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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玉簟凉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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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降,众多花草都谢了芳华,唯有菊花傲然怒放。在我悉心照料下,满院菊花飘香,金灿灿的,为秋日的平凡小院点缀了一抹色彩。院里还搭了一顶小棚架,为娇弱的花儿遮风避寒。

在棚里转悠着,听见秦夫人远远唤我:“于归,外面冷,进来等罢。”

一转身,恰好见秦朗坤迈进院子,我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回来了,正好开饭。”

他轻轻应了声,照旧不冷不热与我说:“说过很多次了,别在外面等我,现在天冷了。”

“嗯。”我低下头,随着他进去了。

“娘,吃饭了。”我将盛好的饭递给秦夫人,又递了一碗给秦朗坤,“公子,吃饭。”

“于归,快坐下吧。”秦夫人微笑望着我们俩,“你们都成亲多久了,还这么客气。”

垂目笑笑,不是我想客气,他拒绝了相公这个称呼,我只有唤他作公子。

“于归,今日有你最爱吃的红烧鱼。”秦夫人用胳膊肘撞了下秦朗坤,秦朗坤大概从来不逆她的意,便替我夹了一块鱼,默不作声。

热气腾腾,米饭和红烧鱼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很诱人,我却吃不下。

除了秦夫人的屋子,便数我的屋子朝向最佳,冬暖夏凉。

推开窗,发现墙角下种的那株梅花生机勃勃,再过两月便能开花了。若秦夫人看见昔日的白梅,该如何回忆她的相公。而我呢,几十年之后,我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东西。

拖出尘封的几只大箱子,除了那件奢华的嫁衣和凤冠单独放置一个小箱子当宝贝,其他东西好似也不值得留。随意在床沿坐下,摸到冰凉的竹席,才想起来时至深秋,要换上褥子了。

秦夫人缓缓走进屋,紧张问:“于归,你这是要做什么?”

乍一看我这架势,还真有卷铺盖走人的意思。我噗嗤一声笑了,“娘,我想变卖一些东西,看这些嫁妆,还是挺值钱的。”

“变卖?你需要用钱么?”

“再过两个月就到年关了,我想请人来将家里修葺一番,新年就该有新年的样子呀!”

秦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于归,你嫁入我们秦家,真是委屈你了。”

我扶着她在圆凳坐下,倒了杯半热的茶,“娘,我觉得是福分。”

“阿坤还在怪我自作主张把你娶进门,可是你为了他,名节丧尽,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孩子一直死心眼,于归,给他些时间,或许过一两年的,他就想通了。”

“于归明白,公子是有气节的人,不喜欢的事绝不会妥协。”

她笑盈盈握住我的手,美目含了一泓秋水般动人,“自从你们这喜事一办,我身子比从前好多了,精神也好,若你们快快给我生个孙子,说不准啊我就痊愈了。”

“娘会长命百岁的!”我笑嘻嘻将头靠在她肩上,豁然想到其实我会有值得回忆的东西,我不是孤单的,我有娘了,她便是我情感的依靠。

冬至那日,玉临王到访,太多时日没见,他竟然长高了不少。还是那么一本正经的老成模样,说话有板有眼,转眼却像个小孩恋恋不舍在院子里看花。我就在他身边站着,比他高不了多少了,笑道:“不过半年未见,却以为隔了两年。”

他侧目打量我一番,又回头去看花,语速缓慢说:“你也变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原来嫁人之后有这么大的变化。”

“是么?哪里变了?”

“你穿这样的衣服很好看。”他含笑看着我,“发髻也梳得好看。”

“王爷,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

“总之,本王说好看便好看。”他还长了几分霸道。

饭桌上,摆了几盘饺子和一些小菜。饺子是我亲自做的,这些日子闲来无聊,跟秦夫人学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却过惯了清贫的日子,一双巧手更是令人惊叹。

忽然瞥见秦朗坤朝我使眼色,想起他交代的事情,喝了口茶,忙向玉临王探听沈云珞的近况。

玉临王恍然道:“我早就该告诉你,沈云珞在太医院照料下复明了,而且吴千雁滑胎一案有了结果。沈云珞的千手观音像又得到了太后的赏识,太后对她称赞不已,皇上也欢喜,过几日她会被册封为昭仪。”

冷不丁想起吴千雁,一惊:“那案子有结果了,究竟是谁害的?”

玉临王侧头看秦朗坤,“秦大人应当知晓吧?”

“只是略有耳闻,听说是淑妃身边的宫女。”

“蔺家大祸临头了。”玉临王沉声说,“岁末查账,吏部惩治了几名官员,牵扯出一件大案。不过宫闱丑事加上牵连甚广,因此暂时秘密处置。”

秦朗坤答:“我也只听闻工部查了几名贪官下来,难道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玉临王压低声说:“年年进贡给后宫的脂粉,当中混杂了一种药物,使女子不孕。所以这么多年,后宫之中没有子嗣诞下。”

“啊!”我惊呼出声,随即又捂住嘴,惶惶望着玉临王。秦朗坤瞥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出声。

玉临王接着说:“当然是官员收了人家的好处,才用这贡品的。接着查下去,大理寺悄悄关押了一批人,严加拷问,得知那家胭脂作坊的老板竟然是蔺家的一名远亲,叫蔺丞相作舅姥爷。”

“难道是蔺家?”秦朗坤语气惊诧之外,好似还夹杂了一丝喜悦。

“皇上对蔺家本来就有所忌惮,这样一来彻底失去信任,但蔺家的关系盘根错节,不宜妄动,只好暗中削蔺家的权。此消彼长之下,国丈府和长庆王的势力又嚣张了。”

我着急问:“这与吴千雁的案子有何关系?”

“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蔺家敢在脂粉里动手脚,皇上当然也会怀疑谋害龙胎的事与蔺家有关,抓了蔺淑妃身边所有的人审问,终于有侍婢承认是淑妃授意她在汤里下药。外界传闻蔺淑妃病重,其实皇上已将蔺淑妃软禁。”

我听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喏喏道:“最近发生这么多事。”

秦朗坤狐疑问:“蔺家权势滔天,蔺淑妃又有皇长子,极受皇上宠爱,即便有了其他的皇子,皇上也是要立长子为储君的。蔺家实在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事情不会这么快完结,且看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玉临王似乎胸有成竹,笑得沉稳,“秦大人,你的机会也快要来了。开春之后,太子满三岁,该上翰林院受教,太傅必选吕阁老无疑。吕阁老一向赏识你的才华,加上我的举荐,少傅之选应当没问题。”

“微臣多谢王爷抬爱。”

我没头没脑问了句:“是要升官了么?”

玉临王和秦朗坤同时目露无奈看着我。

秦夫人不禁掩面而笑,对玉临王说:“我这儿媳就是这样,王爷莫见怪。”

“唉……还以为你变了,原来本性难移。”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嘛?撅着嘴不管他们,继续吃饺子。

坐在镜台前仔仔细细端详自己,原来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青丝绾起,玉钗斜插,神情淡雅,体态端庄。猛地朝镜子做个鬼脸,若不是为了秦夫人,才不要学什么三从四德。

轻轻的叩门声想起,我扭过头去看门外朦胧的轮廓,好奇问:“谁呢?”

“是我。”秦朗坤的声音,他从未来过我的屋子,这突如其来的到访,令我好半天才回过神。前去开了门,他站在门前,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烛光里。我请他进去,他有些拘谨推辞道:“不必了,我只想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

“于归,我对不住你,你为我付出了太多,可是今生,我们只能做名义上的夫妻。”

今生?他一句话就与我划清了一世的界线。难道我要熬一辈子吗?待到白首之时,过完凄冷的一生才能成仙?我靠在门框,脉脉看着他,“我知道了。”

“我想你也是明白的。”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我是沈云珞的丫鬟。

我很贤淑地笑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听,算是从夫了吧。凡人给女子定下的那些规矩,真是可笑至极。

“但我绝不会亏待你,你是秦家的女主人,永远。”

我看着他眼中淡淡的忧伤,点头微笑。这算是一个承诺吧,即便他心里没我,也不会抛弃我。至少,我有一个安身之所。

“修葺家宅的银两,你都记下账,日后我定当连本带利还给你。”他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肃立,说话一直都这样认真,从没有半句玩笑。我当然信他,更相信他这样自负的人哪里肯花女人的钱。

秦朗坤转身离去,我冲他的背影朗声喊道:“希望公子能顺利当上太子少傅,一展才华!”

他顿了顿,回头朝我温柔一笑。

他笑起来原是这么好看。

腊月十五,陪秦夫人去相国寺敬香。她的身子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秦朗坤甚觉欣慰,时不时感谢我为他照顾娘亲。一连走了很长的路,到了相国寺门前的庙会,人来人往,香客纷纭。

我挽住她问:“娘累了么?要不要歇会?”

