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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白先生的死,以及他诡异的离去,让周围上万人深觉恐惧,更让板子村的人痛心不已。板子村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这日子再不是随便熬熬、说几句俏皮话就可以混得过的玩笑。老先生留下的那张纸呢?他说饥荒将至,他说就要尸横遍野,他说这只是大折腾的开始,这竟是真的么?
万人批斗会这吓人还说不清楚的一幕,虽然吓坏了围观的群众,却并没有吓退铁石心肠的公社干部们。没多久,公社命令下达,板子村大队投入了和冰天雪地的斗争。这迷信的传说也没有持续多久,工程的任务重于泰山,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的,全体出动奔向工地。谢老桂想必想清楚了自己的角色,经郭铁头提议,团书记谢老桂率领民兵连和公社的监督员们一道,用十几条步枪和几十根红缨枪来监督劳动,社员们强忍着冻裂的疼痛埋头干活,倒下了不少,每天十三四个工时的沉重劳动,让社员们普遍出现浮肿、晕眩、皴裂、吐血、脱肛等现象。郭铁头兑现了他的承诺,老旦被分配在鳖怪的右派小组里,不用下工地。郭铁头甚至把翠儿也安排和他在一起,这还真是托福了。鳖怪的组员们对老旦照顾有加,只给他分配了烧水送饭的差使,冰天雪地里能围着个火炉子,算是美差。袁白先生没了尸骨,也就没了葬礼,老旦想起来难受,倒是鳖怪想得开,他说老爷子才不喜欢他的喇叭。
“翠儿,这就是咱的社会主义么?拿着枪指着乡亲们干活?劳动人民不是当家做主了么?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国么?”老旦喝了几杯烧酒,轻轻问着给他缝棉袄的翠儿。
“把鸟嘴闭上,还嫌惹的祸小么?是不是社会主义不是你说了算的,把你这残破身子保住,其它的甭管,别让人把话传了去。有空想想咱的娃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这事儿。”
“过了年,这小子就该上初二喽了。”老旦说。
“有根要在,就该娶媳妇了。”翠儿说。
“哪有这么小就娶媳妇的?”老旦晒到。
“早点好,就你这身子骨,能熬多久?早抱孙子不好?”翠儿一撇嘴。
“日得了你,就熬的下去。”老旦说完,摸了下翠儿的屁股。
袁白先生的预言总会成为现实,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现了严重的粮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春至夏初,豫北遭遇了旱情,粮食出现大面积倒秧,秋收仅是头年的小一半,牲口数也由于一年来放开了宰而剧减。公社已经责令各大队把明年的粮种提留出来,宁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动种子。公共食堂的饭菜一天不如一天,原来可吃个愣饱,剩下的喂猪,现在连个半饱都是奢望。锅里的肉如村里的黄花闺女一样稀少,民兵们开始在食堂监督社员吃饭,谁的碗没舔干净,少不了一顿臭骂,严重的就是破坏公社。而板子村却并非极致,据东边来的一个乞丐讲,豫东早已经陷入饥荒,地面上活物吃绝。不少大队听信了“粮食吃不完”的宣传,为了炼钢和修水利,地根本就没种。这样的大队村子已经有饿死过半的事。这乞丐来自信阳,说整个信阳已经没有一粒粮食,满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是饿晕了,被当成死尸扔进坑里才跑出来。老旦塞给他一个馒头,问他知不知道信阳彭家湾的长台村怎么样,乞丐说死了大半儿了,剩下的也都逃荒去了。老旦默默地回忆着,那是当年死在他怀中的五根子的故乡。
这是百年不遇的饥荒。
板子村大队召开了紧急会议。郭铁头对东边的情况略知一二,认为要考虑全村老小如何熬过这个冬天了,大家到处找寻袁白先生留下的那张纸,却早已不见踪影。民兵连即日起在村口设岗,禁止乞丐和流民进村;全村重新盘点全粮食和牲畜,做回当年老旦书记的办法,炼钢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种地,也比不了活命。压力之下,众人颇感庆幸,幸亏老旦没有全面执行公社“七分钢铁、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则这个冬天都过不去。往好处想,希望这次饥荒和旧社会不一样,冬天过了,国家赈济就可以到了。
有盼回来了,是休学。老旦高兴中颇感不安,觉得给儿子带来了不该有的耻辱。有盼不太说话,三言两语说明了休学的原因,说了几个老旦都不信,估计是他这个被批斗的爹让他无法抬头。老旦没有劝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不知下落,乱世将至,就让最后的希望留在身边吧。
