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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守门小校过来,向肖抑禀报:“大人,吴太守到了。”
皇帝赐祭葬,本郡太守必须到场。
肖抑闻讯,询问时辰,子时差一刻,旋即命令手下整合人马,自己则赶去同吴愈汇合。
送葬时,吴愈和肖抑在前面带头敬神。
随后跟着骑兵队、步兵队,提着灯笼的士兵也有一整个队列——凉玉人的讲究,送葬时灯笼点得越多,越亮,往生前途越顺利。
而后跟在两列提篮士兵,边喊着固定哭丧词,沿途向两侧抛洒纸钱和白花。
抬棺者八人,皆是梁成材的亲兵——当然手把手训练他们的人是肖抑。冯安安和王照两个资历潜的,跟在棺材后头合捧一个牌位,给梁成材御赐的身后名——怀翼左督。
冯安安边捧边想,皇帝老儿其实有点不地道,“怀”是慈仁短折,“翼”是守成。相当于人死都死了,皇帝还要说,“啊,混日子的老好人,你死得早了有点可怜”。
想到老子,自然就联系儿子,冯安安不由去看王照,见他东张西望,找什么呢?
冯安安习惯性想踢他,脚在空中迟滞——算了,大皇子踢不得。
她囔囔:“诶,诶,望甚么呢?!”其实两个人抱牌位比一个人抱吃力,得步调一致,冯安安强调道:“注意你的步子!”
王照收回目光,冲她笑嘻嘻。
方才,他其实是在寻找说要随行,却未现身的顾江天。环视四周,远处黑暗里一顶轿子,呵,原来他是“很讲究”的来了。
王照不说实话,左右而言他:“冷哦。”他竟然脱手牌位,开始搓手。
冯安安:“诶,诶!”
王照重新捧住牌位,笑眯眯。他小声问冯安安:“你说,为何今晚我们吃的羊肉,几近无膻?”所以才好吃。
冯安安一勾嘴角:“因为这是……两境羊。”晓得王照满心疑惑,她便解释道,“就是在这儿和云敖,两边吃草的羊。”其它地方有大江隔着,做不到。
“难道是草不同?”
“当然。”冯安安眯起眼睛,在四周寻找,不一会找到一种紫色小花,指道:“只有国界边沿,产这种沙葱。只吃沙葱的羊羔,宰杀后几乎没有膻味。”
王照听完,点点头。
子夜寒气愈重,繁星渐渐引了,月亮也不甚明亮,好在队伍里灯笼众多,前路清晰。
前头草地里点点红苗跃动,凉玉没有萤火虫,应该是哪家墓地里的坟火,和着前面士兵的高亢哭腔的“呜呼哀哉兮”,抑扬顿挫,长歌当哭。
几分野性,又有几分凄凉。
王照忽然向冯安安感慨起梁家红喜变白喜:“世事总无常,无处话凄凉!”
冯安安见前头肖抑回头看了一眼,便没理王照。
安静了会,王照趁着一阵阴风吹过,吓冯安安:“诶,觉不觉着,牛头马面也在走这条路?”
正好森森阴风是从人身后往前吹的,嗖嗖刺在脖颈后背,产生一种身后有东西的错觉。树随风摇,响声呜咽好似哭诉,是有七八分应景的瘆人。
冯安安似乎被吓着了,嘴上没说什么,但眸子明显左动右转,飘忽不定。她扬起下巴,强自镇定,肩膀却在微颤。
吓到她了,王照小得意。
忽地响起一声尖尖的叫喊,霎那难以分辨,冯安安本能地“啊”了一声,往王照那侧靠了数步。近得他一伸臂,就能将她揽在怀里。
尖叫又响几声,听清是猫。王照含笑安慰冯安安:“莫怕、莫怕。”她却猛地一转身,脑袋微低,双眼吊白,空有眼球却无瞳孔,还阴森森笑两声,吓王照一大跳。
王照吐纳了两口,才缓过气。冯安安的害怕都是装的,就为了此刻吓他一回。
他还真被吓着了。
王照很丢面子。
冯安安得意笑出声。
以为她怕牛头马面?呵呵,鬼差有甚怕的?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
若不是来了个顾江天,她定以树为界,幻化黑白无常真正的阴阳路,把王照吓至丢魂!
