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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一过,八月秋风渐起,眼见着那心宿星慢慢的西去了,天气也逐渐凉快了起来。坐在大槐树下,手里拿着团扇轻轻的摇着,骆相宜觉得心里头凉爽一片。头顶上有树叶旋着身子飘落下来,轻轻坠落在她的脚边,她弯腰将那微黄的树叶捡了起来,出神的看了一阵子,这才摇了摇头道:“毕竟是老了。”
刘妈妈从外头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骆相宜抬起眼来望了望她:“怎么样?事情都办妥当了没有?”
“奶奶,我照你的吩咐去做了,可是……”刘妈妈哭丧着脸,似乎有些惴惴不安:“你都考虑好没有?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情一做下来,你可再也回不了这个屋子了。”
骆相宜轻蔑的笑了笑,望了望简陋的后院,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妈妈,你觉得这个屋子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成?即便不能如愿以偿,咱们出去随便找些什么事情做,也胜过守着这块木头要好。”
刘妈妈垂手不语,心里却在犯嘀咕,自家奶奶这种做法完全是背水一战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妈妈,你不用担心。”骆相宜笑了笑:“你还记得两个月前我要你放出风声的事情吗?还不是要为明日的事儿打埋伏的?娇红在国子监里跟容他的长随打听过,他们两人曾经为这事情拌了嘴儿,那也就是说嘉懋知道他那位夫人是晓得我的存在。”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那支水晶玳瑁簪子,骆相宜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来:“是时候来收场了。”
京城朱雀街有家风雅茶楼,不算特别高档,但也装修得颇为别致,出入这里的人多半是些士绅。这天下午,约莫申时,从外边进来了一个年轻妇人,身后带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店伙计见她穿着打扮很是清雅,生得又十分貌美,赶紧走上来招呼:“请问是约了人还是自己坐?”
那年轻妇人微微点头:“有人约我过来,可是现儿还没见着他人,先到外头大堂里给我清张桌子出来,我带着丫鬟到这里等一会。”
店伙计弯腰打拱的将她们引到靠窗户的桌子旁边,娇红很兴奋的坐在了骆相宜的旁边,往周围到处看了看,好奇的问骆相宜:“奶奶,究竟是谁约了你过来?”
骆相宜没有说话,眼睛望着茶盏里袅袅升起的水雾,今日她破釜沉舟,务必要一击得中,自己先脱了这个牢笼,这才好慢慢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水雾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茧绸衣裳的人影,正在往她这边桌子凑了过来,骆相宜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那枚棋子要上场了。
“这位小娘子,你可是在等我?”轻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骆相宜没有抬头,继续低垂着头,一双眼眸盯住正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你这人真的好生无礼,怎么敢这样和我家奶奶说话!”娇红愤愤不平的站了起来,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个浮浪子弟:“我们家奶奶,可是国子监李大人的夫人,怎能容你戏弄!”
“哟,国子监李大人?现儿的祭酒大人好像不姓李罢?”那鼠目獐脑的男子咧嘴笑了起来:“你们家老爷,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或者博士罢?也好意思说是大人?京城里没有正四品的官身都不好意思自称大人,偏偏你这丫鬟就胡乱吹嘘了起来。”
娇红被那男子说得无言以对,只是恨恨的瞧着他,鼓着嘴巴一肚子气。
“娇红,坐下来,不用搭理他。”骆相宜轻轻的说了一声,虽然她花钱请这男子来演戏,可她却还是不想让那李夫子听见这样的话,恐怕他心里会有些不舒服。
“哟,小娘子可生得真俊,你这般爱惜你的丫鬟,可不可以爱惜我?”那男子笑着凑了过来,大大咧咧的在骆相宜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盯住骆相宜不放:“小娘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坐着,不如本大爷来陪你喝一杯如何?”
说完这话,不等骆相宜开口,竟然径自去取她手中的茶盏,这事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怒喝:“无耻荡妇,胆敢背着我在这里与旁人幽会!”
骆相宜心中高兴,李夫子总算来了,她真是腻烦与对面这鼠目獐脑的男子坐到一处了。她心里一直盼望着李夫子出现,总算是老天听着她的呼唤,把他送到了这里。只是她脸上却不能显露半点兴奋的神色,装出一副瑟瑟可怜的模样,往墙角缩了缩:“夫君,我不是在和他幽会,是他自己坐过来的。”
旁人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拉住欲冲上前的李夫子:“这位老爷别生气,你们家娘子确实没有和他在幽会,是这浮浪子弟自己凑上去的。”
李夫子的脸气得通红,指着骆相宜道:“什么叫他自己坐过来的?分明就是你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偏偏装出凑巧遇上的样子来,你当我眼睛是瞎的不成?”
娇红在旁边眼睛转了转,瞧着李夫子那神色,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点希望:“老爷,奶奶是接了别人的一封信才带着奴婢出来的,我瞧老爷猜得没错,定然是有旁人约了奶奶出来在茶馆相会的。”
“你瞧瞧,你瞧瞧!”李夫子的手指都在发抖:“你自己的贴身丫鬟都这么说,你还有什么话可辩驳的?”
骆相宜抬头望着李夫子,眼泪都似乎要流了出来:“夫君,你便不相信我不成?这娇红,分明就是对老爷你起了心思,这才故意诋毁我,相宜发誓,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李夫子惊讶的看了娇红一样,心里有些高兴,没想到这水灵灵的小丫头还能看上自己,可比她那个主子有眼光多了。“哼,你休得狡辩,你这无耻妇人,简直是丢了我们李家的脸!”李夫子一想着别人送来的那封信便觉得气恼不看,上边可想得清清楚楚,有人约会他的娘子在风雅楼,现在证据确凿,难道还能赖过去?
“你这败坏门风的女子,我今日便要休了你!”李夫子扭头大喊了一句:“掌柜,拿笔墨纸张过来!”
旁边的人听了都脸上转了颜色,这休妻怎么能如此草率?于是皆拉着李夫子开导他:“男人不绿帽,媳妇乃无盐。你这娘子生得美貌才会有人喜欢,况且这位爷真是刚刚才凑上来的,与你家娘子无关。”
听到这话,李夫子忽然想起了和骆相宜刚刚成亲的时候,庙前街的闲汉们说:“那顶绿帽子恐怕离你越来越近了”,现儿没想到竟然成真了!瞧着骆相宜一双妩媚的眼睛,又想着自己无福消受,还不知道她暗地里勾结了哪些人呢,当即便火冒三丈,冲着几个来做和事佬的人直着脖子喊道:“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们何干!掌柜的,我给你一两银子,快些将笔墨纸砚送上来!”
