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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秉钦下了车,进家门。
一屋子花团锦绣。
客厅里的宴还没散,都是达官贵人的女眷,雀牌捏在手指间还没打出去几张,眼角的余光就瞄见个男人进门,是戏词里讲的非尘土间人。
可再仔细看,心骤缩,女人们都摁着桌子起身见礼:“六少。”
他神情不耐,目光略略一扫,便错身上楼。
打小就是长在天顶上的少爷,养满身骄纵的习惯,眼里头盛不下人。
这么些年,也不过就那么一个小女孩子,得了他的好他的心,不知道用得什么办法,收整的服服帖帖。
小女孩子成了老女人,给人做了未婚妻,这不心里头还惦记着。
得不着的都是好的,于男人是,于女人也是。
面子被拂了,说的话都尖酸。
今天是周曼蘅的生日,陶和贞陪着她一块过寿。
只是没想到康秉钦会突然回来,女人家谈私密的话,叫男人听见了总归不好,好在宴席已经散了,把客人送走也不算失礼。
周曼蘅再进屋的时候,康秉钦已经从楼上下来,换了旧时的军装。
没有番号,没有职位,肩章都是旧制。
当年的枪林弹雨犹在,故人已逝,山河不在,唯剩了满目荒唐。
陶和贞指了指对面,对他说:“你坐,我有话问你。”
他窝进沙发里,一双长腿翘在茶几上,眼神里满满的戏谑,嘴角一弯,勾出来的还是年少时候的浪荡模样。
一谈,是诡道杀伐,一笑,却是香帷风动。
“你是铁了心,要到热河投军!”
一星期前,康秉钦于辞去热河省委委员和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顾问等一切职务,拒绝任何报馆的采访,也不接受昔日同僚的劝说警告,只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封《告同袍书》。
意味不言自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连胡同里的三岁孩子,如今都会念两句。
他微笑着:“妈,我以为您是了解我的。”
陶和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坐直了身体,垂下眼睛:“妈,儿子不孝。”
周曼蘅转过了头,满面是泪。
陶和贞看了他很久:“小七跟着袁劾朗走了,走到哪儿,我根本不知道,我原以为你会留下来给康家的先祖留一条根儿……”
陶和贞再也忍不住,端庄的太太,哭得失了仪态。
康秉钦没说话,起了身,笔直地跪了下去。
陶和贞握住他的肩,巴掌一下一下拍在他的脸上,可终究心怀不忍,抱住他的头泣不成声:“你再一走,这个家就不是家了,六啊——”
康馥佩早在东北事发时,就悄无声息地带了一个医疗小队北上,袁劾朗也同时从医院里辞职,两份遗书当天就送到了各自父母的手中。
除了表达愧对生养之恩外,另请求父亲,莫受日本人胁迫,助纣为虐。
陶和贞那日起,病了月余,仍不见好转。
如今康秉钦再投军,几乎要断了她所有的期望。
她哭着叫儿子的名字,明知道留不得,可总惦记着他能回心转意。
康秉钦挺直了脊背跪着,不言不语。
陶和贞绝望了,歪在沙发里抽泣,周曼蘅坐到她身边,抚给她顺气。
“你若是娶了那个女人,这样的时候,还肯往东北去?”她是真伤了心,口不择言。
“妈……”
陶和贞像是得了一线生机,握住康秉钦的手:“妈这就去给你提亲,你把许佛纶娶回来,妈妈再也不为难她,你们好好过日子……”
周曼蘅惊惶地望着他们母子。
“妈!”
康秉钦闭了闭眼睛:“我是军人,无法容忍国土沦丧,和情爱无关,与佛纶更无关。”
“她若是你的妻子,你还能这样坚决吗?”
他说:“这件事,佛纶与我从来一心。”
陶和贞内心五味杂陈。
康秉钦扶住母亲的膝头:“我与佛纶同生共死七年,她早已长于儿子的骨血里,若儿子日后有不测,万望母亲尽力照拂于她。”
每回出征前,都是同样的话。
可这次,格外不同。
陶和贞失笑:“你辞去所有职务,隐于白山黑水之间,只怕康家自此一蹶不振,那位许小姐的势力如日中天,又何必你多此一举?”
他不言,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和母亲道别。
陶和贞失魂落魄,周曼蘅送他出门:“望你凯旋!”
他颔首,上车前却说:“周小姐,望你好自为之。”
若她得好,是另谋出路,不能将所有珍贵的光阴虚耗在康家。
他说的话,她不是不懂,可她冥顽不灵,终其一生,也就认定了这个寡情却又深情的男人。
六年时光,终换他正眼相待,一句好自为之,也算得偿所愿。
陶和贞并没有放弃劝说康秉钦。
她深知他的犟脾气,劝说也并非是不准他救国,总有迂回的办法,何必真刀真枪的拼命,可如今能劝康秉钦回头的也只有许佛纶了。
同住在北平城里多年,她是第一次踏进许公馆。
许佛纶也没有想到陶和贞会来。
当初,互相不待见对方,如今更没有什么话要讲。
枯坐了半天,还是陶和贞先开的口:“我知道许小姐不愿与我多谈,只说几句话,就走。”
“您请讲。”
她说:“六儿要上热河投军,不是我做母亲的只顾私情,康家只剩他这一个孩子,若真有万一,康家便无后了。”
许佛纶沉默着。
陶和贞说:“他心中时刻放不下你,你如果能劝一劝,他是肯听的。”
许佛纶回:“老夫人希望我劝他什么?”
