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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佛纶没再接话。
珠帘后头的两位女先生,趁势抱了琵琶取来箫,唱的是香艳风流的《美人口》:“邻家少妇斗新妆,粉晕红腮语吐芳。一种甜香谁领略,殷勤只合付檀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单单挑了这么一曲。
开始只当是欢场情趣,可后来说话间,不晓得谁的目光先在康秉钦脸上顿了会,余下的人也随着好奇地看,活生生地风流恣意叫撞了个正着。
旁边坐着的女人与他的缠绵悱恻,无人不知,但是风闻总归是风闻,耳朵是比不上眼睛机灵,见着了真情实景才能当把无边风月当回事。
北平的钦少,自小就是从芙蓉杨柳锦绣堆里浸润的金贵,名士风流,取次花丛到底也就钟情了这么一位,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平白惹来几声叹息。
许佛纶正捧着下巴,翻着床头马上打发时间的几本小说,等明白过来就看见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倾耳听了两声,心里头了然。
康秉钦嘴巴上被她咬了道血口子,很深的印,现在结了扭曲的痂,可叫外人看了哪里能明白当时的艰险,就当是闺房之乐鸳鸯之欢。
这男人却也不辩解,坦坦荡荡由人打量,看她目光不善,执杯时嘴角勾了勾:“如何?”
还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要她对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评头论足,再不济暴跳如雷或是感恩戴德?
他看着她时情态痴醉,眼睛里容着她小小的影子,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博她一笑。
风流是真风流,可风流的人,往往最薄情。
她不理他,只说:“你喝醉了。”
一杯浓茶是吊足了精神的,要秉烛夜谈,细观美人妆,可她开了口,他就没有不附和的道理。
当下就倚靠进太师椅里,醉意朦胧,手臂搭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和着拍子,声调都是虚浮的。
身边的人见了,倒也放低了声音。
戏谑的,笑骂的,连珠帘后的女先生们也抱着丝竹悄悄地离开了。
今天他左右才是座上客,是静是动,是去是留,都要听他的意思。
陪坐的杜老板喝着茶,笑着,像个和善的佛爷。
佛爷的慈悲心肠全都用在官老爷身上,好在官老爷平易近人,这会支着额头将众人的神色看尽,目光迷蒙着问:“不唱了?”
哪里能不唱,会乐里是销金窟,有的是能听银元响的去处。
楼下的伺候的伙计很机灵,早拿了局票上各处去请女先生出牌局,这会领了人全等在楼下,听康秉钦问,便好言好语地请软香温玉们进门。
或娇或俏,一时间莺莺燕燕,在座的老少爷们儿都有了伴儿。
牌局码上,一百四十四张玛瑙骨牌,哗啦哗啦在你我他的手指间翻转晃荡,把心思晃近了码匀了,再开口说的贴心话都是暖的。
许佛纶玩了两圈累了,眯着眼睛挑了个面善的女先生富芳生,来替她。
富芳生说的是轻柔的吴侬软语,等上了牌桌却是锋芒毕露的巾帼,因为搭子是杜老板的心腹、三鑫公司的苏老板,一圈下来手边的筹码能落成座小山。
许佛纶侧靠在椅背上,越瞧越有意思。
夜深了,楼下的老妈儿叫了宵夜往楼上送,端托盘的一水不及十岁的小女孩子,梳着油光光的长辫子,还没进门就是股桂花香。
虽然年岁小,但是步履稳健,举手投足间,眼波一转就是风情,长大后又是响当当的摇钱树。
牌桌上有人问了句,富芳生先开的口,拈酸吃醋的样子:“啊哟,侬个白相人,小囡囡不陪客的,吾在这里,胃口还老大撒!”
未必是真恼,只是孽海情天里的多情和薄幸,跟胃口大的先生吃完醋,又回身来亲亲苏老板的脸颊,将她嘴里的半截烟喂给他。
周围的男女,都笑。
喝茶吃点心,六个小女孩在房间里蝴蝶似的穿梭,到许佛纶跟前的是身量最高的那个女孩子,眼睛大大的,里头汪着一汪碧水。
送完了点心茶水,就安安静静站在她身侧。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的视线里有这个女孩,她就会半抬起头,微微欠着身子报以微笑,像是无声地等候她的命令。
包括说到她身世的时候,她仍旧是张笑脸,似乎生来就没有别的表情。
杜老板吃了半盏茶接着说:“阿浣是个苦孩子出身,是不是?”
身侧的女孩子欠着身子说:“杜老板心疼我,阿浣如今还能笑,就不算苦。”
“你哥哥还跟你有联系吗?”
“从卖了我去无锡读书,四年了,也就上个月联系了一回,说是接了笔大买卖上天津了,等生意做成就回来赎我。”
“跟他走?”
