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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的管家是曾在陆府服侍过多年的老人了, 人品可靠，办事放心，是以孙尚香之前没过问过财务上的事, 如今拿过账本一看才发现，家中余财所剩不多，根本买不了多少粮食药材。
孙尚香有点意外, 陆氏是江东名门，家大业大，再加上武将俸禄也不低, 按理说伯言不应该这么“穷”啊。
管家向她解释道，陆氏在吴郡虽有田产, 但年租收成全都用于家族，将军从不拿取分文，反过来，他还时常用自己的俸禄接济族中老弱, 而且俸禄还要用于供养部曲，平日里交际经营等等，这些开销都不小, 所以家中无甚余财就能理解了。
孙尚香听完后轻叹口气, 对冬歌道：“这样, 你去府库里清点一下我的嫁妆，先把那些绸缎和绣品都拿出去卖掉，换成粮食和麻布。”
冬歌面露惊诧, 犹豫道：“都卖掉？会不会太可惜了。”
虽说郡主嫁给陆将军的婚礼办得比较低调，嫁妆也远不及嫁去荆州时那般丰厚, 但吴候毕竟不会亏待他唯一的妹妹, 那嫁妆所值, 至少也比普通小官或地主之家的女儿陪嫁多十几倍。
单说布匹就是上等的帛缣素练，更有珍贵的蜀锦和苏绣，每匹少说值千钱，那几百匹绫罗绸缎起码值几十万钱了。
孙尚香敛眉道：“有什么可惜的，这些东西说到底不还是取于百姓吗？何况钱财哪有人命重要？若江东没受到疫病波及，那自然最好，这些粮食衣物也可拿去救济缺衣少食的老人和穷人。若是江东受到波及，等那时再卖掉就来不及了，到时肯定物价飞涨，这些钱能换的粮货于救灾而言无异杯水车薪。”
冬歌听完她这番话，不禁在心中感叹，郡主少时虽也心系百姓，但身上难免会带有些侯府出身的骄奢之气，行事也常常全凭喜好不顾后果，如今倒是愈发低调朴素，也愈发深谋远虑了，倒是越来越像陆将军，果然相爱的人是会相互影响的。
孙尚香垂眸又想了想，这笔钱纵然能救济这次灾情，但进少出多，钱很快就会用完，还是得有个生财之道，她沉吟片刻，补充道：“还有那些金银首饰，除了母亲留给我以及我常戴的那几样，剩下的也都卖掉，卖的钱就在城郊置几处田产。”
冬歌含笑点头，“好，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虽然在孙尚香和陆逊的建议下，孙权立刻下令各郡县严加排查，早做准备，但疫病传播速度远超想象，他们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各地官吏排查后，关于疫情的奏报像雪花般飞入建业吴侯府。
在江夏、丹阳、吴郡、会稽等地都已发现染疫者，多是出现在码头渡口、集市坊肆等人员密集处，虽然当地官府立马封锁那些场所，可那些地方整日人来人往，疫病怕是早已悄然传播了开去。
开始还只是几例、十几例的增加，半个月后患病人数就已成百上千的增长。
孙权忧心如焚，他原本以为提早做了准备，又拨了大量钱粮防灾，能将疫病及时控制住，将损失降到最小。可看着日益飙升的患病及死亡人数，他才明白，哪怕做了极大努力，面对突如其来的可怕天灾，人力依然难以抗衡。
孙尚香仔细看过灾情奏报后，发现江东首先受到疫情波及的都是沿江沿海、商贸较为发达的一些城镇，而且病人最开始大多是北方逃来的难民，后来才渐渐是江东本地百姓居多。
这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眼下北方各州都陆续爆发瘟疫，其中邺城所在的冀州最为严重，无数灾民背井离乡往南逃。纵然孙权已下令关闭沿江渡口，又加强江上巡逻，严禁灾民流民进入江东境内，可老百姓为了活命，还是想尽办法偷渡过江，根本防不住，而且那些偷渡而来的难民为逃避官吏搜查，东躲西藏，反而加速了疫病传播，若不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江东疫情早晚也会失控。
孙尚香当即去侯府见孙权，请求他开放边境，接纳北方灾民。
孙权大为惊诧，“你还没意识到这场疫病的厉害吗？听说邺城几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这还不到一个月，江东染疫者已有数万，若再开放边境，放任灾民涌入，过不了多久，江东就会变和北方一样，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遍地。”
孙尚香反驳道：“你下令严禁北方灾民南渡，可真的防住了吗？人被逼到绝境，为了活命何事做不出来？与其逼得灾民冒死偷渡过江，让疫病不知不觉在江东扩散，还不如在开放边境要隘渡口，有序收容灾民，反而更容易控制住疫情。”
孙权眉心紧拧，低头沉思片刻，缓缓道：“一旦开放边境，少则数万，多则数十万灾民涌入，若最后没控制住，后果不堪设想。”
她明白孙权担心什么，为了对付曹刘，江东正在积极扩军备战，若把大量粮草物资用于治疫，那么起码在一年内，江东便无法进行较大的军事行动。可换个角度想，北方疫情比江东严重得多，更不可能打仗了，只要江东尽早控制住疫情，肯定会比北方更早恢复元气。
孙尚香继续劝道：“所以必须调动更多的人员和粮草物资去处理疫情、安置灾民。即使耗费甚大导致府库空虚，那也只是一时的，熬过这场瘟疫就好了。此外，北方经此重创，就算曹操还想对江东动兵，也只能有心无力。”
“更重要的是，待此次疫情过后，江东不仅多了大批人口，还会收获更多民心。”
乱世之中，人口是重要资源，民心更是国家基石。
这番话最终说动了孙权，既然不开放边境，瘟疫也有在江东大爆发的风险，那还不如照她所说的做，只有尽快行动，才越有可能控制疫情。
“你说得没错。”孙权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我这就命张公负责此事，开放边境渡口，再从各地仓库调拨粮草，用以安抚灾民。”
孙尚香立马道：“从各地调动粮草尚需时日，我这儿已准备好一批粮食和衣物，立刻就能用上。”
