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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我睡得最长的一次。梦中的我在秘密山洞口荡着秋千,小风在溪边饮水,天蓝水绿,只觉得身后轻轻被人推了推,那秋千便荡得高了些。
我回头一看,便见着师父嘴角含笑地看着我。他好久不笑了,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耳边一下子喧闹了起来,眼前到了抱月楼的灯红酒绿,庄先生已经开讲,我来得晚了一些,韩洛和越封却没有坐在二楼的厢房,像是在等人,见着我,越封便激动地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过来。我喝了两杯梨花愁,却怎么也听不清庄先生讲的是什么,心中着急万分。
四周弥漫了刺鼻的香味,让我想起了那个妇人,可这环境却是我的未央宫。偌大的未央宫只有我一人在,我想喊流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见着一身华服的妇人在未央宫的大殿前,满眼恨意地看着我道“未央未央,你以为哀家稀罕?哀家根本不会进来!”随即便是那妇人刺耳的笑声。
耳边声响又慢慢大了起来,这是三军将士呼喊的声音,我仿佛站在云端,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两边杀气腾腾。韩洛策马在队伍的最前头,我听见楚辛跟他说“我们单独了结吧,何必动用这千军万马。”我一边想提醒着韩洛小心有诈,韩洛却已经冲了出去,视线中的楚辛嘴角含笑,然后退回了军队中。三排弓箭手将弓拉成满月,数箭齐发,那迎箭而来的正是韩洛,我冲着他大喊“师父!”却觉得血气上涌咳了出声。眼前模糊看到了熟悉的景象,耳边响起来熟悉的声音。这是我的未央宫,对我喊着姑娘的是流云的声音。我没有死,太好了;
流云救出来了,太好了……
“我师父……”短短的三个字就在嘴边,好不容易从沙哑的喉咙中吐了出来。流云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吩咐其他宫人又是拿水又是换帕子,忙不迭地要和我解释:“姑娘不要用力说话,当心身子。姑娘,恩人还活着,你好了我慢慢说与你听。”我抓住她的袖子,拽了拽:“我好了……”说完眼前一黑。
等我勉强能卧床的时候,流云才在我假装无助又焦急的眼神中,缓缓道来。韩洛一路杀到了楚国的营寨中,正遇到刚刚发现异样的楚辛。楚辛站在流云的马车外,还未来得及上去,便听见随从一路冲来禀报,途中一不小心还被一块石子儿绊了一跤。
“韩洛突袭……”下面的字还没有说,他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血丝,随即身首分开,重重倒地。楚辛看见韩洛的样子,心中已经沉了一层,他刚要抬手去掀那马车的帘子。韩洛道:“比一场,赢了这车我带走,你也走;输了,随你。”四周已经围上了众将士,陪嫁而来的人群发出尖叫和恐慌的声音。
他们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样找死,单枪匹马冲到楚国的营寨中来。楚辛挥挥手,示意人群退下,再一抬手对韩洛道:“若我赢了……你死,我便不再出兵。”韩洛从马上下来,手持金丝麒麟柄软剑,另一只手负在身后,轻轻道了一个字:“好。”
楚辛出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韩洛用的是什么招式,只听见剑与剑之间清脆的一声碰撞,两人便已经到了各自的眼前。
韩氏剑法有一个剑客十分向往的境界:剑出无形,无论是何种剑式,其着力点都是同一处,伤口的深度力度在刺中的时候能保持一致,就像琴的指法中的轮指一般。韩氏剑法讲究将琴法与剑法合二为一,师父见我舞剑曾笑话过我是在跳舞。韩氏剑法讲究柔中带硬,看似平和的招式却充满杀气。楚辛在招招对峙中逐渐显露出了破绽。
楚辛的剑法据后来的围观人群分析,那是楚国的古剑法,讲究一个杀字,所以招招凶狠、剑剑夺人性命,在围观的人群中看来,起初非常为韩洛捏一把汗。韩洛的招式十分像是在避让,大家觉得他一上来就输了气势。结果数招过后,韩洛杀气毕露,他们这才看了个真切。
楚辛明显处于弱势,他眼光一瞥,韩洛身后便站上了一排人。韩洛却头也不回,未持剑的左手往后洒过一片飞刀,一片一命,分毫不差。楚辛脸色一变,韩洛的剑锋指在他的咽喉处,只差一寸便可致命。“你赢了。”楚辛笑着松开了手中的剑。韩洛对着那片陪嫁的侍从道:“我是韩世子,现在命你们将这马车带回长安城内去。”
那指着楚辛的剑未曾放下过,直至马车驶远。楚辛慢悠悠地推开他的剑道:“我们的比赛结束了,我想问问你,你给苏长安‘七日迷’是何居心?”
