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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脱掉雨靴,放好东西,回答了母亲的一句问话,就一个人直奔卧室来。坐在靠床沿的凳子上,想起梅子给我谈的关于乐乐的种种,心事不免重重起来。
我是和乐乐一起玩搓泥巴,捉迷藏长大的。自己小时候,也是一个很贪玩的人,时常以与乐乐玩为生活的乐趣。那时候并没有想得太多,也不想到要把生活中的许多事情,要上纲上线什么的,只是自己在里面经过着,经过了也就心满意足。
而记忆中的乐乐,那时也和我一样,也都怀着如此单纯的想法。只是时光在流,我们都慢慢长大,生活中不尽如人意,于是彼此间,想法显现了些小差异起来。只是我不曾料想的是,乐乐的单纯竟来得如此决绝,还想一辈子沉醉进去,这真是令人汗颜。
我想,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许多种事情,许多种想法,不停的经过了大脑,过滤着,又直接被漏了出去。只有极少数的意象,尽管在我们生命里,它并不占很长的时间,但其能量,却如原子的爆炸一样,能量惊人。就象乐乐,他在逼仄的乡村里,竟还迷上着小时的想法:即使不能玩泥巴,也想着作一个泥水匠。这样的话,本不该从一个读过书的后生嘴里说出,但乐乐不仅说了,还要付诸实践,这就是难能可贵的地方。
也许,他是想避开什么,他不想无谓的生活,不想无谓的站在人们的面前,去说三道四。他想作回自己,他想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赤条条的来过,又赤条条的去了。尘世的纷繁扰杂,这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他不愿在尘世的争斗中,使自己的心灵,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他保留着这样的想法,贯穿于整个生命的骨子里,直到亡去的那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这就是他的生活态度,或者可以说是他的生命理想。毕竟人活着,不是仅仅像狗一样,天天为了几块骨头在争来抢去。可理想归理想,当一个人,为了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自尊,整天的曝晒于烈日之下,挥汗如雨,这样的滋味,能够是好受吗?我真的有些怀疑。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理想也不是空中楼阁。他这样作,在我看来,实质上是自己生命价值观的发酵:他是宁愿为自己的心灵作着坚守,也不愿掺和进现实的卑污庞杂中去。在这样的时代里,理想主义者被逼到了现实的墙角;当他无论去与谁来交往,都得面对铜墙铁壁时,那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对别人的生活,仅仅是作壁上观。
正在我大脑昏乎乎个不停的时候,梅子的妈,也就是乐乐的母亲,从村口的那头,捎话过来,说是他家的那两口子有点事情,叫我去她那里一趟。我应了一声,匆忙的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又马上出了门。
从我家到乐乐家,可以说是撒几泡尿的距离。不知怎么的,这次我走过去,感觉路好像特别漫长。一路上,我跟着乐乐的母亲,她头上曾经的乌丝几乎全白,但比以前变得健谈。她说了许多话,尽是些从梅子那里听说来的传奇,对儿子倒很少提起。看得出,她对现在的女儿很是自豪,对不久前家里发生的天崩地裂,开始平和的承受下来。而且,很明显的,不管她承不承认,她的后半身,都可能要靠这个捡来的孩子—梅子来维持了。老伴老了,自己也不中用了。在年青的时候,即使坐月子,她也在刮风下雨洗被子褥子尿布,很早就落上了风湿;到了老年的时候,这种症候就越来越明显了。她絮絮叨叨的,说自己老是在半夜里,被这种病痛折磨得睡不着。
我怀着很虔敬的心情,听着她略带琐碎的说话。做为一个母亲,抚养一个孩子到***,有多少的难处啊。这一路的走来,这一路的艰辛,虽然她不能很好的表达出,但看她布满老茧的手掌,颓疲憔悴的眼神,就能够知道,她在自己生命里,为自己的孩子的成长,所作出的巨大牺牲。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们家门外。还是木质结构的房子,燕子檐的瓦面。梅子正站在正房的门口,她的父亲在椅子上坐着。梅子的父亲,这个因为年龄的缘故,略显佝偻着背的壮实汉子,明显还不服老。尽管他头上已经露出了几丝花白,脸上显出掖不住的沧桑,但他在这方水土上,依然以硬气著称。从出生那天算起,他扎根于这片土地,有五十多个春秋,而且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它。这最近些年来,他凭着在乡邻面前树立的良好口碑,当上了这个村的支书,一干就是十来年。对家庭而言,他在行为处事上,是专制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从来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到了外面,这个不显眼的小村里,他的和善和秉公处事,又是没有人比得上的。作为一个老支书,他的观念随着潮流的变化,也在起着或大或小的变化。但不管他怎样跟上时代,却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十余年来,村子里林林总总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大到村乡提留,计划生育,水利费上缴,小到村民口角,侵占人田,等等许多事情,无不是在他手里经过。这几年来,上面提出了新农村建设的号召,他也积极响应,修沼气池,使自来水进村,修水泥路,不一而足。
