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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竹叶青在某次教完肖抑武功后,淡淡提道:“抑儿,岁月弹指,一晃你已近弱冠。”
“是,师父教导十载,殷勤辛劳,没齿不敢忘。”
竹叶青负手:“你学武是很肯吃苦的,持之以恒,必定青出于蓝。武功上,为师不担心,”
肖抑垂首:“师父谬赞。”心中奇怪,师父今日怎这多话?
“为师担心的,是你成人之后……难觅良配。”不等肖抑接话,竹叶青继续道,“前日你问为师何为喜欢,转念想想,是该给你谋一门婚事了。”
肖抑心念一跳,明知不可能,却难抑一份与冯安安师门之命的期待。
竹叶青道:“为师打算,近日就将清心许配与你!”
肖抑惊诧:“尹师妹?”
竹叶青颔首:“对。为师很看好你,他日亲传衣钵,到时你不仅是新的毒蛇,还是这无名山上,新的山主!你不仅能与清心妻和子美,且在这万山上下,发号施令,他人莫敢不从!”
肖抑深陷错配震惊,未因竹叶青波澜壮阔的描绘而激动:“可是师父,徒儿与尹师妹并无感情,不可错配!”
竹叶青反问:“那你与谁有感情呢?”
肖抑一时语噻。
竹叶青道:“你问过为师,为师亦告诉了你,喜欢只是陪伴。哪一个人陪都是一样的,时光流逝,会令你习惯身边的人。”
肖抑接不上话。
竹叶青却也不再言语,褪了上.身衣衫,浸在瀑布下苦修。
肖抑行礼:“徒儿告退了。”
*
找他人寻求答案,被越说越糊涂。
不如求助书本。
肖抑觉着,自己就是书读少了,才会困惑、伤神。
他读了些大儒着作,又读道学经典。得知没收来的两本图册,其实不能读的。
又知道,男儿志在四方,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愈发觉得不说出口是对的。
七月六日,肖抑照例夜读,一盏烛火,比天上的月亮熬得还长。
山上夜里起凉气,坐久了,一双脚仿佛泡在井水里。
尹清心深夜造访。
竹叶青有时一起教两人武功,还算熟悉,但这个点来访,难免有些怪怪的。
肖抑询问:“师妹是有何事?”手拦在门上,未放她进来。
尹清心告诉他:“师父命我前来。”
肖抑手臂稍松,尹清心趁机进屋。
屋内有四把椅子,她却偏偏坐在床沿。
肖抑蹙眉。
尹清心道:“师兄过来坐,我有话要与你说。”
肖抑疑迟未坐。
思忖判断,补了一句:“师妹逾越了。”
尹清心笑道:“师父有意将我许配与你,这算什么逾矩!”她也是苦孩子出生,一直认定山上是最好的世界。与同辈最强者结为夫妻,是上上等安排。
肖抑立在原地。
书上说,情爱只是锦上添花,男儿志不在此。
师父说,哪一个人陪都是一样的,时光流逝,会令你习惯身边的人。
尹清心说,师父有意将我许配与你,这算什么逾矩?
这些话立于同一个据点,层层推进,令肖抑踟蹰。
不该想,他却又想起画册里的内容:书生向小.姐流露爱意,可反过来想,未提及小.姐是否也爱书生?
但不管爱与不爱,她接受了他,后半生仍能颠.鸾倒凤,欢欢喜喜。
肖抑缓缓在床沿坐下,两手紧攥在身侧。
尹清心瞧见肖抑的紧张,笑道:“师兄日夜苦学,一刻不得放松,我来服侍师兄。”无名山人说服侍,一般指代按.摩。尹清心侧身转跪,双膝跪在床上,抬起两臂,要按肖抑的太阳穴。
手臂还未抬起,脸已与肖抑的面庞,近距离相对。
近到两人都能看清楚对方脸上的汗毛。
尹清心面貌清秀,双眸如水。
是两泉望得到底的清潭。
肖抑却突然难受起来,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有厌恶欲呕之感。
肖抑站起来,后退三步。
他从这一刻起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像某一部分人,例如王照,例如那些去怡红楼的人,把情与爱清楚分开,无爱也可享受欢愉。
他不行的,没有爱,碰都不想碰。
避之不及。
尹清心受了挫败,心中不甘。她本就是有备而来,一时变本加厉,出了大招——系带一解,露出内无一物的风光。
肖抑先是震惊,而后背过身去。
他心里是无尽的疏离与落寞。仿佛在无尽虚空中的一叶扁舟上,下不着底,上不着天。
尹清心嘲笑道:“师兄修的是武学,不是佛法吧?”