骆相宜心中暗自得意,可眼里依旧是泪水涟涟,颤着声音喊道:“夫君,你难道就这么狠心……”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拭泪,哭得如梨花带雨一般,楚楚可怜。
众人见李夫子伏在桌子上奋力写着休书,再看看那边哭得眼泪汪汪的骆相宜,不由得一个个摇头嗟叹,可也没有办法,毕竟这是旁人的家事,他们也没办法管。
李夫子拿着笔,一边写,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好像在力求韵律合拍一般,大约一刻钟,那休书便写好了。他拿着休书得意洋洋的念了一遍,那休书真是好文采,用的是四六体,起承转合用得老到,洋洋洒洒的写了三页,众人听着他虽然念得抑扬顿挫,可却因着李夫子的广陵口音,究竟没听得太清楚,只赞了一句:“好文采!”
李夫子轻蔑的将休书扔给了骆相宜:“你带着陪嫁和丫鬟婆子速速离开!”
“老爷!”娇红有些慌张,她出卖了骆相宜,可现在李夫子要将她一道赶走,这可怎生是好?骆相宜肯定会报复她。
“娇红嘛,我就不带走了,你还是自己留着享用罢,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能够享用呢!”骆相宜轻蔑的望了娇红一眼,这吃里扒外的丫头,一心想着要爬床呢,可李夫子那床,爬上去与不爬上去,难道有什么区别?她手里拿着那份休书,一颗心总算是放回到了肚子里边,第一步总算是完成了,接下来便要准备走第二步了。
回到李夫子宅子里边,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刘妈妈见骆相宜回来,赶紧去喊了辆马车,拉着箱笼便离开了那条小巷子,慢慢的走到了主街上头。
“妈妈,你赶紧喊辆马车送你去国子监,到了那里应该刚刚好快散学。你瞧着容府的马车,守在那里。”骆相宜拿了一小块碎银子放到刘妈妈手里:“我在北城门那处等你。”停了停,骆相宜望着刘妈妈道:“妈妈可认得容府的马车?”
刘妈妈接了银子跳下车去:“怎么不认得?我都盯过多少次了!”
骆相宜朝那赶马车的人吩咐了一声:“劳烦大叔替我赶到北城门那边,我给你一两银子,容我在上边坐着等到我这贴身妈妈回来。”
那赶马车的听说能挣到一两银子,不由得咧嘴一笑:“好咧,随便你坐多长时间都行,这一两银子包我这马车一天都可以了,何况只要坐着等人。”
骆相宜静静的坐在那里,手心里捏着那份休书,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又有一丝丝希望,她的前半辈子全部被骆夫人给毁了,后半辈子要自己尽力争取才是。“嘉懋。”她轻轻的喊出了这个名字,心里忽然间就充满了勇气:“嘉懋,嘉懋。”她将脸孔藏在了掌心里,眼泪从指缝里蔓延开来,沾到了嘴角,用舌头舔了下,咸涩的感觉扩散到了全身。
“相宜,相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就在她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马车外边响起了一个焦急的声音,骆相宜心里蓦然放松下来,是嘉懋来了。
马车的帘幕被人掀了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骆相宜的眼泪顷刻间如雨般掉落下来:“嘉懋。”她刚刚哽咽着喊出了这个名字,手忽然就落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里边:“相宜,你别哭,有我在呢。”
她全身都是软绵绵的,在嘉懋和刘妈妈的帮助下才出了马车,嘉懋让长随将骆相宜的箱笼搬到了自己马车上,然后叫车夫赶着马车慢慢的往前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那贴身妈妈刚刚来说你被李夫子休了,连人带箱笼的赶了出来,我还不相信,现儿一看却又是真有其事,究竟是因为什么?”
骆相宜倚靠在容家宽敞舒适的马车里边,用帕子将眼泪擦了擦,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今日下午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是用你的口气写的,约我去风雅茶楼见面。我见是你的落款,也不疑有他,便带着娇红那丫头去了。结果刚刚去茶馆就来了个浪荡子来调戏我,这时李夫子来了,指着我说我在与旁人幽会,不由我分辩便给了我一纸休书。”说到此处,骆相宜的眼泪又簌簌的流了出来:“我想来想去,京城再也不认识旁人,只能打发刘妈妈去找你了。”
“有人用我的口气写信约你?”嘉懋皱起了眉头:“刚刚去茶馆便被李夫子捉住?这分明是一个圈套!那封信呢?我来看看笔迹!”
骆相宜听了一愣,心里头有些紧张,但她很快急中生智:“我那丫头娇红有心爬床,拿了那信去讨好李夫子,现在这信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嘉懋咬了咬牙道:“也罢,那信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不消说定然是她做下的手脚!”
“她?她是谁?”骆相宜可怜兮兮的抬起了头,眼睛里水雾氤氲:“这人为何要设计害我?我都只在自家宅子里转来转去,外边根本都不认识什么人,也没有和别人结下仇怨,是谁如此痛恨我,非得置我于无处可去的境地呢?”
嘉懋满脸惭愧的颜色:“我知道是谁……总之,是我对不起你。”
骆相宜惊骇的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难道是容大奶奶设计暗害我的?”她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她怎么会来害我?她难道查到以前咱们的事情了?可那时候与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
嘉懋的手紧紧的抠住马车坐垫,心里愤怒万分,真想马上冲回府里去好好痛骂一顿薛莲清,可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将骆相宜安顿好。他掀开帘子朝前边吩咐:“去最近的一家牙行,先去找一幢小宅子。”
只要有了银子便好办事,那牙子见着马车就知道这主人有身份,赶紧热络的带着他们去找了幢宅子,照着嘉懋说的,在一处僻静的胡同里边,三进屋子带个小园子。嘉懋瞧着满意,当下便写了契书:“先租几个月,住着合适再买。”
牙子瞧着嘉懋身边站着的骆相宜,心里自以为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指不定是哪些大户人家私奔的少爷小姐呢,这宅子因着位置不好,一直卖不出去,主家前不久也改了口说有人租赁也愿意,今日可刚刚好遇着需要的人了。
把契书签了,上边落款是刘妈妈的名字,牙子拿了契书笑得满面春风:“这位少爷,住着合适记得过来改契,索性买下来给这位小姐便是。”
嘉懋被他说得红了一张脸,偷眼看了看骆相宜,就见她怯生生的捻着衣角站在一旁,就如弱柳扶风,仿佛遇着大些的风,便能被风刮走一般。多年前她被弟弟妹妹欺负的那场景又出现在眼前,不由得生了几分怜惜之情:“相宜,你先进去将就住下罢,明日我再去牙行替你买两个丫鬟来服侍你。”
骆相宜本以为嘉懋要将自己送进宅子里边去,自己还可以顺便与他叙叙旧情,没想到他竟然便要走开,心中一酸,泪眼汪汪的望着嘉懋道:“你难道不进来坐坐?”
