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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魂魄无家

作品: 狗日的战争(全四册) |作者:冰河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1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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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中央文革小组简报上登了一条内容:9月26日,北京法律学院的反革命堡垒“红色战斗军”被我革命组织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彻底击垮,揪出了藏在北京法律学院的一众“牛鬼蛇神”和顽固的当权派。“红色战斗军”被彻底取缔,其反革命头子、国民党反动派在我革命阵营中安插的奸细谢有盼,拒不投降,在教学楼中负隅顽抗,终至葬身火海。

几个有盼的同学将老旦背离了战场,他们说老旦后来疯了,拎着根棍子见人就打。他们背着老旦跑向校门,撞见了坐车来的林杰。林杰得知情况,将晕过去的老旦拉回了卫戍区。本不能干重活的老旦经此一折腾,好像七魂少了六魄,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打针吃药再点滴,好歹缓过气来。林杰派去的战士打听回来确凿的消息。谢有盼和江南雨死在一起,他们紧紧抱着,在瓦砾之下烧成了焦炭,埋葬时亦无法分开。

醒来的老旦以为是南柯一梦,看着林杰那张脸才晓得,一切竟是真的。他捂着脸哭起来,哭得气都?不上来。林杰也不知如何是好,陪了些天就去忙,然后回来,一脸焦虑地告诉老旦该走了,因为卫戍区已经受到了造反派的冲击,今天被一伙人堵在办公室出不去,他自己八成也要被打倒了。他给老旦买了去郑州的票,告诉老旦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过郑州去省军区。肖司令员说了,他会护送你回家,然后拉上老婆再回省军区安顿。

“俺想回学校再看看。”老旦轻轻地说。

“别去了,老旦,有盼的‘红色战斗军’已经被定了性,造反派也已经发现了你,从中央文革小组那边查到了你的历史,你再不能在北京露面了。上午来堵我的那帮人,就是让我交出你和藏在这里的一些干部,这里扛不了多久。”林杰眨着眼,皱眉抽烟。老旦看着他,觉得在北京这些年,这个原本非常乐观的人,染了一身重重的郁气。这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老旦木讷地点头,知道给兄弟惹了麻烦。虽然还有些头晕眼花,第二天他便上了去河南的火车。有盼的室友们赶来送他,将能找到的一些遗物给了老旦,其中包括那顶烧坏的军帽,那是老旦送给他的。

“叔叔,你觉得有盼未来会被追认个烈士吗?”一个同学问。

“是个啥,俺都不稀罕了。”老旦说。

老旦没有按照肖道成的建议去找他,他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成了麻烦,就别给老首长和阿凤惹麻烦了。他直接转上了回老家的公共汽车,一路上日夜不停。他心里有巨大的不好预感,翠儿躲不过了,他还需要编一个谎言,告诉他有盼安然无恙,告诉她有盼风光的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从汽车站到板子村的路,老旦几乎虚脱在地,他实在是没了力气。但一队队走向那里的人告诉他,走快点,要不就看不上好戏了,七个大队的书记今天集中在板子村挨斗,昨天斗死了一个,看今天斗死哪个。

老旦混在里面快走,为了不被认出,他往脸上涂满了黑灰,还找了个破草帽子戴上,压住那只瞎眼。一路上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旦便想起大雪时候去见翠儿的那天。他远远看到了板子村口新搭起来的高台,比原来那个又高了很多,宽了很多,上面坐的一排人足有十五六个。招展的旗帜之间,大槐树上钻满了人,远看像一大群乌鸦。喇叭也换做更大的几个,十里地外就听得见它们的尖利。

一到村口,老旦就看见台上的翠儿了。虽然她的脸被黑墨涂得稀乱,他仍一眼找到了她。她和其他书记们一样跪着,戴着尖尖的帽子,挂着划黑叉的牌子,上面还挂着一串鞋。老旦遏制着巨大的愤怒,一步步挪向前面,几万人的会场啸声震天,喇叭像要震碎这大地,而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耳边只有翠儿的呼吸声,只有她紧张的心跳,只有她在自己耳边的那些悄悄话。他默默穿过人群,费着九牛二虎之力,心脏边上的弹片似乎又灼热起来,让他每走一步都晕眩着。