“关你什么事?”韩洛用袖子拭了拭剑,挑了眉问道。
“她是要与我成亲的。”韩洛收剑,浮起嘴角问道:“成了吗?”楚辛被这话噎着了,哼了一声:“你可知道,她是愿意与我成亲的?”说罢又补充了一句道,“她是愿意试着喜欢我的,我们其实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
“都结束了。”韩洛转欲走。楚辛的剑出鞘只在一瞬间,直指韩洛的后背,冷笑道:“韩世子,怎么就笃定我不会翻脸不认账?”脚下的地上隐约有些震动,作为军事上的老手,楚辛和韩洛都能明显感觉到。
“你竟然埋伏了军队?”楚辛吃惊地问道。韩洛并未回头,看了看远方,只觉得远处的天际出现了一道黑线,那黑线越来越近,地上的尘土被震得发颤。“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认账。”一眨眼韩洛的坐骑到了跟前,楚辛一不留神,韩洛已经上马,对他道,“叫你的战士们出来,做个了断。”
楚辛的将士们听见此言,不等楚辛发话,便都齐刷刷地站了出来。三十里之外驻扎的是楚国的军营,韩洛自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摆这样大的阵势,这些比他计划的提前了一天,但他一刻也不愿等了,他要速战速决,但这一战,足足打了三天。
三天过后韩洛见我还没有醒,伤口未愈,便带人去萱谷采药,已经走了两日。等我能坐起来的时候,越封满面春光地前来看我,当然他的第一眼落在了一边尽心服侍我的流云身上。我战抖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冲他挥了挥,颤颤巍巍地说道:“嘿,这儿呢,受伤的在这儿呢。”
越封问流云昨天夜里被子可暖和,怎么呼吸有些不顺畅,是不是着凉了云云,然后对我挥挥手道:“别说话别说话,怎么打扰别人说话呢?”
流云已是双颊绯红,然后瞪了越封一眼,给我的额头换了一块帕子。越封赶紧接过帕子道:“我来我来,你歇着。”我叹了一口气,撇过头去不再看这活宝。
诚然养病的日子是格外无聊的,连窗外的景色都十几天不变,所以我只好将重心放到了受伤前的那一些事情上,也终究悟出了点什么。再趁着越封探望流云顺便探望我的时候,聊了几句闲话,一些问题终究是迎刃而解了。这日我终于能起身行走了,支了个差事让流云离开了。还有谁会记得当年的血洗大明宫。
十六年前的那一夜,大雪掩盖的是血迹斑斑的宫闱秘史。似乎长公主的正名,就能将那始作俑者忽视了。我娘亲的正名是理所应该得到的,而那位也应当为这十六年来的计谋负责。我走在长长的甬道中,没有披着流云给我准备好出门用的大红色的披风,只着月牙白的长衫。手指尖冰冰凉,披散着的头发用玉簪子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脚下所到之处都能听见渣渣的雪碎声。刚过午时,天色阴霾,昏暗中,只要我微微仰头就能见着远处长乐宫的飞檐。不疾不徐地走着,这条长长的甬道上,有个别的宫人见着我时有些诧异、好奇,却又不得不恭敬地低下头行礼。我直视而过,不曾有片刻停留。我有些害怕,于是脚步又加快了一些,却感觉到这个宫廷中绷得紧紧的平静,仿佛一触就断。
天色越来越暗,云越来越黑,深深地压了过来,宛如黑夜降临一般,宫人们在雪中忙着点灯。长乐宫的门口已经不复往日贵气,在这灰暗的天色中,散发出阴森森如同鬼魅一般的气息。门口没有人把守,檐下的灯笼也没有人点亮。
黑色木门上的铜钉像是兽的眼睛,虎虎地盯着来人,死守着内殿的主人。往日的繁华不复,好像这里本来就是那样的,这几十年来的尊贵不过是黄粱一梦。长乐未央、长乐未央……当年的皇帝,将这两所宫殿分给了自己的
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长乐、一个未央,可这两者却是老死不相往来。我摸着门上的铜环,想着十六年前母亲该如何绝望,才会听到父亲阵亡的消息便去殉情了的?但我相信她一定会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也许我和她的会面,迟了十六年。该来的终究来了。木门在我的推开中发出了依依呀呀的声音,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这院落晃得透亮。地上的雪有被人踩过的痕迹,两边的石灯笼孤单地立着,再也不会再点亮了,像是残年的仆人。
我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顿了顿,走了进去。她的殿内有微微的烛光,在闪电消失后,成了这院落中唯一的亮点、苟延残喘着的光芒。雷声在我推开她的殿门一刹那落下来,震得人耳生疼,我看见蜷在榻上的妇人在雷声中哆嗦了一下。