孙权连道了两声好，感激道：“多谢你了，小妹，你才生下延儿不久，就让你如此费心劳力，二哥真有些过意不去。”
孙尚香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能为江东尽些力，我很开心，不觉得累。”她看着孙权疲惫的面容，心知他最近为了疫病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身为江东之主，他肩负的压力比谁都大，她受的这点劳累，只怕还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念及此，她叮嘱道：“如今疫情日益严重，加上诸事繁杂，都需要二哥统领决断，二哥更要注意身体，莫要太劳累了。”
孙权闻言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自小妹回吴来，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这般平和地与他说话。
她久违地称呼他为二哥，而不是像臣子般称他至尊。
孙权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抬眸看了她良久，怔怔无言。直到孙尚香露出疑惑之色，他才反应过来，慨然长叹一声，道：“好久没听你唤过我二哥了。”
有多久呢？孙权恍然一想，竟有七年了。
“我还以为……”孙权自嘲似的轻笑，“你心里怨我，早就不把我视作兄长了。”
孙尚香默然片刻，迎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我二哥。”
并非孙尚香忘记了孙权曾为了江东大业利用过她，伤过她的心，可她也明白，孙权虽把江东放在第一位，但他并非全然无情之人，他还是在乎她这个妹妹的，否则也不会在她回吴后关心她、补偿她，成全她和伯言。
更何况，现今她过得很幸福，也不想再抓着过去的事不放，既然她能放下曾经的伤痛，那又何必再和孙权冷脸相对呢？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是她在这个世上，所剩不多的在意重视之人。
所以，她选择谅解，选择宽宥，选择放下过去对他的怨恨。
和孙权和解，亦是和自己和解。
孙权静静注视着她，眸似深海，各种情绪杂糅其中，欣喜有之、感慨有之、内疚亦有之，最后尽皆化为由衷的笑意，“听小妹这么说，二哥也很开心。”
*
自开放边境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北方灾民涌入江东，而建业紧邻长江，自然率先承接了大批灾民，孙权下令在建业城郊外设立营地，并调拨了大量军帐、粮食、衣被等物资，用以收容灾民。
考虑到陆逊在先前安置山越的问题上颇有经验，孙权便派他率领所部将士负责此事。
陆逊接到命令后，即刻着手接收并安置北方灾民，同时还征召了一批医士，为生病的灾民看诊送药，一旦发现染上疫病者，即刻送入专门馆舍中，与其他人隔离开来，染疫死亡的人和牲畜也集中焚烧掩埋，以防疫气传染。
孙尚香见陆逊忙得连续几日都没回家，放心不下，决定去到城外难民营找他，顺便看看有什么她能帮上忙的。
难民营旁边不远就是陆逊所在的军营，主帐内，陆逊正坐在案前查看最新的疫情奏报，忽见帘子被掀开，孙尚香带着风雪寒气走了进来，陆逊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眉头一皱，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帮她拂去肩头碎雪，“外面还下着雪呢，你怎么来了？”说着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呵气，“冷不冷？”
孙尚香摇摇头，笑道：“我带了一车棉服来，大约有三百套，你找人清点下，分派给灾民营里缺衣的老弱妇孺。”
陆逊点点头，拉着她到桌案前坐下，又起身替她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上，叹道：“外面风雪不停，你何必亲自送来。”
“因为我想见你啊。”孙尚香饮了口热茶，顿感温暖了不少，眉眼微弯，冲他一笑，“你忙得不回家，只能我来找你了。”
她注意到案上的简报，拿过来细看，一看之下，不禁眉心微皱，神色渐凝。
除了丹阳郡、江夏郡毗邻长江的几个接收灾民的主要城市，之前吴郡、会稽临海的一些出现疫情的城镇，亦发现越来越多染疫者。
建业是吴候治所，相当于东吴的政治经济中心，人手足备，粮食、药材等物资都先往这儿调，所以是疫情控制得最好的地方。可江东其他地方没有这么好的资源，能否有效遏制疫情？
陆逊见她神色担忧，温声宽慰道：“现在患病者每日增长数千，死者数百，没有大肆激增，范围也只是在沿江临海的十几个城镇中，这就说明疫情还在控制之下。”
“我真怕江东出现邺城那般惨况。”孙尚香放下书简，长叹一口气，“希望这场疫病能尽早消失吧。”
孙尚香留在帐内帮他处理公务，夫妻协力，事半功倍，不知不觉忙到了天黑，孙尚香见天色已晚，索性不回家了，今晚就住在帐中。陆逊担心天黑路滑不好走，便同意了她明早再回去。
入夜后，两人坐在榻边闲谈了一会，刚准备歇下，就听见帐外传来阿泰的急声呼唤，“将军，夫人，不好了！”
孙尚香和陆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浮起一丝不好预感，两人急忙披衣起身，绕过屏风，让阿泰进来回话。
“出何事了？”陆逊问道。
阿泰匆匆抱拳一礼，回道：“刚刚侯府传来消息，说吴候突然晕倒了！”
陆逊闻言眉头一蹙，孙尚香更是惊讶出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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