竖着比,这个冬天有点像黄河决口的那一年,全村人有过这样的经验,又有老旦、郭铁头等人细心的安排,挨得还算顺利。翠儿几次想告诉老旦汉奸刘告诉他的鬼子埋粮之处,自己却怯了,越不说就越不敢说,说出来,怕是老旦先要怀疑,而公社说不定还要调查。她的汉奸刘的流言并未湮灭,只是尚未传入老旦的耳朵,这个口一开,很多事难保不乱。翠儿因此决定,只要板子村没有到了饿死人的份上,这事儿就不提。她在纠结和自责中忍耐着,看着村里人日渐消瘦,看着老旦的肚子慢慢干瘪。再等等,再等等,春天就要到了。
《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开门红、满堂红、红到底,要在全国“大好形势”下进一步推动“大跃进”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况却是开门就喊饿,满屋子都是饿汉,大队的米仓很快就要见底了。老旦看着报纸心中疑惑,怎么,全国还是形势大好?饿死这么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从春到夏,豫北大地遇到十年前规模的旱情,雨量虽少,并不至于绝收。但板子村十几条人命换来的水渠工程变成了摆设。带子河在。进入板子村之后几乎断流,郭铁头设想的‘清水灌溉千亩田’的壮观景象,变成了一条十几里长的土沟。洛河支流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无法通过水库引向北面,因为地势落差太大,水库的汲水设备功率不够,抽上来还没流到板子村就晒干了。村民曾经保留耕种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荞麦,去年按照公社的命令换成了小麦,需水量太大。没有水,板子村人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种子连穗儿都来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里荒芜了。郭铁头和谢国崖等首脑慌了神,带领着全村百姓进山采水,却是杯水车薪,仅够满足村里人的生活。任凭郭铁头带领大家在地里昼夜劳作,到了秋收,灾难还是出现了。板子村大队五成土地绝收,三成严重欠收,只有两成达到了三年前的亩产水平。但总算还有粮食下来,郭铁头意识到这是全大队人最后的救命粮,严令按照最低标准向社员提供,饿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场凉雨落下时,饥荒如恶魔般降临大地。
食板子村堂里再没有说笑声。人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来此领一碗稀粥。赈济粮遥遥无期,能吃的都吃了,农作物的杆茎都被做成了菜团吃光。牲口们站不起来,交配都没了兴致。最能吃喝的牛和骡子先被杀了,然后是马,然后是猪羊,最后是不下蛋的鸡和奄奄一息的看门狗。谢国崖组织大家四面出击,将板子村周围所有的野狗、野猫、黄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虫、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尽数捉来,统统变成村民们果腹的食物。与此同时,谢老桂带领一支队伍,将荒野上能够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树叶子也都撸得精光,或晒成干储存起来,与糠粉碎拌在一起。可这些不顶料的东西并不能撑过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私藏粮食出现了。不少社员佯称抱病,不再参与集体围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动。猎物迅速减少,很快就灭绝在荒芜的田野,出去打食的人开始失踪,郭春家的女人倒毙在回来的路上,她成了板子村第一个饿死的人。
大队的集体生产活动终于名存实亡,郭铁头和谢国崖的组织已经毫无效果。民兵连枪都拿不动了,他们看守的救命粮也被监守自盗,偷种子的民兵们很快被公社抓到,组织下令枪毙。领头的是谢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枪毙的前一天,爹娘双双撑死。这恐怖的一幕令全村人明白,所有人都在劫难逃,这个冬天就是他们的坟墓。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乡亲们的希望。公社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在喊着“形势大好”,各家各户却在绝望中寻找最后的食物。其他村饿死人的消息已不稀罕,大家都开始猜,板子村下一个会是谁?
