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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记哑响,千秋梦醒,寂寥无音。
房中一片寂静,月色凄清,透过窗棂洒落在地。
良久,榻中人双目瞪直,双腿跨下榻,又急又狼狈朝门口奔去,不甚撞倒一把红木椅,发出巨响。
门骤然被人从外推开,陌生的三四个丫鬟飞奔进来,第一人搀扶,第二人急点火烛,后两人紧跟着第一人搀扶。
“少夫人,少夫人……”
三两下将地上虚弱的人搀扶放坐回榻上,第一个去搀扶的丫鬟边默默淌泪,边颤声叫唤。
“少夫人,奴婢不敢再放您一个人了……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啊……”
忽地,一股力量箍住丫鬟的手,丫鬟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捏得一痛,却没有呼出声。
强自隐忍压下痛楚的人儿,一字一顿地哑声重复:“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
丫鬟见状,忙背着身子抹了抹眼泪,几乎不能直视她悲恸的苍白面容,不住的颤声劝道:“姨娘看到您这般定不能安心,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莫要跟自己怄气。”
姨娘?
墨缄倏地看向身边丫鬟,眸中锐芒闪过,沉寂如水的眼目紧锁住丫鬟,“你是谁?是你救了我?”
屋内突然静了一下,丫鬟大急,道:“少夫人,奴婢是您的陪嫁丫鬟白婉啊!”
陪嫁丫鬟?她分明一直在边关,又是以男儿之身示人,何曾来的嫁人?难道是被救后识破了身份……
不对……太不对劲了。
外面传来打更声,将静寂的黑夜拖拽出一道惊悸。
墨缄遽然坐起身,问:“我是谁。”
“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白婉吓得半死,声音带着哭调:“您是京县驿丞的二小姐,禇相爷的正经夫人啊……少夫人您到底怎么了。”
禇相爷的正经夫人,禇肆,怎么会这样?
墨缄闭了闭眼。
自己竟成了禇肆的妻子,她怎么也没想到……
……
对着镜中陌生容颜,墨缄完全不能习惯。
铜镜中小脸长得精致清丽,眉目如画,只是神情疲惫,脸色白得仿佛透明,两缕散发落在颊边,更显得格外孱弱。
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模样,正是花样年纪,哪曾想到这样的少女,早在八年前就给禇肆做了童养媳。
而八年前,她还与同窗嘲弄过褚肆几句。
眼下,她该嘲弄的是自己。
八年前的褚肆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十几岁的年纪虽然已经很稳重成熟了,仍旧是个少年。
因褚肆频频遇险,几次差点丧命。
其伯父就请了算命的算一卦,想了一个养童养媳的法子给他冲冲喜,果然,那次后褚肆再无性命堪忧之事发生。
那时她正要前往边关和父亲一起,临走时还能听到这般趣事,不免和同窗嘲笑他几句,扬说他孩儿养孩儿。
往昔一幕过眼,墨缄嘲弄一笑。
她活回来了,却是以褚肆的妻子重回,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又多么可喜……
忽思起龙安关三更突围,遭遇敌人突破,后援迟迟不见……三千铁骨铮铮男儿逐一从她眼前消失,最后只余下她一道铁魂。
父亲的死讯,兄弟们抛洒的热血,如同倒刺的鞭子一鞭又一鞭的抽在她心口上。
胸口一阵窒息的抽痛传来。
窗口处有明光突破,安静的神魂被门把吱呀声惊扰。
塞外荒凉的寒声飘远,眼前已经换了精致的布景。
从这里看出褚肆并没有苛待自己的小妻子,事事都安排妥当,连丫鬟都选得不错。
白婉束着手到她跟前,眼眶通红,眼底一片青灰,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少夫人,该启程了。”
启程?
墨缄……不,现在她已经不是什么墨缄了,而是不入流的京县小官家的女儿,褚肆的小妻子舒锦意!
昨夜刚收到舒家姨娘死讯,今晨她就要带着丫鬟回舒家吊唁。
死的并不是正室,仅是个姨娘,按理说不应该排场子,却因有个做丞相夫人的女儿,舒老爷才不得已弄个体己的场面。
褚肆也不过两个月前才升的官职,有传闻说他用手段把老丞相拉下马,再靠手段坐了高位。
远在边关的她闻到这股风声,嗤之以鼻,向来瞧褚肆不顺眼的自己自然是信了。
京县舒府。
舒锦意靠着意志力撑着由丫鬟搀扶着下马车,门前挂白,出来接引的下人也是一身白,个个面有凄凄,活像死了的是他们的娘。
“褚少夫人请您节哀啊!”
二话不说,先跑到她面前呼啦的跪一圈,哭一回。
节哀?
数万军魂,能安息否?
她不知舒锦意以往在舒府是何等地位,却从这些虚嚎的下人眼里看了出来。
舒锦意刚要说话,突然看见一个人被人簇拥着从里边快步走了出来。
袁氏,舒老爷嫡妻,这个舒家正经八儿正室。
盯着巍巍颤颤白着脸色来到舒锦意跟前,不知道的,还以为里边死的真是她的亲姐妹。
舒锦意却闻到了袁氏脸上的脂粉味,特地打扮过,突显她保养不错的面容苍白。
“锦意啊……是你母亲我无能,没能将你姨娘留住。你……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姨娘没了,你还有爹还有母亲,还有姐姐……”
袁氏面显悲伤,眼底里却尽是惺惺假意,眼角不时瞥出探视神色,端是腹有鳞甲。
“母亲?”