肖抑尚是少年郎,说话不知轻重,旋即回道:“师妹的芳名是清心,不是淫心吧?”
这话哪个姑娘家受得住,一下就把尹清心的内心刺伤了。她穿好衣衫,夺门而出。
后来无名山毁,开山门,尹清心下山后见识到天下之大,自然去寻觅更高一层的强者,不再纠缠肖抑。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肖抑明白己心,当夜就去找了竹叶青。
一定要取消这门婚事。
竹叶青住在山巅,几无通路,需要徒手攀爬。肖抑往上爬,从来没失手过,却在那一天,失手下坠,还好命大,被树枝勾住。
这是岩壁缝隙里倔强生长出的一枝。
要多谢这棵树,肖抑心中暗道,看向树枝,却发现端倪。
他借着树枝挪过去,一手抓紧,一手拼命在崖壁上擦拭,抹去,崖壁很快露出缝来。
是一个隐秘的山洞。
冯安安喜欢躲进各种洞里,他总是去找她,所以无名山上大小洞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这个洞,肖抑从不晓得。
他挪开洞门,跳进洞内,又重新把门关上。
因为陌生,所以谨慎,他本能地八方查看,发现顶上有一个小孔。他顺着钟.乳石攀爬上去,仔细检查,发现这不是孔,而是一块奇特的,透明的石头,透过这如孔石头,能窥见一壁之隔的情况。
肖抑将右眼对准洞口,这一瞧,既明白又吃惊。
明白了,上头是冯安安最爱躲的那个洞,他现在所处位置,是无人知晓底层密室。
吃惊是上头洞里,伫立着竹叶青和五师父,两人正在激烈争吵。
两人吵着吵着,竟动起手来,五师父激动之下,撕下竹叶青的人.皮.面具!
肖抑一直以为,自己的师父和五师父有点什么,不是夫妻,胜是夫妻。
竹叶青会在许多场合偏心和保护五师父,也许他爱她多一点。
肖抑甚至想过,竹叶青和五师父,就是上一辈他和冯安安的关系。
但现在听他们吵架,却“以为”全错!
竹叶青和五师父,只是“合作”关系。
五师父在上山前,有一位未婚夫。她与这定了亲的夫君,相互之间并无感情,但心不同意相同,互为最佳助力。
最合适的人,不妨在一起。
五师父和她的未婚夫,一直觊觎无名山——权利,秘术……一切一切。
两人约定,得到无名山的一切后,就一起去瑶城,搅动更大的天地。
五师父和这位未婚夫一同上山,她在明,他在暗,他助她成为新一任的蜥蜴。
然后,她杀了竹叶青,将未婚夫易容成竹叶青。
所以肖抑一直拜的师父,都是这位未婚夫。
两人合作了五年,相互助力,一帆风顺,
合作十年,愈发默契,一体同心。
合作十五年、二十年……由两颗野心共同组成的一体,终究也会因为两心不合,皆想独吞,而产生不可修补的裂痕。
成也无情,败也无情。
打到最后,竹叶青失手杀了五师父。
杀她的时候,他凝视着她,目中寒光凛冽,告诉她:“我才是最强的。”
可五师父死了,闭上双眼,再无五感,他却又抱着她,痛哭一场,眼泪不止。
肖抑在底下窥视,心想:情之一字,师父自己都是错的,哪还能指点徒弟。
从此不尽信师父。
原以为这事就此了结,虿翁却现身洞中。
说自己撞见了竹叶青做得好事。
虿翁笑且歪头:“不对,不该称你‘竹叶青’,我也不应尊你为大师兄。”
竹叶青止住眼泪,目光重冷,横对虿翁:“你想怎样?”
虿翁笑了,提出想与竹叶青平分无名山,轮流坐首领之位。
虿翁说得很详细,不给竹叶青留下一丝一毫的漏洞。他甚至强调,自己百年之后,徒弟冯安安接任位置,仍要继续同竹叶青平分。
虿翁说,竹叶青的秘密,会成为蝎子一派的秘密,在上任与下任交替时传递。
竹叶青很少有笑容,回应虿翁时一脸严肃:“你为甚么要找徒弟接任?”
