的话,娘就可以潜心修行,如果你们不听话,娘在很远的地方知道了,就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不能成仙了。”

紫葳狐疑盯着我,嘟着嘴问:“真的可以上天去玩么?”

“于姨说可以,就一定可以。”华容添朝我挤眉弄眼,像个大孩子。我抿唇一笑,将京墨搂得紧了些,这个冬季,就剩我们几人相依为命了。

白雪将整个大地银装素裹。严寒来袭,我用法术将整个屋子封了一道结界,只要不出门,便感觉不到寒冷。

华容添教两个孩子写字,我也一起学。京墨的字写得尤其好、继承了华容添的笔风,连顽皮的紫葳都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就我的很糟糕。

紫葳时不时用蔑视的眼神瞟过来,然后跟京墨嘀咕:“她的字可真难看。”京墨就捂着嘴嗤嗤地笑。看着他,不由想起玉临王,玉临王十二岁的时候可像个大人了,他都八岁了,腼腆得像个小女孩。

华容添一本正经训道:“紫葳,她是谁啊?不能这样没礼貌,等开春之后,就要改口叫娘了。”

光紫葳的眼神都够我打哆嗦了,管我叫娘,那不是折我的寿?我搁下笔,叹道:“我去做饭了,你们慢慢练。”

“我帮你。”华容添也起身,回头叮嘱他们,“好好练字。”

打了个响指,柴火便熊熊燃了起来。我得意炫耀:“看,我的妖法还是能帮到不少忙。”说着,一面拾掇锅碗。

华容添冷不丁从后面拥住我,“这些天被他们缠得紧,没好好陪你。”

“他们当然缠你了,生怕我把你抢走了。”

“待开春之后,择个良辰吉日,我们拜堂成亲。”他贴在我耳边说,痒得我咯咯笑起来,转身钻进他怀中,故作伤感:“我是弃妇,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那我也是弃夫,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只剩你了。弃妇和弃夫,不是天生一对么?”

心里美滋滋的,朝他甜甜一笑,“好了弃夫,你去陪孩子,我不一会就能做好这顿丰盛的晚膳!”

吹熄了灯火,正准备睡下,门被轻轻推开,华容添穿着单薄的亵衣闯进来,又掩上门。

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好奇问:“怎么了?”

他“嘘”了声,一面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一面朝我走来,终于坐在床边将我搂住,心满意足捏着我的脸:“真是饱受相思之苦。”

我也捏他的脸,笑道:“哪儿有你这样的爹,悄悄丢下孩子。”

月光映照白雪透进窗来,极清冷又是极浪漫的光线。华容添的微笑渐渐缓住,凝成一股深情,然后整个人顺势压了下来。我的背抵在了冰凉的褥子上,他的手掌却在我腰间烘烤。唇早已被封住,气息全交付与他,自己掌控不住半分。

衣襟被挑开,他炽热的手探进去,握住一团绵软。他忽然停住了亲吻,指尖在我肌肤上摩挲,沉声问:“这是剑伤吗?他伤你如此之深?”

“嗯……”我喘息不定答,“幸亏罗净大师医术高明,不然,我性命难保。”

“是他医好了你……”

我侧头,迷茫望着浸泡在月光中的床帐,喃喃:“他帮过我太多次,所以……走火入魔一事,我不能怪他。”

华容添忽然隔着丝绢肚兜咬了我一口,“看着我,不要想别人!”接着我的脸被他扳回,更加肆虐的吻落了下来。

隔着几层衣物,感受到他下腹膨胀的欲望,我战栗了,闭着眼便想起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想起罗净扎手的光头、和他奄奄一息的目光。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爹——”隔壁传来紫葳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不一会便转成嚎啕大哭。

华容添无奈叹了口气,替我拉上衣襟,“于归……”

“你快去罢!”我只是笑着催他,却一动也不想动。

华容添坐起来抱怨道:“这女儿真是不贴心。”皱着眉头高喊了声,“爹在茅房,一会回来了!”

紫葳的哭声立马歇住了。我却怒了,“噌”地弹起来朝他拳打脚踢,“茅房?我这里是茅房?!”

华容添玩世不恭操着昆曲的腔调念道:“唉呀,娘子莫生气,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话而已!”

我扯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昂着头冲他嚷:“没成亲之前,你不许来我房间了!”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隔壁又“哇”地一声哭开了,华容添匆匆别了我,大步流星冲出去。我窝在被中,听见他轻声细语哄着紫葳,紫葳又赖着他撒娇,忽然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能由着我撒娇的娘已经不在了,我反而要当娘了。

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却被梦境惊醒了。两鬓都是汗水,我梦见了什么?隐隐想起来,好像是罗净在我怀中亲吻、他的颈项在月光下是银色的,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口干舌燥,下床去倒了杯水,又呆坐了许久。

静谧的冬夜,周遭无半点声响,估摸他们都熟睡了,我振臂一挥,瞬移到了相国寺。京城没下雪,干燥而冰冷的空气叫人难受。走进熟悉的禅房,看着榻上打坐的身影,我竟紧张万分。

罗净警觉醒来,目光波澜不惊。

我局促站在门边,“大师,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他的声音淡淡的,像初见时那般漠然。

“那就好。”寒风从门外涌进来,我进退两难。屋内的那张圆桌已经不见了,那代表华容添的决绝,亦是我的,他说:你我之间,有如此桌。‘你’是罗净,而‘我’是我和他。或许我不该来的。

罗净也说:“你不该来的。”

我屏住一口气,不冷不热说:“我就是来看看你,怕你死了。”

“你们就呆在江南,此生再也不要回京城。”

“嗯。”我转身迈出门槛,忽然又不甘心,回身盯着他问,“他当时问你是不是对我动了真情,你说没有。”

“对,没有。”

“我今日再问一遍:你的心魔是什么?难道真对我动情了么?”说完,我暗中施法,只要他回答,我便能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人怎能无情?”

“你这是承认了?你处处帮我,是因为你对我有情?”

“是同情。”他冷冽的目光仿佛要将我刺穿,字字像钉在了我心上,“怜悯、同情。”

我终是失败了,惨淡一笑:“那么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大师,珍重。”

转瞬间又回到房中,泪无端端地溢了出来。我被吊在城门受刑时,他曾经也对我说过一句珍重,我嘲讽他故作姿态。没想到由自己说出口,心里头全是不舍。生离,比死别还叫人难受。可是我不得不说这一句:大师,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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