“不跟。”阿浣回答地斩钉截铁,“他做的不是好买卖,偷了大学教员的东西,去换来荣华富贵,这不是正道。”
许佛纶的目光终于在她身上停下来。
杜老板又问:“你倒明白。”
阿浣说:“阿浣既然选择靠脸和身子养这具皮囊,纵使外人冷眼轻贱,阿浣问心无愧。”
稚嫩的女孩儿,面上是此间静水,心里却是海底深流。
许佛纶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可终究因为这是上海,连杜老板都特意关注的人,除了给她欣赏的目光之外,再没有别的
杜老板却是有意将她牵扯进来,问阿浣:“你那哥哥上的是哪间大学,拜的是谁的门下?”
“无锡纺织大学,教员是田湛,田老师。”
话到此处,已经不必再问。
杜老板心满意足,微微一笑,转过头陪着康秉钦说起话来。
另一头的牌桌上局势正酣,此起彼伏的笑骂让许佛纶心里涌起一阵烦躁,她为了得到田湛学生的下落费劲心思,可实在没想到进了青帮的地界,不过是吹灰之力。
人情被主动送到眼前来,她哪里能不接着?
无声无息地利用与赔罪,这位杜老板还真是会做人。
阿浣说完了该说的,领着自己的同伴安静地离开,桌牌上觥筹交错,轻慢嬉闹,演的是男欢女爱。
这里康秉钦和杜老板的话题已经从风月谈到了政局,南北对峙,上海岌岌可危,他自身难保便来求人的,所以直言不讳。
康秉钦不动声色,说尽了勾心斗角之事,鼓了风掀起滔天巨浪,但离开这间屋子,南北的局势大概就得变一变。
许佛纶安静地听着。
这趟长三书寓的聚会,不算是想象中的鸿门宴,但做的却是阳奉阴违的交易。
分别前,杜老板亲自送了康秉钦上车:“三日后我做东,露香园新舞台听戏,回头除了孙司令还有贵客,万望钦少和许小姐赏脸。”
回了树德里,地上的男人早不见了,连血迹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天都要亮了,许佛纶站在门前,抹了钥匙却不打开,拒绝他进门的意思很明显。
康秉钦的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懒洋洋地看着她:“关心我?”
她嗤笑:“不是,为了惹祸上身我总得提前问问,回头叫你们这些男人算计了,我也好早早地脱身。”
“佛纶——”
熬了整夜,眼神有些黯淡,他笑着揉了揉额角,神态散漫:“叫人算计,是不够聪明。”
许佛纶点头:“也是,不问了。”
她就那么看着他,不进屋,也没让他离开。
之前,总是她妥协。
如今,情势颠倒,他也尝过了这种滋味。
疼,还有空洞。
密密麻麻,纠缠着他,甚至让他夜不能寐。
他直言相告,后来她是怎么说的?
“你这里,有家有国有情人,把我挤在角落,”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那是我疼呀,疼了七年了!”
所以,是他自食恶果。
康秉钦笑:“聪明的姑娘,进去吧!”
他转身,替她背负黎明之前,最黑暗的夜色。
第二天上午,才分别不久的苏老板亲自送来了请柬,还包括转让股份的证明包括七个月的分红支票,这意味着自此以后想容在上海做买卖,可以不用再给青帮纳贡。
许佛纶坐在办公桌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是杜老板的意思?”
这位长相和善的男人笑了:“证明是杜老板身边的翁先生亲自拟定的,我今早去了证券交易所办理,然后再给许小姐送来,希望你能够明白我们的诚意。”
“这么大的恩情,我受之有愧。”许佛纶笑。
苏老板说:“都是朋友,不说客套话,我在露香园静候许小姐。”
翘枝送了人回来:“先生怎么和杜老板走得这么近?”
“近么?”
许佛纶弹了弹薄薄的一摞文件:“往后还会更近的,不过男人之间设局下套,总爱用女人做幌子,到底是看重你还是轻视你,或者你根本就在这个局中?”
翘枝无法理会,她彻夜不归后为什么生出这样多感慨。
好在她没有再问,只说:“庞鸾捉到了田湛那学生。”
翘枝点头:“实验的数据给了柳瑛手底下的狗头军师,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块棉田里实验,就得了一笔钱花天酒地地挥霍,现在也剩不下两个,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能卖妹妹,又满口谎言的男人,能指望什么?
许佛纶说:“跟田湛说声,那是他的心血,棉田是烧了还刨了,由他决定。”
翘枝听得心惊肉跳。
这趟上海之行,有意外的收获。
如果不是答应了露香园听戏,她恐怕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接许佛纶的汽车一早就等在公寓楼下,她起身晚,梳好了妆再赶到露香园,汽车已经挤在门口的车流中动弹不得,慢悠悠地听外头的热闹。
不知哪家的千金打发了丫头下车催,两个姑娘正眉开眼笑地嘀咕:“听说杜老板以法租界商会总联合会主席的名义,请了北平商会的荣会长,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人物,今天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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