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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与委蛇
转眼已进崇祯元年(1628),但崇祯皇帝对自己的年号却全无振奋之情。
上午行了册后礼,册立元妃周氏为皇后,同时封田、袁二妃为贵妃。但崇祯一直沉着脸,他有一件大心事:他从未见过生母刘氏。
幼时西李康妃的刻薄,东李庄妃的早逝,使他愈来愈思念生母。
刘氏是因光宗听信康妃谗言,屡次寻隙斥责,抑郁而死,光宗将其密葬。崇祯在封王之前就曾问过近侍:“西山可有刘娘娘坟?”近侍说有,他便多次密令近侍去西山祭祀。
直到做了皇帝,才将刘娘娘坟迁出与光宗合葬。但他至今都不知道生母长得什么样,真是天大的憾事,他常为此暗自垂泪。
崇祯手扶三躔(chán)白玉石栏杆,眺望着对面乾清门后远近高低被夕阳涂抹上一层薄金的红墙黄瓦,好似大明江山尽挤于胸间,顶得他腹内翻江倒海。已是崇祯元年了,当了四个月的皇帝,只做了一件事:力除巨憝(duì)。再想清理余孽,整肃朝纲,一帮手握重权的大臣却是不捅不动。
“皇上,阁臣和苏茂相、曹思诚、潘士良等大人来了。”王承恩进来禀道。
“叫他们上来!”崇祯低吼一声。
几人战战兢兢上来。听到皇上平台召对,几人就知道要过鬼门关。行过礼,跟着皇上进了屋,垂手拱立。
崇祯坐定,道:“客、魏、崔及五虎五彪均罪大恶极,天下皆知,神人共愤。朕要尔等早定爰书,尔等拖拉敷衍,至今一月有余,是要朕亲自写吗?!”
“皇上,臣等……已拟好。”刑部尚书苏茂相已事先想到崇祯有此一问,已预备下了,边说边袖中一阵乱翻,然后双手呈上。王承恩接过呈给崇祯,崇祯不看内容,先把名字扫了一遍,眉毛就挑了起来:“那崔呈秀的呢?”
几人你瞪了我,我瞪了你。虽是三法司会勘,但按职守,凡推问狱讼案牍皆移送大理寺,所以最后都看住了大理寺少卿潘士良。士良无法,只得回奏:“直隶府报籍没崔呈秀家产共得金三百两,银七万两,箱柜三百件,房四千间,田三百顷,显有隐匿,按此数仅十得一二,其余尚勘验未实,故未拟就。”
崇祯不再说什么,翻开爰书看下去,渐渐地,眉头又挤成深壑:“吴淳夫、倪文焕削秩夺诰,田吉、李夔龙革职,田尔耕、许显纯逮论,杨寰、孙云鹤、崔应元削籍,哼!你们如此拟处,是曲意维护,还是要朕当个仁慈之君?五虎五彪委身奸阉,无君无亲,机锋势焰赫突逼人,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圉累囚,沉狱莫白,你们不是不知。如此薄惩,其他人等又该如何发落,国法如何得伸?再拟!”四人唯唯领旨。崇祯已是怒极,一拍御案:“魏忠贤寸磔其尸,悬首河间,崔呈秀尸斩首,客氏尸发净乐堂焚化!魏、客爰书刊布中外,以为奸恶乱政之戒!”
几人明白皇上此举是要将惩处升格,可这几人自身也不干净,几人本意是对逆案骨干从轻惩处如能通过,朝臣自会以为出自圣意,也就懈了劲儿,如果圣意严惩,廷臣必穷追,自身也就难保。
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走前一步:“皇上,附阉者有卖身邀宠,以图进身,也有迫于情势,随声而已,并无过恶。如果一意苛求,只怕言官攀比邀功,牵连无辜。”
崇祯和缓了脸色:“说的是。不可枉纵,亦不可冤诬。朕想起一事:山西道御史刘重庆疏揭李永贞、刘若愚、李实受魏忠贤指使诬劾周起元、周顺昌,致二周瘐(yǔ)死。李实疏辩,当初上疏的奏本是魏忠贤从他那取走的空印纸,由李永贞填写的,你们去查验原疏,据实回奏。”
几人说了“是”,唯独黄立极愣在那儿,看看别人,又看看皇上,一脸的不明白。崇祯见他一大把年纪露出一副呆相,笑了起来:“老阁辅有疑问么?”
黄立极赶忙叉手一躬:“老臣未办过案子,不知如何查验原疏,请皇上明示。”
潘士良走上一步,拉了拉黄立极衣角:“这还用问圣上么?先填后印,朱在墨上,先印后填,墨在朱上,细看便知。”
黄立极恍然大悟。崇祯笑道:“原不是要你知道,朕叫你来不为此事。你的乞休疏朕阅了,是为胡焕猷上疏事吧?”