“不用,今日真是热闹啊!我们慢慢逛着。”

周边捏泥人的小摊又吸引了我的目光,忍不住挽着秦夫人多看了会。熙熙攘攘中,秦夫人忽然被人撞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忙扶住她。身后有人连连道歉,我回头瞪了一眼,却意外发现那人却是雪姣。

她见到我,也是一愣,“于归,这位是……”

“是我翁姑。”

“哦,是秦夫人!真是抱歉,我这心急,又恍恍惚惚的……”

“不碍事。”秦夫人和煦笑道。

“娘,这位是逍遥王的三夫人。”我轻声细语介绍了,又问雪姣,“夫人这么着急,怎么了?”

“唉……”雪姣面露愁容,“京墨生了怪病,神志迷糊不清,要么就昏睡,请太医看了好几回,还是束手无策。王爷和昕妃都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着了。结果紫葳好好的也病倒了,和京墨一样的病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便想来祈福。”

秦夫人颔首道:“祈福好。我经常来敬香,现在,身子比去年好多了。”

“我这几年深居简出,甚少出门。”雪姣神情焦虑,愁眉不展,“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帮到忙……”

我劝慰道:“放心吧夫人,相国寺的菩萨很灵验的!”

我们三人一同进寺,路上迟疑好几次,旁敲侧击问:“王爷一定很担心孩子,如今回府里住了吧?”

“是啊,若不是孩子生病……也不知醉月楼有什么好的,王爷住下便不愿走了,隔几日才回府一次。两个孩子惦记他,或者这病就是惦记出来的。”

不敢再言语,或许他的心病还未好,皆是由我而起。

趁秦夫人虔诚敬香时,我借口要方便,溜去向小沙弥打听罗净在何处,然后一路小跑寻去,发髻险些松落。等到他面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抱怨道:“都、都怪你……我现在……一点法力没有,干什么、都不方便!”

“你来找我,就为说这个?”他修长的眉一挑,面露不屑。

“啊……不是。”我扶着栏杆,歇会气,慢慢说,“听说王爷的两个孩子相继得了怪病,神智不清,还爱昏睡,太医都束手无策。我听着像是中邪了,大师,你要去看看么?”

他凝神掐算一阵,颔首:“的确有诡异,今夜子时去看看。”

“子时?”我玩心顿起,眨巴着眼睛问,“我也去好么?”

“半夜跑出门,那可是不守妇道。”

“可我跑出门是跟一个和尚一起,又能干什么坏事?”我说完这句话,觉得有些不妥,再看罗净的神色,“咯咯”笑了起来,前俯后仰。

他这回没生气,依旧清冷地看着我,问:“在秦家过得可好?”

“很好。”我不知道自己笑容僵住的样子会有多难看。只见罗净眼睛一眯,吐了两个字:“撒谎。”

我扭头望向远处,不说话了。寒风刺骨,远山萧瑟。

冬季很难熬,被衾冰冷,我睡上一整夜也暖不过来。还记得凌湘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暖被窝的人。我低声喃喃道:“为什么我会觉得冷?”伸手摸了摸罗净的衣袖,“大师,你是如何御寒的?”

他眼色微动,轻声说:“你现在没了法术护身,当然觉得冷。不过应劫之道,在于忍耐。修行是多生多劫的事,不用觉得自己委屈,你应该想,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这便是修行之人该有的境界。”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了。”我认真看着他答,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冷。”

他轻笑一声,眼睛眯起,“在山谷的时候,你觉得寂寞。现在,你觉得冷。即便你成仙了,还是会有不如意。其实一切在于你的心,你的心是暖的,天地便是暖的。”

这些道理总是说来容易,却有几人能做到。我冲他抿唇一笑,“我得走了,大师,记得晚上带我去。”

我刚走出几步,忽闻罗净笑问:“你是想去看逍遥王么?”

我瞪他一眼,这和尚真是越来越俗气。歪着脑袋想了会,回答他:“一切要看大师心里如何想的,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就不是。”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你还是有悟性的。”

那当然,没悟性我能修炼这么多年么?

出了相国寺,在门前买了许多泥人。寒冬腊月,那些捏泥人的老人穿着破旧的夹袄,唇上都裂了口子,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掏来掏去。也不知他们是否有儿女,儿女是否孝顺。相较之下,我们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了。

“于归,家里都很多泥人了,为何每次来这都买?”

“娘……”我将一包袱泥人拎起来掂了掂,“你看,这么多泥人,才一钱银子。他们都上了年岁,该颐养天年才是,可每日守在相国寺门前卖几个泥人,日子想必过的很艰难。”

秦夫人叹了口气,“过得艰难的又何止他们?虽然现在是太平盛世,可贫穷和疾病随时存在,不会消亡。”

“为何不能像书中所说,天下大同?”

“那是圣人的理想吧,若人人都是圣人,天下便大同了。”

半夜里下起了雪,北风呼啸,卷得雪花乱舞,落得到处都是。

我哆哆嗦嗦倚着罗净蹲在屋顶上,上下唇齿一直在打架。真是自己找罪受,非要跟来做什么?好怀念屋里的炭火,不由又靠他紧了些。

屋里的下人都出去了,只剩华容添一人守在床边。罗净施法令他昏睡,然后带着我从屋顶跃下。

外面风雪肆虐,里面却安静而温暖。烛火跳跃了一下,随即安定下来,款款燃烧。

我喜欢这样的画面,父亲守在孩子身边,疲倦地睡着了。轻轻走过去,弯腰拾起毯子给华容添披上,半年不见,他风华如旧,只是眉间皱起的沟壑很深。宽大的床上,京墨和紫葳并排躺着,看上去脸色无恙,只是隐隐带了些阴气。

罗净查看过之后,笃定道:“是那只鬼在孩子身上用过邪法,加之日日相处,难免沾染阴邪之气。”

“好办么?”

“好办,先将王爷移开。”

我试着去搬华容添,谁知没有法力连个人都搬不动了。罗净和我一起,才将他抬到窗边一张罗汉床上。

罗净嘱咐我:“一定要看着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接着便在床前盘膝坐下,左手一挥,一道如水晶般的屏障将他们包围了起来,他掌中佛光闪耀,那水晶上便流淌着姹紫嫣红的光芒。

我惊羡不已,微微张开嘴。正想走过去细看,手臂忽然被拉住了,回头一看,华容添唇形一动一动。我便侧耳凑上去听,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却执着地唤着我的名字。我想抽开手,不料他竟然睁开眼,直直瞪着我。

我大惊,这样怎好?罗净的法术怎么可能只维持一刻而已?

华容添坐起身,手上的力气加重了几分,摇摇头说:“我怎会梦见你……”他的目光那样迷离,面庞被室内奇异的光照耀着,宽厚的大手抚上我的脸颊,温柔问:“你过得还好吗?”

我呆呆望着他,点头,又摇头。

“不好?”他剑眉一蹙,显出几分威严,“他待你不好?”

“不是……”我委屈地垂下头,嗫声说,“我也以为是他待我不好才会难过,可过了许久,心里越发清明了,于归是对王爷有愧,良心不安。若王爷不肯原谅,我便一直过不好。”

“原谅?”华容添粲然一笑,像从前那样宠溺看着我,“我没有生你的气,要原谅你什么?”

“没有生气么?”我不信他,追问,“为何有家不归,宿醉在青楼?为何要说再也不要看见我了?你明明是生我气了……”

“原来你在意?”他苦笑道,“府里并没有太多我留恋的东西,反而有令我害怕的东西。出了王府,住在何处都没有分别。至于我说不要看见你……我只是害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你走,若再见面,我怕自己放不了手。”

我不忍心,却依然责怪他:“你是在逃避,一直都在逃避!逃避所有令你痛苦的事,然后自诩逍遥。其实你一点也不逍遥,自欺欺人!”

“有些痛苦,时间越长,越深刻。”

握住他在我脸颊摩挲的手,认真说:“你的心带着怨念,看到的一切都是业障,当万物在你眼中都失去了美好,自然是越发痛苦。”

“不,在我眼里,还有你是美丽如初的。”他伸出双臂将我紧紧箍住,脸颊相贴,胸口相依,他强有力的心跳仿佛要跳入我的体内,令人激动而慌张。在满室眩目的光芒中,我又开始贪恋人的温暖,惬意闭上眼睛,舍不得放手。

肩上猛地一沉,华容添的头垂了下去。我正觉如梦初醒,身侧传来罗净的声音:“是否觉得自己错了?”

手臂一松,望着怀里的华容添,迷茫问:“究竟哪里错了?”

“你放不下执念,所以得不到爱情。”

我扭头看着罗净,纤尘不染的高僧,怎会懂情?挑衅一般反问:“难道秦朗坤不会爱上我么?”

“这点,你自己应该更清楚吧?”

