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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膜手术安排在一周后，当天在杭州的朋友几乎都来了。
两个小时的手术时间，用了五年的光阴。
手术很顺利，她从麻醉剂中清醒过来时，能感觉到眼球的刺痛，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很浓。
郑佳合在床边叽叽喳喳：“你终于醒了，实在是太好了，医生说手术过程很好，一个月后你就能看到东西了。”
姚安然开心的弯了嘴角。
王涛跟兔子都在病房，宁泽扬跟主治医生在外面聊一些术后问题。
“小斌。”姚安然歪着头。
小斌在削水果，笑呵呵的凑过来：“姐，我在呢。”
姚安然见他笑的这么开心，心里也高兴，“小斌，你帮我再给萧云发几条短信，跟他说我手术很成功。”
这几天姚斌成了打字员，给萧云的手机号每天都发一大堆短信。
郑佳合揶揄着：“太重色轻友了，我们都等你好几个小时，你一醒来就光想着男人。”
姚安然笑着没接话。
“对了，再跟他说，我一个月就能复明了，让他回来一趟。”
“知道了姐，你太啰嗦了。”
“别嫌我啰嗦，快点打字。”
王涛跟兔子对视一眼，垂下眼眸，两人坐了一会才起身要告辞。
姚安然问：“怎么不多待会，等会让小斌带你们去吃饭。”
王涛跟兔子甚至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慌慌忙忙的样子，倒是有些奇怪。
修养的一月时间，她经常到院子里晒太阳，小斌每天会从学校过来看她。
郑佳合也怕她寂寞，给她找了好几本懒人听书的小说。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她。
她等着光明，等着他回来。
时间一点点的往前走，起初的喜悦渐渐变得不安。
萧云至今都没有回复，又像以往一样消失不见。
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可她说不出的心慌。
越是接近复明，越是慌。
宁泽扬说这是术后恐慌症，只要放平常心就可以。
拆纱布的当天，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的，云雾积在半空，摇摇欲坠。
宁泽扬半蹲在她身前，引导她，“慢慢睁开眼睛，不要急。”
她睫毛颤动，一时心悸的不敢睁开，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无数次幻想过复明后看到的第一个人。
“小斌，萧云回信息了吗？”
姚斌一上午看了无数遍，耐心的说：“萧哥没信息，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她下意识的想要点头，连忙制止，“别......别打。”
宁泽扬温声说：“也许萧云有事，你现在必须坚强，睁开眼睛，等你恢复好视力，你就能见到了他。”
“恢复好视力就能见到他了。”姚安然重复了一遍，慢慢睁开眼。
雨天光线并不强烈，潮湿的气息从半开的窗外涌来。
“别着急，慢慢来。”
她深呼吸，刹那的疼痛，久违的光线骤然穿透眼球。
“很疼。”她又闭上眼。
休息一分钟，她再次睁开眼，慢慢适应光线，白色的墙，叠加的人影，鲜明的色彩。
黑色，蓝色，粉色......。
模糊的画面随着光线的增强聚焦成形，熟悉的世界苏醒，黑暗的世界消失。
“姐！你能看见了！”
姚斌挤到前面，一张脸直接放大在她面前。
姚安然不太适应的转动眼球，看着高出一个头，脸颊窄，青春洋溢的少年。
“小斌......。”
“姐。”
姚斌伸开手臂抱住她，也不再忍着眼泪，像个孩子一样倾述：“姐，你终于能看到我了。”
姚安然摸了摸他的头。
宁泽扬比高中时期成熟不少，穿着白大褂，带着金色的边框眼镜，年少的青涩早已变得成熟稳重。
姚安然这时才看到门口的王涛跟兔子，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她推了推姚斌，姚斌松开手。
王涛走进来，对着姚安然映着灯光的眼，几不可闻的喘了一口气。
“我们就过来看看，手术成功就好。”
兔子拉住王涛说：“那你休息吧，我们改天再来看你。”
两人刚走了一步，就被姚安然叫住。
瞎子的五感很分明，能通过声音很好的捕捉到情感变化。
可一旦用眼睛去观察，很多细节都会陌生。
她仔细的观察他们的表情，“萧云有跟你们联系吗？”
王涛身形一僵，兔子回答了，“他没跟我们联系，你不要太担心了。”
两人匆匆离去。
细雨绵绵，这场雨连下了五天，还没有停歇的征兆。
姚安然的视力一天比一天好，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眺望远方。
雨滴滑落在玻璃上，没有声响，小区的人仓皇的躲在树下，城市一片昏暗。
复明后的第一眼，就跟这天一样，没有绚丽的色彩。
她不再给萧云发短信，而是日复一日的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永远是男士机械的提示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这天中午，她的电话终于响了，陌生号码，与她快捷键3是同一个号。
姚安然坐在小区附近的奶茶店，对面坐着杨昆。
杨昆没穿警服，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衣，雨水在衣服上留下不少痕迹。
“我想你应该猜到是我。”
杨昆开门见山，有着警察特有的严肃醇厚。
不知是不是错觉，姚安然觉得他的声音在抖。
杨昆说：“你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后来我去查了，是你，你见到我并不惊讶，所以你一直都知道萧云的真实身份。”
姚安然坐着没动，手放在膝盖攥紧。
这天怎么还不放晴。
她有点坐不住，“杨警官，上次入室抢劫的事情已经结案很久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我还要回去做饭。”
她站起身，胳膊上一只大手按住她。
她有点生气的挣开，根本就不给杨昆说话的机会，拿了雨伞就要走。
“姚小姐，萧云牺牲了。”
多么平静残忍的一句话。
生意惨淡的奶茶店色彩艳丽，姚安然却像是被剥离出来，孤零零的站在走道上。
风一下子吹开了门扉。
她身子不可控制的颤抖。