黄立极浑身一震!
山阴监生胡焕猷劾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身居揆席,漫无主持,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狱;五等之爵,尚公之尊,加于阉寺;而生祠碑颂,靡所不至。律以逢奸之罪,夫复何辞?”
黄立极半天才回过神,已是股栗,赶忙跪倒:“臣德能平庸,忝居魁首,叨邀圣宠,已是有负君恩,如今年已老迈,恐负国家,罪不能赎。只是……只是,从来大臣被论劾,未有为缝掖书生所数如臣等者,负此辱而去,臣等虽身填沟壑终不瞑目啊!”
张瑞图、施凤来也立刻露出哭丧相,齐声附和。
“不必说了,祖制卧碑生员禁言事律,胡焕猷一个监生,竟敢上奏章,朕已将他论杖除名,国事纷纭,东西未靖,正赖卿等竭力匡助,安心料理,以抚朕怀。”
“谢皇上隆恩。”黄立极蹭了半天站不起来。
半日无言的李国突然说话:“皇上,臣请皇上不问胡焕猷。”
“唔?这是为何?”
“胡焕猷劾臣等,乃是为国家大义。”
崇祯笑了笑:“卿果然有宰相肚量。不过朕已处置了,你也不必再请了。”崇祯收了笑:“还有一事,陕西那个闹事的王二,压下去没有?”
几人互相看看,就都看了黄立极,黄立极只好回答:“回皇上,贼众以王二、钟光道为首,他们杀死了澄城知县张斗耀,继而相继攻下蒲城孝童村和韩城芝川镇,又西去宜君县,打开监狱,放出囚犯。现在已在洛河以北的山上树旗立营,尚未压下去。”
“怎么这么点儿贼人几个月了还压不下去?”
“皇上,王二初聚众时不过几百人,现在已经上千人了。”李国道:“陕西连年灾荒,饥民遍野,胡廷宴、张斗耀等不思疏解,反而加紧催逼税赋。据说王二等攻破澄城县时,张斗耀正在坐堂追比。”
崇祯叹口气:“是啊,万历中以来,陕西的旱灾就没消停过,你们也该拿出个赈灾济民的办法来。不过,贼还得剿!告诉胡廷宴,速速进剿,务期荡平!你们都回去吧。”说着起身,正要离开,忽听远处传来哭声,竟是号啕大哭,崇祯本就心中不舒服,立时惹得怒火攻心:“王承恩,去看看,谁敢如此放肆!”
王承恩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回皇上,是总督漕运太监崔文升。”
“朕还没死,他为谁哭丧?!”
“回皇上,是因为御史吴焕疏参他为逆珰腹心,他觉得冤枉,想达帝听。”
“这是想达帝听吗?这是向朕示威!他冤枉吗?他引进李可灼,漫投寒药,至皇祖宾天!他总督漕运,与刘中选恣为纵肆,剥君虐民,几激大变!他还喊冤?拖下去杖一百,降净军,发孝陵!”
旁边几人同时心脏掉到腹腔里!这位爷实在厉害,一个总督漕运太监他都这般清楚,而且如此记得牢,这鬼门关是铁定难过了!正转身要走,忽听皇上叫:“你们回来!”
几人立定回过身。
崇祯走过来:“朕曾说过宫中暂不收选内侍,但现在已裁撤至万余人了,却还有崔文升这等人,看来内侍要再换选一批。今后还是按祖制禁例:民间有四五子以上者,许以一子报官阉割,官府选定,监督净身,有司造册送部院衙门,供收补内官时选用,其余一律不准。以后收选内侍,要事先准奏。”
崇祯背着手溜达回去:“无知小民希图财利,私行阉割,童稚不堪,多至殒命,违禁戕生,深可痛恨!如敢有私自净身者,本人及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烟瘴地面充军,两邻歇家不举者同罪,要立刻布告民间!有司知而不禁,并行究处!”
黄立极应声“是”。
崇祯转过身来,盯着几人道:“自今以后,大小臣工须知各修职业,各效忠诚,不得有照权纳贿之心,巧为钻营。倘有敢蹈前辙交接近侍作弊者,必究如律!”
尾大不掉
隆冬时节,上朝时分天还未亮,大臣们排列停当了,崇祯手中拿着几份奏牍进来,先对王承恩说,“叫徐时泰、陈具庆来!”
