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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作品: 祯娘传 |作者:夏天的绿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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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六朝古都地方,文学之昌盛, 人物之俊彦, 山川之灵秀, 气象之宏伟, 只怕无有其他地方可与之相提并论。这里有烟雨楼台四百八十,佛寺庙宇三百六十 ,至于秦楼楚馆、花船私寓何止四千八百呢!要知道秦淮河畔艳帜高涨, 名头正旺呢!

这金陵到处是热闹繁华去处,不过要说最是人气旺的, 当然还是秦淮河畔泊满了花船的码头。这里可以说是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凑之地, 周遭有不下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每日不知道多少南下北上的行商,并年轻小后生在这里消磨——虽说他们是拿粉头们做玩物, 殊不知那些花名在外的姐儿也把他们做猴儿消遣。三言两语几下作态就勾住他们, 弄得他们每日如火山孝子一样在花船厅堂里等着, 倒不是她们迁就嫖客, 而是嫖客奉承她们了。

这一日, 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就已经在金陵大有名气的花船丽春阁外头候了许久,只是为了见一见丽春阁的头牌红姐儿小红袖。这位姐儿才在最近的花旦评理当选做秦淮小八艳,风头正盛, 那些常在风月里打滚的哪个不争先结交她!

只是她这个姐儿,容貌倒还在其次, 至少在秦淮小八艳里算不得出挑。如今能在秦淮小八艳里都红的一时无两,全靠着她的聪明,格外会挑动人心!

譬如说这一次张大人来丽春阁,她却只是让人等在外头,告知接待的龟公:“爹,你去与张大人说,只说我今日有客了,直到晚间之前都不得闲。若是张大人等得就且等等,若是等不得就先家去罢,让他恕个罪,我这里怠慢了!”

其实小红袖此时还没有接客,不过是这么一说,为着一会儿拿乔罢了。那龟公也笑地心领神会,与她道:“姐姐你也有分寸些,可别得罪这些老爷。他们还想着姐姐你,自然不会拿姐姐怎么样,只是咱们这些人就有的苦头吃了!”

后面小红袖果然又来了一客,此人是从川广贩药材来金陵的行商,据说本钱极大——这倒是容易看出来!从这些日子他常常出入丽春阁等头等的花船就知道了,这些地方去一回最少也要十来两银子开销。若是点了小红袖这样的头牌红姐儿,那花费就根本没得限度了。

这些行商最是分三六九等,有那些一趟几万两银子本钱,好时机能翻倍赚利润的阔人儿。也有那些一个伴当小厮都没有,只身挂着一个褡裢,背着一筐货物,捎带着别人贩货的。前者当然是挥金如土,后者则是紧巴巴,一两个钱也要计较着使。说的都是行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了。

这位川广药材商姓赵,因在家里行二,人都叫他赵二郎。他本身是个风月里的老手了,来了秦淮河这胭脂河畔,焉有不及时行乐一番的道理。加之这一回贩货运道好,实在是大赚了一笔,便格外大方起来,实在是粉头们最喜欢的孤老!

小红袖自然知道他,与他还在另一道席上见过,知道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当即让人把他请进来,自己则是进了里间梳妆打扮一番——他们这样的人过的是晚生活,天亮的时候才歇息,所以每日都是午时以后才见起身,这个时候她本就是在收拾,如何能直接见客?

那赵二郎自然知道这些,安心坐着稍待,不过一会儿,小红袖出来。只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白玉绦环,红宝石坠儿,上穿着一件白绫立领对襟袄儿,下着红罗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当下道了一个万福。

这赵二郎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客还有一个帮闲,是在金陵认得,与他联系过生意的。按着花界的规矩,来客带的客人可不能帮嫖同一个粉头,于是就有丽春阁另外一个名叫小玲儿的姐儿过来一起作陪。

待四人各一角在桌旁坐下,有小丫头泡出茶来,小红袖、小玲儿给两人每人递了一盏,陪着吃完了一盏茶。然后立刻就有十分有眼色的小茶壶抹干净桌儿,收拾好了一并摆放案酒、佳肴,正准备开席。