虿翁道:“这是规矩。”
竹叶青扯了一下嘴角,兴许他是在笑:“亲生父子,尚不可信,何况毫无血缘的师徒。不是你屠他,便是他屠你。”
虿翁闻言,咄咄连怼:“那你百年之后如何?那你收徒弟干嘛?!”
“徒弟自有徒弟的用处。”竹叶青负手矗立,“各人在棋盘上各有位置,徒弟是……”竹叶青看一眼五师父,“舌婆也是。”舌婆是五师父的外号。
“就是说纷纷攘攘,他人尽是你的棋子?”
“正是。”
虿翁眯起眼睛,心想那我可不是。他晓得竹叶青已起杀心,断不会与他平分尊位。
此等情况,只能先下手为强,杀了竹叶青,独吞尊位。
虿翁假装着继续讨价还价,实则趁竹叶青放松警惕,一只暗器飞来。
竹叶青一闪,虿翁打得偏了,只击中竹叶青左臂。
虿翁杀意四起,布起幻术。
在竹叶青的幻境里,虿翁幻化成五师父,不断刺激竹叶青。
步步紧逼,幻术变化非常而不能防,眼看虿翁已是压倒性优势,竹叶青却拿出一串珠子穿成的手钏,缓缓敲击。
虿翁的幻术瞬间就破了。
虿翁大惊:“你哪来这等神器?”
竹叶青冷冷道:“若无此器,我缘何上山?”
虿翁后退,再施幻,竹叶青敲击手钏,幻术无效。
虿翁再施,再无效。
虿翁慌了,欲逃出山洞,竹叶青追上去,反将虿翁手筋脚筋挑断。一剑直刺,还要击毙虿翁,虿翁却很聪明,成球躲过,毫不犹豫滚落洞外,呼啸下坠。
留得青山,莫怕没柴。
竹叶青追出去,偷窥的肖抑亦紧张,跳下钟乳石追至洞口,门微微推开一缝,正好瞧见竹叶青将虿翁的尸体抛进一废弃的枯井里。
他那时以为是尸体。
肖抑心有忐忑,担心漏了气息,但竹叶青似乎未发现徒弟的偷窥。
翌日便是七夕,无名山仍在庆典当中。
竹叶青主持仪式,告知众人,虿翁和五师父下山办事,要到下月才回。
临近结束,竹叶青公开为两位爱徒订下姻约。
肖抑此时已有一份铁了心的打算,此时此刻场上,没有辩驳竹叶青。
表现得很顺从。
定亲后一日,肖抑去找了冯安安。
她一见他,就道“恭喜”,又调侃肖抑,说是不是以后要喊尹清心“大师嫂”。
肖抑见她满脸喜悦,言语真诚,不禁伤心。
无名山上有风俗,男女结亲,朋友都要送些钱财表示祝贺。
冯安安和肖抑都送过别人,她平常都送礼,皆不超过二十两银。此刻却对肖抑说起,他成亲那日,送他五十两金!
肖抑道:“你现在哪来五十两?”这里不是苹阳王府,不能典当衣衫。
冯安安翘着二郎腿,一挥手:“早晚的事!”她说,“我俩推心置腹,莫逆的交情,我老早就打定主意,你成亲那日,定要送你份最贵重的贺礼!”
肖抑幽幽道:“不用你送。”他不会成亲,若真能成亲,新娘子需要送礼?
肖抑道:“不说这个了,你真想下山?”
“当然!”冯安安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偷听,跑到肖抑耳朵跟前,小声告诉他,“我有点想十五动手,虿翁不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肖抑道:“嗯,正合我所想。”
冯安安就把计划同肖抑说了,邀道:“可愿与我联手?”
肖抑:“你这计划还算周密,只是风险太大。我们若再找一个人,三人联手,推倒无名山。”肖抑说到这里,不自禁看向冯安安,此刻他的眼中没有情爱,而是欣赏,感激。
他觉得要谢谢冯安安,虽然两人无缘,但她点醒了自己。
一来,世间有更广阔的天地,他可以尝试摆脱出身,摆脱匪籍,去挣更光明的后半生。
二来,竹叶青真性狠厉,总有一天会对徒弟动手,不若先发制人。
后来,肖抑的手札上有一页是这样记录:
七月十五,生死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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