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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鬼之女(上)

作品: 师兄在上 |作者:沿冬华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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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慕月,慕容的慕,明月的月。

十六岁之前,我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直至我十六岁那年,我遇到了那个人。

他叫温采,但我喜欢念他的字——化水,化水。

温柔如水。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他所有的温柔。

那年白雪皑皑,出奇的冷。娘亲身子欠安,病卧床塌。自家道败落以来,娘亲为家中琐碎事操尽了心,不小心留了病根,稍稍变天,便身心乏力,偶尔一两声绵长的咳嗽。大夫说,病根已久,无法拔除,只得平日里放宽心,方能无碍。

也是呢,三年前发生的事,决定了慕家今日的落魄。

曾经我是待于闺阁的女子,与其他名门望族的小姐无异,偶尔做女红,偶尔与兄长们同在一堂接受夫子教导。

慕家三代为官,到了父亲大人一代,慕府呈繁荣兴盛之势,我原以为我的以后,也会在父亲大人的授意下,嫁给一个权贵之子,从此相夫教子直至垂老。

但——还来不及等我及笈,慕府因受贿之罪,被抄家了。

一切因父亲的贪婪无厌,最终触怒龙颜。

一道圣旨颁下,慕府三代的繁华,顷刻化为乌有。父亲,因此急病攻心,撒手而去。

慕家死的死,散的散。我的几位庶出的兄长与姨娘们各自谋了去处,忘却昨日情谊。我站在素日喧喧闹闹的慕府门口,登时觉得十分的阴冷,光阴不复。

那时,我深切会意到了世间人情,竟是如此凉薄。

娘亲携我与兄长二人,在京都举目无亲下,只好辗转投了金陵叔父家。

叔父是父亲表兄弟,在金陵谋些小生意过活,婶娘开始热心的留下我们,后来渐渐的力不从心,终于有一天,叔父给了娘亲一点钱财之物,为难道,‘你看,嫂子,这……小弟这也不好过活,单是养活一家子已是费力……嫂子府中的情况小弟也略有耳闻,但……嫂子还带着两个孩子……’

娘亲心明如镜,接过那笔银两,‘叔叔莫这么说,叔叔能让我与两个孩子住下这么些天,已算仁至义尽了,叔叔的恩情,他日必不敢忘。’

叔父只艾艾道,‘颍州有一对表兄当年救济的老夫妇,半年前这对夫妇辞世,留下了一处房子留言道归表哥处置,若嫂子不介意,便当为停留之所吧……’

隔天,我们便收拾细软,启程前往颍州。

马车上,我问娘亲,‘为何其他的兄长们有姨娘的娘家可回,而我们要去颍州呢?’

娘亲露出哀戚的神色,兄长却忽然板着脸责怪我道,‘别总问些没用的,娘亲自有她的道理。’

之后我再也不敢在娘亲面前提起这件事。

生怕惹起兄长不快,更怕看到娘亲伤心。

很快我们到了叔父说的那处地方,在临近颍州的郊区,小小的一房子,连慕府的一个小庭院都比不上。

推开门吱呀声尖锐,灰尘簌簌的往下掉,房顶的瓦片碎了几块,似乎风一吹,房子随时可能倒下。

再不济的屋子也要将就着,我们暂且把它修缮收拾了一番,夜里便来了。

娘亲将路中省下的干粮撕开两半,与我一人一半,又从包袱里拿出张完整的给兄长。

夜里娘亲把兄长唤来一边,商讨着往后的生计。

我趴在窗外偷听,听到兄长沉吟片刻,踌躇道,‘若不行,赌坊一地……’

娘亲厉声打断他,‘你这不孝子,忘了祖上规矩吗!’兄长低声念道,‘宁讨宁求,也绝不偷不抢不赌。’

娘亲听了,缓了声说,‘不管如何,祖训不得逆啊……’

‘孩儿知道。’兄长应道。

屋里头压抑着,我歪着脑袋,出声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娘亲莫要苦恼,这样罢,春天去卖花,夏天卖绢扇,秋天卖茅草,冬天就卖伞,如此一年都不用愁生计了。’