杨昆走近，将一张卡递给她，“这是萧云的慰问费，算是我们缉毒警队的一点心意。”
啪的一声挥开，姚安然怒瞪他，转身就走。
杨昆捡起地上的卡追出去。
风卷着初夏的暖雨，透心的凉。
姚安然站在雨里，单薄的身体战栗着，似乎忍着全部力量。
“姚小姐。”杨昆同样站在雨里，捏着慰问卡的手泛着青白，细纹的眼睛被雨水打湿。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姚安然骤然转身，湿透的脸怒视他，因极致的忍耐，薄薄的皮肤下全是青红的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需要你跟我说什么！不需要！什么慰问卡！你是不是有病！”
她转身走，踉跄一步，杨昆疾步上前，却见她稳稳站住。
风声掩盖了她细微的哽咽，他还是听到了。
她颤巍巍转过身面对他，像是咬紧了牙关，“他葬在哪？”
雨水湿透了她的薄纱，凌乱的头发搭在脸颊边，脸色苍白，仿佛下一句话就能让她昏厥。
杨昆：“金山公墓。”
他们赶到金山公墓的时候，姚安然一身黑色长裙立在萧云坟墓前。
密网的雨丝湿透了她轻薄的身体，裙摆贴在脚踝上，长发一滴滴落着雨水。
冷肃的墓园，黑云滚滚的天，天地万物，仿佛只剩她一人，一墓。
“姐！”姚斌痛哭的奔过去，一路哭。
王涛跟兔子站在一棵树下没有走过来，他们背过身，风吹过，只能看到肩膀在颤动。
宁泽扬将伞遮在她头顶，挡住了肆无忌惮的凉雨。
萧云的墓碑写的很简单，黑碑白字，角落写着逝于2018年5月12号，享年26岁。
26岁，多么年轻。
她蹲下身，摸着碑墓上的照片，他不爱拍照，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
照片还是他二十岁时的证件照。
头发略长，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总是有点痞气。
她没想到十八岁失明前见他的最后一个画面，竟然成了永恒。
也没想到机场分离成了永别。
她甚至没有见到他的遗体，所有人都瞒着她，她都不知道二十六岁的萧云头发是长还是短，嘴角是斜扬痞笑，还是温柔谴惓。
她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宁泽扬打断了她的封闭。
“对不起，12号他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但是我没告诉你，我担心影响你的手术。”
姚安然死寂的脸终于有了动静，她转头看他，僵硬的动着嘴角。
“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安然，他希望你过的好。”
“他给我打电话了，我没接到，没接到......，他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她呢喃着，声音细小，却字字悔恨，“老天真爱捉弄人。”
她攥紧了衣角，手指掐进了肉里。
“安然，节哀。”
姚安然一笑，“节哀？”
一双被水沁湿的眼，毫无波动又好像隐藏了惊涛巨浪。
她语气平静的问：“我的眼角膜是萧云的吧。”
她的问话不是疑问句，而是无比肯定。
宁泽扬退后一步，伞面倾斜，肩膀早已湿透，“是。”
她忽然溢出笑，那笑容在沉静的墓地，癫狂又苦涩。
她嘭的一声跪下来，膝盖撞在水渍的地面，清脆震人。
“安然！”
“姐！”
“别靠近我！”
姚安然痛吼一声，把这一个月以来积累的情绪尽数倾泻，从知道萧云牺牲，到站在他坟墓前，她一直都在克制。
她怕自己会砸了萧云的碑墓，毁了他的安宁。
泪水决堤，克制之后是毁天灭地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哭泣荡漾在坟墓上。
像呼唤爱人的呐喊。
照片上的萧云安静的看着她。
他连笑都没笑。
多么残忍。
“安然！你刚做完手术，不能太激动，你必须冷静一下，人死不能复生，萧云在天之灵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姚安然挥开宁泽扬，眼眶红的吓人，“你们懂什么！”
她握紧五指，额头抵着萧云的照片，最亲密的姿势，“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
小花，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我尽力了。
小花，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蒙羞的。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知道你尽力了，我知道了，我说过你要是食言我就会恨你，我不恨你，我只想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
“萧云。”
“萧云，我想你。”
“你说我们要结婚的，我们还要生孩子。”
“你回来好不好，我还没对你说我爱你。”
“萧云，我不要你的眼睛。”
姚安然猛地望着氤氲沉沉的苍穹，牙齿间咬出血，泣声控诉：“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我们还不够苦吗，还不够吗！不该是这样！不该！”
“姚安然！”
兔子跟王涛跑过来，两个大男人哭的不像样子。
王涛哭着说：“萧云......萧云他很爱你.....你回去吧。”
如果再此之前他们觉得姚安然生性冷漠，可看到她跪伏在萧云坟前悲痛欲绝时。
他们都已经明白这份爱。
明白萧云的那一句你们不懂。
你们不懂，我爱她啊。
经历了生离死别才明白，他跟她之间是最炽热的爱。
姚安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有很多遗憾。
她想用最美的眼睛描绘他的样子，想要用眼睛看他在床上为她喘息，想要跟他一起用眼睛看星空。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十八岁那年，她站在棒棒糖KTV门口。
他踏雨而来，身后是漫天的清雨。
他的眼噙着雨水，细碎了亿万星河最美的光，光里有她的身影。
姚安然当时在想，他的眼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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