陶和贞喜出望外:“你劝劝他留在北平,或者去别的地方做官也好,我听说国联要派考察团到东北调查日本侵略的事,或许过些时日……”
这些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攥紧了手指:“总是有办法的。”
绝处逢生,她能安慰自己的,可也只有这一句。
许佛纶将热茶放到她的手边,不讲连篇累牍的大道理,只说了那日在承德公署的所见所闻,以及她与康秉钦的对话。
最后,她歉意而笑:“我没有立场去劝说他,我和他将会同路。”
陶和贞并非不明事理,如今她只是个孤独的母亲。
康家至此,气数已尽。
这是临别前,陶和贞最后一句话。
外面天色阴沉,冬日里的风呜咽的哭嚎,据说是亡魂的悲戚,听久了,难免刺骨生寒。
许佛纶送她上车。
门外的眼线动了动,前后巷子里穿梭,瞬间少了几个,不知是去报信,还是搬救兵。
许佛纶轻蔑一笑,带上车门,亲自送陶和贞回去。
“他们是什么人?”
胡同里獐头鼠目的多,在惶惶的地界上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精光,只会引人瞩目,陶和贞攥紧了手。
许佛纶笑一笑:“是老夫人想的那些,康秉钦离开北平后,您和周小姐的身边也很可能有同样的待遇,所以安全起见,您二位还是尽早离开北平。”
陶和贞还要说话,巷子口就已经围了十来个手持棍棒的泼皮无赖。
嘴角一挑,棍棒一挥,嘶嚎着冲上来,棍棒和石块疯狂地砸在玻璃上。
庞鸾翻到前座,将陶和贞护在身下,车窗整片碎倒下来,砸在脚边。
许佛纶甩了个尾,刮倒几个,将车开进了岔道。
陶和贞没经过这样的事,捂住头,喉咙里翻滚着尖叫,几乎失了声音。
沿途涌进来的风,吹得人脸发木。
许佛纶腾出只手揉了揉,耳边就有子弹擦碰在车门上撞击声,陶和贞彻底失去了理智,眼泪汹涌而下。
车开得飞快,才没叫居心叵测的人跟上来。
康公馆门前,唐勋守在车边来回踱步,急火攻心的样子。
“唐侍卫长也是要从军了?”许佛纶看着丫头将魂飞魄散的陶和贞扶进家门,笑着问。
唐勋点头:“六少不放心老夫人,命我今日将家中人等各自转移。”
许佛纶没有细问:“是得万全,今日老夫人受了不小的惊吓。”
唐勋看着她:“许小姐也要小心,您知道您对六少而言……”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自行了断,绝不让他为难。”
她拉开体无完肤的车门,飞了个吻:“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唐勋向她行了个军礼。
回去的路,大约是报复她撞伤了狼狈为奸的手足,先前的石块棍棒换成了更具伤害性的汽油和火苗,火焰要烧穿了车尾。
李之汉将许佛纶从车里拖出来,几乎认不出她。
她蹲在墙角,压着脖子咳嗽。
有只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缓解痛苦,拐角的风大,不及时间长,人也跟着咳。
许佛纶看了荣衍白一眼,推开他的手,瘫坐到了地上。
公馆外的车,烧成了个火球,
庞鸾在跟闻讯而来的警察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两个年轻的警员义愤填膺,走前交代势必要给许先生一个说法。等天黑,也没有下文。
她相信他们原是有心成全的,可世态如此,大多随波逐流。
“你不该回来的。”她看着镜子里,耳后被火苗撩到的一小块皮肤。
微微的红肿,刺疼。
荣衍白拿了药膏来给她涂抹:“我与阿佛,生死与共不好吗?”
“意气用事!”
她笑着,掉过头亲亲他的嘴唇。
唔,是药膏的味道。
她想起数年前,头次进警察署,得了满身的伤回来,康秉钦给她涂得也是同样的药膏。
装药的铁盒子,连包装都换了,可味道还是那样难闻。
那时候,什么事都还没来及发生。
一晃六年,物是人非。
康秉钦的座驾在许公馆外停了一整夜。
他没有进门,她也没有露面。
但是她好像知道他来,小洋房彻夜亮着灯,每一处,都是在为他送行。
楼上楼下,遥遥相望。
天亮时,他睁开眼睛,眼底是红的:“走!”
今日一别,未必能见,都是通透的人,何必言明。
要说的话,终究无人得知,唐勋咬牙发动了汽车。
公馆门前的台阶上,有束白色的玫瑰,看见了晨曦的第一缕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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