当时说得轻巧,全然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后来这句玩笑话成了真,而四处奔跑愁家中生计的,也成了我一个人的活儿。

彼时兄长已到了束发之年,慕府曾经的骄奢引得他整日与颍州城中纨绔子弟顽成一块,因多年的少爷习性,又长得妙,那些公子哥们尽管知兄长穷,也乐于混作一起。

这些公子哥每天悠闲得发闷,便四处闲逛玩闹。恰逢有位做布坊生意的少爷被勒令接管家中生意,那位少爷的父亲与梅花布荘有着生意往来,他的任务便是去梅花布荘挑几匹好布料回来。

那些公子哥一听,嚷嚷着要跟着去,兄长自然与他们一道,这一来生二回熟,梅花布荘的女儿与兄长相谈甚欢,以至于后来,她与兄长结了一段姻缘。

这都是后话,且说回两年之后,我及笈成礼。

兄长过了适婚年龄,谈婚的对象自然是梅花布荘的女儿孔映梅,媒人来说媒时,挑足了时辰,笑得头上钗花歪了又歪,‘哎呦,慕夫人,这孔家的女儿哪里就配不上你家公子了,为人贤淑,又孝敬长辈,而且……’

她拖长音,意有所指的瞥了娘亲一眼,‘孔家说了,倘若他家姑娘嫁来,必不会少了丰厚的嫁妆。’

娘亲站在她面前,明明比她美了几分,却犹如抬不起头般,苦笑了一下。

当晚,娘亲把兄长叫去谈了一夜,外头积了雪,刺骨的寒风一袭一袭的刮来,我抖抖身子,无法再同从前一样趴在窗边偷听。

婚期定了下来,在一个月后,媒人说,那天是百年难遇的吉日,新郎新娘婚后必和和美美,早生贵子。映梅姑娘听红了脸。

婚期越来越近,兄长却闭门不出,我猜他是紧张,但在他脸上只看到难以琢磨的颓废。我胆战心惊的从他那儿接过书信,穿着旧皮袄子踏着白雪出门。

兄长虽把自己关在屋里,却每隔五日,与映梅姑娘通着书信,而我是二者之间的送信人。

映梅姑娘这回还是一如既往的收了信,满怀期待的朝我身后瞄了一眼,略略失望道,‘慕白近来可好?’

我道,吃好睡好穿好。

她才勉强的点点头,揣着信进里间回信。

我在外间喝着热茶,手探向暖炉盼着她的信写慢些,心道只有此处才能有如此上好的待遇。困惑她一个身穿绸缎,身边有丫鬟伺候的姑娘为何要下嫁给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

想了很久,觉得或许许多良家女子都希望嫁给一个才貌双全的男子,而遗憾的是,兄长恰好便是这样的男子。

事实料来,我糊弄对了一半。曾经我见过兄长与映梅姑娘相谈,兄长含笑有礼,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要觉得二人乃情投意合,而误认为如此的人,我是之一,映梅姑娘也是之一。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年媒人说亲最后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慕家贫寒,若依靠孔家财力,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可惜兄长毫无腾达之意,也无腾达之能。

答应婚事,只是因为孔家姑娘执意嫁给兄长,慕家迫于孔家淫威。

成亲之日,兄长神采奕奕,满面笑容,一点也不似刚颓废着的人。高堂之上,娘亲笑得既无奈又慈祥。

一年后,我稍稍出落了些,新嫂嫂有了身孕,却不肯闲着,整日与媒人看些男子画像,说是为我挑位出挑的良人。

我鲜去在意,毕竟她挑了半年也没挑出个结果。媒人调笑道:‘是因你嫂嫂自己的良人便至极,故而眼光愈来愈挑些。’