王承恩答应着跑出去叫人传信儿。
崇祯坐稳当了,眼光扫了一圈儿,打开奏牍:
“三法司谳定逆案: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引《职官受财枉法》律,发戍边卫所充军,由各原籍抚按官按银追赃: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夔龙、田吉各一千两。田尔耕、许显纯引《职官故勘平人致死》律,处斩监候。崔应元、杨寰、孙云鹤引《同僚知情共勘》律,减等杖一百,流三千里,发边卫充军。”
崇祯“啪”地合上本子:“众卿以为如何?”
下面响起一片叽喳声,被高旷的大殿的拢音效果一放大,传到崇祯耳朵里就变成了嗡嗡声,却不见一人站出来。
一群老麻雀!崇祯心中恨道。“丁启睿!”
“臣在。”刑部侍郎丁启睿应声出班。
“李实一案,有无疑惑,有无暗昧?”
“奉旨九卿科道会审过,李实为虎作伥,陷害忠良,与李永贞、刘若愚构杀七命,不刑自招,并无暗昧。”
“如何处置?”
“拟处决不待时。”
“王永光,李实是不刑自招么?”
户部尚书王永光狠劲盯了一眼丁启睿,出列回答:“李实初时不认,及用刑后才认了。”
崇祯慢慢站起,背了手:“一个说不刑自招,一个说用刑才招,你们到底会问过没有?想敷衍朕吗?!”
二人都不敢答话,麻雀声也没了。崇祯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疏,一甩手扔下来:“这是李实诬劾周起元、周顺昌的原疏,你们仔细看看,是朱在墨上,还是墨在朱上?”
二人捡起看了,果然是墨在朱上,丁启睿就跪倒了:“皇上圣明非臣等可比,臣知过了,威福出自朝廷,一凭圣裁。”
“墨在朱上,先印后填,可见是空头本,你们到底勘验过没有?重刑之下,何求不得!刘若愚朕见过,老得就靠一根骨头支着了,魏忠贤会将这种人引为心腹?不拿得凭信,就含糊定罪?李实一个小小的苏杭织造太监就定他个决不待时,那“五虎五彪”却定个流徙充军,公是不公?!”
众人噤若寒蝉,外面一声“徐时泰、陈具庆奉召觐见”。二人进殿远远跪下,口呼万岁。
崇祯喘了口气,重重坐下:“徐时泰、陈具庆,去年大考,你二人一个主考南榜,一个主考北榜,崔呈秀子崔铎北榜中式,周应秋子周录南榜中式,是不是?”
二人一听这话,身子就筛糠了,还是徐时泰机灵些:“皇上,那考卷是由监考官收卷,并糊上姓名的。批卷之后各考官俱在时共同启封,阅卷之时臣实不知勾者为谁。何况三甲之内的卷子是要经各考官之手的,臣并无弊手。臣是为国家选材,怎敢私相勾串?”
崇祯是接了南京国子监助教施元征纠弹二人的劾疏,而徐时泰这番话听上去颇有道理,又无他们交通的凭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朕知道了,崔铎、周录褫革,他事免议,下去吧。”
待二人谢恩出去,崇祯道:“曹思诚说得对,你奏我一本,我奏你一本,难免有那图功希宠的、挟私构陷的和那搅浑水求自保的,乱了朕的视听,误了江山社稷。即尔诸臣,才品各有长短,立身各有本末,殷鉴不远,自今为始,务荡涤肺肠,洗心革面,各修职业,勿得苟怀私图,致偾国事。朕受言虽广,用才必核,不但核查所荐之人,亦核查荐人之人,诸臣要慎思,所举者果然贤良,所劾者果然不肖?荐不贤劾良善,反坐!”
崇祯眼光缓缓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曹思诚和吏部尚书房壮丽身上:“应何时大计外放官?”
大计即官员考察制度,始于周,至明始成定制,分为京察、外察。京察是对京官的考察,每六年一次,于已、亥年举行。四品以上京官具疏自陈,皇帝亲定任免;五品以下京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将结果具册奏请。外察是对外任官的考察,州县每月一考察,上报于府;府每年一考察,上之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通核官员事状,造册具报吏部;巡抚等省官每三年一次,以丑、辰、未、戌年为入京朝觐之年,察典随之。外察共分八等:一贪、二酷、三浮躁、四不及、五老、六病、七罢、八不谨。
“回皇上,就在今年。”曹思诚道。
“好,不要再等了。吏部、督察院听好,自明日始,大计天下吏,剔出媚珰之奸,综事考功,限月完成,是尔部责任,可听清了?”
两部出答:“臣领旨。”
崇祯点点头,翻开案牍:“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李永贞、张体乾、谷应选、客光先、客璠、杨六奇、崔凝秀、崔铎、倪文焕、吴淳夫、李夔龙、田吉、崔文升、孙云鹤、杨寰等这些人,无论如何定案,先要追赃。”说到此“啪”地合上案牍:“王承恩,宣旨吧。”
王承恩答应一声,声音高了八度:“上谕!”