我回身关上门的时候隐隐听见屋外啪啪的声音,是冰雹吧,这样妖异的冰雹,上一次是在楚云安来到长安的时候,后来他死了。殿内的妇人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理了理自己的凤冠。她打扮得有些粗糙,眉间有挥不去的愁云,仍打起精神想要掩盖,但越发显出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颓势。“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她正了正发髻上的步摇,声音有些沙哑,是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为什么?”这或许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想要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这妇人缓缓从凤椅上走了下来,走得很稳,头扬得很高,一步一步从殿上往下走,才四节台阶,她却走了很久。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她笑了笑,仍旧是很得体。“你这副模样,像极了你母亲当年。”
这些字从她口中一个一个不疾不徐地蹦了出来,“让我恶心。”我挥手便是一个巴掌,屋外冰雹声越发大了起来。我只觉手心发麻。正如她头一次见我时所说,我在山野中长大,不懂这些宫廷礼数。她放正了身子,看着我的样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我见过的她最不得体的一次笑。“为什么?”我一把扯过她的手腕,狠狠问道,已经顾及不上伤口的疼痛,只想问个究竟。
她也不挣扎,任由我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扶了扶自己的凤冠。似乎刚刚的巴掌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伤害,只是这个凤冠不能歪了才是。“为什么?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母亲?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让她背负卖国贼的罪名?还是问我为什么要让楚云安诈死以引起两国矛盾?”
她问着问着,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这个宫殿中,成了这么多年来的压抑的最终爆发。她笑得越来越大声,外面的冰雹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仿佛没有个终止。“因为她该死!”她冷下脸来,反握住我的手腕,我的伤口似乎隐隐地裂了开来,“这天下的女主人,只有我一个,只能有我一个,没有人能分享我的荣光。过去我是皇后,现在是太后,是皇帝见了也要跪的女人,全天下只能有我一个!”她的语速有些快,说罢很释然地笑了笑,“不过,你怎么能体会,你不曾站在这权力的顶峰,就不能知道这滋味多么叫人迷恋。你知道像个女主人的滋味多么让人疯狂吗?哦,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哈哈哈哈……”
我反手便又抽了一个耳光过去,她的脸颊上瞬间印下了红色印子:“像个女主人?真正的王者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
“你像极了越洛,还好这些年你不曾长在宫中,否则……你会死得很惨。”提及“越洛”二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极其嫌弃。突然背过身去,走到了门口,想要开门,手腕却悬在了空中,久久的,最终还是放下了。
“变天了吗?怎么冬天还会下冰雹?”她的声音没来由地颓废了下去,好像我进来之前的闪电、雷声和冰雹声她都没有听见一般。“你说,韩洛出征,怎么就没有死在楚辛手下?就像当年,你父亲死的那样?楚辛真是个废物,竟然让韩洛活着回来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刚刚的精神,像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对了,你肯定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吧?让哀家来告诉你……”她转过身来,“当年他尸体运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箭都被拔了,不过见过的人都说,当时他就像个刺猬,哈哈哈!刺猬,我们的镇国将军,就像个刺猬一样死了,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她的声音有种病态的尖厉,刺在我心里。
