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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真是知道怎么对付她。
许佛纶叹口气,敲敲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开,然后进厨房挑了一小瓶牛奶,放到锅子里煮沸,再盛进水晶杯子端给他。
托盘就搁在他的右手边。
连放盘子的方式都没有变,她永远会把托盘的两个角压在桌沿上,对得整整齐齐,粗心大意过日子的小丫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专注于这样的细节。
康秉钦一时间有些恍惚,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抬起手臂,想把她抱起来放在膝头,却碰了个空。
她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放下牛奶就会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再扬起小小的脸叫他的名字,摇来晃去。
当然她顽皮起来,还会趁他晃神的时候,抽掉他的武装带或者解开西装扣,然后恶狠狠地把他扑倒在沙发或者床上,然后趴在他胸前得意洋洋地大笑。
以后,这些对他来说弥足珍贵的玩闹和淘气,会不会都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能给他剩下的,也就是这丁点的回忆。
已经有多久,都没有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了。
他闭了闭眼睛,收回手重新插进口袋,攥紧了。
许佛纶坐在他对面看报纸,眼睛从上方露出来:“我们最近手头有些拮据,买不起你喜欢喝的西洋牛奶,要是喝不惯,出了门应该就能见着番菜馆,问一问或许有呢!”
“佛纶——”
没有人再回答她。
对面的女孩子把报纸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的扶手上:“你还有别的事吗?”
如果说没有,她会不会直接开口撵人?
康秉钦握着牛奶杯,低着头笑:“没有。”
“那你可以多坐会。”她揉了揉脸,站起来,“我是真的累,没法亲自招待你,不过她们在八点钟之前就该回来了。”
女孩子们住的地方,容身一个男人,会有诸多不便。
她还是给他留了情面。
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喝着微温的牛奶,品不出什么滋味,其实他并不挑剔,唯一的遗憾只是她不能陪在身边而已。
许佛纶慢悠悠往楼上逛,余光瞥到楼下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冒出来观察情况的两颗脑袋,生怕被发现似的,又很快缩进去,大概在小声地议论。
就知道身边出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丫头,早上还在公司和她同仇敌忾呢,现在回了家又和这个男人沆瀣一气,哼!
她很快忘了家里有这个男人的存在,整个休息的过程很安稳。
直到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光线,半睡半醒之间恍惚回到了北平的许公馆,她在等一个人回家,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
委屈闷得心口发疼,她悠悠转醒,还感受到另一个人呼吸。
她瞬间睁开眼睛。
康秉钦正倾身半压住她,手指抵在她的唇上,没有说话,但是他相信她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即便两人心有隔阂而且分开了一段时间。
许佛纶凝神,很快听见外头的动静。
大概有五个人的脚步声,声音又很轻,慢吞吞地带着试探地意味,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栋公寓里有没有人,在哪里才会有人。
翘枝和秀凝在她入睡后,上班去了,这个消息,是他一笔一划写在她手背上的。
外面的人带了多少武器,搜过了哪些房间,还有多远的距离会找到这里来,是他比了军用手势告诉她的,他知道她会明白。
她的眼珠转了转,直直地看着他,应该是在抱怨,他又把祸事招来了,想问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康秉钦无声地笑,摇了摇头,抱起她屈身藏进角落的窗帘后头,他把她困在墙面和自己的怀抱之间,用整个后背对着随时可能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许佛纶皱眉。
想要拒绝,可是不能够。
悄无声息的房间里,任何声响都会被无限制地扩大,将自己暴露,况且如果她和他死在一起,算是偷情未遂?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古怪流言。
所以她把后背紧紧地贴住墙壁,试图给他多留出些空间,他察觉了,顺势挤过来贴住她,两个人的气息缠在一起。
耳鬓厮磨?
真是讽刺。
可现实容不得她多想,已经有人拨开门栓靠近,绕过了床,离他们只有三步的距离——
两步。
一步。
唰啦——
有只手伸过来拉开了窗帘,绒布潮水似的涌到他们身上,把人砸的头昏眼花,在大片大片的灰尘落下来之前,康秉钦把她捂在了自己的心口。
拉窗帘的人点起支烟,站在窗户边一面抽一面骂了几句,楼下的路人不多,无人理会他的怒气,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许佛纶从堆挤在一起的窗帘缝隙里,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烧碎的烟灰掉在地板上,她的嗓子开始发痒,咳嗽快要压抑不住。
下巴被抬起来,面前的男人低头,含住了她的嘴唇,有温软的气息涌进她的喉咙里,完全不顾她剧烈地挣扎。
她的双手被死死地摁在了耳侧的墙壁上,进退不得,她的牙齿磕到了他的嘴唇,血腥味呛得人犯晕,他最终也没松开她。
外面又有进来:“搜过了,房间里没人,三爷收到的消息会不会有假,姓许的女人根本不在上海,谁知道荣衍白把她送哪去了!”