片刻沉默,我心虚低下头。罗净上前搭把手,与我一起将华容添搬回床边。画面还是一样,父亲守着两个孩子,只是他面上的表情是如此愉悦。在心中默默对他说:继续愉悦吧,你的孩子就快醒来了。

我身上还有他的余温,心也是暖的。或许外面风雪再大,我也不觉得冷。心是暖的,天地便是暖的。

一番修葺之后,浮云居成了来往之人必定驻足观看之所。宅子修大了些,风雅别致,又请了几个贫家的少年少女做长工。初来乍到时,各个畏首畏尾,深知秦朗坤是官员,怕做错事挨责罚。过了一阵,大约摸透了秦家三位主子的脾性,也都渐渐放松了警惕,干活自在了。

自腊月一场大雪,直到正月里,断断续续下了又下,渐渐酿成雪灾。京城附近的许多村庄里房屋倒塌无数,无家可归的人渐渐朝城里涌来,有些竟在路上活活饿死、冻死了。不仅是京城,整个北方都陷入了灾难。朝廷拨了大批赈灾银两分发各地,可是那些银子又能救多少人,连京城内都有人食不果腹了。而且即便有银子,也难买到粮食。

上地窖查了查家中储粮,还够我们一家人撑一年的。端着烛台仔细迈上阶梯,恰好遇见秦朗坤下来。他提了盏灯笼,照了照我面庞,“你怎么也下来了?”

“看看家里的粮食。”

“平日这些事都是你操心,我还是头一次来地窖。”秦朗坤面带歉意,“怎么样?可有富余?”

“富余?”我回头望了望,思量说,“禄米总是吃不完的,这一季的没吃完,下一季的又要发放了。积少成多,现在家中储粮不多但也不少。”

秦朗坤眼前一亮,欣慰道:“是你持家有道,和我领一样俸禄的学士家中都快断粮了。”

“公子是要借粮食出去么?”

“不,不是。大批灾民涌入京城,居无定所,受冻挨饿。今年的上元灯节官府必定不能办了,庙会也已经作罢。我打算去相国寺门前施粥。”

“施粥?”我立即绽放了笑容,连连点头,“好,我也去!”

“就是要你去,家里能帮忙的下人都带上。我当职不能擅离翰林院,空闲时会去看看。”

我仰头看着他,也看到了他心底的善良。他总是用不苟言笑做伪装,也难怪和玉临王投缘,就像两个迂腐的老夫子。

“公子教我怎么做,于归一定不负所托。”

他目露赞赏,点头道:“我们先清点一下家中储粮。”

施粥一事听起来好似简单,其实很复杂。我们不是大户人家,没有那么多人手,要请相国寺僧人帮这个忙。若施粥时候灾民当中发生争抢,还可能引起暴动,因此还要有衙差来维持秩序。虽然听秦朗坤说了许久,心中实则毫无把握,仍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对着他。

秦朗坤无奈耸耸肩,安慰道:“别怕,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你只需要守在相国寺,时辰一到便将僧人们熬好的米粥抬出来。”

“就是把粥舀出来递给灾民?”

“嗯,多带几个人帮你。”

“如果有人抢,或者打翻了粥桶呢?”

“我拜托了京兆尹带人过来帮忙。”

我惊讶极了,问:“他怎会帮你忙?”

秦朗坤神色有些窘迫,避开我的目光。“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

心领神会,我没再追问,悉心记下这几天要忙的事。

正月十五清早,风雪竟然停住了,云破日出,久违的光束令人觉得欣喜若狂。我作为秦朗坤的夫人,代表秦家去施粥。秦夫人特地为我打扮了一番,描眉画黛,蓝锦深衣绣以银纹,披上一件暗黄的狐裘,看上去高贵娴雅而不过分招摇。

相国寺门前已聚集了不少灾民,却没有像我预料中一样蜂拥,反而排着几条长龙般的队伍。老弱妇孺在前面,男子都排在后面,殷殷望着我。周边站了两队衙差,蔺水蓝披一方大氅,驾着枣红大马居高临下注视人群。

罗净率众僧将几桶粥陆续扛了出来,人群中偶有骚动。好在蔺水蓝的威风起了作用,他的马一跺蹄子,人们便安静下来。我不由抿唇一笑,看来人都是欺善怕恶的。

难民们风餐露宿多时,还有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大都表情呆滞,一拿到粥的便找个地方呼啦啦喝起来。整个相国寺门前无人喧哗,出奇地安静。

虽然不是重活,只需要抬抬胳膊,可一整日下来,我的胳膊已经不能要了。中午也只喝了一碗粥,饥肠辘辘,到日暮时分,人群渐渐散去,我腿一软,往后跌倒了。

几个丫头惊慌失措搀着我在凳子上坐下,罗净不知何时出来的,瞬间出现在我面前,伸手替我把脉。

我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就是累着了。”

罗净的神情好似很欣慰,温和得像对其他人一样对我说:“你的善心会得到善报。”

怎么看都觉得他假惺惺,这僧人向来喜欢冲我发怒。

衙差和僧人们都忙着撤东西,清理地方。罗净替我在路旁找了块石墩坐着,“这才第一天,你已经累成这样,还有两天,能撑下来么?”

“日行一善,我从前没有做到,将来也不知能不能做到,现在就尽力而为罢。”我甩了两下胳膊,瞥见罗净的布鞋踩在雪地里,都湿了。阳光这样好,雪一定化得很快,僧人衣着单薄、鞋袜也都不御寒,还真是苦呢。我突发奇想说了句:“我替你纳双鞋底吧?”

罗净显然一愣,不明白我何出此言。我微微扬起头,正好被夕阳迷了眼睛,笑眯眯望着他说:“日行一善啊!”

他背着光,令人看不清表情,不过我总觉得他在笑。

“于归,你想帮助更多的人吗?”

“当然。这样施粥,短短三日能帮多少人呢?他们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我怎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即便有,我也没那么多银子……”

“如果我出银子,你愿不愿意帮忙?”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是他真真切切说的,他出银子。我反复打量他几次,狐疑道:“你难道比朝廷四品官员还有钱?”

“有,只要你肯,多少都有。”

此话一出,我从石墩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他,“平日里老把贫僧贫僧挂在嘴边,原来你是富僧啊!”又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问,“你哪里来的银子?不会是相国寺的香油钱吧?”

他却不答我的话,字字铿锵说:“租一间宅院,开一座济民堂,专救济贫民、难民。所有的费用由我担当,你时常去照看一下,也领一份月钱。如何?”

“月钱我就不要了,你只消告诉我你那么多银子哪儿来的?”

他轻笑一声,眉尾高扬,“天机不可泄露。”

庭院内白雪皑皑,中间扫出一条暗色的路,花圃里厚厚的雪依稀在融化,可是花儿恐怕都要冻死了。墙角那株梅花被冰雪压弯了枝条,不知今年还能否开花。

因下人都出去帮忙了,晚饭是秦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都是我爱吃的大鱼大肉。秦朗坤眉眼含笑看着我:“辛苦了,于归。”

秦夫人见秦朗坤对我的态度,也甚感欣慰,拍拍我的手:“好孩子,多吃点,今晚可是犒劳你的。”

“还有秀秀他们,大家都很辛苦。”

“放心吧,他们这会在厨房吃得正欢呢!”

刚举起筷子,秦朗坤忽然侧头盯着外面,面容僵住了。我扭头一看,别样灿烂的月华下,一个黑色身影伫立在院门处,迟迟未动。

秦朗坤将筷子一放,深吸口气说:“于归,添碗筷。”

我马上起身去拿,眼角余光看见秦朗坤眼中流淌的不安。这样我便知道了,是蔺水蓝。

取了碗筷,烫了壶酒回来,蔺水蓝已然在桌前坐下。我正要俯身行礼,蔺水蓝止住我,轻咳了咳:“不必拘礼。我只是过来告诉少夫人,明日我公务缠身,不能前去,会派亲信过去。请夫人也不必担忧。”

“有蔺大人安排,当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直勾勾盯着他,他却不敢看我。蔺水蓝何时变得如此收敛了。

秦夫人客气道:“蔺大人今日也辛苦了,快些吃吧,不用拘谨。”

我嘟着嘴瞥了蔺水蓝几眼,自顾自端起碗狼吞虎咽吃开了。

秦朗坤和蔺水蓝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面无表情,或者看着碗都能愣许久。实在看不下去了,秦夫人用完饭,我马上扶她回屋歇息。

独自踩着雪回房,一脚深一脚浅,偶尔从空中传来两声喜鹊的鸣叫。抬头望望,浑圆的月挂在夜空,寒星稀疏。途经客堂的窗外,我按捺不住好奇,透过窗棂的缝隙朝里窥视。只能看见秦朗坤的背影,腰杆挺直,他替侧边的蔺水蓝斟酒,轻声细语说着我听不见的话。

请人家帮忙,总是要表示感谢吧?我是这么想的。秦朗坤心里只有沈云珞,不论蔺水蓝怎么逼他、怎么要挟他,只会令他更加抗拒。

稍稍安心了,刚举步离去,忽闻一声低呼。像是秦朗坤发出的,我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向厅堂正门,只见蔺水蓝紧紧捉住秦朗坤的双肩,强硬将他往桌上按。

我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住手!”

两人都愣住了,秦朗坤猛地推开他,朝我走来,轻轻揽着我,背对蔺水蓝说:“我已有妻室,请不要再继续纠缠!”