嘉懋瞧着骆相宜的泪眼,不免有些怜惜,可想着天色渐晚,自己该要回家了,于是对她摇了摇头:“明日我再来看你,你先好好歇息着。你放心罢,我会回去与你讨个公道的。”
骆相宜一张脸变得雪白,睁大了眼睛望着嘉懋,不住的摇着头:“嘉懋,你别去问她了,不要为了我与她争吵,伤了你们夫妻间的和气。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她低声道:“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心安了。”
“相宜,你实在心肠太好了。”嘉懋心疼的看着骆相宜红肿的眼睛:“你别管了,我非得为你去讨个公道。”
骆相宜失神的摇了摇头,声音里边充满了委屈:“你没有抓住一点把柄便与她争吵,她矢口否认,你又能如何?反倒会因着我的这事儿伤了父亲感情。再者,你也不是不知道李夫子的性格,他为人迂腐,也断断乎不会听了你的话便将休书收了回去。”骆相宜扶着刘妈妈的手站在宅子门口,一双妙目里全是盈盈泪光:“嘉懋,不值得,你还是别提这事儿了。”
嘉懋瞧着骆相宜那模样,心里头实在难受,他不敢再看她泪水盈盈的模样,转脸攀上了马车,掀开帘幕恋恋不舍的看着骆相宜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回到容府,嘉懋下了马车便抬脚往府里头走,想了想又回过头来叮嘱那长随与马车夫道:“今天的事儿,有关于骆小姐的名声,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边说,听到没有?”
那长随与马车夫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大爷,我们知道该怎么样做,绝不会将这件事儿说出去的。”
“哼,还不是你这个嘴碎的,跟奶奶的丫鬟说起我派你去送节礼的事儿,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事情了。”嘉懋狠狠的盯了那长随一眼:“长点记性,一句话都不能说,若是有人知道我替骆小姐找宅子这事儿,我非好好整治你不可!”
长随苦着脸道:“上回那事儿,好像不是我说的……”见嘉懋瞪着他,赶紧又改了口:“小的说的闲话太多,也不记得我到底有没有和旁人说。”
“这次你记得将嘴巴闭紧便是了!”嘉懋叮嘱了一番,这才大步走了进去。回了琼枝楼,薛莲清正在逗弄着容勤勋在玩儿,嘉懋冷眼瞧着她,本想开口质问,可眼前闪现出骆相宜那楚楚可怜的眼睛来,捏了捏拳头,嘉懋硬生生的将一口气憋了回去,怎么来说自己也该听骆相宜的话,看着勤勋的面子不要去薛莲清闹僵。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薛莲清见嘉懋走进来,可又好半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与儿子看,不免有些奇怪:“饭菜都凉了,我叫厨娘去给你热热。”
“不必你好心,我自己去说。”嘉懋冷冷的开口说了一句,自己迈步去了厨房。薛莲清立起身子看着嘉懋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今日是怎么了?难道在国子监里被夫子批了不成?一张脸黑得跟锅底儿似的。”
第二日嘉懋去牙行替骆相宜挑了几个丫鬟送了过去,走到那宅子门口,他的心忽然跳个不住,就像多年以前在杨府相看一般,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吸了一口气,举手敲了敲门,里边有人应了一声,宅子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刘妈妈笑眯眯的看了看嘉懋,热情的将他往里边请:“容大公子快些进来。”
嘉懋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她:“你们家姑娘昨晚可睡得安稳?这宅子里该没有米粮。那今日早饭吃的是什么?”
听着嘉懋如此关心骆相宜,刘妈妈的心不由得又稳当了几分,看来这位容大公子心中还是有自家姑娘的,只要他有一丝眷顾,自己姑娘再加把劲儿,恐怕她原来计划的事情也不是不能成的。
“姑娘昨晚半夜都没睡呢,只是和我说心里难受,眼睛都哭肿了,跟两只桃子一般。”刘妈妈叹着气道:“也真真是作孽,日子过得好好的,被这样闹腾了一下,只能暂时寄居在这里了。”
“若是回广陵呢?”嘉懋的心沉了沉,自己在说什么话?回广陵,相宜怎么能活得下去?她那继母将她嫁了李夫子这样的人,就可见她的心肠狠毒,如果相宜再带着休书回去,那岂不是更没法好好活下去?
刘妈妈掀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广陵肯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怕一回去,我们家姑娘就能被唾沫星子淹死呢。”
嘉懋沉默不语的往前边走,园子里已经有桂花开了,阵阵香味沁人心脾,可嘉懋却没有心思去感受这甜甜的芳香,默默的往前边走着,走在他身后的那个牙行挑来的丫头倒是四处张望了下,新奇于这是一户怎么样的人家。
走到屋子里边,骆相宜静静的在屋子一角坐着,旁边有一个立地的花瓶,里边插着从外边折来的桂花,细碎的花朵开放在她的身边,衬着她细眉细眼,显得格外忧伤。
“相宜!”嘉懋轻声喊了一句,跨步走了进来,骆相宜抬起头来惊喜的望着他:“你来了,嘉懋。”她站了起来,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一双手垂在前边,十只手指不安的绞动着:“你如此费心替我挑丫鬟,我……”
“这算不得什么,你先好生住着,我过两日便要下场秋闱,暂时还没得空给你想法子,等事情不多了,我再好好合计下,看看你该怎么样才能在京城里平平安安的过。”嘉懋朝身后的丫鬟招了招手:“你们好生伺候着骆小姐。”
见着嘉懋几乎是夺门而出的背影,骆相宜叹了口气:“妈妈,你说容大公子为何走得如此慌张?”
