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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祁在京中已没有什么牵挂人,他的母族方家几乎已经被族诛,除了去探望了昔年在六部历练时的一些旧交,就是陪着没有来过京城的王妃田珞四处游玩,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相比之下,准备离京的魏坤和流风公主一行人,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尤其是胡夏人,一个个都累的半死,既要准备回胡夏的行装,又想趁着来代国一趟多带点货物回去顺便小赚一笔,西市经常能看到这些胡夏人什么东西都大买特买的身影,生怕京里人不知道他们要走了似的。
在一群每天恨不得都不进礼宾院就泡在西市的胡夏人里,每天在京城里乱逛的尼日勒就显得越发“与众不同”。
这一日,他又在京中晃悠,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带着一个老人家,满头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身浆洗的硬挺的麻布长衫,虽是粗陋的衣衫,却精神矍铄,很是不凡。
换回中原衣衫的,自然就是老东君,而那位胡夏国的“老车夫”,已经与前天“辞去”了,说是要留在临仙定居养老。
流风公主遇险,东君乔装的老车夫驱马“阴错阳差”救了公主,后来得到了一笔赏赐,宫中刘凌知道那车夫很可能是老东君以后也赏下了不少东西,所以他说要留在中原,一干胡夏使者不但没有反对,还觉得很是羡慕。
至少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有的。
萧逸想劝说萧九为朝廷效力,可萧九自由散漫惯了,知道胡夏人的阴谋对代国没有什么伤害之后,干脆的谢绝了萧逸,决定继续浪迹他的江湖。
东君年纪太大,直言自己已经不想再“出山”,他和云中君是一辈,是萧逸的前辈,萧逸也不能勉强,只能作罢。
东君其实是京城人士,原本也是仕宦子弟,宫中值守,所以才能给上一代的东君看上收为弟子,只是当年那场动乱让他离京二十多年,再也没有回过京中,如今说要留在临仙定居养老,倒不是假话。
人老了,总是想落叶归根的。
他领着萧九在京中闲逛,有时候到了熟悉的地方就停下来,露出怀念的神色,告诉萧逸这里原本住的是什么人,发生过什么逸事,说着说着,有时候甚至还会手舞足蹈,犹如一个孩子。
萧九拜师以来,东君一直都犹如一位世外高人,所以他虽然是个顽劣的性子,可在东君面前依旧是服服帖帖,从来不敢多言。
如今见到东君这样,他心中一面为他高兴,一面却酸涩无比,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平帝越发厌恶了。
想到这里,萧九更加觉得自己推辞“九歌”的使命这个决定做的很是正确。
“这里,哎,这里原本是朱子灵的住处。”走到一处府邸处,东君摸了摸墙,露出无限怀念的神色。
“他直言陛下……他劝谏不成,一怒投河,这屋子就空了下来,原本这宅子是官中赐下的,后来应该又收回了内府。”
“朱子灵?”
萧九疑惑。
“是平帝时的御史大夫,是个很刚正不阿之人。”东君可惜地叹道:“我当年身为东君,上惩奸臣下拿贪官,和御史台打交道的时候最多,他是个好人,就是生不逢时。我看如今这位陛下性子和善,如果朱子灵是在这时候当官,必定也能青史留名。”
“东君,能做很多事吗?”萧九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我听萧逸的意思,您当年很是厉害,许多贪官污吏只要一听到‘东君’之名,当夜就会收东西潜逃,我不明白,只是一个会武功的人而已,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员,有什么好怕的?”