于是菜献时新、酒过三巡,四人好生乐了一回。后头待残席收拾了,又再次安排酒上来吃。而小红袖、小玲儿两个,一个弹琵琶,一个弹月琴,还有一个小红袖的小丫头,不上十三岁,在旁执了红牙板应和。三人一起一边奏乐,一边唱了一套《双桥明月》。

乐时不算时辰,到了天擦黑,赵二郎也没有去意,算是乐不思蜀,他决意今日就在丽春阁留宿了。当即就要吩咐老鸨——此时老鸨恰好进来,却不是与赵二郎奉承,而是在小红袖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是自午间就在外头大厅候着的张大人发了脾气,人好歹也是南京卫所指挥使,说起来算是坐地虎。虽然他们这些在秦淮河开张的大花船都背后各有大佬支持,并不怕这些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和气生财最好。因此老鸨进来,是让小红袖拿个主意,也好哄一哄外头那位张大人。

经营声色的行当,当作货物的姐儿既是最低贱的,同时也是最高贵的。那些混不出来的姐儿自然不必说,每日没得好日子,还要吃妈妈的教训,过的生不如死。但是是小红袖这样混出来了的姐儿,那就是人人争相讨好了。

就算是老鸨也是一口一个姑娘,一口一个小姐,小声说话,缓和规劝,没有一句重话。除了这时候的红姑娘是她们摇钱树,须得好好哄之外。也就是这些红姑娘正讨人喜欢,总有几个有钱有势的孤老倚靠,若是真得罪了,吹个枕边风,有的是法子让老鸨有苦说不出。

现在也是一个道理,张大人发火了,说这里藏了奸人,以协理治安的名义进来搜查——这当然是胡扯了,但就算搜不出什么来,有官兵在的花船谁会来?那真是哪家子弟要色不要命了。到时候人家一句奸人不在,拍拍屁股就走了,误的生意却是她们自己的呢!

而这个时候老鸨说话根本没得用,还得是小红袖自己下去安抚一二。她做的好了,只怕一两句话,倒比老鸨龟公们说尽好话、跑断腿使人情都要有效验的多!因此求道:“我的好姑娘,你就下去见他一见。以姑娘的本事,能费多少事儿?”

小红袖拿帕子捂着嘴扑哧笑了一声,抓住这个机会要求了老鸨好几件事,老鸨当然是满口答应。等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小红袖这才施施然起身,寻了个理由与赵二郎,然后就下楼去了大厅。

见到脸色沉沉的张大人,小红袖却是不慌不忙,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这位是南京卫所指挥使,手底下人马多,真发起火来,南京黑白两道都是要犯怵的。只是娇笑着上前道:“实在是对不住,张大人饶恕切身罢!”

张大人原本的脸色立时就绷不住了,只能外强中干道:“你这粉头好不知趣,哪里来的道理?午间说有客人,让等到晚间,本大人等到了晚间,却是连你一个影子都没见到,这不是在耍弄我?”

小红袖却依旧笑嘻嘻,上前软和着声音道:“大人这是哪里话,什么叫做连我一个影子都没见到,如今妾身不是就在这儿?大人若不是见的我,难道还是见的鬼不成?”

插科打诨强词夺理!不过对于小红袖这样正当红的姐儿来说也足够了,差不多能下的来台,对方大抵就不会追究了,而这位张大人最终也果然如此。看到了这个变故,小红袖又赶紧道:“大人不知呢,今日这件事也不能怪妾身!”

接着她就顺口道:“大人是知道我们这些花船的规矩的,陪着吃酒也罢,演唱歌舞也罢,出门赴酒席也罢,都不是最赚钱的营生,最赚钱的分明是客人订席——妈妈们当然最看重。我那客人就正好是要定席,这个我自然不甚在意,反正那银子也落不到我手上。只是一则,妈妈的面子不得不给。另外,定席多了是我的体面。听说清华楼的采莲上月名下定席过了千席,说出去谁不赞叹?”

所谓定席,即是恩客为粉头花钱开席,这席是流水席,谁来吃都可以不过开的席数是有定数的。譬如五席、十席、二十席,乃至于百席、千席——这些席面自然交由花船自己打理,都知道席面油水厚,这种席面又是往高了叫价,向来是花船最喜欢的生意!