忽然,冯安安和王照皆察觉异动,齐齐向前看去,原来是提灯笼的小兵里,有一人不知是不是被猫叫吓着,手一颤一松,攥着的灯笼脱了束缚,借着大风飞上天去。
荒郊野岭上方的天穹漆黑如墨,一只独亮,瞬间将所有士兵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仰望灯笼越升越高,越飞越远。哭丧的士兵都是中气十足的汉子,喊多了,声不齐,此起彼伏,反而显得悠长。
天上下起了小雨。
送葬晚一刻不行,肖抑因此转身,传令下去,仍按原速行进。
风雨无阻。
不一会儿,众人鬓发衣袍尽湿。
队伍进入凉玉镇时,天仍未放亮,因此落下来的点滴打在脸上,仍以为是雨。直到一小兵间舌头触及唇瓣点滴,才发现是雪花。
“下雪了!”小兵情不自禁高喊。
天空在一刹那放亮,将四周房屋街景照得清清楚楚,飘飘扬扬鹅毛大雪正从天而落。
夏日飞霜。
凉玉的夏天短是短,但还从未如此夸张?!
众小兵心头猜测,怕是梁大人冤情未解,怨气通天?
只有冯安安心里明白,眼前的雪不是真的雪,其实还是雨。肖抑放出了消息,凶犯却不惧,不逃,反而敢冒大不韪制造幻象,正面挑衅。
她迅速望向肖抑,肖抑亦回首寻她,两人目光对上,以眼神通气。
幻师不施幻时,与常人无异,亦会入幻,会被障眼,瞧见的也是幻象。
冯安安默念经咒,雪才只在她眼里消散,还原作雨。
凶犯除了下场雪,并未障眼出其它幻象。送葬的队伍顶风冒雪前进,准时来到梁家。
凉玉规矩,死人不入家门,怕魂魄眷恋不走。因此停柩在正门外,肖抑和吴愈入内,与梁家主人一并行祭拜礼仪。
因为要念赐葬公文,前后流程在凉玉习俗上又加了京师习俗,繁琐二三十道,肖抑等人祭拜完,已是卯时。
梁家主人郑重领着一家全数人口,出屋与兵士们汇合。
送葬兵士在前,梁家人在后,一同前往金菱岗。那一处是梁家祖坟,葬着梁氏列祖列宗。
冯安安仔细留意了,丫鬟露珠乖乖跟在人群里,多数时间低着头,偶尔会抬头左右张望。冯安安小心翼翼,避开与露珠眼神对上。
凉玉镇里的人都以为下雪了。且下得大,不一会儿,堆积如山,顶檐皆白。
从梁府去往郊外山岗的一条长街上,家家出来扫雪,因忧心路阻,马车罕见。有五六名贪玩小童,在那儿堆雪人打雪仗。可这一切在冯安安眼中看来,却是滑稽的凭空比划——他们扫的不是雪,是空;堆的也不是雪人,是空;打雪仗,手里攥的,打在人身上的,皆空空如也。
万象皆空,众生不醒
到了金菱岗,冯安安观察地形,发现这里虽名为“岗”,但地势不高,前后左右二十余梁家坟墓,正好围成小五行的界限。
凶手肯定也观察到这点,会借此优势再布新的障眼法。
果然,到金菱岗不久,雪就停了。
梁家主人给梁成材请了场水陆道场,布内外二坛,铙磬钹齐全,十来个白白净净的受戒沙弥,摆了烛台瓜果,结界洒净,升幡发符,正准备起势后诵经,却忽听见清脆稚嫩,却熟练流利的经文被高声念出。
众人闻声望去,见梁家子弟中有一七、八岁少年,趁人不备,走至道场坛中。他走得极慢,一面走,一面念经。
少年的父母也在人群中,奇道:“吾等从未教授过他经文。”
少年闻声回头,眼有瞳却空洞无神,继而转作怨气森森,众人皆被这恐怖眼神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沙弥们傻眼了,少顷反应过来,也敲着木鱼,启唇念经。说来奇怪,无论他们如何提高音调,永远盖不住少年幽幽的诵经声。
在场众人,无论是百姓、士兵、甚至沙弥,都有些慌。
待到道场结束,本该吴愈主持下葬,吴愈不敢,拉肖抑与他一道主持。
吴愈奉表祝告,肖抑中气十足下令:“备——”
十来小兵执着铁锹铁铲,开始挖坟。
挖着挖着,众人却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
终于分辨出来,是井底细细的流水声。
四周哪里有井呢?