蔺水蓝淡淡看着他,最终一言不发,擦身而过。

我心痛看着他,轻唤:“公子……”

他打断我,面无异色:“你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忙的。”那神情还是一贯的疏离,仿佛要拒我千里。

我温柔应了声,头也不回走了。越走越远,影子被拉得斜长,然后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轻轻杨柳风,幽幽桃花水。

济民堂坐落在汴河岸边,离相国寺不远。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出了神,柜台上猛地传来一声“啪——哗啦”!扭头一看,罗净拉长着脸站在柜台前,“我才出去一刻,你就偷懒。”

我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满不乐意嘟喃:“算盘太难了,而且……又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那就天天练习,总能学会。”罗净将食盒递给我,“你先吃。”

“等你看完病人我们再一起吃。”我领他进了宅院,那些临时搭的棚子里的难民纷纷转身朝罗净作揖表示感激。我侧头低声冲他笑,“大师,你看大家多敬重你。”

“不,那是敬重你。”

我感到惊诧,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圈,发现他们的确是在看我,顿时有种慌张的感觉。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济民堂是以你的名义开办的。”

我点点头,“可钱财都是大师出的呢!”

“只要是救人,谁出的钱有何关系?不必失措,别人敬重你,是因为你先敬重他们。不论荣辱,一切都安然接受。”

我双手合十,诚心朝罗净鞠躬,“多谢大师。”

进了屋子,通铺和地铺上的人大都熟睡,有些因忍不住疼痛在呻吟。罗净挨个看过去,仔细望闻问切,一名小厮在旁边记录下罗净说的话,以观测每个人的病情。

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因此从中挑了些识字的、会做饭的留在济民堂照顾,亦算是做长工。

看完这最后一个屋子的病人,罗净长长松了一口气,欣慰道:“春天就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人也一样。”

我兴冲冲拎着裙摆跑了出去,“好了,我们去吃饭!”

“你明明很饿,方才却不吃。”

我回首朝他粲然一笑,“大师你是东家,东家没吃饭,伙计敢吃么?!”

他摇摇头,想笑却忍住了,“贫嘴。”

揭开盒盖,发现包子已经冷掉了。我轻轻捏了捏,又使劲闻闻,大嚷道:“什么包子啊?”

“豆沙包。”罗净不冷不热答,自己拿起一个咬一大口,“你想要什么包?”

“当然是大肉包!你真不讲信用,每回都说明日买,明日复明日,日日都是豆沙包!”我把包子扔进食盒里,板着脸往柜台上一坐,“我天天为谁忙活,到头来连口肉包子都吃不上……”

罗净没答话,他向来如此,在包子问题上以沉默应对。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说:明日买。

于是在他开口之前,我凶巴巴喊道:“不许再说明日,我现在就要吃!”

侧目瞥见罗净一声不吭站了起来,我扭头一看,竟然是皇上和逍遥王双双出现在面前!顿时傻了眼,皇上怎么出宫来了?还有华容添,他怎么会来找我?活见鬼……

皇上穿着普通的锦服,轻轻嘘了声,但面上威严不减:“专程来瞧瞧这大名鼎鼎的济民堂,没想到碰巧打扰二位用饭了。”

“皇……”我张口就喊,但立即反应过来,后面那个字赶紧咽下去,换两字出来,“黄大哥!不打扰、不打扰!”

看着皇上身边微笑如昨的华容添,赔着笑脸喊:“黄三哥!”

他们二人的目光皆看得我心里发毛,侧头朝罗净使眼色求救。

罗净淡定问:“不知有什么地方能为二位施主效劳?”

“随意看看,你们可以继续吃。”皇上笑睨着我,“只是秦夫人似乎吃的不怎么开心。”

难道方才的话都让他们听去了,我背上一阵凉意,脸上却发烫,小声嘀咕:“没有……我……”

“不如黄三哥请你去吃大肉包?”

“啊?”我瞟了华容添一眼,再瞟一眼,他却神色如常笑道:“那么黄大哥呢?”

“在此处转转,看看济民堂是如何济民的。”皇上拂了拂衣袖,双手负在身后,“老三,秦夫人现在可是百姓心中的活菩萨,替我好好招待她。”

“是。”华容添笑颜俊朗看着我,“秦夫人,请。”

我忐忑不安走出了济民堂,也不知华容添现在是怎样的态度。不过走远了,我渐渐看出来了,他在皇上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现在却根本不理我,光顾着往前走。

我猛地收住脚步,他走出一段路去了,才转身看。只是一直盯着我看,没有开口。路上人来人往,我们却如两尊雕塑,坚守彼此的位置,谁也不肯朝前迈一部。

午后的温暖阳光就从我们的对峙中慢慢流转,春风一起,周边杏树摇曳,花瓣纷飞。那像淡粉的雪,落地寂寂无声。最终,我拗不过他,耷拉着脑袋走去拽住他的衣袖,“都过去一年了,王爷……”

他将衣袖一点一点抽出,并不看我,淡淡说:“九个月。”

“你要不要这么小气?”我用埋怨的眼神瞪着他,“还逍遥王呢……”

“徒有虚名而已。”

他负手朝前走,我一路跟上去,发觉他手中少了那把扇子。难道经过上次的假梦,他真的已经看开了么?我乐颠颠拖着他胳膊问:“王爷,你是不是梦到过我?”

他侧目瞄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我撇撇嘴,故作迷惑道:“我梦见王爷了,好像就在王府里,还听见你和我说话。”

他怔了怔,又冷冷道:“你已嫁作他人妇,还说这种话。”

“你不要逃避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王爷,你看着我。”

他扭头看着我,两人又在街上停住了脚步。

打量我一番,他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容,“看完了,比从前更有风韵。”

我翻了个白眼,“王爷可比从前憔悴多了。”

“我夸你一句,你反倒贬我一句,究竟谁小气?”他又继续朝前走,笑着喊,“再不走,我不请你吃大肉包了!”

闻此言,我心中着实欣喜,不仅仅为大肉包,更重要是他的笑语。屁颠屁颠跟着他身后,谄媚道:“王爷,你不憔悴,还是和从前一样风华绝代。”

“你真是本性难移……”

“咦?玉临王也这么说我!为何这样说,我本性是怎样的?”

他顿了顿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轻轻吐了声:“傻丫头……”

回到济民堂,门市里只有两个小厮,我们便进院子去寻皇上和罗净。不过院中并无他们的身影,最后发现他们在柜台后面的小屋里。我轻轻挑起门帘子,朝里问:“皇上?”

里头传来皇上的声音:“你们回来了。朕该走了。”说着,脚步声沉稳,从里屋走了出来。

罗净跟在他身后,垂目,一言不发。

待他们走远了,我拉着罗净低声问:“怎么回事?”

罗净双眼一眯,眼珠子转了转,“没什么,皇上看了济民堂的账目,说要拨银子给我们。”

“真的么?那不是有更多的银子了?”我笑逐颜开,推了他一把,“那你板着脸做什么,吓唬我!”

罗净蹙眉嘘我,“秦夫人,注意言行。”

我马上收敛了,装出一副娴雅的模样,迈着细碎的步子出门,临了回头冲他莞尔一笑:“你板着脸做什么,吓唬我……”

罗净显然一愣,我甩下帘子,“噗嗤”一声笑了。

和煦的三月,春意盎然。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据说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事。有人津津乐道,有人担惊受怕。我行走在其中,竖起耳朵仔细听各种各样的说法,恐怕都是谣言。可秦朗坤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便急着找到了逍遥王府。

谁知雪姣愁容满面告诉我,王爷仍然住在醉月楼,不在府中。以为他想通了,原来还是这样执拗。我只好去醉月楼,路上又遇见许多人被抓了,官兵拿着铮亮的长矛,在金灿的阳光下却显得冰凉刺骨。

醉月楼白日冷清,大门半闭,我径自走了进去,楼梯上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懒洋洋喊道:“什么人呐?”

我一板一眼答道:“有急事求见逍遥王爷。”

女子轻蔑笑笑:“难道又是王府里的几夫人?”

我心中着实一愣,恐怕最近雪姣她们来寻过王爷。凛然对上她的目光,正色道:“请代为通传,济民堂秦于氏求见。”

女子一怔,半晌没反应。她身后又冒出一女子,急急说:“是济民堂的秦夫人……快去通知香落。”

两人皆朝我恭敬笑道:“请夫人稍后片刻。”

我却纳闷了,怎么只一会工夫,她们对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不一会,一个小丫头从后堂匆匆跑出来给我上茶,目光热切望着我:“请夫人喝茶。”

“呃……我只是来见王爷的,你们不必费心招待了。”

小丫头甜甜笑道:“秦夫人,你是京城里最了不起的女子。能伺候您喝茶,是小绿的福分!”

我便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小丫头回头冲后堂大叫:“你们看!夫人喝我的茶了!”