当老旦瘦得只剩一副嶙峋的骨架,撑不过下午就要睡,除了公社发的一点豆子,有盼还能弄回点食物,去年掉在田间的麦粒儿,饿晕摔下来的麻雀,他还在山里抓住过几只野兔。儿子的本事让老旦和翠儿感到欣慰,老旦觉得有盼天生就是侦察兵的料儿,而翠儿只觉得更大的羞愧,他终于忍不住,懂事的有盼让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周后,老旦的儿子谢有盼跑回了村大队,郭铁头、谢国崖、谢老桂、老旦等人正在开会,决定仅剩的两百斤麦子和豆子如何分配。谢有盼撞进门来便喊:“俺找到粮食了,俺找到粮食了!”
大家心惊肉跳地听着有盼的讲述:雪化开的这天,饿得浮肿的他走去更远的地方找食,在村南十里的老土坡下面发现一窝兔子。他拿起铁锹就挖,怎么也挖不到兔子,他越发越深,挖出了一铁锹麦子,麦子是装在麻袋里的。他又挖了一阵,发现不止一包,就跑回村子来报信了。
一听说有粮食,大饭量的谢国崖的肚子翻江倒海地咕噜起来,老旦也觉得一股酸水从胃里翻出,竟然干呕了几下。有盼打开书包,把一书包麦粒倒在了桌子上,众人忙扑上去抓起来吃,嚼了几口,俱都说:能吃!
“被人看见了吗?”郭铁头圆睁双眼问。
“没有,俺又把它们埋起来了。”有盼说得斩钉截铁。
“俺这就招呼人去,这是救命的粮食,少一颗都是人命。”谢国崖浑身颤抖起来,哈喇子流出嘴角。
“好,铁头你和崖子叫上青壮年先去,老桂,你集合民兵连,带上枪,咱随后跟上。”老旦说罢站起来,陡然冒出了指挥部队的气概,他见众人发愣,又补了一句:“都配子弹。”
“粮食都背不动,还带枪干啥?”谢老桂不解。
“崖子说到点儿上了,这每一颗粮食,都是人命。”老旦恶狠狠地说。
“听老旦的,就这么办!”郭铁头说罢披上了棉袄,挤着一对松垮的眼袋去了。
果不其然,有盼带着郭铁头等人赶到的时候,西堤北大队的人正在那里挖着,他们训练的找粮狗闻到了这里。板子村人登时红了眼,和西堤北的人只说了几句,立刻开始大打出手,一动手就倒了一地,都不禁打呀。他们一边打一边挖,竟挖出了二十多袋。两边的也都跑回来搬救兵。这边跑回来的竟是谢国崖。
“郭铁头的头被打坏了。”谢国崖说。
“他们敢打咱村儿书记?”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饿疯了,郭书记刚上去理论,头上就挨了一耙子。”谢国崖两腿抖成一团,是饿的,也是吓的。
“一耙子就把你们打稀松了?球毛!民兵连都快点。”老旦对大家一挥手,又指着谢国崖说:“崖子,老子带人抢粮,粮食抢回来谁也别动,大队必须管起来,挨家挨户分配到了,这个你晓得么?你们敢胡来,老自己造你们的反!”老旦语气如霜,一脸鄙视。
“哎呀晓得了,郭书记路上和俺早就合计好了,乡亲们也都知道,谁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抢粮行动比老旦想象的要难得多。他估计对方也会出民兵,却不料他们有二十多条枪,真心头痛,他们如何藏起来这么多武器?前面几个拎着枪左顾右盼一脸悍气,一看就是扛过枪的。老旦把人分散在路边的山头上隐蔽好,不许露头。见西堤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老旦心里毛了一阵,倒不是怕,而是担心板子村这些从没开过枪的笨蛋尽受屠戮。看着对面的人近了,老旦撑了口气,拿过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来朝天搂了一火,稳稳站住了。
“西堤北大队的人么?停下!请书记出来说话,俺是板子村的老旦。”喊完这嗓子他又觉得不太对劲,又喊:“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听了枪声,哗啦一声就散了。前面几个却不慌,瞬间半蹲做好了射击准备。听到老旦这个响亮的名字后,他们叽叽喳喳说成了一团。一个和老旦年纪相仿的人站了出来,胖墩墩的,半张脸几乎没了,连眼眶都去了一半,好像是曾经被活生生撕去一块似的。老旦认得,这是炮弹弹片的创伤,自己大腿上也少了这么一块。此人站定了说道:“老解放?好大的招牌!是当年淮海战场上打李庄的老旦么?是第2军的水稻突击连营长老旦么?俺觉得还是老旦好听点。”
这声音很是熟悉,老旦却不认得。他上下打量这人又矮又结识的家伙,猛然想起了曾经放自己一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钟文辉,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么?日子久了,竟然忘记这里还有个老冤家。
“是钟大头啊?你个球的没死啊?没死你不来板子村寻俺?你这伤不是在淮海负的,俺没拿刀砍你的脸,你是在哪里光荣的?”