刘妈妈也觉得很是奇怪:“我瞧着容大公子也该留下来一起吃午饭的,怎么竟这样走了。”拿起桌子上放的那个银锭子,刘妈妈笑了笑:“可究竟还是贴心呢,姑娘,你瞧瞧这银锭子,可不是害怕你没有银子买米粮!”
骆相宜瞥了一眼那个银锭子,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来。
秋闱最后一场是中秋,嘉懋出了考场,见长随等在贡院门口,身边是容府的马车,他走过去抬脚准备上车,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先去五芳斋。”
到五芳斋买了些月饼,让车夫赶着马车到了那小宅子门口,嘉懋自己没有下车,打发长随将月饼送了进去,长随出来的时候带着个玉白色的书袋:“大爷,这是那位骆小姐亲手绣的,说是要你拿着去装书呢。”
嘉懋接了过来,见上边绣着一丛修竹,虽然不是很精致,但可以看出绣这个书袋的人很是用心。嘉懋有一丝不安,拿着那书袋看了又看:“真是难为她了,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回到府里时候已经不早,嘉懋叫长随将自己的东西送去琼枝楼,自己径直去了华瑞堂,那里团团坐了一桌子,大家正在等着嘉懋过来就可以开饭。容老太爷先问了几句秋闱的情况,嘉懋只拣着要紧的回了几句,丫鬟婆子们流水般将东西送了上来,菜肴色香味俱全,大家吃得很是开心。晚饭以后薛莲清带了勤勋先回了琼枝楼,嘉懋陪着容老太爷和父母在华瑞堂前边的院子赏月。
嘉懋回到琼枝楼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一片月华如水,明晃晃的照在院子里,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轻轻踏在月色里,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忽然间涌现在心底,仿佛蓦然被人扼住了脖子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刚刚踏进屋子,一个东西便迎面飞了过来,他下意识一偏头,躲过了那飞来的东西,再低头看地上,就见一个玉白色的书袋掉在他脚边。
“那个狐媚子给你绣的书袋?”薛莲清大步走了过来,伸出脚在书袋上边踏了两下,脸上露出了冷冷的笑容:“真真好笑,上边还绣着诗,看起来她还真会卖弄风雅。只是我瞧着这个雅字该换成一个骚字比较合适。”
嘉懋根本没想到忽然会来这一出,吃惊不小,弯下腰去想将那书袋捡起来,可薛莲清却寸步不让的踏在上边,声音愤恨:“我本来想拿着这书袋去华瑞堂掼到你脸上,可想来想去还得给你留几分面子。难道你还想要这书袋不成?我已经将它剪烂了,你便是拿着也没有用处了。”说罢又用力踏着那书袋旋了两下,这才送开脚。
捡起那个书袋,嘉懋发现底部已经被剪烂,竹子上头绣的一句诗已经被灰尘弄得模糊不清。他看了看薛莲清,就见她傲慢的站在那里,脸上有一种不屑的笑容,顿时间便觉得无话可说。他抓起桌子上一个茶盏,狠狠的往地上一掼,“砰”的一声脆响,惊得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支起了耳朵。
“你够了!真的够了!”嘉懋伸手指着薛莲清道:“为何一定要这般中伤诋毁一个无辜的女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担这么多苦难,你为何这样下得了狠手!”
推开门吩咐了丫鬟一句:“搬了我的铺盖到旁边屋子!”
“你和嘉懋这是怎么了?”容大夫人第二日便得了消息,见薛莲清眼睛略微有些红肿,心里有些奇怪,昨晚上两人在华瑞堂好好的,怎么回了琼枝楼便这么大动静了。
“没什么,谢过婆婆关心。”薛莲清咬了咬牙,她便不相信嘉懋能跟她一直怄气下去,以前也不是没有吵过架,可用不了多久还是慢慢的和好了。她会等着嘉懋回过头来与她说软话,最多不过三五日,嘉懋定然会过来的,再怎么着,他们还有个勤勋呢,拍他去说说好话儿,不怕嘉懋不回头。
可是薛莲清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她失算了,嘉懋不仅没有搬回内室来,反而从琼枝楼里搬了出去,搬去了碧芳院,就连婆婆劝他都没有劝回来。薛莲清的一颗心就如同掉在冰窟窿里一般,自己原想伏低做小去哄嘉懋回来,可一见着他的面,却又没办法开口。
容勤勋似乎感觉到了父母之间有些不对,经常抱着薛莲清的脖子小声说道:“母亲,父亲为何不与咱们住到一处,是勋儿让他不高兴了?”
听着儿子这奶声奶气的话,薛莲清只觉眼中热泪盈眶,可她却忍了忍,硬生生的把眼泪逼了回去:“你父亲要静心准备春闱,所以不能在这里呆着,咱们会打扰他的,等着考完了自然便能回琼枝楼了。”
容勤勋眨巴了两下眼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母亲,那我们便安心等他。”
过年的那一日,天上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大雪,京城里头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嘉懋站在碧芳院里看着外边的景致,心里正不住的想着那小宅子里头的骆相宜。这几个月来,他只去见了她一次,仅有一次。那天母亲托付了三妹妹秋华来劝他与薛莲清和好,被逼无奈,他带了秋华去了那小宅子一次,让秋华知道了其中原因,也委婉的告诉了母亲薛莲清的可恶,从那次以后,母亲便没有想法子劝他回琼枝楼,估计是想要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可现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骆相宜来,当时他们也是在这样的雪天里相遇的,她穿着单薄,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保护她。这是她在京城的第一个冬天,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刹那间,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将他控制,嘉懋觉得自己变得很软弱,似乎没有半点控制力一般,他拔腿便往容府外边跑了过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要见她。
来到小宅子那里,举手敲了敲门,里边传来丫鬟清脆的声音。“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一个穿着玉白色斗篷的女子。是她,多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了出来,那个时候的她,也是穿着玉白色的衣裳,亭亭玉立的站在雪地上,一双眼睛柔波浮现,巧笑嫣然。
“相宜。”嘉懋颤抖着声音喊出了一句。
骆相宜笑了,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今日她想赌一把嘉懋会不会来,因此特地穿上了这颜色的衣裳,也许他看到这衣裳便会记起从前。她赌对了,嘉懋心里果然有她,果然来了。骆相宜张大眼睛望着嘉懋,唇边的笑容怎么样也抑制不住:“嘉懋,你怎么来了?”