他终于到了台下,仰头看着翠儿。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自己已如微小的蚂蚁。他知道自己本是懦弱的人,但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又见了有盼那样令他震撼的勇气,他并不惧怕这造反派们了,也已经不惧怕这狗日的世界,他只是想琢磨明白,如何在这个时刻和老婆在一起,如何能让她感到痛苦中的安慰。正当她要摘去帽子高声呼唤她别怕、准备走上台去的时候,台上突然有个人大叫起来。

“我揭发!刘玉翠非但是个国民党反动派的老婆,还是日本鬼子手下汉奸的姘头,她和当年驻扎在板子村的汉奸刘通奸多年,甚至和田中一龟通奸,因此才当了那时候的村长。她是日本鬼子安插在板子村大队的奸细,她男人老旦是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这里的潜伏特务,他们的儿子现在就在台湾。他男人畏罪潜逃了,她继续在这里搞破坏。今天一定要把她打倒,一定要把她彻底扒光,看看这个又黑又贱又坏的阶级敌人到底是什么货色!”

这喊得穷凶极恶的人竟是郭铁头。老旦一愣,很意外,却又不意外。鼻青脸肿的郭铁头跪在一边,五花大绑,一条胳膊似乎都脱臼了。

“郭铁头,你别老拣这老皇历翻来覆去地说,说说你和刘玉翠如何勾结的事,你说她和汉奸和鬼子通奸,和你这十几年就没有?你在县城里不就是因为这个被撸下来?全部交代出来!你们是怎么害死板子村的百姓的?”这人竟是谢老桂,他坐在台子边上,一副义正言词的样。

翠儿对他们的攻击毫无反应,也可能最近习惯了。此情此景,郭铁头的话老旦根本不信,这嘴上硬的小子受不了造反派的折磨,这是疯了。见两个人走去翠儿身边,真的要去扒她的衣服了。老旦推开众人,抛了破筐,几步窜上了高台,把一个拦路的扒拉开。他冲着向翠儿伸手的一个一棍打去,正中后脑,这人扑地就倒了,另一个一愣,被老旦聊起一脚踹进裆里,也滚到一边去了。老旦摘去了帽子,单臂棍子一横,大吼一声:“俺看谁敢动!”

老旦的出现,让台上台下都大惊了。翠儿猛地抬头,泪水瞬间瀑布般下来,她一下抱住老旦的双腿哇哇哭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老旦傲然地环视了台上一眼,他看到郭铁头的眼中露出了羞愧,看到谢老桂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看到交头接耳的造反派们的脸上堆满了惊愕。

“郭铁头,俺真是错看了你,你个没种的货!”老旦轻蔑地对他说。说罢,老旦扔了棍子,慢慢跪下,单臂抱着翠儿,回头对着坐在身后的一列人说:“批吧,俺回来了,别难为俺的女人,有什么冲俺来。”

“你,干嘛回来?”翠儿终于问了句话。

老旦嘿嘿一笑:“不回来你咋办?”

之后,任凭造反派们如何打骂,老旦始终靠着翠儿,他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县里来的造反派们很不满意,果然有那个被老旦收拾了的家伙。他们飞机式用了,抽嘴巴用了,头撞地用了,腰间锤用了,老旦知道几根肋骨断了,可他就是一声不吭,也不抵抗。他看到台下的乡亲们关注的目光,知道他们心疼自己和翠儿。但他没有看到谢三娃,也没看到鳖怪和蔫子。造反派们打得累了,老旦也懒得抵抗了。翠儿默默跪在一边,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撑得住,那么多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点皮毛算什么?他肯定是对有盼放心了才回来,才有这样的底气呢。

造反派们拿老旦没辙,又转向了沉默下去的郭铁头,一顿拳脚之后,一个头目将郭铁头揪到了老旦面前,“说,说说你和这个女人的事,说说你和这个国民党反动派一起在村委会的罪恶勾当!不揭发,你死路一条!”