她仿佛笑累了一般,转身往殿上的凤椅走去,却不似刚刚走下来时候的气势。
身板有些佝偻,脚步有些晃荡,一不小心踩到了长长的裙摆,踉跄了一下,又赶紧站好,整理好自己的裙摆,扶正了自己的凤冠,继续往上面缓缓走过去。我从袖中抽出匕首,那寒光在这灰暗的殿中显得寒气逼人。
“你已经害死了她,何必再给她安上祸国的罪名?”“我怎么可能见得她好?这个女人有着我想要的一切,难道我要在她殉情后的影子中当一辈子的皇太后吗?不可能!这天下,只能有我一个女主人!”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冲我喊道,然后看见我手中的匕首,戛然而止。“你……你敢在本宫的宫里,对本宫下手?”她的脸上没有害怕,却是不屑和嘲讽,
“你试试?”我走近她,看见她已经有些老态的脖颈,倏地抬手,刀光过后,一线血落地,很快被这红色地毯给吸收得干干净净。她捂着自己的咽喉,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她将脸转向了凤椅处,然后冲着伸手可及的宝座前,轰然倒地,和低沉的雷声浑然一体。这匕首果然是上等的材质,只有刀尖上有几颗血珠子,刀刃处竟然没有一丝血迹。
“疯子。”我看着她的尸体丢下了这两个字。胸口处一阵滚热的液体让我意识到伤口裂开了,很快月白色的长衫上显出极其醒目的红色。
我缓缓走下去,外头的冰雹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费力地打开了沉重的木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艰难地转身带上了大门,顺着长廊,往外头走去。我捂着伤口,只觉得步步惊心,不知道韩洛回来了没有。
那萱谷的萱草是奇药,必然能将我治好。我一路往天元殿走去,长廊处便可见到宫门,突然间,红色的宫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穿着黛蓝色长衫的男子在雪中飞驰而来,韩洛回来了。不管他是否喜欢我,或许今生我能遇到他,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哪怕真的以徒儿的身份继续待在他身边,也是命运的眷顾。只是他终于靠近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毫无预料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满眼素色,身边修长的身影也披着白色的孝服,背对着我,站在床头点灯。我心中一沉,使劲睁眼转了转,然后想咳嗽一声,却发现堵得慌,咳不出来。莫非我已经死了?连咳嗽也不能了?
点灯的男子好像……是我师父,他转过头来看着睁开眼睛的我道:“放心,你还活着。”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知我者师父也,再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惊奇地问道:“萱草?”师父点了点头。
这时觉得胸口处丝丝清凉,格外舒服,身上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又看了看刚盛了一碗药的师父,觉得两人好久没有独处,竟然有些不习惯。于是找了个话题道:“真是……辛苦流云了,还帮我……帮我换衣服……”师父一手持着勺子,一手端着碗,对碗里的药汤轻轻吹了口气道:“是我换的。”
莫名的一抖,脸上像烧了起来一样,往被子里缩了缩,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要不要道谢。他却将勺子搁在碗中,一手端着碗坐在了床榻旁,扯下我意图要盖过鼻子的棉被道:“先喝药。”也好也好,他轻轻托我坐了起来,尝了药道:“搁糖了,我喂你。”说罢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那药虽苦,但是为了活着我姑且只好逼着自己喝下。
他似乎很满意我皱着眉头喝药的模样,所以第二勺的时候他的嘴角含笑,被我瞪了一眼。伸来第三勺时道:“喝完了,等会帮你换药。”一口药便喷了出来,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咳道:“药……药……也是你换的?”
师父取过榻边的帕子帮我揩了揩嘴道:“怎么了?”我虽然耳根子已经发烫,却神情严肃地质问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伤在那里,你怎么能……帮我换药呢?你这不是……这不是非礼我吗?”
