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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梅子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有回家。但有一个,那就是她在出去了几个月之后,就开始给母亲寄了款项来,供家里日常开销之用。
这是我一个有些疑惑的地方。她才刚出去没多久,怎么就有了款项来接济家里呢?想当初,我听说,别人谣传,她是跟着我们这里,一个名声不太好的豆腐西施,一起出走的。豆腐西施年纪已经三十好几了,却化着很浓的妆,整个脸都被粉敷满了。豆腐西施这些年,虽没干什么正事,但也没看她闲着,长年累月的,只是奔波在这片闭塞的土地,和外部世界之间。别人都不知道她在作什么,但看她在家里的用度,知道她日子过得很滋润,生活并没有什么缺乏的东西。
最近几年,豆腐西施老了些。她开始说自己的营生越来越难作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事的时候,她就开始注意谁家有漂亮姑娘了,然后把她往外面带。她在乡里人的眼中,还算个好人,做事并不显得强迫,有些女孩子出去了,又毫发无损的被送回来了,这就为她在当地树立了些口碑。她总说,我这是作正当生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谈不成就算了,也不摊上个谁强迫谁的理。
豆腐西施就这样的,每年的作着自己的生意。去年的时候,她刚物色了几个女孩子,正准备着带出去。没想到,在火车站的时候,遇到了梅子。梅子当时孤身一人,身上也没几个钱,豆腐西施一看这种情形,就显出老乡的热情来,捎带着她一起上了路。
这就是梅子的出走过程。虽是道听途说来的,但也有几分可信度。当然,这样的事情,我是不好去直接追问梅子的。我只是一直疑惑,梅子是怎样这么快的,弄得钱来,孝敬自己的父母;外面人情险恶,我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度过,那些没有人经管了的日子。她已经在外面流荡了一年,这一年来,她本来,应该是有好多的话,好多的事情,需要倾诉的。可即使在我面前,我明明的看见,她也藏掖了心的。
也许,她所有的记挂,所有的欢笑,早已经凝固在过去的一瞬间去了。现在的她,站在我面前,熟悉而又陌生。她少了过去读书时的清新自然,言语之间,也没有了浪漫天真。她举止投足,只是空给我仪表上的端庄,却少了些实质性的内容,涵在里面。
我怔怔的想着心事,不再发一句言辞,只是愣愣的看着梅子。梅子还沉浸在对哥哥的辽远记忆里,仿佛把整个世界,都已经彻底忘记。于是,在这荒远的山坡上,在劳动号子暂时缺席的时候,这里出现了难得的寂静。在所有的造物中,唯有风声,还在不知疲倦的,在流动着作来来去去之游。
终于,梅子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见我一直的瞅着她,刚开始还不怎么能反应过来。但很快,仿佛是从外面风尘中学来的机警,马上就使她有了打破这种局面的办法。
“相思哥,你发什么怔啊,莫不是你想起了在外面认识的,你记忆里难以磨灭的那位?”她半是打趣的问道。
“没有啊,天地良心,我在这儿只记挂着乐乐呢。只是近来,有些问题在自己脑子里进水了,再想也明白不了,所以就有时有些痴痴的样子来。”我惊疑而又有些不惑的,象是在对她说,又好像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相思哥啊,你怎么也跟我一样犯傻啊。其实这世道上很多事情,你不明白才好呢,你明白了,才真正是糟蹋了自己呢。”她像是若有所悟,又像是自言自语。
“真是有些怪了,想不到你一个正处妙龄的女孩子,竟说出这等话来。梅子,这可要不得,你还年轻,应该想一些阳光性的事情,这样生活,才算有了意义来。”我劝慰着她。
“阳光性的事情?也许吧。只要你善于遗忘,你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的由来,忘掉了生命的真实,也许可以做得到这样。”她迷惘的眼神,一直延伸,往重重山岭之外。
“这就是梅子?说着的都是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话。她分明是经了事,但她自己的那些事情,她生命里的痛楚,又能为外人道吗?就是说了,别人又能理解得她几分?”我稀里糊涂的,猜测着她。
不知什么时候,梅子点着了一只烟,姿态优雅的,吸着。她背对着我,望着连绵群山,一字一句的说着:“相思哥,这里好阴冷的味道。不知道哥哥在那边的世界里,是不是已经适应下来?要是没有了父母亲的牵挂,我这一身人间的画皮,是应该去陪哥哥的。你想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太委屈他了。”说着说着,她呛了一口烟,流出了干枯得太久的泪水。
“不要想那么多了。瞧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挥霍青春,大把大把的享受生活才对呢;你看我,转眼之间,已经半个人生都快经历了,还不是想着明天,希望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呢。”我回应她道。