郭铁头被揪着头发抬起了头,撕裂的眼角流出新鲜的血。“俺说俺说,俺全都说了。”

“等一等!”坐在正中间的头目说了话,“他为什么叫老旦?”

“因为这个反动派的旦又黑又长,是天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货。”郭铁头斩钉截铁道。

“好啊,你刚才说把刘玉翠这个贱货扒光了,干脆把他们一起扒光,让他们赤裸裸地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造反派头子一挥手,眼中闪出邪恶的光来。“反革命的人不会说话,看看他反革命的蛋会不会说话?他敢叫老旦,一叫就是几十年,就算你改了反动派的名,也改不了你反动派的蛋!交待!你和你在台湾的大儿子是怎么串通的?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我看看他这个反革命敌特的黑蛋到底有多黑,到底有多长!看看这一对黑夫妻是怎么苟且在一起的!”

台下的人高声叫好。几个人上来就扒老旦的裤子,老旦大怒道:“扒俺可以,敢动俺的女人,俺和你拼了!”

“都扒了都扒了!”谢老桂狂叫着。

“对,都扒了,你们扒着,俺来说他们的黑历史!”郭铁头也跟着喊道。

就在老旦的棉裤要被解下来时,翠儿猛地挣起来了,她猛地扑向了郭铁头,抱住他的脖颈就是一口,硬生生咬去一块。郭铁头的动脉断了,箭一样的标出老高,洒在一众造反派的身上。他们吓得松开了手。而翠儿并没有完,他推着郭铁头向前,硬生生一起冲下了高台。

“翠儿!”

老旦大喊一声扑去,跪在台边看去。翠儿直直地卧在地上,脸冲着地,两臂张开,一动不动,像一只风中滑翔的鸟。旁边的郭铁头兀自脖子喷血,蹬着腿、翻着白眼挣命。

“翠儿啊!”老旦大喊一声,晕倒在了高台的边上。

“旦儿啊,醒醒,别睡啦,有的是日子让你睡。”一个声音响起来。

老旦睁了眼,发现是在自己的炕上,面前是端坐的袁白先生。“先生?怎的是你?”

袁白先生一袭灰衣,静静地冲着茶,说:“俺刚去鳖怪和蔫子那儿看了看,顺道拐到你这来,俺常来,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先生,翠儿死了。”老旦说完就哭。

“别哭别哭,没事的,她和俺在一块呢,是俺叫她走的,这一关熬不过去了,走得舒坦点好。”

“先生,全家就剩俺一个了,有盼也死了,为啥呀,这是为啥呀?”老旦仍是大哭起来,牵动了浑身疼痛之处,疼得他在炕上弯起了腰。

“为啥?就是这么个狗操的世道呢,一轮轮折腾,没个头的。你别担心,有根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呢,在一个岛上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呢,有盼俺也招呼他了,今晚就都过来,俺在大槐树上等着他和翠儿,你抓紧去把翠儿埋了,就埋在院儿里,别让那帮造反派知道,晚上她就被俺招到大槐树上去了,俺就带他们走了,还有鳖怪和蔫子,他们都吊在房梁上死了。”

听闻有根活着,老旦宽慰了片刻,“他们也都死了?”老旦惊讶道。

“那还有个活?这十年,只要是好人,活不下几个的,活着又有啥意思呢?”袁白先生也不让他,自顾自喝着茶。

“那你们去哪呀?”老旦问。

“哪好活去哪儿,或投胎,或逍遥,或一把烟似的散了。”

“那俺咋办?”老旦又问。

“你不一样,你杀人太多,俺带不走,你的事儿你自己去弄,到阎王殿造阎王的反去,你多少兄弟和同志都在那等你呢,你去那儿照样是头儿。”袁白先生呵呵笑道,然后又正色下来,“老旦,你是顶天立地的人,别窝囊着走,别让那帮王八蛋笑话。老汉我都能做到,你也行。翠儿和有盼儿你别担心了,你就顾你自个吧,快去,把翠儿先埋了,她就在院子里呢。”