我才注意到,楼梯后面的那道门边,好几个小脑袋怯怯探出来。看着那些纯真的面孔,不由笑了。一个管事的妇人将丫头们都拉了进去,使劲给我赔笑脸。

不多时,一名颇有姿色的女子缓缓下楼来,柔声道:“秦夫人,请随我来。”

我暗自思忖,她便是醉月楼的花魁罢,华容添的新女人。

女子将我带进房中,便合门出去了。没想到在这样醉生梦死的地方,竟设了一间工整明朗的书房。华容添披衣坐在窗边摇椅上,轻轻摇晃了几下,侧头对我笑道:“真大胆,这里也敢找来。茶在桌上,自己倒。”

我顾不得喝茶,直接走到他面前问:“蔺家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两日的传言越来越令人不敢相信。”

“你来问这事的?”华容添歪着头看我,“你家秦大人没告诉你么?”

“他认为我没有必要知道。”

“确实没有必要,都是朝堂中的事。”华容添放下手中书卷,凝神看向窗外,“牵连了不少人了。”

“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王爷,蔺丞相辞官、蔺淑妃被废,蔺家真的要垮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蔺丞相辞官隐退实属被逼无奈,蔺淑妃被打入冷宫……相信是为人所害。如今蔺水蓝可是孤身作战了。”

“为何会这样?”

“盛极而衰。”

这不过是推搪之词,我嘟起嘴表示不满,“你们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华容添思索许久,又开口解释,“赈灾款出了纰漏,被一些官员钻了空子,中饱私囊。其中有好几人是蔺丞相的门生,往年也是一样,他们为了贿赂孝敬恩师,不惜贪污巨款、自毁长城。皇上勃然大怒,原想彻查,但蔺丞相得知风声后立即引咎辞官,至少还保住了家族的脸面。可惜皇上不罢休,将吴千雁堕胎一案和进贡脂粉掺药一案又提出来重审,蔺淑妃被冠以妒忌成狂的罪名打入冷宫。”

我忽觉双腿有些发软,皇上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把她当妻子看待。

“蔺家得势五十余载,终究会有没落的一日。新的贵族又会崛起,循环往复,自古以来如此。”

“城里抓人是抓什么人呢?”

“无非是一些跟贪污案有牵连的人。一门豪族垮台,不单是他们一家人的事。”

“唉……没想到会这样瞬息万变。”

华容添惬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你闻闻,是什么香?”

我走至窗前,向外瞧了瞧,是一株桃花刚好长得与二楼平齐高。左手抓住窗台,上身全探了出去,右手极力向下伸去,想要够到哪怕一朵花。

身边的摇椅吱嘎响了声,接着我的腰被华容添扶住了。他拉我回来,自己探身下去,轻易便摘下一朵小花。

原本紧张的心绪顿时放松了下来,我盯着他手中的灿烂桃花,想起相遇的最初,他看我时迷离的目光。原来我并非记性不好,只是没有用心去记。

华容添将桃花别在我发髻一侧,目光赞赏:“发髻比从前梳得好看多了。”

“在家闲得慌,便跟娘学这些。我还会做菜、做糕点了。”

“你自己的娘呢?还在苏州?”

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张,他从未问过我的家世,或者说从来没谁问过。

见我没吱声,华容添倒是先说了:“我不该问,若你有娘亲,早就会说起了。”

我象征性的垂下头,表示难过。

“秦夫人,还有别的事么?”他客气问道。

我摇摇头,他能这样待我尚且不错,要想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

从醉月楼出来,又遇见官兵抓了人,大多行人都躲在两旁的屋檐下走,不敢上官道。可惜了这时节的花团锦簇、落英缤纷。

自从有了济民堂,我陪秦夫人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这日为了补偿,我们带了几名女眷,上南郊去放纸鸢。

春风拂面,裙袂飞扬。碧空如洗,莺啼燕语。传闻此处是纸鸢胜地,许多富家小姐带丫鬟出来嬉耍,也有寻常人家的女子热热闹闹地结伴而行。

我们找了块柔软的草地,席地而坐,秀秀带着两个丫头去放纸鸢了。秦夫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半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惬意、安详。五彩斑斓的纸鸢渐渐升起,零星点缀在空中,令天空不再寂寞。

我打算拿出些糕点来吃,一回头,竟看见了一身火红袈裟的罗净。他身边的魁梧身影不正是长庆王?我忙垂头倚在秦夫人身边,小声嘀咕:“他怎么还跟着他……”

“你说谁?”

“噢……是相国寺的罗净大师,和长庆王。”

秦夫人仍然望着天,这些事原本就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看着我:“于归,你可要给我们秦家生个男丁,不然,我下了地府没法向他爹交待……”

我乖顺点头,安慰她。可惜,这根本无法由我自己决定。在她肩头蹭了蹭,撒娇一般:“娘,别说这样的话,你要好好教训公子才行,不然我自己哪里能生儿子?”

她轻轻颔首,抚摸我的头,“于归,这两年,多亏有你。”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觉秦夫人身子一沉,往一侧倒了下去。忙直起身子扶住她,心猛地好似空了一般,不知所措望着她煞白的面容。好半天,我提上一口气,嘶喊一声:“娘——!”

她倒在我怀里,血色渐渐褪去,眉间仍藏了一份凄楚。这具身躯还是暖的,至少比我要暖。一想到她要凉下去,我害怕极了,瞪大眼睛盯着她,期望她能睁开眼说一句话。

可是我的眼泪先滴了下来,落在她脸颊,悄然滑落。

“她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抬头看着罗净,呆呆说:“她……怎么了……”

“你别慌。”罗净顾不上我,立即蹲下替秦夫人诊脉,眉头越收越紧,最终长叹一声:“油尽灯枯,恐怕撑不过今晚。”

“怎么会?!”我带着哭腔朝他吼,“去年一个大夫也说油尽灯枯,她都平安无事活到了现在!你这个臭和尚,凭什么咒她!”

罗净冷静说:“能从去年撑到今年,全靠你悉心照料。可如今,她阳寿将尽,无力回天。”

我不信,咬牙切齿道:“我不信!”

秀秀她们大概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跑回来,看见秦夫人躺在我怀里,吓得大喊大叫。

罗净高声喝道:“别慌,赶紧扶你们秦夫人回府去!”

几人七手八脚扛起她来,送上轿子。我抹了抹眼角的泪,看也不看罗净一眼便上了轿。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来。罗净是高僧,他不会骗我,难道秦夫人真的……我不忍再想下去,深深呼吸,气沉丹田,就算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我还有法术为她续命。

许久没运气,竟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相克的两种灵力,小心翼翼避开魔性,巧妙冲开了罗净封住我的几个穴道。反掌渐渐合并,收住法力。一股暖暖的正气从身体内散发,渐渐萦绕全身。没想到现在法力强大得令自己都难以想象,恐怕连罗净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下了轿,几人合力将秦夫人抬进屋去。回头一看,发觉罗净和长庆王赶着马车跟来了。

长庆王粗犷而狰狞的面目如旧,我心中生厌。可他既然来了,没有不招待的道理,我正色道:“王爷请稍坐,民妇命下人上茶来。寒舍简陋,王爷如若坐不习惯,先行离去亦可,不必知会民妇了。”

“好一个民妇。”他轻蔑笑道,“连三弟都拿你没法子,刁妇才对!”

“王爷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家母重病,民妇暂且告退。”我语气冷硬,说完扭头就走,急着想要施法令秦夫人快醒来。

进屋却见罗净在床边仔细诊脉,然后列了张药房,命丫鬟先去煎药。

我找借口打发了其他几人,心急道:“你不是说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么?还煎药做什么?”

罗净双手合十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你可以走了,我会自行处理。”我毫不客气下逐客令。

罗净纹丝未动,紧紧盯着我,半晌之后,他腾地站了起来,逼近我说:“你竟然冲开了穴道?”

“你……”我狐疑而警觉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

“我再也看不到你心里想什么了。”他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无奈和落寞,“你可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如从前那般清澈。”

我推搡着他往外走,“那就不要看了!”

“可我能猜到,你想用法术为她续命是不是?”罗净猛地扭住我的胳膊,狭长的双目中迸发着愤怒,“你不能这样做!逆天改命,会遭天谴的!”

“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吗?”我情急出了一掌,轻而易举将罗净击得连连后退数步。“你说尽人事而听天命,那就先让我尽一次力救她,若救不了,再听天命不迟!”

“胡言乱语!”他举手朝天一挥,手中已经多了把黄铜法杖,“你这并非尽人事,而是用妖法扰乱生死轮回。你修行这么多年都不懂吗?她此生积善,下世一定有福报,你何必耽误她享受福报?”

“我只知道,她是我娘。”心中哀恸,我已泪流满面,回头看着那种亲切和蔼的熟悉面庞,面对今生唯一的亲人,怎能见死不救?素手悠然一转,一团桃红色耀眼的光芒朝罗净袭去,罗净根本没防备,昏昏然倒地,微微张着嘴呢喃:“小桃花,别做傻事……”

大师,我不怕天谴,我只要身边每一个人都平安。

那双修长的眉皱了一皱,接着,狭长的双目渐渐睁开。青灯下,他肌肤如蜜。

我吁了口气,“大师,你醒了。”

他支起身子,瞄了眼四周,“我怎么回来的?”