师父将碗放到我手里,似乎是不高兴的样子,可我说的……也是事实不是?于是只好接过来自己喝,他看着我喝药的样子道:“你也非礼过我,没什么的。”结果,整碗药都洒在了被褥上。
伤口愈合后,我被允许下床走路,这时候太后的丧事已经昭告了天下。我听流云说,越封将这位妇人葬在了帝妃陵中,并未追封谥号。原本以为这是越封对她这些年的怨念所致,后来才晓得原是先皇驾崩前就有遗诏,封死陵墓,一人独葬。
或许舅舅宁愿一个人走在地府,也不愿意还要提防着枕边人吧,活着的时候这么累了,死了自然要洒脱一些。
大雪在我下床走动的那天突然停了,这是连绵了近两个多月的大雪。日光洒满了整个大明宫,给这个压抑了许久的宫殿带来了暖和的生机。师父罕见地没有避嫌地在我的未央宫落了脚,偶尔我晚上想出来附庸风雅一把,无一例外都会被捉回去训斥一顿,灰溜溜回床睡觉。
舞舞剑,而我只会坐在一边乖乖地—嗑瓜子。若不是常常见到越封,我会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自从韩洛在未央宫歇脚以后,越封就撤了许多守卫,用他的话是宫中节省开支,而且这未央宫有韩洛一人还不够吗?所以我们的未央宫基本没有人来打扰。
只是与萱谷不同的是,彼此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感觉。我不敢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同他撒娇,觉得有些怯怯的,看见他同我眼神对视的时候,立马躲开,呈痴呆状望天。
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放下桐木琴,走到我面前道:“小十三,你不舒服吗?”我使劲甩甩头,接着又看着远方发呆。他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只有碧色蓝天映着宫墙,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道:“你想不想去抱月楼听书?我听说庄先生又出了个好听的段子。”
我突然才发现虽然我几次在抱月楼遇到过师父,却从未与他一起听过书,我也没有与他逛过长安城,还有好多快乐的事情,我想与他共享,却发现机会难有。这时候我却摇了摇头,与其再用师徒的身份去做这些事情让我陷得更深,不如就此收手,安分地做个好徒弟。“你去吧,师父,我……我不想去。”
师父明显较为吃惊,刚要说话,越封便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他身后罕有的跟着流云,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什么似的,流云的步伐中有些局促。
“二位好久不见,今日遇见真是缘分,不如多闲话几句……”越封故意笑着说道。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昨儿才见过,你这是想怎么着?”越封挠了挠后脑勺呵呵笑了两声:“今儿抱月楼开讲一个新段子,我命人去包个厢房,请二位上座,咱们……”
“越封,你想作甚?借钱?”我绕着他走了一圈,发现今天他越发怪异了起来。越封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怎么跟皇兄说话呢?这是为了帮你冲喜,考虑到我们四人好久不聚……”
“以前也未曾聚过。”一边的师父冷冷地搭了一句话,将越封呛得半死。
流云上前一步,啪的一声跪在了师父面前,叩首道:“恩人!”又转了个方向对我叩首道,“姑娘……不,长安公主……”越封立马想搀扶她起来道:“你……你行此大礼太……太隆重了,会吓到他们,你跟我好,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是……”说到这里顿了顿,好像舌头闪着了一般。
我与师父对视一眼,明白了他们两人来的目的,却故意不接话,想看看他们的后续。流云绕开了越封的手,对师父又拜了拜:“恩人、姑娘,流云恐怕不能再跟随你们了,心中有愧。”言辞恳切,十分真诚。越封见自己拦不住她的行礼,又听她说得这样低声下气,估计气不打一处来,歪了歪头道:“哎,有什么愧疚?!”
我走上前扶起流云,欣慰地看着她,这个在我看来刻板守礼的流云竟然眼光中多有羞涩。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好,今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管着他,真是……天作之合。”越封果然自动忽视了之前的话,最后四个字蹦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是跳到了我们面前道:“没错,长安这话说得好,说得好啊!”