嘉懋走到她面前,责怪似的看了她一眼:“穿这么单薄还站到外边?快些进去罢。”
还在嘉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刘妈妈就已经进了内室,向暖炉里多添了几块银霜炭,听着外边脚步声,赶紧将门帘子打起,让嘉懋与骆相宜走进来,然后垂手退了出去。
屋子里温暖如春,嘉懋与骆相宜两人单独相处在一起,有些手足无措,他偷偷的望了骆相宜一眼,见她正甜蜜的朝自己微笑,不由得一窘:“你在笑什么?”
骆相宜嗔怨道:“你将我扔在这里便不管了,我原本以为你都不记得我了,没想到你在除夕这一日来了。”
嘉懋脸色有些发红,讪讪道:“我怕你一个人过除夕心情不好,过来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的一支簪子上,走了过去将簪子拿起来转了转:“这不是我送你的那支?怎么这么多年你还留着。”
骆相宜走了过来,从嘉懋手里将那簪子抽走,低头看着那朵水晶雕琢的花:“我是个痴傻的,因着有人说终有一日要替我将这簪子簪到头发上,所以我便一直留着,一直盼望着有那么一天……”
她的声音娇柔低软,可却狠狠的撞痛了嘉懋的心。他望了望骆相宜,只见她露出一段柔美的脖子,白莹莹的似乎能放出光来,头发黑鸦鸦的盘在头发上,光滑得如一幅黑缎子。他的心顿时软得化成了一滩水,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拿那支簪子:“我现儿就帮你簪发。”
骆相宜回眸看了嘉懋一眼,任由他将簪子拿走,然后微微靠在他的怀里,一股幽香瞬间铺面而来,嘉懋一怔,手里的簪子都差点没有拿稳。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将簪子簪在骆相宜的发髻间,如释重负的说:“好了。”
忽然间骆相宜猛的扑进了嘉懋的怀里,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脸贴着他的下巴,细细的喊出了一句:“嘉懋……”
嘉懋完全没有想到骆相宜有这般举动,顿时愣在了那里,一颗心砰砰直跳,只觉得自己都无法呼吸。那幽香越来越浓,骆相宜已经踮起脚尖抬起脸,柔软的唇瓣触及到了嘉懋的嘴唇。嘉懋再也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伸手搂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揉入到自己身子里边去一般。
“相宜……”他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喉咙里发出一种无比满足的低低的咕哝声。骆相宜抬起脸来望向他,一双眸子烟视媚行:“嘉懋,你喊我吗?”
嘉懋将她的头托住,嘴唇低了下去,不住的碾压在她如花朵般的唇边上边:“相宜,我一直在想着你。”
“我也一样。”她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两人相拥在一起,合成了一个人。
自从那一日起,嘉懋觉得与骆相宜的重新相遇,这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最大恩惠,他的人生出现了新的光亮,生活变得格外充实了许多。隔五天七天的,他便会变着法子去骆相宜那个小宅子一趟,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让他有一种刺激之感。
二月初八,春闱前一日嘉懋去看骆相宜,见她一脸忧愁的坐在那里,赶紧走了过去问她怎么一回事情。骆相宜似乎六神无主,见了嘉懋过来才松了一口气:“这些天刘妈妈出门去买菜,总是见着有几个行踪可疑的男子在我们宅子周围转来转去,我疑心是不是她派来的人,心里头很是害怕。”
嘉懋听了也唬了一跳:“果真如此?”
骆相宜点了点头:“可不是这样?若是被发现了,我总怕是没得活路了。”说到此处,她将手捂住脸,有些伤心的哭了起来,肩膀不住的耸动:“不是说你们容家是不纳姨娘的吗?我是别想再和你在一起了,说不定她指使人随便编个什么罪名就能将我送进官府,你们府里肯定也不会让你出面来救我……”骆相宜越说越激动,眼泪水潸然而下,看得嘉懋心里边一阵发痛。
他伸手将骆相宜搂住,轻声安慰她:“不打紧,我会想个办法好好安置你。”
骆相宜抬起汪汪泪眼望着他:“嘉懋,不如咱们出走罢,走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便是了。我不想和你分开,只要能在一起,过得清贫些也没关系。”她专注的望着嘉懋,唯恐他一口回绝她,见他沉默不语,骆相宜干脆使出了最后一招:“嘉懋,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要做父亲了。”将嘉懋的手拉到自己腹部轻轻摸了摸:“昨日我请大夫看过诊,说我已经有了喜脉。”
“真的吗?”嘉懋听了这消息也是兴奋不已:“我们有孩子了?”
骆相宜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他是咱们的孩子。”她可怜兮兮的看着嘉懋,眼里有着渴求的目光:“嘉懋,你陪我住到孩子出生为止好不好?我不要求太多,只要你陪我到那个时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嘉懋一把搂住了她:“听你的,咱们一起走。你去叫刘妈妈雇好明天的船,我先回府收拾东西,明日早上便来与你会和。”虽然三叔曾经也纳了姨娘,但容家对姨娘始终有偏见,再说若是让骆相宜做姨娘,那是对她的一种亵渎,她比太后娘娘赐婚的薛莲清不知道好了多少,可因着薛莲清是太后赐婚,所以在京城生活,自己势必只能与她捆绑在一起。
带着相宜远走他乡,开展新的生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会有一个妻子,以后会有无数的孩子,自己还能按着自己的兴趣去开铺子,每日能听到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这样的日子会是很舒适的罢?
回到容府,嘉懋收拾了一些细软,第二日借着下场春闱的由头走出了容府。长随被他打发了回去:“你不用跟着去贡院了,进去以后就不能出来,你到外头等也是白等。”
长随听着嘉懋这般说,不疑有他,向嘉懋弯腰道:“大爷金榜题名!”直起身子来,笑嘻嘻的往后边走了去。嘉懋见长随走了,松了一口气,一路狂奔到了街口,喊了辆马车去接了骆相宜,两人带着刘妈妈与两个丫鬟直奔码头而去。
坐着船离开京城,骆相宜总算是放下心来,笑嘻嘻的靠着嘉懋道:“我们去哪里?”
嘉懋有些担心的扶住了她:“你有了身子,小心些,别乱动!”
骆相宜撅嘴嗔怨道:“我这才一个多月的身子罢,你就如此担心,又不是玻璃人儿!你想好没有,咱们去哪里安家?”