“恩,你说得也是,人生来是不应该如此悲观的。可是,在我来说,这些都只是一个梦罢了,一个遥远,而又永不可企及的梦。我的梦是死的,从哥哥去的那一天起,就彻底死去了。现在,我对别人不说,可是,对你,我哥哥影子般的你,我自可说出心里的话来:我只是一个活死人,活死人的活着罢了。说什么青春无限,说什么年华似锦,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在现在的生活里,我只是无可奈何的,一只脚沉沦进去,就再也挣脱不出来。”
梅子顿了顿,又接着说:“要是在这个人世,有一两个像你我哥那样的人,就值得称幸了。这满天下的,你不知道的,尽是些衣冠禽兽---”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象说多了,就把还准备要出嘴的话儿,给咽了回去。
“梅子啊,这出门在外一年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你哥不在了,有什么话可尽管跟我说,不必要遮遮掩掩的,你权且就把我当作你哥好了。”我小心翼翼的试着问她。
“不,我哥是不可取代的,他是那样的善良真实,我触手就可摸到他的形,满眼里都是他的影;她过去,现在,以至将来,都不会抛下我不管不顾;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这次,她说话竟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仿佛把我也当成了一位陌生人一般。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她就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用新的言辞掩饰着说:“我是说一个人在外面独自闯天下,当然全要靠个人的本事才行;别人的帮助再怎么好,也代替不了自身的努力的。”
“恩,想不到,你这样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真是佩服了。这样一来,你哥哥在天有灵,也可心安的。”我抑制住心中涌起的想法,草草的说道。
我当然还有其他许多事情,想从梅子嘴里知道的:象这一年来,具体生活是怎样过的,心中对外部世界的感受怎样,以后有什么长远打算等等,这些都是我从心里想要表达出来的。这些东西,对于我而言,绝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某种好奇心理,才有了窥伺别人生活的念头;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是乐乐的妹妹,见着了她,我仿佛就见着了乐乐的再生;我感觉自己应该有责任,去关怀关注她的生活。
但是,我不是乐乐,不是她亲亲的哥哥。自始至终,我只是在心里揣测,通过说话去了解她,却没有权力去探问个究竟。我所有的努力,都只仅仅起着开导的作用,而不能从实质上给她的生活以指引。我在现在,或者将来,都可能只是她生命里一个流动的符号,偶尔她可能相遇到我,偶尔也可能记住我,但偶尔也会突然把我忘记。她与我之间,并没有那种本真的血脉相连;只有乐乐,才能给梅子以精神上的指引,还有生命里最完美的鼓励。
而乐乐,如果他在天有灵,应该能理解我身处此时,这般的苦心和深深的无奈。我想象他一样努力,去挽救一个少女的情怀;但是,直到目前,我能作的,就只仅止于言辞,去旁敲侧击的,对梅子做小心翼翼的规劝。
这个世道上,毕竟还有真纯的感情,有永久的记忆,它深藏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这种记忆,在我们浮华于世的时候,几乎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有在我们自己一个人独处,在寂寞中思索自己的人生意义之时,它才偶尔浮出水面。这种心灵深处里的思念,来得稀少,也并不见得令人快乐,它更多的是表现出一种爱的深痛,随时伤灼着心灵。
在这个世道上,当你不能抑制,不能自控的时候,你的这种哭,这种痛,完全有可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象今天,由于祭奠乐乐的缘由,又加上与梅子偶遇中的感受,自己本来凄恻而尽力控制的心口,就再也沉静不下来了。当我一转身,又看到梅子抚着乐乐坟前小树悲不自胜的样子,男子汉的眼泪,竟刷刷的流了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我与乐乐之间的至情,又岂能被阴阳之界所隔断。恍惚中他还站在村的西梁上,把这一片土地在仔细打量;他如数家珍般,经过每一块田间地头,如象是在昨日里播撒汗水一般深情。不变的土地啊,消逝了远去的亲人,你牵动着我的心襟。
伯牙操琴,子期善悟,而高山流水倘没有了知音,我这浓情的一生,在这尘霜满面的人世,将还能去留恋什么?而乐乐所写的诗谣,竟是家乡小溪清清的水痕,还记挂在我心的门口:
这是一个尘封已久的世界/青春混同于尘埃漫天飞翔/我在尘埃中小心着来去/却找不到遥远中的方向
当生命飞舞于尘埃点点/角落里的阳光霎间明亮/你可知道或者记起:/那是我的心,在无边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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