“因为我们可以先斩后奏,杀了再搜集证物。”老东君呵呵一笑,“所以选为东君之人,可以不嫉恶如仇,也可以不明察秋毫,却一定要有慎重之心,否则杀错了,那头可接不回来。”
也许是今天太多次提到“东君”的事情,就算是他也有些动容,抚着那门的手不停摩挲,半天也收不回来。
直到萧九心中不忍,随便岔开了话题:“您还记得京中有什么美味吗?我陪您逛了半天,有些饿了。”
“好好好,是该吃点东西了,我领你去西市转转,西市那边什么吃的都有!”老东君笑呵呵地收回手,背着手在前面慢悠悠地走,虽然离家几十年,可方向一点没错,临仙城的格局总是没变的,半点都没有迷路,领着萧九就到了一家有些老就的酒楼前。
“这就是京中一绝的本味楼,当年一道‘响铃鱼’最是出名,咦……”老东君抬起头,表情一下子僵住。
萧九看了看,也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鼻子:“师父,大概时间过去的太长,这店也换了东家了……”
那招牌上写着的是“知味楼”,不是“本味楼”。
“哎,楼还是这个楼,名字却不是那个名字了,人也不是那些人。”老东君露出复杂地表情,可还是进了门。
“罢了,来都来了,去尝尝看如今的菜,和当年的有什么不同。”
“好!”
化名为尼日勒的萧九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一个胡夏武士到处乱跑,跟着东君就入了店。
“小二,把你们这里的招牌菜一样上一份!”
东君笑着开口,萧九因为装作胡夏人,一副高冷的样子。
“好嘞,老人家!”
小二倒是见多识广,立刻机灵地引了位子就去安排。
天热,东君和萧九坐了一靠窗的位置,酒楼里生意不错,一群人见有胡夏人进来,都小声窃窃私语好奇地说着什么,原本这声音甚小,其他人应当是听不见的,无奈东君和萧九都是内力深厚之人,他们那点“窃窃私语”,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听的清清楚楚,萧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看那边那个,是不是胡夏来的?”
“好像是啊,不是说他们那的武士都没卵蛋吗?没卵蛋还这么壮实?”
“你不懂,他们是后天被阉的,不是为了伺候那个什么公主么!”
“啧啧,就是天仙儿也不能……真没骨气!”
“嘘嘘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怕什么,先别说听不听的到,就算听得到也不一定会说我们的话!”
“真是……”
萧九见老有人不停扫向他腹/下,气的手臂青筋直冒。
“别想太多。”东君也听到了,此时乐呵呵地将手覆在萧九手背上,拍了拍,“反正说的又不是你。”
萧九一听也乐了,遂收起怒容。
没一会儿,小二上了菜,当先的就是那道“飞黄腾达”,萧九和东君隔老远就闻到油炸货特有的焦香,满怀期待的一看,顿时双双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两位客官不是要鄙店的拿手菜吗?这便是鄙店从宫中学来的御膳,‘飞黄腾达’!”店小二似是见得多了,笑嘻嘻地应对:“别看样子吓人,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外酥里嫩。”
“飞黄腾达?这不是蝗虫么?”东君指了指盘子里去头去尾但还看得清面目的东西,“这能吃?”
店小二原本以为这胡夏人和老头不见得知道这是什么,可见他一口报出来历,有些意外,再见这胡夏人似乎都知道蝗虫是什么,更是表情奇怪了。
“是,就是炸蝗虫,这真是能吃的,连陛下都吃过呢,这才传到宫外来。”小二对着宫中方向拱了拱手。
“看两位的打扮,这位怕不是中原人?”