“可是,先生,俺的肋骨又断了几根,被他们打得浑身疼,一条胳膊怕是挖不了坑呀。”

“哦,这没事,老汉给你念一段咒,管到明天早上,包你有力气干活,有力气走”说罢,老先生放下茶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嘴里念念有词起来。

没多久,老旦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起,慢慢沁透了身体,贯通了头顶。他的骨头咯咯响起来,浑身的肉丝丝拉拉地涨起来,他赶紧出溜到了地上,往门口走了几步,竟然神清目爽。“先生,真的有劲儿了。”他回头看去,先生却没了,屋里只剩一副桌椅,茶壶边的茶杯冒着热气。

翠儿的尸体盖了棉被,放在院子正中。老旦去摸了摸翠儿的脸,仿佛摸到了一块厚厚的冰。

“还是有好人哩,把俺们送回来了,翠儿,先生让俺赶紧埋了你,埋完了你,他们就会来整俺了。你走了俺就跟你说实话了,有盼轰轰烈烈地死了,烈士一样地死了,这是咱的儿子。连你都走得这么惊天动地,还把郭铁头弄死了,翠儿啊,咱家没有一个孬种呀。”

化雪后的豫北干冷难挨,大地冻如钢铁,一锄头下去火星四溅。纵然有袁白先生的咒语,遍体鳞伤的老旦仍将就着一只胳膊挖去了深夜。挖着挖着,锄头遇到了一袋东西,掏出来一看,才想起是有盼多年前从掉下的飞机里偷回来的一袋手榴弹。他乐呵呵将它放去一边,又刨了刨,下面是翠儿包好的一大包国军时代的军功章。

“看见你们,觉得这辈子其实还挺值得呀。”老旦粗略看了看,也放去一边。继续挖坑。他总算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比划了大小,刚合适。他发现右手已经血迹斑斑。冻裂的手掌血肉模糊,可老旦没感到疼。他把手伸给五根子舔着。它温暖的舌头让他有了些暖意。在一边的草席上,翠儿已经硬得像磨盘,保持着死去的姿势。老旦坐在翠儿面前,拿出烟锅,费了半天的劲才点起来。忽明忽暗的光亮,可以让他看见翠儿煞白的脸,上面仿佛还有一丝红晕。

“翠儿,你看,俺给你挖好坑了,方方正正的,比咱深挖土地的时候还要深。俺得爬着梯子才能上来哩!俺埋过那么多人,有俺国军的弟兄,有俺解放军的同志,还有日本鬼子哩!可俺从来没有挖过这么讲究的坑哩!嘿嘿也是,那是啥时候呦?埋完了人还得打仗,可不得抓紧?所以啊,你就别挑俺喽,这里面管保比外边暖和哩。”

老旦抽完了这锅烟,轻轻把它在地上磕了,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去拉女人身下的席子。他单臂使足了劲才能拉动一些。五根子很是懂事,凑到另一个角叼住往后退,一人一狗就可以拉得动了。他们就一点一点地往后拉着,直到自己的双腿快到坑边了,老旦突然意识到,这样拉下去,必然是翠儿的头先着地,这可不行!于是他又掉了个头,把五根子也掉过来,让女人的头转向自己的双手这边,继续往后退着拉。他用尽全部力气,翠儿的身体一点一点悬空了,就在老旦快要失力的时候,她的脚离开了坑边,一下子掉了下去,老旦还想抓住她的头慢点放,可哪里抓得住?五根子竟被拖进去了,和翠儿一起砸在坑里,砸得老旦心里一阵疼,可他看到女人还是那个姿势,五根子卧在她的身边,一下下地舔着翠儿的脸,就笑了。

“还当你会喊疼哩!原来睡得这么香,五根子都舔不醒你。”

