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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离开龙环那天,正值新的澳门总督到任。
一路北上,在武汉弃船登岸。
临近五月中,长江已是洪水泛滥,船夫顾着家里不肯轻易下水,荣衍白陪着许佛纶在旧时赁下的小公寓里住了一个星期,继续坐火车北上南京。
计划里,许佛纶准备在南京多停留几个月,将银号办起来。
可没想到连日大雨滂沱,汽车行在路上几乎等同于游船,约见的商贾只能隔着电话问候几声。时间一久,难免显得不正式,电话往来也渐渐少了。
车票迟迟买不到。
入了七月,南京连续一个星期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白昼如夜。
在公寓里做饭的年轻伙计,早早被工务局征用去中山路挖明沟,明沟把城北的积水引流入长江,城里到处都在打通池塘暗渠排水,工务局还租借用临近各市的抽水机进行人工抽水。
下关和水西门聚集了大量的灾民,生离死别,兵荒马乱。
公司每日天明开门,天黑打烊,暴雨如注的日子里,一整天几乎没有客人。
售货员们的工作除了守着衣裳首饰,不叫宵小之徒惦记,就是里里外外的清理积水。
有个年轻的小女孩在某日关门时,猛然见后巷的沟渠里涌出了两具泡发的尸体,受了惊吓,连病了三天。
许佛纶索性将做生意的时间调整到两三个小时,腾出空将职工组织起来,跟着妇女救济会去设立收容所,安置灾民。
荣衍白被市政府紧急组成的急赈会聘请做了名誉会员,三五不时被接走讨论赈灾募捐的事宜,许佛纶每日除了去收容所就是慈善团体和银钱工会的会议,偶尔也会受邀出席义演。
两个人每天能安稳吃一顿晚饭,同塌而眠,再没什么多余的时间相聚。
况且,深夜里风雨声大作,不知谁家的屋塌梁倒,凄厉的哭嚎几乎要讲暴雨扯碎。
许佛纶夜不安枕,常常起身,跟着小女孩子们去清理涌进屋子的污水。
有次,她从水里捞起条鲤鱼养在了缸里。
翘枝一面擦着地板一面说,这儿离秦淮河不远,大概是从河里游上来的。
可第二天晚上,这条秦淮河游上来的鱼,就多了玄武湖里的一条鲫鱼作为同伴。
翘枝又斩钉截铁地说,她在城外见过的鲫鱼,都和它一模一样的。
为此,许佛纶觉得工务局努力了近半个月的抽水工程,付诸东流。
亏得煮饭的伙计对这次水灾惊慌失措,走前给他们屯了多日的口粮,还有各式样的罐头几乎要堆到阁楼的天花板上,让一家人勉强抵挡了近二十天。
至七月底,不曾停过几日的暴雨,竟有了加剧的趋势。
靠近夫子庙的两家铺子因为过腰的积水,被迫关了门,许佛纶各处给职工发了工钱,安抚情绪,淌水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泡的发白。
荣衍白调侃她,倒真成了水里的鱼。
她趴在浴缸边沿揪住他的耳朵:“我是鱼,那你是什么?”
他蹲身,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我是水,阿佛当听过那句如鱼得水,是个绝妙的好词。”
如她得他么,真是自负得可以!
许佛纶不愿意搭理他,伸手一推,他没动,倒是稠衫上贴了个湿乎乎的手掌印子。
白色的料子,看得虽不透彻,但有种朦胧的诱惑。
荣衍白低头看了许久,笑了:“以前没发现这是个好物,阿佛且等一等。”
绝不是好事!
许佛纶把自己埋进了水里。
他很快回来,把衣裳搭在座椅靠背上,卷了袖子来捞她。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才瞧见她的长睡裙早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一件白色稠衫,和不怀好意的眼神。
他平日里穿着,将领扣系得严丝合缝,等到衣裳给她穿,就很是不情愿地伺候一两粒。
荣衍白的身量高,白色的稠衫穿在她身上像连身裙。
说是裙子,可长度不够,说是衣裳,下摆又过长。
他心思歪斜着,怕她受凉,只拿了毛巾裹住她的头发,衣服却潮着水,就很不成体统。
中晌的时候,小女孩子们都聚在二楼叽叽喳喳,舀水做饭的,还有一阶一阶下楼梯擦地板的。
许佛纶把脸埋在枕头里,听见方漪嚷嚷一声一楼又淹了,气的把毛巾摔在了墙壁上。
她那时候眼睛里蒙着水雾,和外头的雨势差不了多少,分不清日夜,颠倒了乾坤。
翘枝送饭菜上楼,瞧见地板上的水,只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就急着去关窗户。
“先生您这样是不成的,外头雨大,被风吹进来,楼上楼下一块淹了,咱们住哪儿?”