“我送你回来的。”

“你?”他狐疑看着我。

“我现在可是法力无边。”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起身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大师,今日是我不对,没想到法力会伤到你……恐怕伤了些元气。”

罗净接着茶杯,却没有喝,递给我看,“你看,这是什么?”

“当然是茶啊!”

“这是杯子,可以喝茶、也可以喝酒。”他仰头望着我,菱唇一张一合,“人心,能行善,也能作恶。修行只告诉你,何为善、何为恶?可善恶还是要自己去选择。你明白么?”

我摇摇头,“我没作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在行善。”

“可是你耽误了秦夫人的轮回,若她被你连累,同你一起遭受天谴,你还认为自己是在行善吗?医者难医命终之人,生死由天。”罗净垂目,悬在空中的手一松,瓷杯碎裂,茶水四溅。我看见他脸上明白无误的哀恸,心中猛地抽紧。

“父亲重病之时,我亦想为他续命。可修行之人,怎能不理解生死?生离死别都是必然的,我们只能无限忍受。”罗净望着一地碎渣,凄然笑道,“谁能想到,当年他竟忍痛答应让我出家为僧,还欺君罔上、为我操办丧事。桃七酿从此成了绝酿,唐家断子绝孙!”

“不要说了!”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衣裙带起轻飘的风,灯火颤抖。心好似也在颤抖,我看着他的眸子,那里面倒映出我梨花带雨的面容,才知道,噢,我又哭了。既然人是有感情的生灵,当然会害怕至亲离世,佛为何叫人隐忍自己的情感,我不明白。

“既然难受,那就哭出来,为何要忍受?你出家那年才十二岁,难道十年来,你从没流过泪么?”

他捉下我的手,目光游移,低语:“十二岁那年,我做了场梦,喝掉了最后一坛桃七酿,醉倒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湿泪满腮。自那之后,再也没流过泪。”

“你梦见什么了?很悲伤吗?”

他颔首,凑在我耳边说:“天机,我本不能对你说。可还是想告诉你,前面有一场浩劫……”

强光闪过,一道惊雷将他的话语阻断,青灯湮灭。我浑身一抖,几欲弹了起来,猝然被罗净紧紧按倒在榻上,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雷鸣,震得人头痛欲裂。

“天雷……”他伏在我身上,表情神秘莫测,忽然按住我的太阳穴,“天雷我们都受不住,更何况地火。不能再说了……”

他渐渐坐直身子,我仍然躺着,远远望着黑暗中他的脸孔,究竟是什么浩劫,令他抛弃所有,遁入空门。我爬起来,凑近他的脸,“你想哭吗?”

“不。”

“我以前想哭,但是不会哭,现在我会了,其实哭出来,心里好受。”

罗净微微一笑,“我心里澄明清澈,没有烦杂之物。”

我得意笑起来,“是你曾经告诉我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你还是人,等你不自欺欺人的时候,你才能成佛。”

“你也一样,当你不自欺欺人时,才有望飞仙。自己好好参详,当你看透之后,会觉得豁然开朗。”

我一愣,方才那片刻的得意烟消云散。

夜渐深,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持灯去看秦夫人,见秦朗坤趴在床边睡着了,随手给他披了条毯子。

下午送罗净走之前只跟秀秀说罗净大师开的药每日一剂便可,其实喝不喝药已经没有区别,她的命是靠法术维持的。医者难医命终之人,生死由天。我真的耽误她的轮回了吗?可是明明可以相救,怎么能见死不救?我还是达不到罗净的境界……

望着秦夫人略略苍白的脸色,心头莫名忧愁起来,许多选择,就在一念之间。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救她的。一转身,前面冷不丁冒出个人影,定睛一看,竟是蔺水蓝!我吃了一惊,蔺水蓝也愣住了,看了我一会,低声说:“我送他回来的。”

他手里端着热茶,我上前接过,客气说:“多谢蔺大人,交给我吧,不必麻烦您了。”

“哎……”蔺水蓝欲言又止,最终垂下头,懊恼道,“我是自讨没趣了,你们夫妻和顺,哪里用得着我帮忙?”

我略微侧头,瞥见他有些孤寂的神情,想到蔺家如今的际遇,不知怎么对他生出些许同情来,低低说:“蔺大人,你要多保重。”

他苦笑一声,边摇头边出去了。我站在屋中央,身影寂寥,手中的灯始终静静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论我如何环顾,都觉得自己是个戏外人,从来都不属于秦朗坤的牡丹亭。

五月初六,立夏,同为太子拜师宴。

秦朗坤由翰林院几位阁老联名举荐,被封为太子少傅,正二品,赐良田、府邸。

次日,皇上对济民堂以示嘉奖,封我为二品夫人,享二品官员俸禄。

宣旨时,我正在济民堂带着刚收留的几个孤儿玩耍,宫中内侍长喊一声,所有的人们都走出房门,跟我一同跪谢圣恩,高呼万岁。当内侍们起驾而去,整个济民堂像炸开了锅,欢笑不已。

当时罗净就站在柜台后面,含笑睨着我。我揣着圣旨给他看,笑得合不拢嘴:“大师,你看,皇上都夸我了!”

“你看,他们更加替你高兴。”顺着罗净指的方向看去,济民堂外已经一片熙熙攘攘,周围的街坊、店家、行人,不论面生还是面熟的脸孔纷纷朝我道贺。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咋舌,紧张抓住罗净的衣袖,“大师,为何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把自己放得越低,在他人心中反而越尊贵。”罗净的神情欣慰极了,终于夸了我一句,“你善良得很纯粹。”

旁边一个小孩拉扯我的衣角,脆生生唤:“秦夫人,你和大师都是我们的活菩萨!”

我和罗净相视一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家里的仆人都在收拾巨细,大概挑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准备搬家了。看来屋里这些老家具秦夫人是舍不得扔掉,要一起搬走。只是院里的花儿移栽起来要麻烦了,因养了一年,舍不得扔下。

我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凑到秦夫人耳边问:“娘,在看什么?”

“呃……”她朝手中的画卷吹了口气,“好久以前的画……”

“咦?”我指着画中的树,“那不是院子里那棵白梅?”

“是啊,这棵树也二十岁了。”秦夫人侧头看着我,美目含情,“上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原以为就要去找他了,没想到被你哭呀喊呀,我就舍不得走了。”

“娘怎么能走,娘走了,我和公子怎么办呢?”

她捏住我的手,笑容可掬,“于归,你看,自从你进门,阿坤的仕途一帆风顺,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

“那还要多亏玉临王!不如等我们搬家之后,宴请玉临王?”

“是要请的,改日让阿坤正式请玉临王过府,从前都太随意了。”

我磨蹭了半天,趴在她腿上央求:“娘,我还想请逍遥王……我的二品夫人,一定是他的主意,况且,从前那些嫁妆,都是他给我的。”

“呵呵……你是女主人,你要请谁,跟阿坤说就好。”放好一卷画,她又抽了一卷,意犹未尽地回忆从前那些风华正茂。我轻轻退了出来,不知自己到她那个年龄的时候会回忆些什么。

从偏僻之地迁往繁华之地,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令我窃喜的是,家门前的匾额不再写着浮云居,而是金灿灿的烫金大字:秦府。比从前的小院堂皇气派多了,房屋错落有致,布局工整。

我挑了一座楼阁独自居住,楼下种着各种花,孤芳自赏。如今秦家气派了,前院里都是名贵的花草树木,用不着我的小可怜们来点缀了。

凭栏远眺,处处都是灯火璀璨,河面上那些画舫中咿咿呀呀的唱腔清晰无比传入我耳中。牡丹亭、惊梦,暧昧极了的唱词,听得我面红耳赤。原来从前都不曾听懂,这其中的缱绻缠绵能令多少女子在幽闺自怜、春心萌动。

因这乔迁之喜,秦朗坤的同僚纷纷来道贺,前院里一时热闹起来。我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忽然有人来禀,“絮华宫沈昭仪请秦夫人进宫用膳。”

心里忽然就忐忑起来,沈云珞,她大概早已听闻我和秦朗坤的婚事,难道此番要找我算账?再难过的事,还是要面对的,现在我是秦夫人,应当理直气壮。稍稍妆点,我便在夜色中乘轿子入宫了。

没想到沈云珞受宠若此,皇上竟将絮华宫连同夏青一并赐予她,采女们住的宫殿已搬迁至别处。这座杨柳依依的宫殿并无出色之处,沈云珞真的这么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它离翰林院比较近而已。

夏青一面领我进去,一面轻声说:“近来娘娘的情绪不稳定,想法也奇怪得很,不知为何突然召你入宫,当心回话。”

“是,多谢夏大人了。”

夏青恭敬颔首道:“现在你可是在我之上,秦夫人。”

我笑了,俏皮道:“夏大人,你总喜欢做这样的姿态,其实无论地位如何,我都是将你当朋友的。你比沈云珞关心我、比吴千雁待我真。虽然我心里还惦着罚跪之仇,不过于归朋友不多,惦记就惦记了,也舍不得将你怎么样。”

夏青微微一笑,仍然是很含蓄,“岁月是良师,你终于在双十年华成熟了。可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也是闲来无事才想通的……有些人,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她对你好,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更大的好处;而有些人,天生长了副冷心肠,无论你对她再好,她也是冷的。”我深吸一口气,在殿门前停住脚步,那幽暗的火光终是令我胆怯了。沈云珞仍然沉溺于阴暗的角落,为此抛弃所有光明。她才是最执迷的人罢。

“娘娘,秦夫人到了。”夏青通报完之后便退下了。

隔着一道蝉翼般的帘子,沈云珞直勾勾盯住我,那双眼睛不似从前那般迷蒙,锐利多了。

我跪地请安,身子伏在冰凉的大理石面。

她拨开纱帘,踏着木屐走到我面前,声音如蜻蜓点水一般:“平身。”

我站起来,垂头望着她纤纤玉足上晶亮的趾甲,“谢娘娘。”

“秦夫人……”她贴在我耳边徐徐说道,“你……可真能耐……”

我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她。沈云珞羸弱的身子还似从前,风吹就倒。只是脸颊饱满了许多,气血俱佳。我微微笑道:“娘娘近来过得可好?”