而且越是席数多,利润就越惊人,这不只是因为一席一席地积累,也是因为开席数太多也就是一个虚数了。譬如说金陵几年都出不了一回的千席酒,哪个花船有地方可以摆上一千桌,只是一千桌的钱,一千桌的名头,实际上没有那样多。

因此,定席受重视是大家所公认的,若是粉头给下定席的客人格外殷勤,就算心里不忿,面子上也不得纠缠了——话说真的心里过不得,那自己也给下定席就是了。若是无钱办这个,那只能说人穷志短,出来嫖的连钱都没有,那还能说什么?

张大人说不出话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大约这时候也不是为了小红袖这个人了,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大声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为小红袖姑娘开席就是了,你去告诉你妈,今晚我给你开十席。”

小红袖笑着点头,奉承一番又往楼上去。见到赵二郎,故作为难道:“赵老爷,奴本打算今日好生陪伴您的,只是实在不凑巧,外头有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等了一日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说定了为奴下定席,妈妈好不赶趟,这就让我去伺候张大人呢!”

赵二郎心中不悦,这可不是老时候,民不与官争也要看情况来。像是那等升斗小民自然是见官依旧矮三尺,但换成是赵二郎这等富商那就另说了。似那等顶级大豪商,如今甚至都能当大员的家,好不威风!

赵二郎自忖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架势,可对方也不是那些中央大员,甚至连地方大官都算不上呢!卫所是什么地方?这些年除了九边卫所还能震慑一番宵小,其余的就是摆设。所谓千户百户这些人,在旁的人眼里和乡下土财主也没有分别了。

思量定了,酒气一激,又有小红袖在旁挑动,立刻就豪气道:“这有什么,那位张大人给你下定席开的是多少席?不论他开多少席,我照着翻一倍就是了。如此这般,不只你妈妈没得话说,那张大人也没得话说了罢!”

小红袖越发脸泛桃花,喜道:“赵老爷这番话在自然没得话说!张大人开的是十席,到赵老爷这里就是二十席的席面了。我这就去与妈妈和张大人说,料想是什么话也没有的。”

赵二郎听过后心中大定,断定这位卫所张大人确实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轻蔑道:“我常听说金陵乃是金粉之地,豪客一掷千金的故事时常都有。开头你妈紧巴巴地唤你出去,我还当是来了一个这样的人物。没成想,这样的声势到头来才不过十席,哪里配得上小红袖姑娘你的身价——就是二十席也不能够,我还拿不出手哩!罢了,就开五十席罢,也勉强看的了。”

虽说金陵花界有一次千席的传说,但亲眼见到那般盛景的可没有几个,往常能有百席就足够红姐儿得意好长一段时间了,不是奉承地极好极亲厚的恩客是不能有这样的支持的。而这为川广来的赵老爷,她才见过几面?没怎么下力气,等于平白得了五十席,小红袖哪里有不喜的!

心中暗道:果然如妈妈所说,如今那些官员的营生,除了几个油水厚的位置,都不甚大方了。真要找傍身的孤老,还得是这些大富商,不然场面是撑不起来的!于是面上拿出十分的喜气道:“奴平白受老爷这样的抬举,也真是无以为报了!”

几句奉承把赵二郎说的舒舒服服,又暗暗贬了张大人一番,借此抬了抬赵二郎——这一招果然是有用的,平民身份的赵二郎虽然面上不认,心里还是对这些官老爷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这一回的事儿可以说恰好戳在他心上,格外觉得有面子!

他这里是有面子了,张大人那里就真不能看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争粉头别苗头中输给了一个药材商人!这种事轮在谁头上谁都是没面子的。偏偏还不能去找人麻烦,要知道花界争粉头的事最忌讳财力不如人争输了,时候再去找人麻烦。真要做这样的事儿,以后满金陵都再抬不起头来。

但让他狠狠心,下定席上超过那个药材商人,开个六十席、八十席,甚至一百席,那也是不能够的!要知道开席用的席面都是上等席面,酒楼里十两银子一席。而在花界,他们为了赚钱,有个说法叫做开双席,同样的一席就要二十两。所以说赵二郎开五十席,光是席面钱一项就是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张大人当然不是没有,但是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拿出的——一下拿出这个数字,回家必定有的闹,况且他心里也不见得舍得为了一个粉头这样一掷千金。但是即使心里能做出这样的取舍,面子上的挂不住依旧是面子上的挂不住!