嫂嫂含蓄而笑。

我同往常一样,带着满篮子纳好的鞋底给城中大户人家送去。因是寒冬,我纳的鞋底极厚,甚能保暖,大户中的丫鬟姐姐很高兴,按夫人的意思多给了我赏钱。

我偷懒了一回,没有接下一个活儿,在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化水。

化水满身的雪,远远看去,像个雪人。他拉着石板车在我面前停下,积雪没过他的鞋面,我看到他的靴子破了个洞,雪贴在靴子洞口,渐渐融成水。

他朝我轻轻的点头,拉着板车从我身边走过。

我如同着了魔似的,倏地回头望他,再拔腿跑回家。

过了一天,我手中抓着一双新靴子在原地等他,连夜做鞋使得我困倦不已。大雪天我抖抖身子跺跺脚,呵出的气多了许多白雾。

遥遥望去,终于有了个模糊的人影,我心跳如鼓,不禁捏紧了靴子。

我又一次见到化水,还是看书看得入迷,不过这一次他似有所觉,离我不近不远时抬了头,满心疑腹。

我送过去一双鞋,心中忐忑,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一直僵持着。

他惊疑问我,‘是……给我的?’

我一昧点头,又觉得平白无故对一个陌生男子好,该男子尽管身为男儿身也不免心有戚戚然。

于是解释道,‘我见你的鞋坏了,呃……娘亲说,助人是举手之劳,你不必谢我的。’

他失笑出声,‘好,好。那我便收下了,但还是要谢你的。’他笑言,‘我叫温采,你呢?’

‘慕月。’我抿唇道。

寒冬凛冽,我心中却如春花怒放,霎那染了颜色。

化水喜念书籍,他并不是自小习字,所看的书籍是借来的,他没有笔墨纸砚,不管春秋,皆拿树枝在地上划字。

悠然而自得。

我偷偷与他见面的事终究瞒不住,娘亲听外头传的那些闲言杂语,痛心疾首的让我与他断绝来往。

我不依,娘亲便无可奈何的摇头走开了。

化水就是化水,站在面前我能看清的人,为什么反而要我去相信外头的谣言呢?

可是娘亲不懂,兄长不懂,嫂嫂不懂,颍州上下很多人都不懂……

化水,又出了意外。

城中那帮少爷故意挑事,先是取笑化水穷,后见化水不怒不恼,其中一人盯着化水刚抓好的药,讽笑说,‘你那老母亲病多,活着碍事,不如死了快活。’

化水如老虎般腾地扑上去揍了那人一拳。

这一拳把那位少爷的牙打掉了两颗。也因此,那位少爷撂下狠话,让化水等着。

化水对于自己的事一向不大在意,他在意他的娘亲,所以当他娘亲发病,他走遍了医馆,皆被告知最重要的一味药被他曾经打过的那位少爷全买走时,他想都没想就去找他。

那位少爷身边还有几位同道好友,知道化水的来意,笑了笑无害道,‘当真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化水干脆应曰,‘是。’

那少爷阴狠了眼,‘那么……跪下吧。’

化水没细想,当真要屈膝跪下。我及时抓住他的袖子,几位少爷见到我并没惊讶,吊儿郎当道,‘哎呀,这不是慕白的妹妹,来得正好,可是来陪少爷们看戏的?’我拉着化水的手不知觉抖了抖。

化水赶紧拉开我,‘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

他趁着我害怕之际,竟然毫不迟疑的跪下了。

那少爷身边的一人用扇骨抵着脸,笑道,‘温采,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娘若没教你,你平日看了这么多圣贤书,总该明白这个理吧。’

化水如同没听到,只反复着说,‘烦请公子念在人命关天,把药卖给我。’

‘卖?’那少爷像听了笑话,哼道,‘你一个贫寒破落户,买得起本少爷的药?’他忽然探前,冷声道,‘不如温采,你把本少爷哄高兴了,兴许本少爷便把药材赐给你了。’

化水面无神色,‘公子要我怎么做?’