小二指了指萧九。
“恩,这位……小辈,是我在京中认识的忘年交。”东君好风度地颔了颔首,“虽是胡人,却不粗莽。”
“小的也是怕这位西边来的客人以为我们这边都是吃虫子的蛮夷,这才多嘴说几句。并不是我们爱吃这虫子,只是因为北面在闹蝗灾,我等草民虽然有心灭蝗,可毕竟身在京中,不能为国分忧,只能嚼上几只蝗虫表表决心。”
那小二学着来这里吃蝗虫的大官们的架势说道:“蝗虫虽多,可人定胜天,只要上下一心,这蝗灾也不足为惧。听说第一只蝗虫是陛下吃的,这菜也是陛下教会御厨们做的,并不是我们胡乱弄来吓唬各位。”
东君摸了摸胡子,定定看了那小二一会儿,幽幽叹道:“如果连酒楼之中一小厮亦不忘为国分忧,我信这蝗灾定能灭除。”
萧九则更是直接,用筷子夹起一条炸蝗虫就塞进了嘴里,随便嚼了嚼。他昔日混江湖的时候什么怪东西都吃过,炸蝎子、炸蜈蚣都吃过,这炸蝗虫也没什么不能吃的,嚼一嚼发现味道不错,又夹起了一只,那小二瞠目结舌,还没退下,一盘子飞黄腾达已经去了半盘子了。
“看来我这小友觉得你说的不错,就让我等也为北方的百姓灭上几只蝗吧。小二,再来一盘飞黄腾达。”
东君笑着说。
那小二笑笑,大声道了句“好嘞”就走。
小二的一番话楼中不少食客都听到了,一个个大声赞赏。
“小二说的不错!”
“这破虫子糟蹋我们粮食,我们吃几个又怎么了!”
“这胡人都能吃两盘子,我们可不能比他们怯,小二,再来两盘!”
店小二乐的合不拢嘴也合不拢腿,小腿跑的飞快,来回穿梭帮他们点菜,今日这飞黄腾达看样子是要售罄了。
第二盘飞黄腾达来的时候,东君吃着吃着就老是发呆,萧九也似有触动,嚼了几下后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这小皇帝是个好皇帝。”
“哎,谁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好皇帝呢,得且看着,看着……”东君也有些食不知味,“其实想知道好不好,不要来这些繁华的地方,那些最穷、最苦的地方如何,才能看出在位者的心思。”
萧九闷头苦吃,没说什么,只是两人离开知味楼了之后,却一路向着南边平民百姓聚集之地而去。
萧九和东君都没来过城南,还未走进城南就被地上一条长长的裂缝给吓到,这条裂缝几乎是沿着城南的大路破开,拉出一条丑陋的口子,里面被黄沙和石子填埋,但还是凹凸不平,一看便知曾经裂开过。
“京中地动,大概这就是那时候的痕迹了,想不到这么厉害……”东君没见过地震,咋舌而叹。
“这么大的缝,当时城南怎么能留下房子?”萧九想的却是其他,“不会一片废墟吧?这才过一年呢……”
两人心里已经不抱希望。
“你们让让!让让!别堵着路!”
牛车特有的沉重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惊得他们左右分开。
只见一群赤着上身的汉子跟在牛车之后,满身满头都是大汗,那牛车上满满当当全是木头,几个汉子见他们一副诧异表情,也怪异地看了他们几眼,擦肩而过,径直向前。
萧九和东君跟着汉子们也往里走,所见之处,到处都有人来人往,有的在修楼,有的在铺路,还有往外清理东西的,更是疑惑。
“这是在干什么?”
萧九傻乎乎地看着:“盖房子?”
东君眼望之处,皆是一片新居,再见远处有孩童老人笑着来去,递水送食,实在是难掩好奇,拉了路旁一个老者相问。
“啊,我们是在盖房子啊,去年不是地动嘛,把城南的房子全震塌了,一直靠住在临时搭的棚子里度日。陛下允我们以徭役换取建房的木头和度日的米粮,如今徭役服完,该盖房子了。”
老人虽然穿的破烂,精神头却很好。
“都是些好木头,小伙子们在山上砍的,说是让我们服役,其实就是让他们去砍木头、去帮着种田咧,还不是给了我们用度?皇帝老爷是好人,好人啊!”
“怎么现在才盖房子?都地动了一年了吧?”
萧九实在忍不住插了嘴。
“你这胡人后生,懂什么!”老人家不高兴地说:“地动刚过,怕又有地动,前几个月都不给回家,都在空地上呆着,后来雨水多,又怕有瘟疫,光清理废墟就用了小半年,到了冬天,不能动土,又熬了几月,到第二年梅雨过了才开始盖房子,现在天暖和了,没盖好就睡在外面,还凉快,等天一凉,房子盖好,我们就能住进去了哩!”