蹲在坑边看着翠儿,老旦脑子里空白一片。这个和自己厮守一生,为自己牵肠挂肚二十年,没过几天好日子的女人,终于先自己而去了。她走得那么坚决,那么突然,她让那些个造反派都目瞪口呆了。比起郭铁头那稀松软蛋屎尿崩流的样儿,翠儿简直就是革命烈士的英勇就义哩!这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才有的风范哪!不这么比了,共产党员里畜生太多了,这文化大革命不就这么来的?老旦自愧差点在被撸裤子的一刹软下来,没有翠儿这骨头。直到翠儿冲向郭铁头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要向造反派屈膝投降了。想当年铮铮铁骨的老旦,视死如归的老旦,竟然想向那些乍乍呼呼的造反派们低头认罪,这太给翠儿和有盼丢脸了,太给列祖列宗抹灰了,太对不起当年死去的弟兄和提拔自己的那些个长官了!

“不能给你俩丢人!”老旦狠狠地说。“翠儿啊,娶了你,是俺的造化,俺现在唯一能报答你的,只有给你把土盖严实了,听袁白先生的话,你到大槐树上去找他,有盼也在那儿呢。俺你就别操心了,先生也帮俺设计好了,挖这个坑,把你埋在这里,原来也是他特意的呢,就是让俺把这些东西都挖出来。你放心,你们走了,俺就没个啥怕的了,俺在下面曾经见过阎王哩,他不敢对俺咋着,要不然俺还像以前那样骂个球的,要是他还是不依不饶的,俺就带着阴间的弟兄们造了他的反”

“翠儿啊,先生也说了,咱的有根儿没死,在一个岛上吃香的喝辣的呢。袁白先生说了没死,那就是没死!咱儿子身子骨结实着哩,他肯定也想着咱们哩。俺的老首长杨铁筠就在台湾,当年俺和他咋说,他都不投降解放军,后来找不到他了,战俘营里也没有,他在台湾现在该成大将军了。俺和他说过俺儿子叫谢有根,他要知道俺儿子在台湾的话,指定会把他护起来的!所以啊,咱俩就放心吧,咱还有儿子哩!咱儿子还在哩。可是你不等他了,俺也就不等他了!俺这就给你盖上土,你该走了。”

“对了翠儿,俺还瞒了你两件事。你以前老问俺,那些年有没有招过别的女人,俺说没有,你说你就知道俺没有,你信了俺,可俺竟骗了你,俺和阿凤的好过,就一宿,那也算好过!那是在炸了鬼子机场后躲进山里认识的妹子,俺对她有情,她对俺却无意哩。她后来嫁给了肖司令,你也都见到了,那是好人,还让俺带着你去找他们呢。还有一个是徐玉兰妹子,是俺在黄家冲娶下的湖南妹子,是个寡妇,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俺就和她上了炕。俺原本不情愿的,可后来就不是了,俺真心稀罕这个妹子。她也有了俺的孩子,可她因为去截人,生了气,孩子死在肚子里了,她也紧跟着孩子去了!还有就是在重庆,唉,那时候就当自己是死人了,一点子奔头都看不见,就去了窑子,后来接着打仗,俺觉得不可能活着回家了,就和弟兄们也去过几次。翠儿啊,俺没和你说这些,一是不敢,怕你伤心难过,大嘴巴抽俺;二是不想,提起来就撕心裂肺啊。将来有机会再见,你就抽俺大嘴巴子,俺都受着,你怎么抽都行,俺肯定不躲哩。”

老旦挣起身子,把五根子叫上来,开始用铁锨往坑里填土。可是五根子不让,呜咽着咬住他的铁锹,竟被它把铁锹夺了,滴溜溜地跑去一边。老旦坐在坑边无可奈何,又心生感动,呆呆地看着这个忠实的畜生。

“俺知道你不舍得翠儿,俺也不舍得,俺们都走了,你也活不成啊,还不得叫那帮人把你吃了?”