要知道他可是金陵的坐地虎,哪怕卫所式微,他家世代传承指挥使的位置也是不可小觑的。而如今却被一个外地来的商贩争粉头下了面子,他自然知道,今日这件事不消一个晚上,满金陵就会无人不知。简而言之,真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口气他咽不下也要咽,人穷志短,虽说说一位卫所指挥使穷,那是说笑,但意思是那个意思——丢了面子的张大人自然没得什么心情再在花船里观景了,当即拂袖而去!

“张大人且住脚,真是难得让兄弟我碰上!且来喝杯酒叙一叙罢!”忽然有个楼上小包厢的门开了,一四十岁上下,仿佛是读书人样子的男子忽然叫住了张大人。这就是想走的走不了!

此人姓钱,是南京锦衣卫的人!这倒是和他外表读书人的样子十分不合了。南京锦衣卫啊,虽然同属武职,如今也被削权的厉害,但人的名树的影,锦衣卫的威慑力当然不是卫所能比得上的,官面上也更有权力。再加上这位钱大人和张大人算是一故交,也确实是有些日子不见,张大人心中纵使再郁闷,也顺意登楼,入了小包厢。

张大人才经历了刚才那事,任这小包厢里舞乐升平,在脸上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钱大人其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偏这个时候还要明知故问道:“张兄今日是怎么回事?到这等地方本就是找乐子的,为何却是这般脸色?”

张大人正是为刚才那件事恼火,有个熟人相问,也就借着酒意把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一说。最后满上一杯惠泉酒一饮而尽,发牢骚一般道:“这如今的世道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在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就算卫所已经衰落,那些低贱商人也有了地位,也不至于像如今啊,倒好似正反颠倒了!”

然后就是一些回忆往日荣光的话,说那个时候也是同样有富商人家与他们家的子弟争粉头。结果呢,没蹦跶几下就被他家送了大狱,那还有什么说的。人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哪像如今,憋屈的要死!

这样的话也就是败犬在吠叫而已,换做平常,钱大人是绝不会听的。在他看来这就是抱着往日的辉煌不放,却看不到如今的现实,也没有本事在现在的现实中寻找出路,最终也只能越来越沉沦。

但是他今日请张大人进来叙旧是有目的的,自然也就耐心听张大人发无用的牢骚,并且做出附和的样子。等到张大人发泄了心中的埋怨,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才笑着道:“张兄这些话说的真是极有道理的,话说士农工商,商为贱业,这是千百年来颠不破的道理,如今这个局面,显然是颠倒了乾坤,混乱的阴阳,没有一点道理!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祸患来的。”

张大人听的连连点头,几乎是要击节称赞了。见到这般光景,钱大人心中暗笑,事情只怕还没说就已经成了六七分了。于是又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时机成熟,就挥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包厢。

与张大人斟酒道:“然而谁让世道如此,这世道就连儒生都不信孔子了,礼崩乐坏,笑贫不笑娼乃是世间潮流,绝不是我们一两个人能带来改进的——只是我实在看不过眼,似张兄这样的身份竟然遇到这般事,有心想要帮一帮张兄。”

张大人这时候又五六分醉意,听到这话也醒了,赶忙追问道:“哦,钱大人竟如此义气,实在是,实在是...总之是大恩不言谢,就是不知道钱大人有什么法子来帮我?不瞒钱大人说,我自己困顿了十几年是没有找到一条出路的。”

钱大人气定神闲,故意看了看四周,然后才道:“张大人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也是没往这上面想——这法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看张大人敢不敢用了!话说,张兄难道不知‘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金陵可出了一个大豪商顾家,在金陵的产业竟是不怎么管的!”

‘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出自小说《水浒传》,是里头英雄好汉劫富济贫的时候说过的话,在他们这些武人中是无人不知的。用在这里意思明了,是让张大人劫富济贫呢!在这里联系上下说的话,这是打上了祯娘家在金陵的产业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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