那少爷傲慢的俯视化水,‘吠一句来听听。’

化水顿了一下,开口……

‘汪……’

‘哈哈哈哈,好,好乖的一条狗呀……’那少爷拿扇子敲了敲化水的头,突然撩起前摆,指着地下道,‘乖犬,过来从本少爷的胯|下爬过去。’

化水匍匐在地。

我的心提到了嗓门口,想拦住他,脚下却如被定住,动不得半步。

想说的话卡在喉咙。

化水攥紧拳头,一瞬后松开,慢慢的爬向那少爷。几人似知化水会如此妥协,如看戏一般戏谑着。

化水最后还是钻过他胯|下,几位公子笑得前仆后仰,带头的少爷笑茬了气,道,‘果然像条听话的狗,那些不值钱的药,本少爷赏你了。’化水忍气吞声的弹开了灰,‘多谢。’

他脸上很平静,我却不敢与他说话,只是远远的跟着他,看着他煎药不假人手喂他娘喝药。神情温柔而专注。

他在屋里头坐会儿,直到他娘亲睡下,才放轻脚步端着碗出来。

我又跟着他到灶房。

他添材煮水,水未沸,他愣了许久,才终于搭理我。

‘我这般遭他们凌|辱,想必你也觉得我不堪吧?’

我摇头,又发觉他背对着我看不见,说道,‘我并未觉得你不堪,化水只是为了你娘亲才如此忍辱负重。’

炉子里有稍许噗噜的沸腾声,化水说。

‘胯|下之辱,总有一天会还给他。’

那时不知道,他的野心,在那一天后逐渐的浮出水面,像疯长的水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我站在灶房门口,见外头炊烟起,然后化水问我,‘阿月,你可愿意陪在我身边?’

我懵了一懵,先是想着这话的意思,继而猛地回头,铿锵有力答道,‘好!’

化水忽然就笑了。

刹时芳华无限。

化水来提亲了,我躲着偷看,见娘亲敷衍似的听他说了来意,显得十分为难的打发了他走。

嫂嫂挺着大肚子,苦口婆心的劝我道,‘妹妹,你挑来挑去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人,他家中既穷,又有个病怏怏的母亲,你嫁过去,岂不是受苦嘛。’

我说,‘嫂嫂不必忧怀,我嫁的是情投意合,即便是受苦我也认了。’

‘傻妹子,你以为那温采当真如样子看来道貌岸然,他城府里可深着呢,而且外头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然为何他年至十九尚未娶妻,他呀,小时候算过命,先生看了他的手相大惊失色,说他是瘟星转世,克爹克娘,甚至连靠得稍微近些,也会被牵连到。’

我付诸一笑,‘这些都是被夸大的,嫂嫂连江湖术士的话也信?’

嫂嫂又道,‘江湖术士也好,总有一半是真,你看他三岁死了爹,十岁娘亲重病,不是瘟星是什么?’她小声嘀咕,‘况且他穷得连彩礼都给不起,凭什么要白给他连人送嫁妆!’

我听到了,心中很不是滋味,‘嫂嫂原来担心的是这个,放心嫂嫂,我嫁过去不会拿家中一分一毫。’

嫂嫂语噎,目光躲闪。

我执意要嫁给化水,这是我第二次忤娘亲的意,嫂嫂本还要劝,娘亲叹了一声,‘这些年也难为你了,想嫁便嫁罢。’

嫂嫂的话憋了回去。

出嫁当天,我大红衣炮,穿的是嫂嫂出嫁时穿的那身,门外鞭炮响,街邻与兄长道喜,问亲事是哪一家,兄长支吾了会儿,说,‘是温采温氏一家。’

道喜的街邻僵了笑意,许久才拱手道,‘恭喜恭喜……’

兄长腆着脸回礼。

嫂嫂在与我梳发时忍不住犯嘀咕,‘大有许多好亲事,何苦就选了这家……’

我抬眸望进镜子中,‘嫂嫂,今日可是我的大喜日子,你便说些好听话罢。’

她撇了撇嘴,不做声了。

我被送上花轿之前,娘亲难得的握住我的手,哽咽的只拍拍我的手,半天说了一句,‘误了吉时就不好了,上轿吧。’

我在红盖头下摸索回她的手,‘女儿谢娘这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

娘亲哽咽声重了些,‘走吧,走吧……’

于是我被搀着上了花轿。

之后拜完堂,我在新房坐着等化水,红盖头晃得我看什么都红艳艳一片,正眨着眼,盖头被掀开了。

化水朝着我温柔的笑,我看得呆了,直到他轻吻上我的唇,我才涨红了脸。

红帷垂下,青丝交织,一夜温情。

从今往后,他便是我的良君了。

我曾经如此心满意足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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