老旦喃喃地说着,朝五根子招招手。畜生就丢下铁锹过来了。老旦抚摸着它的头、它的眼、它光滑的皮毛。

“五根子,你受委屈了!你跟着俺们没过几天好日子,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的!现在这日子到头了,俺得送你一程啊!你也到大槐树上去,跟着翠儿走。”

老旦把它的头抱在怀里,用头去蹭它。那畜生也乖巧地回头,轻轻舔着他的脸。老旦攒了攒力气,猛地钳住了它的脖颈,收紧肘弯,双腿死死扣住它的身体。五根子发出恐惧的呜咽,四足发疯般乱蹬起来,把老旦的棉衣棉裤蹬得碎片乱飞。一双眼绝望而怨恨地看着老旦。很快,它吐出了一串白沫,眼角流出了鲜血,屎尿泻了老旦一身。老旦紧闭双眼,眼泪静静地打在它的头上身上。五根子终于停止了挣扎,老旦过了好一阵才放开它,胳膊感到剧烈的酸麻。他找到五根子流血的眼,轻轻地合上了,等着自己翻腾的血慢慢平缓,等着自己的泪和这个忠实的伙伴一同慢慢冷去。

翠儿和五根子都静静地躺在坑里了。老旦开始填土,转着圈儿地填,一边填一边用脚踩实了。这倒没用多少工夫,很快就平了。可地上还多出来不少土。老旦寻思这可不成啊,这不就让造反派发现了么?他把剩下的土一锹一锹地铲进鸡窝里,洒得均均匀匀的,然后拿过一把大笤帚,把坑扫平了,再把院子也扫了,站在门口往院子里看去,已经看不出刚才那个坑在哪里了。老旦这才满意地把笤帚扔在一边,在门阶上坐下,开始踏踏实实地喘气了。

村外远处传来一声狗叫,然后是一片,一道流星哗啦从天边划过去,全村的狗都叫起来。村口那边出现了巨大的火光,村口的铜锣便响起来,“着火了着火了,大槐树着了。”一些人快速跑过村路,奔向村口。隔着院墙,老旦都能看到那团巨大的火。“是先生接她们走了。”老旦自言自语道。

火光里,老旦发现自己待了不少时候。都啥时候了还在这里发呆?他赶紧拎着挖出来的东西钻进房去,点起油灯,再掏出包里的解放军勋章,把几十个国共双方的章抖落在了桌子上。大跃进的时候翠儿把它们藏起来后,自己就再没有翻腾过这些漂漂亮亮的铁牌子了。如今他被这壮观的桌面惊呆了,竟有这么多!

他仔细地把这些章按国军时期的和起义之后的分成两拨,数量差不多。他顺手拿起国军这边一块红黄相间的,这是在武汉获得的国光勋章。那块挨过子弹的,是麻子团长高昱给自己佩戴的国光勋章;又一块青面獠牙的,是在斗方山归来后胡参谋补发的钢铁骑士勋章;那一块缺了角的银章,是在常德战役后获得的青天白日勋章,这是想当年最令自己硬气和沮丧的勋章了,蒋介石都摸过它呢。其它的救国牺牲纪念章,抗战胜利纪念章,光复武汉纪念章,光复南京纪念章等等,就不甚显眼了,但是老旦从不舍得丢,那每一块章都记忆着无数弟兄的生命啊!

再看右边这一堆儿,因为新的缘故,成色比左边的好多了,只是大多做工粗糙。那个有点变形的是淮海战役纪念章;那个黑不溜秋的,是解放大西南时西南军分区颁发的纪念章;那个干脆就是一块铁片的是渡江战役纪念章。这类纪念章有一大堆,几乎每战必发,从淮海到西南,从东北到朝鲜,十几块是有的。再拿起朝鲜归来时的几个勋章,一个朝鲜国旗勋章,一个自由独立勋章,做得沉甸甸的。老旦终于找到了最让自己自豪的那一块:55年授勋时颁发的三级解放勋章,这块章在众多军功章中最为鲜亮,做工也最为考究。老旦想起来了,那年和女人在炕头上反复地看着这块铁牌子,她怎么也合不上眼呢。