许久,在梁家待过的人都记起来,梁家后院有一口老井,经常时不时发出这样的嘀嗒声。
想起来后,不敢回头。
怕身后就是井,井底骤然爬出什么东西。
忽地,人人都听见强有力的一声“扑”,从每个人脑门后猛地吹来,好多人不自已地颤抖,再一摸,冷汗涔涔。
肖将军显然是众人中最镇定的,不乱心神,见墓坑已成,便主持下葬。
吴愈连御表都不敢念了,肖抑夺过来,有条不紊按流程奉表再祝天,而后手一振,收表高喝:“葬——”
“葬”字刚喊出口,放棺材的某一位士兵开口说话了,他也是一路抬棺扶灵的士兵之一。
他说:“且慢!本官还没打算被埋起来,哪个敢埋本官?!”
这不是士兵的原声,而是梁成材的口音、语气。
从士兵口中说出来。
“本官是被人害死的……”士兵缓缓说来,不紧不慢,将凶手如何混入箱中,藏在梁茵月身下,又是怎么诈起,刺激梁成材。又刺激他人,反杀梁成材。
大家听着,不由联系到流言,梁茵月同样死而复生,口口声称有人跟她一起躺进了棺材。
和梁成材的说法一致啊!
叔侄尸首相隔千里,却都一样死不瞑目,看来是真的有冤情。
其实这个说话的士兵,是肖抑事先安排好的。士兵亲近肖抑,亦对梁成材衷心,且天生胆大,从军前是守墓人。肖抑事先教他持经破幻,又教他模仿梁成材口音,如此如此说。
本来,肖抑还同梁家主人私下沟通好,以家主名义做道场,经咒萦绕,凶手不敢布幻。不料凶手竟抢先布了障眼法,幻出少年念经,破了经咒这一招。
士兵高声道:“害死本官的凶手,如今就在你们当中!”
全场哗然。
士兵原本是面北的,忽僵硬地一寸寸将身子挪成面朝南面。
南面站的都是梁家人。
凶手莫不是家里人?大家互相看起来,正猜测时,忽然洒在地上的一枚纸钱突然凭空跳起,跃至空中,变成纸人,接着伸胳膊伸腿变成活人。
这活人无眼无鼻,只一张嘴,扑向肖抑:“肖抑,害死我死的人难道不是你吗?”继而发出一连串森然笑声。
肖抑一直在默念经咒,不见幻象,这会却能看见纸钱变活人,不由一惊,改默念为诵念,然而幻象仍不破——极强的幻师,可以超越经咒布幻。
肖抑没想到,龚申和露珠会这么强。
那夜帐中幻象,明明是经咒可破的。
“肖抑、肖抑、肖抑——”
纸人不断喊着肖抑的名字,围绕着他飞速旋转,快成一团白影。天旋地转,容不得肖抑多想,他迅速跌落进幻师为他一人所布的结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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