话音没落,荣衍白从盥洗室出来,头发是湿的,脚下的拖鞋也踩着一汪水。
翘枝哪有不明白的,不敢絮叨,欠了欠身,掉头跑了。
许佛纶攥着筷子,咬牙切齿。
他笑着,喂给她一杯水喝:“屋子里潮,开窗通一通风,散散味道。”
好好的话,非得要添最后一句。
她伸手拧他,他也不躲闪,要她尽兴。
到头来,心疼的还是她。
“往后,再不能这么胡闹了。”
饭后,他让她坐在床上,他卷了袖口收拾房间。
屋角开了电风扇,对着地板吹。
许佛纶从床头上探身,不停地调着方向,确保风吹不着他。
荣衍白就笑:“天暖了,我的身子没那样娇贵。”
她执意如此:“整日下雨不见阳光,墙上都汪着水,连着几天到市政府开会,你吃药都不能按时,这些天你咳得比以往要厉害。”
他仰起头,用手背碰碰她的脸颊:“老毛病了。”
她托着腮,趴在那儿看他拖地板:“头回见你,就这个说法。”
头回,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站在家里的小戏楼上给谢贞唱《西厢记》,她被李之汉绑到荣府去见他。
荣衍白问:“阿佛,信不信一见钟情,我对你?”
她的心是软的,暖的,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可嘴上不饶人:“不信!”
他只笑。
日子泡在洪水里头,淌得飞快。
他们困在这里,昔日旧友隔日就会致电询问,电话接不通,就拍几封电报,京津和上海的有时前后脚跟着来。
翘枝特意留了个小女孩子在家里守着电报机。
康秉钦的电话不多,倒也怪得很,次次都被荣衍白接到。
因为陶和贞的事,两个人仍旧心有隔阂,说不了几句,寥寥草草地挂了电话。
唯独一次,断了电话,没过几分钟又接起来,说了将近一个多钟头。
四月里,日本警察在万宝山镇枪杀数名与朝鲜农民冲突的国人,后授意《朝鲜日报》的记者发表关于长春县政府驱赶朝鲜侨民,中国农民大肆屠杀朝鲜人的文章。
数日前,日报记者登报申明,受日本领事愚弄捏造此假新闻,谢罪后反遭到暗杀。
北平报馆和在东北的军事侦探多次示警,日本政府很可能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出兵东北,进行武装侵略。
何况五月里,日本一名间谍被处死在兴安岭。
南方天灾,北面人祸,时局岌岌可危。
可再没有关于国民政府应对的下文。
荣衍白曾在参会时,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要员对于这两件事的态度,给的回音不过是静待消息。
他们更寄希望于即将在瑞士召开的国际联盟总会,请求国联制止日本这种威吓的行为。
这样时候,每个人都似乎在等待老天爷开眼。
九月中,灾情得以缓解,赈灾款也陆陆续续发放,急赈结束后就是救济和善后的工作。
荣衍白倒能腾出空闲来,陪着许佛纶去谈谈生意,在一片狼藉的汪洋里挑拣合适的地势,等洪水彻底退去,买下房子设一处银号。
走走停停时,还能看见街头巷尾张贴的防止霍乱和疫病的宣传文字和简图,巡回防疫队到收容所和重灾区进行预防注射,惶惶的人心也算稍微安稳下来。
许佛纶偶尔想一想,他们大半年南来北往,似乎也没有再遇上耿耿于怀的旧敌,糟心的变故,以往的人和事都快要忘记得干干净净。
没有苦厄。
一切,都在开始往美好的地方努力着。
等这里的救济最终稳定下来,她就可以回家了。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九。
天未亮,公寓里两部电话的铃声同时响起来。
荣衍白披衣起身,抚了抚她的头发:“好好睡,估计赈务委员会又出了什么变故,我去问一问。”
许佛纶睡眼惺忪,摁亮台灯,看一眼落地钟。
“才五点多钟,哪位官老爷这样勤政爱民?”
荣衍白亲亲她,下了床,去开门。
翘枝是从过道里扑进他们的房间,荣衍白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她的脸是苍白的,浑身都在打颤:“先生,先生,沈阳没了!”
许佛纶脊背发凉,跌跌撞撞到她的跟前:“什么叫没了,沈阳怎么会没了,你说话!”
翘枝在哭:“一晚上什么都没了,连辽宁高官都被日本人抓了,他们还在打长春,玉妈和秀凝还在矿山……”
她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许佛纶抓住了荣衍白的手臂:“不可能的,沈阳里有独立旅还有三军的司令部,怎么这么快,一晚上……”
她不相信,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两个电话,打往了东北和北平,试了十几遍,都没有接通。
再打往承德,翁庆瑜只说了声六少正在开会,事态不明,就匆匆挂断。
荣衍白应对完上海的来电,匆忙地换了身衣服,抱一抱她:“我要离开几天,你不要轻易走动。”
她点头。
他离开后,电话铃声就没有断过,有找她的,也有找荣衍白的。
直坐到下午,她才从沙发里起身,出门。
路边的水洼里瘫坐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手里攥着份报纸,趴在他的洋女朋友的肩头痛哭:“亲爱的,我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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