开始干活了。

老旦脱去棉衣,穿上从部队寄来的那身“五五”军衔装。衣服虽然已经在批斗中破旧了,它被翠儿洗得非常干净。他把那些章认真地排在桌面上,上面三排是解放时代的,下面三排是国军时代的,按照时间先后开始在佩戴它们。他把起义后颁发的都戴左边,戴国光勋章的时候,钝钝的针头刺进了他的皮肉。老旦疼得一激灵,刚要把它摘下来,心中竟浮起一股冲动。这感觉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昨天刚愈合的伤口被轻轻撕开。他冰冷的身躯躁起兴奋的暖流,血流都为之加速了。他盯着那枚国光勋章,再看看身上的解放军军官服,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把军装脱去了。

当别针再次扎进他胸前的皮肉,此刻的疼痛已是一种久违的幸福了。他认认真真地把它别在赤裸的胸前,别在曾经的一处伤疤上。竟然没有流血?那枚章冰凉地贴在身上,如同长在那里,随着自己的呼吸上下跳动着。

第二个,第三个,身上竟有这么多的伤疤,每一处都可以别一个。他干脆连裤子也脱了,腿上,腰上,肚子上到处是可以陈列这些漂亮牌子的地方。他激动地上下其手,把自己别了个五颜六色,弯腰俯仰间,它们都可以互相叮叮当当地碰着了。桌面上只剩下了两个章,一个是青天白日勋章,一个是解放勋章。

老旦对着两个章肃然起敬,可要把他们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哩!可他又笑了,为何要对它们如此抬举呢?为它们拼尽了一生,这是狗操的一生呢。他拿起青天白日勋章,开始在身上找地方,可伤疤都被形形色色的章盖满、无从下手了。如何是好呢?他放下那章,拿起桌上那几乎要磨成尺子的梳子,在自己狼牙狗啃般的头上梳着,犹豫不决。

“老旦!开门!你的反动生涯期限到了!迎接革命群众的声讨吧!开门!”

外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怒吼,老旦认得那是已成豪杰的谢老桂的。他抬头向窗外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天色早已大亮,太阳都钻了进来,难怪有些暖意哩。谢老桂到了,反动派大军应该也到了。呵呵,他们可真够抬举俺的。他想象着门外那鼎沸的人群,想象着几天前那人山人海的批斗,再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笑了。他把梳子扔在地下,一脚踩成了碎片,用脚拨拉到炉灶里。他回头把解放勋章拿在手里了,顺手掂量了一下,好像重量、尺寸和青天白日勋章差不多么。

谢老桂上周已经实现了多年前的诺言,终有这一天将耀武扬威的郭铁头踩翻在地,不同的是如今他还踏上了一只无产阶级的脚。郭铁头的表现他是满意的,老旦的沉默却让他不满,老旦女人的刚烈令他惊讶。十几万人浩浩荡荡的声讨,十几种苦心琢磨的批斗战术,竟然撬不开这老家伙的嘴。这让他这个村革委会主任颜面尽失。如今,他不能再放过这个最后一击的机会。方圆百里之内最为嚣张的反动派,最有可能交代出和台湾儿子特务串通的反动派,就要被自己号召而来的革命大军彻底消灭,这是一种怎样的荣耀啊!拔高自己的权威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县区一级的造反派头目们,必然会对自己坚定的革命信念予以肯定了,必然能够对自己义无反顾的革命热情报以掌声了。谢老桂带着几百名兴奋的革命干将,手持棍棒,一路高歌,杀奔老旦的家。他时不时地要紧跑两步,前后招呼着,为的是向众人突出自己的领导者身份。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出了劈门而入、勇擒老旦的威风场面!这个老残废,老子不信你的腰杆还那么硬!

谢老桂真的去劈那房门了。他闯进院子来,不假思索地就拿柴刀去劈那贴满大字报的房门了。那房门经不起他这蓄谋已久的一刀,哗啦一声裂成了两半。谢老桂何时这么孔武过?竟为这壮举所征服了,他热血上涌,斗志升腾,想到后边干将们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热血涌上了他那狰狞的脸。

“老旦!向革命者低头认罪,交待问题,束手就擒!”