“哼哼,和你一样,你是38军,老子是42军,咱前后脚去的朝鲜。”钟大头不以为然道。“我们书记带人走别的道儿了,这边俺说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愿军里官没你高,战功也没你光鲜,可也是负伤残废下来的,跟你一样也瞎了一只眼。乡亲们发现了粮食,不得不出来弄回去点。咋地,咱俩个算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要为这点粮食动手?”
“原来你去了42军呀,你们还替俺们解过围哩!客套话吃饱了再说,既是一家人,说话就不用拐弯了。老钟,粮食是板子村人先发现的,理应有个先来后到,你们打了俺们村的书记,现在又带着二十条枪过来,说你占理,你自己也要脸红吧?按当年军衔,你是我的上级,按照现在的军衔,我是你的上级,俺现在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不过分。”
“要是还在部队,你的命令我自当服从,可你我都是复员的农民了,也就别来这套了。啥军衔不军衔的,俺也从没把这玩意当回事儿,不当吃不当喝的,这个时候你不也球的饿得浮肿?粮食是你们先发现的,这话不假,俺们村也不赖这个。可是如今你们村和我们村都饿死这么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气了,也要讲个见者有份吧?在朝鲜咱们潜伏的时候,一个冻土豆一个班分着吃,也不论是谁的。哦,你没熬过这日子,一场仗就光荣回国了。再说,粮食是在土坡子底下发现的,是咱三个村的交界所在,要按当年鬼子的辖管,那个地方还是俺们村的地界儿。俺带人来拿当年没打扫干净的战利品,这算天经地义吧?乡亲们饿疯了,拦也拦不住。你既然出头了,就请你这老首长给个说法,从咱老战友的情分上,从无产阶级团结互助原则上,你就给俺们西堤北人一个说法。粮食或多或少俺们是要拿点走的,能熬过春天就行。听说你们郭书记讲了:那些粮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够吃,西堤北村饿死多少他管不了。这话是畜生味的,俺听不起。俺当年听了你的话,伤好之后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也就是为了早点打完仗,让咱河南乡亲们早日踏实下来有口饭吃。如今那山洞里明明是沉甸甸的几十麻袋麦子,一千六百多斤的救命粮,你们就宁肯吃个囫囵饱,而眼看着俺们西堤北人全村饿绝,见死不救?”
钟大头理直气壮喊着,让老旦心里发虚。西堤北村去年入冬就断了粮,不少户已经死绝了。钟大头和自己虽交往不深,却渊源极深,自当倾力相助的。但是两边都饿得要疯了,少一麻袋或就是几条人命,此一时彼一时,老旦真不敢在这事儿上讲义气。
他咬了咬牙,说:“你既然说粮食是俺们村先发现的,就还算讲理,你说有那么多粮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动手。你们伤了俺们书记,俺们伤了你们几个人,大家扯平。你约束你的人,俺约束俺的人,把枪都收了拿回去,咱们一起去看,不管多少,俺们村分你们点,让大家能多撑几个月,也算是俺们村的一份心。你们要硬抢,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着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粮食飞了,如何?”
钟文辉回看了看身边饿得要倒的乡亲们,脸上掠过一丝绝望,“你说说,怎么个分法?”