他努力了,但许多事情,并不是光凭热情,就能干好的。首先是资金,上面所提供的资金,并一定完全到位,打折扣是常有的事;其次是劳力,村里的青壮年人,早已经在打工的热潮中,走得不剩下几个;最后是热情,村里的一摊子事情,许多村民已经变得特别淡漠,公益上的事,仿佛是去作哀求般。
在一盘散沙的局面下,村里的工作,许多只是勉强维持。更令人痛心的是:在精壮劳动力严重缺失的情况下,原来稻浪翻滚的良田,许多已经长满了杂草,变得无人问津。几十年前***时代修建的大水库,因为经济利益的驱使,也已经搞上了合约制,里面养满了鱼,放水灌溉农田的事倒成了它的副业。他是从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里走过来的人,看到这种现象,看到当年精心维护的命根子—稻田,现在竟然也一副得过且过的模样,心里的痛是不可言喻的!可是,即使他作为村支书,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一切仿佛都如宿命般,向沉沦之境滑去。他一辈子在守护着的地方,不可避免的,是要荒凉,甚至衰败下去了。他的心在流血,他也曾在村里大声呼喊,向乡县反映情况,但一切都是徒劳。农业的时代已经过去,工业化的时代早已经渗入这个中央国家的各个肌肤;它对农业上的种种顽疾,即使看见,也宁愿无视,因为它们带不来经济上的丰厚回报。
我从熟悉的大门口进了去。梅子和父亲几乎同时看到了我。首先是她父亲叫了我:“这不是大侄子吗?好久没见了。恩,好不容易把你叫来了,快到屋里面坐,今天找你是有点小事情。”
“恩,好的,大伯。有什么事儿啊,这么急的,还叫大婶过来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的,相思哥。说实话,我爸找你作什么,连我这个作女儿的都不知道呢。他听我说你现在在家,就很急的,叫我妈去喊你了。恩,这里有糖,是我从苏门带来的,你尝尝。”梅子给我搬来一个凳子,就听我跟他爸说话。
“以前乐乐在的时候,你可是常来串门的啊.现在怎么回来了,连招呼都不跟大伯打一声,是不是没把你这个作大伯的,给放在心上了?”梅子他爸笑呵呵的说。
“哪呢,实在是也刚回,忙,抽不开身的,本来准备等一会过来看你们的。没想到,大伯就先叫了我,可不,这不你一叫,我马上就过来了。”我忙不迭的回答了他。
“哦,我是说笑玩的,别当真了。今天叫你来呢,是这样一个事儿。我想的呢,你也看到了,咱们这个村,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我这些年,也努力整了一些嗑,比如修公路啊,打水井啊,搞沼气池啊,也算粗有小成吧;但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就是困难还在后头,以后的路还更难走。我呢,是一心一意想把咱们村搞好,可是,眼见着你大伯岁数也大了,我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最近,上头有一个文件,叫什么‘一村一大学生’计划,我想着,也该为咱们村培养后备力量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心眼比较直;而且我以前听乐乐说,你以前在大学的学生会里面干过,又入了党,应该是一棵好苗子。我想着这次我们村又要换届选举了,不妨你参选个秘书,现在来帮搭我做些事,以后等你经验足了,我就交班给你,你说这个行不?”大伯说完了这些,就猛抽一口旱烟,把眼神延伸向我。
我心里一怔,不知该怎样回答为好。说实话,我在外面混得很不好,早就有回家的冲动。但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又回到了乡村里,那无所事事的状态,不让人笑掉大牙,那才怪呢。我可不愿看着别人,整天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在进退两难中,我还是委婉的撒了个谎“恩,感谢大伯的好意。只是我怕自己实在是胜任不了啊。而且,我在外面还有一份工作,现在没辞,那里的待遇很好的。”
“哦,这样的啊。权当我的一个建议吧。只是你回去可以考虑一下,现在离选举还有好些天。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欢迎着你。”
我仓皇的逃离了大伯家。“鬼知道我那个待遇很好的工作在哪里。”这是我离开时候最后心里想到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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