“原来是这样,是在下见识少。”
萧九拱拱手。
“不和你们说啦,我家后生还等着我……”
“都走开!走开!”
马蹄声突然而至,急急冲入城南之中。
那老人听到这马蹄声,顿时脸色大变,提着篮子就要走,被东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二位有所不知,我们虽都在服役,但总有身体虚弱、或不适合干活的干不了力役,便可以出钱让人‘代役’,只是今年年轻力壮的都去盖自家房子去了,找不到合适的人代役,也不知哪来了这群人,得了工部的文书,每天逼着‘代役’的人家出更赋的人家‘过更’,钱却比官府替役的多三成。可不给也不行,他们凶神恶煞,又人多势众,还拿着工部的文书……”
那老头提着篮子不停要走。
“你别拉我,我得回家,老汉家中还有一子,地动时伤了腿不利于行,也是代役之人,我得回去让他避避。”
“避避?腿断了也要服役吗?”
“哎,腿断了可以代役,也可以干些搓绳之类的力役,可现在这些人这么厉害,不给钱哪里是好相与的!作孽哟,那些大官们怎么不睁开眼看看!”
说罢,拉出自己的手臂,连装饭菜的篮子都顾不上了就往回跑。
东君站在墙边,眼见着这一群骑着马的强壮汉子在马上开口吆喝:“你们去东边,你们去北面,我带虎子他们去西边,昨天有十二家没给更赋,兄弟们等着代役呢,不给钱怎么做工!”
“是!”
“大人放心!”
“大人?”
东君眉头蹙得死紧。
“怎么?”
萧九问。
“怕是有人眼红这更赋,以官身牟利了。”东君眼中冷意大盛,“每到灾时,这些魑魅魍魉就要跳出来。”
萧九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这种人,何止灾时,平时也不见得就不会作恶。
“萧九。”
东君看着那为首的“大人”要往西走,突然叫了他一声。
“师父,我在。”
“去把那‘大人’抓了,我有用处。”
东君冷笑。
“啊?”萧九呆了呆,但是还是动作很快地迈脚:“他骑着马,师父你等等,徒儿去去就来!”
说话间,他身影犹如一道疾风般掠过,已经向着马上之人袭去。
“什么人!”
“哪里来的歹人!”
“啊!”
被拖下马的“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只顾得一声惊叫,就像是死狗一样被萧九提着后颈丢到了东君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人眼中戾气惊人:“这里可是京城,你敢随便行凶!兄弟们,将他绑了送到京兆府去!”
他带的人马不少,此时齐声吆喝,声势惊人。
许多百姓闻声色变,躲躲闪闪地从各处伸出头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以权谋私,收擅其利,欺上瞒下,其罪当诛!”
老东君看着他眼中的戾气,心头更是火起,突然伸手做指,速度极快地在他身上点了几下。
刹那间,那人便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剩一双眼珠子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转。
“你们到底是谁?你这胡人不要欺人太甚!”
因为首领在别人手里,他的手下只敢对着抓人的萧九大声呵斥。
“胡人?”
东君冷冷一笑,挺直了身子,一股可怕的气势犹如实质般笼罩在地上被点了穴的“大人”身上,让他瑟瑟发抖。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丢掉它,原本想着是自己恋旧,看来我恋的不是旧。”
他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牌头环绕两只狴犴,威风凛凛,一见便知不是凡物。
东君看了眼那枚铜牌,又望了望萧九。
“你把他提着,跟我入宫。”
“入宫?可是……”
萧九傻眼。
“怎么入?”
东君将那牌子向萧九一抛,后者反射性接住,入眼即是两只狴犴,翻过铜牌一看,只见上面刻着“悬带此牌,宫中直入,通传面圣”十二个大字。
竟是一块宫中通行的腰牌。
“此物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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