“二八开,你们二俺们八。”
“不中!那够吃个球?”钟大头怒道,“俺们村比你们人多,断粮又早,亏你说的出口?”
“这俺知道,但你们村已经饿死小一半了,没那么多人了,分你们这么多,多少顶几个月,再多了没有!”老旦硬邦邦回应道。
“最少也是四六,否则别怪我怪不住大伙!”钟大头这一喊,身边几个有力气的便端枪嚷嚷起来。
“钟大头,咱俩是老交情,你就该知道俺是什么人,俺是个能被你们咋呼的?骨头你有几根,打仗你根本不行,就你们这几根葱,能从老子手里抢粮?”老旦轻蔑说着,却看到旁边趴伏的一个民兵哎呦一声缩倒在地,吐了几口乱七八糟的,然后吐出了大口的血。完了,他饿得被胃液烧穿了胃。
“不让俺们村活,俺现在就毙了你!”钟大头身后一人猛地站出来,抬枪对着老旦就是一下。子弹斜斜划过老旦的身边,带着尖利的声响。老旦一惊,却没有躲,本能地单臂抬枪,一枪搂出去,正中此人的肚子。这人哎呦一声倒地,蹬了几下,不动了。
钟大头大声喊着,让众人不要动手,他回头看看单臂举枪的老旦,叹了口气。“老旦,念老子当年放你过关,给个三七吧!”
“不行,老钟,你让俺还你一条命都成,可是这事儿,没商量呀!”老旦说完,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他晃了晃,差点倒了,一只手扶住了他,是有盼,旁边是谢国崖。
“干嘛给他们?咱一颗都不能给!”谢国崖对老旦说。老旦怒火陡起,一脚将个谢国崖踹下了土坡。
日军的粮食和装备都挖出来了,粮食一共二十四袋,都打开了在检查。见两边的人涌了过来,郭铁头等人有些慌乱。老旦找到头扎绷带的郭铁头说明了原委,郭铁头看了老旦一眼,闷声不语,眼里满是杀气。
“铁头,不给点儿,俺怕是要火并。那个钟大头和俺也是生死交情,也去过朝鲜的。”
“你给你的,俺办俺的。”郭铁头说完,怒冲冲带着几个人去了。
除了粮食,还有一些枪支弹药,郭铁头说这些必须拉去公社,西堤北人对此毫无兴趣。他们扑向了分给他们的五袋粮食,用匕首扎开几个洞就吃起来。人群拥挤着,践踏着,彼此阻止着。钟文辉想拦下它们运上车,却被饿汉们推到一边。谢国崖等人麻溜地将粮食搬上几个板车,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去,还有两车装了军火,郭铁头让老旦一同押走,他和民兵连断后。走的时候回头看了钟文辉一眼,见他已经淹没在西堤北村饥饿的人群里了。
刚走出一里地,后面传来急促的枪声,老旦几乎不用分辨,便知道那是日军歪把子轻机枪,他浑身冒出冷汗,一时竟挪不动步,“这是谁和谁打?”有盼吓得脸白了。老旦正要拿枪过去,却见郭铁头等人推着车过来,车上是几麻袋粮食,沾着血。
“郭铁头,你做了甚?”老旦怒目圆睁,对着他们举起了枪。
“他们拿了粮食不满意,又拿了枪要杀回来,俺早有料到,就在路口架了刚才挖出来的机枪,兔崽子们休想夺咱板子村的救命粮。”郭铁头朝老旦恶狠狠叫着,毫无惧色,他身后的民兵拎着两挺歪把子机枪,枪口还冒着烟。“就是的,就是的,郭书记说的对的。”谢国崖帮腔道。
“打死了多少,还有活的没有?”老旦又问。
“二十多个吧,没活的,都跟不要命似的,还敢留活的?”谢老桂说。
“带俺去看,老子不信你们!”老旦说罢,拔腿就走。
“老旦,别死端着你这股劲儿,拿板子村的救命粮讲义气,没人再认你这个老残废!”郭铁头大叫道,也一把拎起了枪。
“你个球敢?”老旦举枪指着郭铁头的脑袋。郭铁头身后的民兵们也举起枪来,却全是对着老旦。
“都别动!”旁边的树林坡里突然有人高叫,三四个人端着枪出了树林,竟是钟大头等人,他们拿的枪崭新锃亮,像是洞里掏出来的那种。老旦等人无法调转枪口,只能慢慢垂下了。
“老旦!你个老逼养的畜生,先说了给粮,又把粮抢回去。抢也就抢了,还杀我们的人,你还是不是人操的?这么歹毒的事儿,你也干得出?老子今天就和你老账新账一起算!”钟大头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鼻子里呲地冲出一股血。他极其熟练地拉开枪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钟大头的枪闪电般指向了老旦。