“你觉得呢?”沈云珞目光淡淡打量我,嘴角一抽,似笑非笑说,“你瘦了。看来秦夫人也不是那么风光。”

“风光固然是有的,只是侍奉翁姑、相公,还有秦家上下、济民堂的里里外外都归我管,操劳了。”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谦逊,可惜,她还是变了脸色,扭身冲侍婢柔声吩咐:“你们全都下去,我要和秦夫人单独用膳。”

最外面一道珠帘放下,琉璃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沈云珞猛地朝我脸上一掌掴来,我反应及时,生生掐住了她的手腕,柔弱如她,怎能如此暴怒?斜斜睨着她问:“娘娘何意?”

“你大胆!”沈云珞涨得满脸通红,恶狠狠瞪着我,“放开我,你胆敢冒犯我!”

我一松手,她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桌案。我则逼近两步,正色道:“若有冒犯之处,娘娘大可责罚,只是二话不说就给我一耳光,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你可算露出真面目了!”沈云珞气喘得急,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杯子往地上摔得粉碎,“你用尽手段,不惜一切得到了秦朗坤,可是你幸福了吗?恐怕他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那也是我们的家事,娘娘费心了。”

“哼哼……你们?”她忽然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声音压得极低凑到我面前说,“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早就嫁给了他。你害我进宫、害我沦落到如今这地步……你害我不清不白,到最后,你把最后一丝光明也夺走了,你凭什么占有他?他根本就不爱你!”

我摇摇头,心疼望着她:“娘娘,你已经疯了。不要再胡言乱语,皇上现在很宠爱你,不是么?你还想要什么?”

“我疯了?”她蓦然瘫坐在圆凳上,双手掩面哭泣,“于归,你害了我一辈子,难道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肯说么……”

“我害你?”我干笑几声,无奈道,“我能做的都为你做了,难道我就该伺候你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直到我老死?我就没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权力吗?”

沈云珞忽然哭喊着扑过来,恨不得将我按倒在地,可惜她气力不济,我始终屹立不倒。

“若不是你,皇上不会选我进宫!若不是你撒谎说是沈家的小姐,逍遥王怎会找错了人?!”她再也不顾忌什么,歇斯底里拉扯着我的衣襟。

我没有再反驳,回想起来,确是我的错。夏衣单薄,领口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片肌肤。

她愣了,望着自己手中撕裂的锦缎,喃喃念叨:“你这个……阴险小人……你害我们分离,若不是皇上和逍遥王聊及此事,你要瞒我一辈子……你抢了我的阿坤,抢了秦夫人的位置,抢了我的一切……还装作天真无辜的样子,于归,我恨你……我恨你!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我……”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跌碎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她一面抽泣一面渐渐蹲了下去,蜷缩成一团。

我要说什么?道歉么?

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了上来,我望着她颤抖的身躯,亦泣不成声。

原以为,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好,总有会得到同样的回报,即便是铁石心肠,总也会有偶尔的感动罢?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憎恨我,一个冷落我。原来我并不懂做人,我还是擅长做一棵树,静静地呆在山谷里,几千年一直寂寞下去,至少不会被伤害。

“娘娘。”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说,“如果你高兴秦朗坤一生孤寂,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把一切都还给你。”

她猛地仰头,眼珠通红瞪着我,嘴唇颤抖,“如何还?”

“得一纸休书,从此销声匿迹。”

沈云珞渐渐站起来,颤颤巍巍,目光在我脸上游移许久,最终垂目戚然一笑:“不,你别走……”

泪眼朦胧,在昏暗的光线中更加看不明白她的眼神,这句挽留的话,掺杂了怎样的玄机?我可以知道,却放弃用法力读她的心思。随她怎样想,我已经没有心力琢磨这份混沌不堪的感情。

她渐渐平静下来,幽幽说:“你不能走,好好照顾他。”

我走,我留,真全凭她一句话?忽然之间,我想通了,他们当我是丫鬟,因此才呼来喝去。堂堂状元,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丫鬟?仍然是我自己可笑,身份尊贵的人,怎么会与我这样卑贱的人做朋友?我异想天开了罢。难过顿时少了许多,展露从容的笑颜,淡定答:“随便。”

这已经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无论你们如何待我,我皆忍。

在絮华宫换了身衣服,我无心陪她用膳,便告退出来。对她那些复杂的眼神,我只能报之一笑。出了絮华宫,见轿旁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几步,借着她手中灯笼的光看清了脸庞。我惊喜呼唤:“凌湘!”

“秦夫人。”她谦恭有礼朝我俯首,“吴婕妤请您过去叙叙旧。”

凌湘已不是小宫女打扮,脑后盘着圆髻,缀以珠饰。只是那双镇定自若的眼中还闪耀着几分兴奋的神情。我狡黠一笑,凑过去低声说:“学夏大人是越学越像了。”

她朝我眨眨眼,而后一本正经说:“秦夫人如今成了宫中传奇人物,看上去与从前也不大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凌湘朝我身后的轿子努努嘴,“进出皇宫都可以坐轿呀!”她目露羡慕,无非是小孩心性,不一会又敛去了,“恭请夫人上轿,吴婕妤备了酒菜等您。”

我含笑点头,弯腰钻进了轿子。挑起窗帘,凌湘就在一旁打着灯笼,不苟言笑、有模有样的,不愧是当了领头宫女。

吴千雁真是有心,明知沈云珞请我进宫用膳,她却也备下了山珍海味,就不怕我撑着?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美,饱满双颊上酒窝浅浅的,身段好似丰腴了。吴千雁屏退左右,只留了凌湘在,而且丝毫没有将她当下人,命也坐下了。

“娘娘虽是好意,可我刚从昭仪娘娘那出来,哪里还能吃下东西?”

吴千雁只管让凌湘给我夹菜,说话仍然像从前那样爽直:“她宫里的东西能吃吗?清淡乏味!我还记得,你口味很重的哦!”

“娘娘……”

“于归,别拘礼。如今你可是二品夫人,在我之上,我还得尊你一声娘娘呢!”

“别了,于归可受不起。”我笑嘻嘻拿起筷子猛吃一通,被沈云珞那一番折腾,我确实饿极了。

凌湘扒着一条鱼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含糊说:“娘娘,这醉鱼,是皇上特地请大厨进宫做的!”

吴千雁赌气一般撇撇嘴:“一条鱼就收买你了?”

我好奇问:“怎么了?娘娘看上去心中有不爽啊?”

吴千雁瞪了瞪凌湘,往我身边靠了靠,带着怨气说:“自从蔺淑妃被打入冷宫,我以为皇上的心思会转移到我和沈昭仪身上。没想到,太子被皇后抱养,皇上竟然日日往撷华宫跑!要知道从前皇上一个月才去一回撷华宫。上次命凌湘去给皇上送了点东西,他原本说要来的,太子又忽然生病了,治了一个月一直没起色。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皇上了……”

凌湘嘟喃着:“别急嘛……太子病了,皇上有心思为娘娘做鱼已经很体贴了。”

“再这样下去……”吴千雁一急,拉住我的手怆然道,“恐怕皇上都要将我忘了。”

我捂嘴笑了笑,安慰:“何必杞人忧天呢?娘娘风华正茂,皇上可舍不得将你忘记。”

吴千雁闭目叹气,“双十年华,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将来年老色衰后,当初那个枕边人是否还记得我。”

我想起方才她说太子病了,疑惑打听:“太子怎么病了?”

“患了咳嗽病,气喘咳嗽不止,喝药喝了大半个月,也没起色。”吴千雁又露出几分假惺惺的神情,“太子才由皇后抚养一个月,便病成这样……”

我猜她话里的意思是皇后并没有将太子照顾好。喝了口茶,想了想说:“小孩子咳嗽与大人不同,最好是不喝药,药更会刺激孩童的咽喉。”

吴千雁斜斜盯着我问:“那你知道怎样治?”