谢老桂大喝一声,忽地跳进了那间黑糊糊的房子。房里面太黑,以至于他无法看清面前那个人。此人是不是老旦?可还能有谁呢?他派来的岗哨说,一天一夜里,这儿没人出也没人进。谢老桂此刻已是一个红眼的战士,本能地把刀砍了下去,可眼前那人轻轻一晃就躲开了。沉甸甸的柴刀收不住,砍在张破烂不堪的桌子上,深深地嵌进了桌面。谢老桂急忙抽刀。那人又是轻轻一晃,竟到了眼前。谢老桂终于看清了,此人正是老旦,却不是当年威风八面的老旦,也不是上周低头沉默的老旦,而是一个满身盔甲、眼露凶光的瘟神!可是,这单臂独眼儿的瘟神好像光着腚呢。惊讶中,老旦已绕到了他的身后,动作快得如同鬼魅。谢老桂既想回头,又想拔刀,犹豫的片刻,一阵无法抵挡的剧痛从下身袭来。这股疼痛前所未有,但是无坚不摧,它闪电般地散布到了身上每一处地方。他疼得弯下了腰,疼得撒开了手,疼得闭上了眼,疼得直要晕厥过去,他竟然倒退着飞了出去。一只有力的大手隔着棉裤抓住了谢老桂的命根,将他倒拎起来,直直地摔向门外。谢老桂感觉到自己的一生都被攥在那只可怕的手里,攥出了血,拧出了浆,烂成了泥。他的所有抱负和尊严,一切壮举和骄傲,都被这只凶恶的手拧得粉碎了。

谢老桂摔在地上的时候脸是朝上的,昏过去之前,他看到老旦从他身边走过,手里是他的柴刀,身上斜挂着一串手榴弹。两个奇怪的牌子哗啦啦地挂着他的两颗黑而饱满的蛋上,晃着,摆着,颤着,发着刺眼的光,左边好像有红五角星,右边那个像是青天白日。

老旦也不看谢老桂,径直去了院门,他的样子吓得进了院的造反派们又退出去,被老旦逼出了院门。老旦稳稳站定,革命干将们如临大敌,持各种棍棒畏缩着。他们被这赤身独臂的独眼儿反动派吓坏了,这一身古怪的样子,这一身可怕的杀气,那一串吓人的手榴弹,他要干什么?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军功章在朝阳下璀璨夺目,像从皮肉里长出来的,老家伙那粗大的雄根上沉甸甸地挂了两个勋章,看上去竟颇为精致,一阵风吹来,它们竟叮叮当当碰撞作响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

老旦看着院子门外围成扇形的几百号人,把刀垂在身侧,走下门阶,走向造反派们。这腊月清晨的寒风也没让他感到冷意。他脚步坚定,刀步从容,晃动的刀头让他有久违的亲切。刀随意垂着,在地上划出了痕,发出噌噌的响儿,仿佛翻地的犁。造反派们惊恐起来,彼此看着,后退着,无人敢上前一试身手。

“放心,俺不用手雷炸你们,不欺负你们。”老旦将刀背叼在嘴里,摘下手榴弹。造反派们呼啦就散了。老旦知道他们不信,只一个个拉了环,绕了半个圈扔进了院子,落进了屋门。

翠儿的葬身之地已被踩得和别处毫无二致了,他松了口气,回身摘下刀,挺直身板,面对着又围过来的造反派们。在院子里谢老桂的大叫声中,房子和院儿掀上了天,顷刻成一堆土坯。而老旦头都不回,他对那屋子再无留恋,只是冷看着眼前发抖的人群,像在硝烟弥漫的战场。

正前方站着几个革命小将,老旦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眼前已光芒万丈。那几个革命小将虽然孔武,却稚气未脱,局促的样子熟悉而亲切,像当年部队中的新兵。左边那个身高马大,个头儿很像有根儿,右边那个弱不禁风,动作很像有盼儿。他们的头发在阳光下烁烁放光,他们的耳朵在寒风里冻得发亮。看着看着,老旦已痴醉在幸福的想象中了。

当啷一声,刀掉了。

脸盆大的太阳腾跃而起,阳光骤然洒满了这破败的乡村,村路边有一方未被践踏的雪,瞬间被映得通红。

全文完

冰河 于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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