“老钟听俺说!”老旦叫道。
“爹!”有盼一下子扑了过来。
“轰”地一声,原本应该清脆的枪声变成了像是小钢炮的声响。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枪栓和座头等零件被炸飞,稀哩哗啦地砸碎了钟大头半个脑袋。老旦惊愕了一阵,方明白是那枪炸了膛,毕竟是多年前的老枪了,里面或是生了锈或是进了沙石。
钟大头的半个头带着红白相间的脑浆飞到几米之外,将他身边的一个后生染得斑斑驳驳。那些后生见了这恐怖的情形,吓得六神无主。郭铁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们立刻开了枪,步枪和机枪将追随钟大头的五个人打成了筛子一样。老旦的喊声淹没在这枪声里,弱到自己都听不到样。
“他们倒还倒打一耙?”郭铁头怒喝道,然后转头指着老旦吼道:“老旦,不是你摆阔,哪有这等事儿?”
老旦默默推开拦着他的有盼,摸了摸孩子吓白的脸,他没有回答郭铁头的责问,只走前几步,低头去看钟大头仅剩的半张脸,却见一只圆睁的眼,把人世间最为阴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俺日你娘!”老旦猛然回身,要向郭铁头开枪,却觉得一阵疼痛从胸腔泛起,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被一颗子弹钻过了,天晕地旋中,他眼前泛起一汪白花花的大水。水光里,鳖怪、翠儿正和几个人搀扶而来,他们瘦弱得如同水沟中的蒿草。“爹你怎么了?爹你怎么了?”有盼焦急的声音钻进耳朵,却觉得越来越远。雷声滚过,老旦眼前化成一片漆黑,他知道自己重重地栽倒在地了。
抢回来的粮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和对装备一样,日军用油布将之包裹的极好,竟没有发霉,这少量的粮食,让板子村人挨到了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再没有派人来过,来抢粮的人都被打死了,郭铁头后来派人去将他们全部掩埋,藏得干干净净;而西堤北村的人再没力气出来打探这件事的结果,没到入冬已饿死八成,剩下的人拢在一起,蹒跚着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在没有力气出来打听这件事,纵然开始吃自己的孩子,他们也全饿死在这个并不寒冷的冬天。奉公社之令去处理西堤北村后事的人仍是郭铁头,回来的民兵说西堤北惨象惊人,各家各户都坐着躺着大小不一的尸骨,一个个被老鼠吃光。也有的人家静静死去,五六具白骨并排躺在炕上。衣服或许是被人扒掉了,也可能是吃掉了。
据说,郭铁头下令一把火烧光了西堤北村,推倒了所有的土墙,这个村庄从此从河南大地抹去了。
老旦病倒了,一倒就是多半年。郭铁头对此颇为细心体贴,从公社里叫来最好的大夫。大夫说老旦的体内仍有细碎的弹片,这弹片在伤害他的肺和心,按理说他活不了多久。翠儿对此并不认同,纵是在卧炕之际,老旦那玩意依然毫不费力可以挺立,她不相信大夫的胡说。郭铁头便说去找五十里外一个著名的赤脚医生,他还要亲自去找,说就是累死在路上,也要让老旦活下去。
“老旦,俺这人是狠,但只狠外面儿,俺以前打板子村炮楼的时候,死伤过咱村里人,俺今天是为了还回来。只要能救板子村人,能救咱的孩子,就是下了阴曹被油炸了,俺也认了。”郭铁头那天坐在老旦的炕边,说完这话便泪流满面。
老旦那天也哭了,但他仍然拍了拍郭铁头的肩膀。一场劫后余生,会抹去二人之间很多罅隙。郭铁头还抱来一两个月大的黄狗,送给老旦和翠儿看家护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给它取名“五根子”。郭铁头似乎悟到了一些事儿,说话和气得像个老妈子,而他的官运却窜起来,到公社当了副书记。公社对抢粮事件的调查也被他彻底抹平,对老旦等右派新的批判会,也因为他的保护未能召开;板子村还得到了最好的粮种,明年应有不小的收成。村民们对他的尊敬赫然提高,认为是他救了板子村人的命。