嘉懋想了想道:“大隐隐于市,我想去杭州,那边可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到了那里我先去查看下有什么适合的生意好做,然后再下手开铺子。”
骆相宜娇笑道:“全依从你,我知道我的夫君很厉害,不会让我们娘儿俩饿肚子的。”
嘉懋瞧着骆相宜那笑脸,仿佛一朵花在春风里绽放,不由得心中有一种满足感,他总算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能做家中的顶梁柱了。在长宁侯府,他总觉得自己没有用,靠着祖荫在吃喝玩乐,现儿终于肩膀上有要负担的责任了。
和骆相宜一路游山玩水的到了杭州,刚刚下了码头,走到一排雇马车的地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容大公子!”
嘉懋想都没想,抬头便答应了一声,忽然间码头上涌出几个汉子,不由分说便将主仆几个抓住:“容大公子,跟我们走一趟罢!”
“你们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在码头上行凶捉人!”嘉懋心里有些慌张,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与骆相宜是初九就出来,春闱要到十五才考完,府里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六日之后了,现儿还只是二十,京城到这里,少说水路也该七八日,应该不是府里派出寻他们的人,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容大公子,你看看码头可有人敢来指责我们?白虎堂可不是吃素的。”带头的汉子哈哈一笑:“你也别担心,我们不会为难你。”
可怜嘉懋与骆相宜自以为筹划周到,结果没想到刚到了杭州便被捉拿回了容府,经过在主院的一番争辩,骆相宜被安置到了碧芳院,下人们都喊她“骆姨娘”。
“相宜,你跟我说实话。”嘉懋紧紧的盯着她不放:“方才在大堂上,薛莲清举手发了毒誓说风雅茶楼那事情不是她做下的,你那时候晕了过去,于是便没了下文。你跟我说说看,究竟这事儿是不是你布置好了的?”
骆相宜白了一张脸,不住的摇着头:“嘉懋,我没有,我真没有做这事儿。”
“那你为何不敢发毒誓?我瞧薛莲清发誓的时候,神情坦荡,不像是在作伪,我想或者我错怪了她。”嘉懋的眉头皱到了一处:“按着她那性子,自然不会去做这种事儿,我也是欠考虑了。”
骆相宜心中一急,扯住嘉懋的袖子道:“我也可以发誓,这事儿不是我做下的,若是我做下的,那我定然不……”
话还没说完,嘉懋便紧紧的捂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我相信你。”
骆相宜抬头看着嘉懋那疼惜的表情,不由得有几分心虚,或者嘉懋已经知道了这事情的真相,只是不想要她将来应了那个毒誓而已。她扑进嘉懋的怀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嘉懋……”才开口喊了一声,便哽咽着说不下去。
“你好生歇息,祖父说过,逢六逢九我才能到碧芳院来陪你。”嘉懋站在那里,木然的感受着骆相宜不住的在自己身子上边扭动,可却忽然间没有了以前那兴奋的感觉,对于骆相宜的温存,他有些疲惫。
望着嘉懋往外走的身影,骆相宜跌坐在椅子上头,失神的望着晃动的门帘,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般溅落了下来:“妈妈,我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才那样做的,可是嘉懋似乎生气了,我该怎么办?”
刘妈妈垂着手儿站在旁边,心中也很是忧虑,瞧着嘉懋的脸色,也不知道住进这碧芳院是忧还是喜,只能在旁边相劝:“姨娘且放宽心,肚子里头还有个小少爷呢!你若是日日啼哭,他又怎么好过呢!”
骆相宜摸了摸肚子,情绪安定了几分:“妈妈说的没错,我怎么着也该为了他要好好的过日子,不能怄气伤神。”扶着刘妈妈的手走到前院,见到梨花花瓣儿落得遍地都是,白色的一层毡毯儿一般,微风轻过,那花瓣上上下下飞舞着如白色蝴蝶一般,不由得心中有些伤感,指着那满地落花道:“这落花如人,就这么憔悴了。”
刘妈妈唬了一跳,赶紧拉着骆相宜看梨花树上头:“姨娘,你瞧那树枝上头的花,那可还开得正艳呢,这落下的花朵,不过是时间到了。”
骆相宜笑了笑,静静的站在那里,她暗暗想着,自己的时间什么时候到呢?在这深宅大院里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嘉懋一个月也只能过来陪她六日,而且自己的身份也颇为尴尬,说得好听是姨娘,说得不好听,那便和奴婢们没有什么两样。在杭州府码头上被捉回来的那日起,或许她便再没有好日子可过了。她的眼睛绝望的看着地上的落花,就如一潭死水般,再没有半点涟漪。
第二日,薛莲清打发了个婆子将她叫去了琼枝楼,骆相宜跟在那婆子身后,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薛莲清见自己是要做什么。一迈进琼枝楼,就见嘉懋的儿子勤勋由奶妈带着在外边玩耍,心里有些羡慕,想着自己肚子里头的孩子,朝勤勋温和的笑了笑,勤勋瞪着眼珠子看了她一会,恨恨的骂了一声:“坏女人!”
骆相宜一愣,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前边领路的婆子回过头来颇有些不耐烦道:“姨娘,奶奶还等着见你呢,快些跟我来罢。”
走进内室,便见薛莲清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头,骆相宜走了过去,低头行礼喊了一句:“奶奶安好。”薛莲清抬起眼皮子来看了她一眼,心中的气怎么也压不下来。原以为一个姨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个奴婢罢了,自己用不着与她置气,可没想到这个姨娘是个特别的,住在外头的时候还能设下圈套,自己在容府里头什么事儿都没有做,便被嘉懋记恨上了,最后竟然还能拐着嘉懋跟她一起私奔,。她上下打量了下骆相宜,见她身形消瘦,站在那里似乎能被风刮走一般,一张脸生得很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就如湖里的春波,粼粼的引着人往那边去。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薛莲清撇了撇嘴,自己本来不想针对她,可她做下的事情由不得自己不做些事情方才能消点气。
“骆姨娘,你怎么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姨娘要来给夫人敬了茶才算正式进了门,你怎么便大喇喇的在碧芳院,都不用给我来敬茶请安的?”薛莲清缓缓开口,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咬牙切齿,可那丝怨恨究竟从话里边透了出来,怎么遮盖都盖不住。
“奶奶,恕相宜懵懂无知,相宜这就给奶奶敬茶。”骆相宜瞧着薛莲清目光中有一丝怨毒,心中不免惶恐,赶紧行礼道歉。薛莲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来:“你倒也知情知趣,浣纱,将茶盏儿拿过来。”
一个婆子将一个蒲团踢到薛莲清面前,旁边有个丫鬟托了盘子走了过来,骆相宜看了那蒲团一眼,知道是要自己跪下去,她低头咬了咬牙齿,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慢慢的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将茶盏高高举起:“相宜敬大少奶奶茶。”
薛莲清没有伸手来接,只是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骆相宜。那茶水是新沏出来的,被子拿到手中终究有些烫,骆相宜心中焦急,莫非大少奶奶要她一直拿着这杯子不成?手指处有灼热的感觉,她咬紧了牙关又说了一声:“相宜敬大少奶奶茶。”
依旧没有人将那茶盏接过去,骆相宜只觉得手指被烫得仿佛都起了泡一般,膝盖处也跪得有些发麻,跪在那里举着茶盏有那么一会子功夫,骆相宜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将茶盏轻轻放到地上,直了直身子,用手敲了敲后背,自从肚子里头有了孩子,她便觉得经常腰痛背痛,身子大不如前。
“咣当”一声,地上的茶盏被踢翻,茶水慢慢的往蒲团这边流了过来,薛莲清声音恼怒:“骆姨娘,你可实在不知道规矩,微微没有接手,哪有自己将茶盏放下来的道理!”