“从前济民堂有个四岁大的孩子咳嗽,别说吃东西了,连喝水都呛着。一开始罗净大师开了药方子,日日喝药也不见效,还是照旧咳得厉害。后来,一位西域来的僧人告诉我们西域都是用芸香止咳,既便宜又好用。恰好我种了芸香,便摘了些入药,煮粥时加入芸香粉末,给孩子服用,几日便好了。”

“真的吗?”凌湘舔舔嘴唇,双眼放光,“那太子的病就很好治了?娘娘,不如我去告诉皇上,说不定皇上就会来了!”

“别急。”吴千雁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这样冒失可不好,芸香是否真的能用,还要待太医院查证。”又侧头笑眯眯看着我说,“若真管用,秦夫人你又要立功了呢!”

我颔首笑道:“那就期望皇上赏我多多的银两!这样就能帮助更多的人了。”

吴千雁目光一转,“你还真是一门心思弄那个济民堂,为了秦少傅,你可费心了。”

我偶感意外,辩道:“不是为了他,其实济民堂是罗净大师的意思,钱财也尽是他出的,我不过帮帮忙而已。”

“罗净大师?一个出家人,哪里来的钱财。”吴千雁喝了口酒,半眯起眼。

他哪里来的钱?我也想过,是不是这些年他帮长庆王得的报酬?上次皇上微服出巡,为何要查看济民堂的账目?

雪灾之后,官员贪污赈灾款的案子间接牵连了蔺家。蔺家垮下去,京中势力以国丈府为鼎盛;蔺淑妃被打入冷宫,太子由皇后抚养,此间谁受益?

看似好像有隐秘的关联,只是这些事,跟罗净的济民堂有何关系……我侧目看吴千雁,她却移开视线,自顾自吃着精致瓷碟中各色珍馐。她越若无其事,我心里越是发慌。

从吴千雁宫里出来,又折回去絮华宫找夏青。我的人上前通报,夏青倒是没请我进去,反而领我往御花园的方向走,避开其他人。

荷花开得婷婷袅袅,温热的风一阵阵刮过脸颊,夹带着淡淡荷香。夏青的目光扫过四周,轻轻问:“可是从吴婕妤那听得了什么事?”

“夏大人,你在宫中多年,能看清这其中的暗涌。蔺淑妃入冷宫,皇后得益,除此以外,还有谁从中获益?”

夏青低眉垂目,引我慢慢朝水面上曲曲折折的长廊上走,轻声说:“皇后现在有太子,自然与皇上的关系亲近多了。蔺丞相一倒,朝中再无人与国丈抗衡。这样看,国丈府是赢家。”

“从吴婕妤滑胎案、到进贡脂粉案,以及最近的贪污案,纷纷针对蔺家,难道皇上看不出来么?”

“不是一般人,不敢动蔺家,更不敢查。”夏青贴近我,眼神带了几分忠告,“皇上是忌惮蔺丞相的,否则不会将脂粉一案所有牵连进去的人全部斩首,这样给蔺家施压。”

“可是吴婕妤和这件事究竟什么关系?还有她似乎旁敲侧击提到济民堂和罗净大师,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玄机。”

“她怎么说的?”

“可能夏大人也不知道,济民堂虽然挂在我名下,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罗净大师打点的。我方才也这么与吴婕妤说。她便觉得奇怪了,一个出家人,哪儿来这么多钱财救济贫民。其实我也觉得疑惑,只是大师从不让我问。”

“吴千雁是皇后的人,而罗净是长庆王的人,这众所周知。出家人拿不出那么多钱财,或许长庆王有呢?”夏青似乎不是很笃定,语气猜疑。

“难道国丈扫除蔺家之后打算针对长庆王了么?”

“长庆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夏青悄然牵住我的手,“事情还没完,且看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那我的济民堂不会有事吧?”

“既然吴千雁好奇济民堂的钱财从何而来,国丈府必定会去查罗净大师。可济民堂挂在你名下,是皇上予以嘉奖过的,现在也由朝廷拨款,旁人不好动。”夏青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秦少傅有玉临王做靠山,而你一向有逍遥王保着……他们二位虽为王爷,实则毫无势力,因此也不会站在风口浪尖上。”

我感慨道:“夏大人,你真是才智过人。”

“这算什么才智?”夏青苦笑两声,“这只是心计,在宫中谋生的手段而已。”

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犹如我的心湖上的涟漪。不知何时,它会翻成巨浪。

轿子从秦府侧门进去,在前院停下。今日前来道贺的人们已经散去了,院子里满满飘着酒香。我下了轿,怀着满腹心事慢慢穿堂而过,往东厢走去。

夜空中云层渐渐沉厚,遮蔽了星月。天地间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聒噪的夏虫在枝头吵嚷不休,我不知为何心头火起,信手一弹,整排树轻轻摇曳一阵,草地里多了无数小尸首。作孽,我作孽了。捂紧耳朵快步往屋里冲去,我必须找秦朗坤了解全部事态,至少,我们俩是拴在一条草绳上的蚂蚱。

他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不知今日是否喝多了,我该去给他煮一壶醒酒茶才是。提裙角,迈进廊里,门虚掩,圆桌前空无一人,仅有一柄烛台散发着幽弱的光。恰好一阵风吹开了门,带点凉气,我回头看看天色,好似风雨欲来。

跨过门槛,穿堂,拐弯,一阵隐秘的痛苦呻吟从内室传来,锐利地刺入我的耳朵。这样陌生却又熟悉得仿佛就在昨日。我缓缓迈步前去,看着垂落至地的半透明纱帘里面,那张原本属于我的紫檀雕花大床上,两具衣裳半掩的躯体,正激烈纠葛……胸膛里一阵气血翻涌,好似要将心肺都呕吐出来。

曾经,我站在一扇花窗之外,看他们的缱绻缠绵。现在,我仍然只能这样,站在一道纱帘之外,看着我的夫君……承欢他人身下。

秦朗坤,你宁愿要一个视作仇人的男子,也不要我。

只是眼睁睁看着,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他们享受彼此,而我在享受什么?竭尽全力做一名贤淑的好妻子,他却宁愿选择男人,原来那些三从四德真是骗人的!

闪身飞出了秦府,一个人漫无目的在空中飘荡、飘荡到失了心,不知何处才是可以停泊的地方。云层中迸发一道强光,刹那照亮了一切,又刹那间消失,我更加看不清方向,头一沉往下跌去。

耳旁是呼啸的风,身体很轻,偶尔又觉得很重,就像我刚变成人的时候,稀奇不已。不由自主笑了,想让地上所有的人都听见,可突如其来的一阵轰隆隆的惊雷掩盖了一只妖精临死前放肆而张狂的笑声。

天都不让我如意。

恐怕我这一生没法再圆满,那就这样让我摔在地上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说不定,我死了之后便成仙了。

顷刻间,暴雨下得如瓢泼一般。雨点很大,砸在脸上很疼。我觉得难受,换了个姿势,翻身,面朝下。这样更好,我摔死了以后,没人认得出我。浑身湿透,身子越发沉重了,我此刻就如逃荒逃了数万里一般狼狈。忽然之间,我不想这么狼狈地死掉,好不容易当上了二品夫人,如何也要风光一次!

在离地几丈的地方,我倏然悬在空中,缓缓落地。街道空无一人,还好,我的狼狈没人看见。只是失魂落魄望着眼前几条岔路,不知该往哪儿去。雨越下越大,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想用法术,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心力交瘁了,连法术都懒得使出来。慢慢蹲下去,蜷成一团,泡在雨水里,不知能不能再生根发芽,长回一棵树。

不记得是怎么开始哭的,只是觉得哭累了,好想有个睡觉的地方。可漫无边际的雨水分崩了所有的信念,我想我快要淹死了。

头顶闪过一片金光,雨歇了。微微睁眼,看见一方大红袈裟,散发着阳光般的温暖。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抓住眼前的脚腕,一点点攀着他往上爬。我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双膝跪地,抱着他的腿仰面哀求:“大师……扶我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荒茫无边的雨夜,语气淡漠:“没有人会扶你。”

“大师……”仍然抱着他的腿,将脸贴在他干燥的僧衣上,不住地呜咽,“没有人在乎我,根本没有人在乎我……我不要做人了,我想回去……”

“目前的劫难不算什么,你这就受不了了,还谈什么飞仙呢?”

“我也不要飞仙了……我只想回山谷,在桃花树下盖一座小茅屋,就此过完一生,然后灰飞湮灭。”

罗净忽然蹲下来,平视我的眼睛,“三年了,你终于明白。”

我迷惑看着他,兀自抹了抹眼角。

“放下执念,你才能看见更美的所在。”罗净朝我伸出手,那白净修长的手,宛如能点化一切迷惘的法器。我颤颤巍巍站起来,又跌下去,昏昏沉沉望着他念道:“我看见了,桃花、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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