陌生又不曾存在过的字眼,从舒锦意干巴巴的嘴唇溢出来。
“唉!”袁氏忙拿出别在腋下的帕子,佯作悲喜交加的摁了摁眼角,挤出点眼泪水博取舒锦意心软。
“母亲的好女儿,”罢了,上前轻轻柔柔握住舒锦意的手,“快进去吧,你父亲和姐姐都在等着你呢。”
没有真正舒锦意记忆的她由着袁氏带自己走进设在偏院的小灵堂,灵堂里白花花一片披麻戴孝木桩似的杵着,安静等舒锦意上完香,烧过纸钱,袁氏就在旁边继续摁帕子,嘴里说:“你父亲在前堂等着,怕你在姨娘面前悲痛过甚伤了自个的身子……入土的时辰也定了,只等你来瞧一眼就……”话到此处,袁氏哀叹一声,似替死去的姨娘惋惜。
舒锦意心中并没有替死去的姨娘悲痛,她仅是占了别人身体的人而已,她心里悲的是尸骨无存的边军,是自己。
在前堂,舒锦意见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区区京县小官家舒老爷。
舒老爷年纪仍旧在壮年时期,从他神情中可窥探出舒老爷是个有野心的人,只是此人没有多大的作为,一心想靠着褚肆这个女婿升官发财。
褚肆是个精心打算的人,将他放到这种京县小官地,想要更上一层,还得多努力说服褚肆……哦,或者说是舒锦意。
“拜过姨娘了。”
舒老爷摆出死了心爱女人的沉重表情。
舒锦意坐在正堂舒老爷座下位置,静静打量着屋里的三人。
袁氏此时面有贪急之色,舒老爷努力压着贪欲正酝酿着如何向舒锦意开口。
坐在对面的是大了舒锦意两个月的舒锦稚,容色算不得多貌美,到也有几分清丽的脱俗,端着小美人胚子一枚。
自诩容色赛过舒锦意的舒锦稚待自己这个庶妹很刻薄,曾给一个莫说前途甚至是连命都没有的人做童养媳,现在脱胎换骨成了当朝丞相夫人。
舒锦稚已经在努力压制心底的怨毒,父亲的前途还需得靠她一张嘴,舒锦稚当然不能让自己在这个时候露了底,表现出一个大姐姐该有的大方。
“嗯,”一一扫视过三人神色的舒锦意,微垂眼睫,仿佛是在掩饰眼底的悲伤。
落在他们眼里,却显得几分怯懦。
袁氏频向舒老爷使眼色,像是在说眼下正是说正事的时候。
“锦意啊,虽说咱们舒家也算是官家了,你现在也是堂堂丞相夫人,但你在皇城脚下生存,舒家站得远多少顾虑不到你……唉,母亲知道你在丞相府过得不甚大好,有心亲身照料你……可咱们舒府的身份尴尬,到底进不了那些世家的眼……若是你父亲再升一升,我们一家人也就不用分离得太远,你姐姐得了空也能在丞相府走动走动,和你说说话……母亲也能在皇城内走动,替你安排左右,也不让那些世家瞧不起你。”
舒锦意并不傻,听得出袁氏要表达的意思。
“妹妹,母亲的意思是让你在妹夫面前说几句话,说不得爹就能升官,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能在皇城团聚了。”
生怕舒锦意听不懂,舒锦稚连忙直白翻译袁氏的话。
舒老爷点点头,等妻女说完话自己跟着一句吩咐:“等女婿从边关回来,你就提一提,为父要的也并不多,翰林院正缺个侍诏,为父就退而其次先坐这个位置。”
韩林院侍诏虽说只是个从九品的官位,舒老爷理所当然吩咐出来的话,未免也太过自大。
舒锦意自认为褚肆就算贵为丞相还没有那种寻私加官的权力,舒老爷是不是太看得起褚肆了还是褚肆一直都在为身边人寻私?
不论哪样,都不及她听到褚肆去边关的消息。
褚肆一个文官去边关做什么?是去嘲笑她的失败吗?还是去拿掉他不小心留下来的证据?
一想到这件事也许就和褚肆有关,更想到做了孤魂野鬼的骑军,舒锦意脸色煞白,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知觉重新回来,刚听到马车咕噜声,舒锦意就感觉到自己躺在一个香柔的怀里,嘴边递来了一杯温水。
“少夫人,喝点水吧。”
“褚肆……褚肆去边关做什么,”舒锦意反手抓住了丫鬟白婉的手,声音几乎嘶哑。
白婉颤声道:“奴婢不知……少夫人您不要这样,舒老爷他们根本就不顾少夫人的死活,少夫人又何必为舒家精打细算,亏了自己的身子不说,还惹了相爷的烦。”
舒锦意重重闭了回眼,再睁开已恢复平静,顺着白婉的动作将那杯水给喝光了,白婉见劝说有效,连忙再给舒锦意端上第二杯水,连饮了三杯后舒锦意问白婉:“他去了多久。”
“已有半月之久,同行的有三殿下……”
三殿下这三个字狠狠的抓了一下舒锦意的心脏,想再问些什么,却已无力去问了。
马车还没进前面的皇城大门,突然,后方一道高声伴随着沉沉马蹄声传来:“墨将军遗体返城……前方回避,墨将军遗体返城,前方速速回避……”单一的马蹄声越过她的车厢边。
声还未落尽,紧接着一阵沉重的马蹄声轰然从身后震响,来得很急!
舒锦意蓦然睁大眼弹坐了起来,惹得守在身边的白婉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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