骆相宜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薛莲清,直着脖子分辩:“大少奶奶不过是故意想为难我罢了,相宜便是再将茶盏端一个时辰,你也是不会接手的。既然你不愿意接茶,那我又何必再端着受辱?”她的眼睛灼灼的看着薛莲清,发出了一声冷笑:“大少奶奶,人不要做得太过,这里虽然是琼枝楼,是你的地盘儿,可事情闹大了,少不得会传到大夫人耳朵里边去,这对你的名声可不见得会太好。”
薛莲清鼓起眼睛望着骆相宜,没想到这看似娇怯怯的骆姨娘,竟然敢当面顶撞她。瞧着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薛莲清便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来从头上拔下簪子就往骆相宜身上扎了过去。
骆相宜见薛莲清拔簪子,早就做了准备,将头往旁边偏了偏,然后朝旁边滚了去,虽然衣裳上沾满了茶水与灰尘,可毕竟还是避了过去。
“给我抓住她!”薛莲清气哼哼的指着骆相宜:“我非把她的眼睛刺瞎了不可,看她还能不能转着眼波去勾引人!”
旁边的丫鬟婆子都唬了一跳,赶紧过来劝薛莲清:“奶奶,你可别气坏了身子,为这样的一个下贱的女人,背了个虐待姨娘的罪名,这又哪里值得!”
正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嘉懋从外边走了进来,见骆相宜跌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还粘着灰尘,不由得心里惊诧,一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骆相宜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嘉懋,轻声说道:“我方才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的。”
嘉懋转头看了看地上的蒲团和被踢翻的茶盏,再看了看握着簪子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的薛莲清,心里头有几分明白,他恨恨的看了一眼薛莲清,扶住骆相宜的腰:“我送你回碧芳院,以后这边你不要过来,在自己院子里安心养着身子便是。”
薛莲清望着两人相扶着出去的背影,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的贴身妈妈在旁边站着,眉头都蹙到了一块:“奶奶,你可不是在将大爷往外推吗?可不能再做这样的事儿了,她现在是大爷的心头宝,你做什么,大爷都会不高兴。”
“我自有主张,怎么样也不能让她得意了去。”薛莲清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听着外边容勤勋欢快的笑声,心里忽然一阵紧张:“怎么样我也要为勤勋打算,那贱人若生的是儿子,指不定他那个鬼迷心窍的老子到时候还会让他袭爵呢。”
“哪有这样好袭爵的。”妈妈轻声劝着:“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奶奶也想得太多了些。”
“防患于未然。”薛莲清咬了咬嘴唇,眼中露出一丝阴险的光来。
嘉懋的日子过得很不痛快,自从骆相宜进了容府,他便发现自己很难安身了,一妻一妾就如针尖对麦芒,两人斗得热火朝天,容大夫人交代他不要过多插手她们之间的事情,可他偏偏又放不下心来。骆相宜身子弱,总是动不动便叫心口疼,或者是身子不舒服,所以他还得不时从琼枝楼跑去碧芳院看她。
容老太爷规定嘉懋只能逢六逢九歇在碧芳院,所以寻常日子里头嘉懋去得不多,骆相宜叫着自己身子不舒服,打发人来喊嘉懋,他也是去看一眼便匆匆回了自己院子。骆相宜心中有气,不免埋怨,嘉懋本来就觉得自己活得很累,到了碧芳院总是见着骆相宜一副愁眉苦脸眼泪汪汪的样子,以前对她的怜惜慢慢的减退,取而代之的是有些不耐烦:“相宜,你尽可以放宽心思,别想太多。”嘉懋伸出手替骆相宜拨开额头上湿滴滴的刘海:“你看看你,又瘦了不少。”
骆相宜抱住嘉懋不肯放手,只是呜呜咽咽的哭着,嘉懋坐在那里,听着耳边细细的哭声,已经不复有当初那种心痛,只是顺手拍打着骆相宜的背:“哭什么呢,我越是劝你,你便越要哭,难道不为自己肚子里头的孩子想想?”
容大夫人得知嘉懋的妻妾之争,也是摇头叹气:“这姨娘真真是让人不省心,以前那个贾姨娘,现在来的这个骆姨娘,搅得容府都没得安心的时候!”回眸看了一眼容大老爷,心中却有几分感念,幸得他对自己还算一心一意。
过了中秋七八日,碧芳院里便有了动静,骆相宜一早起来便觉得腹痛不止,刘妈妈在旁边见着慌了手脚,不敢去琼枝楼找薛莲清自投罗网,只能飞着一双脚儿跑去华瑞堂禀告容大夫人:“夫人,我们家姨娘恐怕是要生了。”
容大夫人有几分惊诧:“不是说要十月初?怎么现儿就要生了?”一边打发桂妈妈赶紧到外边去请稳婆,一边扶了银枝的手往碧芳院这边过来。走到内室外边就听里边有痛苦的****,似乎里边那人极为难受一般,容大夫人听了也心里头不好过,赶紧跨步走了进去。
骆相宜躺在床上,捧着肚子正在不住的喊痛,容大夫人瞧着她那模样,也唬了一跳。她有几个月没见着骆相宜了,没想到现在看她,却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具皮包骨头的身体,唯有肚子那处是鼓出来的。骆相宜的脸孔雪白一片,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而且还深深凹陷了进去,她的嘴唇发干,似乎还有血丝从上边渗透出来,有刺目的红色。
“骆姨娘,你先别用力气,等着稳婆来了再说。”容大夫人摇了摇头,瞧着骆相宜这身子虚弱,还不知道她能不能迈过生孩子这一道鬼门关呢。
“夫人,我想见见嘉懋。”骆相宜挣扎着喘了一口气:“请让我见他一面!”