“我……我还有一事放不下……”流云看了看我和师父,走到了师父面前道,“恩人,流云自遇见你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心中的感激没法用几句话就能表达出来。自从被姑娘设计救出来,我便想了个通透,既然喜欢便不需要回避。姑娘在床榻上昏迷的那几日,口口声声叫的都是恩人的名字……流云唯有希望恩人和姑娘在此劫难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流云,那个什么,越封他喜欢听抱月楼的段子,你便陪他去听一听,也不错,你看天色已晚……”顺手指了指发光的太阳道,“恩,虽不算太晚,但是出宫也需要多做准备,你们早些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说罢半推半挪地将这二位往门外请,一边道,“祝你们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子孙万代……”打发了两人,再回头的时候,师父站在高台之上的梨花树旁,梨花枝上还有些积雪没有化去,他站在那儿恍若一道风景。
我提着裙摆走到了高台之上,路过他的时候,觉得有些拘谨,便自言自语地解释道:“方才他们真是有趣……哈哈!不过这两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也是更有趣,想到越封以后被流云管着一定……”走过他的时候,他突然将我的手握住,那一刻我全身似乎都僵了,只晓得他牵住了我的手,主动牵住了我的手。
我使劲想给他的举动找个理由,这个理由还未想好,他轻转脚步,另一只手绕过我的腰际,从后面将我环抱个严严实实。
这一刻我只觉得天昏地暗,那日光显得格外不真实,莫非我还在昏迷的梦中?他的右手轻轻搭在了我的小腹上,耳边有他呼出来的气息,我只是僵着不动,脑海中却继续使劲地想给他的举动找个理由来。
“小十三,你可知道为师是有婚约在身的。”他在我耳边呢喃说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倒是多了几分戏谑。
果然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或许这是师徒之间的告别?可是以这样的姿势告别也未免太暧昧了一些,嗯,或许他是想来一次别开生面的告别。我轻轻笑了笑,故作轻松:“那……那……我……我也没有什么为难师父的,师父……师父你早生贵子,千秋万载……呵呵呵。”
韩洛将我扳了过来,皱着眉头低头看我道:“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时候的婚约?又是与何人的婚约?”
“师父您高高在上……自然是有理由不说的,徒儿也不好多问……呵呵呵呵。”我尽量低着头不与他的目光相碰,不知怎的,只觉得他的目光中竟满是炙热。
“先皇在世时候曾帮我定下一门亲事,这亲事要追溯到长公主女儿满月时候,抓周的小公主偏生生抓住我不放,于是这门亲事便被这个小公主给定了下来。我也颇为无奈,却不得不从。”他叹了口气,说得云淡风轻。
我这心里却被这短短几句话搅得跌宕起伏了好一阵,许久才反应过来,抬头看他道:“你是说……你是说,与你订婚约的那人是我?”我听见韩洛舒了一口气:“不然为师这些年照顾你,你以为是闲得慌?”说罢便将我搂紧。
这一刻,过去的一幕幕闪过眼前:原来小时候他怀里的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要给我的;原来我蹭在他身旁,赖在他腿上睡觉,他是欢喜的;他那日有伤在身还为了我买了衣裳,也不是为了 他的面子,而因为我是他的小公主,而不是全天下的公主……这一刻,我已经欢喜得快要疯了。
视线之处收尽了半个大明宫,大雪褪去,那些愁云惨淡似乎已经不复存在。我有些不可置信,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抬起手来,然后缓缓地又觉得不可思议地抱住了他的背。
那宽厚温实给我安定的背,我在他的肩头不可思议地蹭了蹭。我想这如果是梦,至少在我醒来前要赚个够才是。韩洛捏着我的下巴道:“那夜我在未央宫,听见你与楚辛的对话,傻瓜,我怎么可能让你嫁给他。”
我不满地说道:“那你也不跟我讲。”“我想看看你怎么处理那粒药丸,是否能辨别出来这并非是为师给你的‘七日迷’。”韩洛靠近了几分,又轻轻抬了抬我的下巴,两人鼻尖处只有几寸距离,我心中不安惶恐又有些期待起来。
“还好,你也算对得起为师这些年教你的东西,终归还是辨别出来了。”我垂下眼帘不再瞧他,嘀咕道:“那……那些大臣们说我们是师徒……”
“谁管他们?”韩洛今日的话多了许多,突然他就这样靠近了过来,瞬间便有两片冰凉覆盖了上来,随即便是舌的长驱直入。那种索取带着一种兴奋、一种渴望、一种引导,压抑了这些年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互相共鸣起来,像一朵绽开的花。夕阳给大明宫的雪色铺了一层金色,暖得叫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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