“他妈的——”
抽烟的男人大骂了一通,狠抽了几口烟才把烟屁股给丢到楼底下:“你们几个走的时候手脚放干净点,姓许的女人狡猾的很,别露出马脚,这几天给我盯住了这栋房子还有爱多亚路,三爷从不会出错!”
后头进来的人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那人探头向下望了望,最后丧气地离开了房间。许佛纶正在琢磨他口中的三爷是谁,余光忽然瞥见了那人领下的一颗红痣。
像一朵梅花。
楼下的大门被重新合上,公寓瞬间无声无息,了无生机,除了黑暗就剩下寂静,像被遗弃的荒冢孤坟。
“能放开我了吗?”她的嘴唇被亲得发木,说话时却是难得的隐忍。
可动作远远没有说出的话柔软,她一把推开他,抗拒地站在衣柜边,捂住了额头大口地呼吸着,对他避如蛇蝎。
“还好?”康秉钦笑笑,手背压住了嘴唇,被她咬过的地方,还在不停地渗血。
狠心的小丫头!
许佛纶缓过气来,抱着肩看屋顶:“我看起来,不算好吗?”
眼睛里没有光,落拓的,藏在夜色中。
是在愧疚,还是懊悔?
他不敢深想,与其靠近那个被放逐的世界,他宁愿自欺欺人。
“今天是我连累了你,”她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台门下了灭门令追杀荣衍,我中途无意卷入,哦,当然这些是你知道的,你是不是也知道他们会跟到这里来?”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实目的。
在她立足未稳之际,竭尽全力地保证她的安全。
康秉钦没有回答。
楼下的电话铃声刺破所有的宁静,响了三声之后,公寓里再次陷入死寂,可还是惊动了留守在周围的人,他们纷纷向弄堂里跑来。
有人伏在窗边和门边或者通过望远镜,向屋里张望后再悻悻而归,甚至连对面弄堂三楼伸出的枪口也缩了回去,马路上有人继续抽烟散步,有意无意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这些都是许佛纶看不到的。
她仍然站在衣柜旁边,完全藏住自己的身体,得到的消息,全来自于康秉钦的手势。
直到卧室里的电话响了一声。
她飞身扑过去,死死地摁住。
身后有男人的轻笑,将她从地上捞起来,安置在床头,这才接过听筒。
许佛纶听见了电话那头,是荣衍白的声音:“康督办,晚上好。”
他似乎是故意让她听到问候而已,接下来的话,她再没有听到半句。
面前这个男人正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电话,还能腾出手将掉在地板上的绒毯拎起来,盖住她的身体,他看着她露在外面的眼睛,轻轻地在笑。
这个电话讲了将近十分钟。
许佛纶除了听到开头的招呼和结尾的道别,对别的对话内容一无所知,她看着电话被挂断,再把目光投到康秉钦身上,她越来越不了解身边的人。
“好奇?”他问。
她点了一下头。
他抬手,却只是摸了摸她的绒毛毯子:“身不由己。”
说的是他,也是荣衍白。
“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心中那点不甘,只因他良心未泯,终日寝食难安。
但他并不孤独。
他为了志同道合的人,冒险来上海,他愿意用血肉之躯,给他们铺平前进的路,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步。
“我始终有心愿未了。”康秉钦沉默了很久,对她这样说。
“家国?”
“对。”
她不再问了,只是看了看那个很安静的电话:“他也是?”
“嗯。”
“走到哪里了?”
前路未知,旧事难提,她能问的,只有当下。
“尚未成功。”
这是他的回答,也是一年前故去的孙先生的毕生遗憾。
她能得到的答案不多,他的回应也寥寥。
荣衍白现在很安全,他答应替薛宝坤夺取整个鲁地贩盐的控制权,如今盐民抗税就是个极好的机会,即墨督办公署派出押运盐税款项的专车,就在下午被盐民截留。
他们除了要求降低盐税,还要求熬盐卖盐的自由,自殴打税警之后,再次爆发的大规模的反抗活动。
计划的第一步。
康秉钦离开她的公寓前,最后告诉她的话,只有这六个字。
她重新躺回到床上。
马路对面的枪口早已不见,楼下也安安静静的,似乎蹲守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督办公署的座驾还在弄堂深处停着。
车轮边趴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一只手摁死在地上,翻开的衣领下,露出一颗红痣。
公寓附近负责监视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的一口气。
康秉钦看着在手指间挣扎的这条命,要笑不笑:“尽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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