翠儿没有将事实告诉老旦,也让有盼把此事埋在肚子里。而她也不知道有盼悄悄挖出了一袋粮食藏去别处,这是家里煮饭时她总觉得多了一点的原因。
在板子村人即将吃完最后一粒米的时候,国家的赈济粮终于到了公社,再分到各个大队。村民们饱吃一顿之后,抱在食堂里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便开始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喊起来,直到把干哑的喉咙都喊破了。此时艳阳高照,无风无云,天却突然下了雨。人们一下子噤了声,纷纷跑出来抬头看天,只见那雨下得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们煞是觉得稀罕,连连称奇了!这难道还不是福兆双至的好日子么?不少人伸出舌头去尝。有人说这雨是甜的,有人说这雨是涩的,鳖怪说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气。不管怎样,村民们都觉得这雨是老天爷或毛主席的恩惠,可以看得到那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
“老天爷万岁!”
鳖怪高亢的嗓门放声大叫了。
“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还敢喊别人万岁?”
谢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鳖怪一把,鳖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个结实的屁蹲。鳖怪的老婆蔫子不干了,拎小鸡一样把谢老桂拎起来,扔去一个泥坑子里,谢老桂摔了个狗啃屎,吃了一身泥水。
“喊老天爷万岁咋了?老天爷不下雨,不让咱发现那些鬼子的粮食,咱早就死个球的了!”小秀替鳖怪抱打不平。
谢老桂的婆娘见男人吃亏,伸开十爪就朝蔫子抓将过来,蔫子只伸出一条细长大腿,就把她踹进同一个泥窝里去了。谢老桂怒急,和婆娘一起冲向蔫子,乡亲们把他们拉开了,说要打也等吃饱了再打,省点力气还要种地哪。
郭铁头请来的赤脚医生确实有一套,一年后,瘦成腊肉的老旦竟然从炕上下来,不用搀扶颤巍巍走去了村口,然后就渐渐丰润了起来,咳嗽没了,他又续上了烟袋锅子,有力气了,他开始帮着大家单臂锄地。大队里有了米面,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后终于有了猪肉和鸡蛋。有盼饿下去二十多斤,却精力不减,还成了少年生产队的排头兵,如今粮食充沛,他饭量如牛,半年下来就又是一条壮硕的好汉。
中央又开始在农村进行“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的运动。板子村开始有序地进行生产和建设调整,恢复元气的乡亲们不敢怠慢,纷纷投入了新的生产之中。
“‘四清’开始了,你这个右倾应该没事了吧?两年多没动静了。”翠儿担心地问老旦。
“管球的哩!有事没事俺都活过来了,他们不能让俺饿着吧?”
“没事,俺把粮食都藏好了,饿不着你了!”
“你也别藏,公社号召咱村儿节衣缩食,富余粮食和肉、蛋、布匹尽量卖给国家。苏修催得紧,国家在紧着还债哩,听说周总理都已经不吃鸡蛋了。”
“他吃不吃鸡蛋关咱球事儿?你再别操这些淡心,俺的有根为国家打仗不见了,又差点折腾死个你,咱家谁也不欠。”翠儿凶巴巴地说。
“喇叭说了,前一阵子大生产挨饿,是为了给苏修还债。毛主席党中央也是没办法。”
“还苏修的债倒是积极,老百姓的债呢?饿死这么多人,咋就不见中央放个屁?”
“傻翠儿,这话你万莫要讲,党中央的粮食最后不还是到了么?这就算还债了。”
“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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