容大夫人瞧着这情景,心中也是发酸,说起来这骆相宜拐弯抹角的算是自己的亲戚,素日自己对她照顾也不对,现儿这时候,她正需要嘉懋替她鼓劲儿,自己也不好驳了她这个要求。点了点头,容大夫人吩咐银枝去琼枝楼那边将嘉懋找过来:“就说我在这儿呢,是我吩咐他过来的。”
银枝应了一声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骆相宜瞧着容大夫人,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夫人,多谢你了。”
容大夫人压住了她的手:“别想太多,安心准备着。”
嘉懋听了银枝传的话儿,也是唬了一跳:“相宜,就要生孩子了?”一边披了衣裳趿拉着鞋子便往外边去。刚刚出门便见着了薛莲清,她赶着上来一脸的笑:“骆姨娘要为容府添丁了?哎哟哟,都没有预备下稳婆,我现在派人去请两个进来?”
嘉懋瞧着她的笑容便有几分不舒服,大步往前走了去,也不理会她。银枝朝薛莲清行了一礼:“我们夫人已经打发人去请稳婆了,大少奶奶便安心罢。”
薛莲清瞧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恨得直咬牙,本来还想在骆相宜生孩子的时候做下手脚,没想到她竟然提前这么多日便要生了,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去收买稳婆。“这难道是天意,她的孩子要平安出生,将来会压过我的勤勋不成?”薛莲清忧郁的看着地上的落叶,心中一阵失落,眼中泛起凶光,她的手紧紧的抓着衣襟:“不行,一定不行,我要想法子……”
碧芳院里此时气氛紧张,稳婆已经被请了过来,给骆相宜验看了一回,走了出去摇头对容大夫人道:“贵府姨娘是要早产了呢,方才量了下,肚子还不够足月生的尺寸。而且瞧着姨娘这身子骨儿,怕也不是个好生的,丑话说到前边,到时候万一姨娘难产了,保大还是保小?”
容大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当然是两个都要保,可一定要选……”她沉吟一声,觉得实在有些不好做决定,自己说出话来便是要决定骆相宜的生死,心中十分不忍。此时就听外边有脚步声,嘉懋跟着银枝走了进来。容大夫人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被人接了过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嘉懋,你快些过来。”
稳婆又将那个问题同嘉懋说了一回,嘉懋听了这话儿,不由唬得魂飞魄散,脸都白了:“不会有这样的事儿罢?”
“这女人生孩子,便等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多少人回不来的。”稳婆见怪不怪,只是平静的追问着:“大爷,你总得给句话儿。”
“保大,当然是要保大!”嘉懋不假思索的喊了出来:“怎么能去保小的便不顾大人的性命!无论如何,请尽力让她平安活着!”说完这句话他拔足便冲了进去,见骆相宜正躺在床上,一双手捧着肚子,正不住的在喊着他的名字,眼泪珠子不由得掉了下来。
“相宜!”嘉懋走了过去,握住了骆相宜的手:“我在这里。”
“嘉懋……”骆相宜的声音十分虚弱:“嘉懋,我就要死了。”
“胡说!”嘉懋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了骆相宜的脸上,让她感觉到温热的气息,骆相宜吃力的睁大眼睛看着嘉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来:“我不后悔,嘉懋,我真的不后悔。这辈子遇见了你,是我的运气。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心喜欢着我的?”
嘉懋已经说不出话来,瞧着骆相宜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哽咽着点了点头:“相宜,我一直喜欢你,自从在杨府见到你的那日我便喜欢上了你。”
骆相宜嘴角扯了扯:“早些日子,你对我脸色不好,我以为你已经厌弃我了。现儿听了你这话,我真是欢喜。”
嘉懋瞧着她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心中绞痛,握紧了她的手几分:“相宜,我怎么会厌弃你,快别想那么多了,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
骆相宜深深的望着嘉懋,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大爷,快出去罢,男子不能进产房。”两个稳婆走了进来,赶着嘉懋往外走,嘉懋本来不想动,可容大夫人在外边严厉的喊了一句:“嘉懋,快些出来,那里头岂是你能呆的!”
听到容大夫人的话,嘉懋很温顺站了起来,用力捏了捏骆相宜的手:“我在外头等你,我们会带着孩子好好的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骆相宜朝嘉懋说话的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只觉得自己面前一片模糊,人影绰绰,可是却看不清楚。她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快出去罢,免得让夫人生气。”
“他走了吗?”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骆相宜喘了两口气问身边的稳婆,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下已经开始流出了温热的热流,汩汩的往外边冒。自己是不成了,骆相宜心里头知道得很清楚,再怎么样,也要保住孩子能生出来,因着他是嘉懋的孩子,他便是自己的命,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了他的出生。
“大爷已经走了。”稳婆一边忙碌,一边回答,看着骆相宜的情况,两人相视一眼,都摇了摇头,看来姨娘是过不了这一劫了。
“你们在外头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骆相宜挣扎着喘了口气:“不要管我,保小的,请两位一定要替我保他平安出生!”她的眼泪簌簌的往外流淌着:“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他安好的出来,他要与他父亲生活在一起,福寿安康……”
两个稳婆惊诧的看了骆相宜,眼中流露出一丝敬佩的光来,她们点了点头:“姨娘,你放心罢,我们会尽力的。”
骆相宜微微一笑,体内那阵痛越来月剧烈,可她却十分的快意,孩子快要从她身体里边出去了罢?身下的热流越来越多,她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脑海里依旧清晰的浮现出一幅幅鲜明的图像,在皑皑白雪里,嘉懋伴在她身边,将竹筛子的绳子交给她。
“嘉懋……”她轻轻的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窗外的桂花依旧馥郁,一地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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