众臣浑身一激灵,齐刷刷地跪下了。
王承恩展开诏书念起来,却是在黄立极等阁臣头上响了个炸雷:
故辅魏广微逞意借威,箝害朝政,持国柄授逆阉,毒遍海内,实为祸首。其以先朝焦芳例,除名为民,追夺荫恩,以为人臣附奸不忠之戒。魏忠贤专擅多年,羽翼丰牢,内外上下,盘根错节。着内阁及部、院大臣共定阉党逆案。钦此!
静了片刻,崇祯道:“宣第二道。”王承恩又念起来:
巨恶魏忠贤,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听群奸,矫诬善类,稍有触忌,肆行惨杀。数年来蔑诬不知几许,削夺不知几许。幽圄蔽日,况累弥天,冤抑所积,上干玄象,致星陨地裂,岁侵兵连。今魏忠贤、崔呈秀天刑已殛,臣民之愤稍舒,而诏狱游魂,犹然郁固,岂所以昭朕维新之治?着部院并九卿科道,将以前斥害诸臣,从公酌议,采众评定。有非法禁死,情最可悯者,即与褒赠荫恤;其削夺牵连者,即与复官启用;有身故控赃难结、家属波累犹羁者,即与开释。废籍诸臣沉沦已久,朕此番昭雪,非徒弘旷荡之恩,正欲考其进退始末,以衡人品。周嘉谟等九十余员削逐情节,着吏部分别项款细开具奏。
王承恩念罢,崇祯又道:“宣第三道。”王承恩答应一声:
戒廷臣交接近侍。朝廷设官分职,内外各有攸司。人臣苟无私心,何必巧营别窦?若夫特立独行之风节,自可上接主知,天高听卑。而后宜各爱身名,倘蹈前辙,许科道纠参,务醒积习。内臣俱入直,非受命不许出禁门。
王承恩刚读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圣口又开:“宣第四道。”
朕自御极以来,孜孜民力艰苦,思与休息。是封疆多事,征输重繁,未遑苏豁。乃有织造钱粮,虽有上供急需,朕痛念连年加派络绎,东西水旱频仍,商困役扰,民不聊生,朕甚悯焉!不忍以衣被组绣之工,重困此一方民。苏、杭织造,暂行停止。其俟东西底定之日,方行开造,以称朕敬天恤民之意。
处置崔、魏,潜移默夺,市虎不惊,而后迅雷急霆,刀枪不动,一夜功成,大臣们早领教了小皇帝的睿智大勇。
紧接着连颁四道诏谕,惩处阉党,平反冤狱,戒内外勾连,罢徭役征输,件件切中时弊,而且措置高明。众大臣钦服之间,一喜一忧。喜的是太、成之后,又见圣主,忧的是逆榜一出,人人自危,于是个个低了头想心事。
崇祯向后一靠:“奏事吧。”
“皇上,臣有奏。”李国出奏:“江西道御史张矿、山西道御史高弘图连疏顺天府丞刘志选、顺天巡抚刘诏、太仆寺少卿梁梦环。魏忠贤谋立魏良卿女为后,刘志选、梁梦环驰书极论国丈张国纪,妄图动摇中宫。先帝宾天,刘诏兵围都下,反迹昭彰。三人动摇宫闱,倾危社稷,罪过‘虎彪’,应议处。皇上刚才处置数人中并不见提起,是否皇上未见张、高劾疏?”
“疏在哪儿?”崇祯心中一激,怎就忘了刘诏?提起刘诏崇祯就牙痒痒。
“已封进文书房。”
崇祯眼光转了一圈,转到王承恩身上。承恩忙躬身答道:“张、高二御史连上四疏,内容雷同,司房正摘择誊清。”
“行动太过迟缓!逆案之最,莫过此三人!朕已将刘诏下狱。三人着内阁部院一并议处!”
“臣亦有奏,”黄立极跨出一步。他心怨国,这不是没事找事么?都提落出来,还怕轮不到自己头上?刚才那第一道旨连死了的前阁辅魏广微都不放过,这不是明摆着该轮到你我了么?此时不抽身而退,更待何时?!心里打个挺儿,站了出来:“皇上不允臣等辞任,但臣已是老迈,恐不力任,臣请廷推增补阁臣,以光新政。”
近一段时间追查阉党闹的四阁辅惶惶不可终日。四人都是魏忠贤提拔的,又都为魏忠贤卖过力,又都受过弹劾,事闹大了,身为内阁大臣怎能逃脱干系?虽然头一次辞任皇上没答应,可前两天,崇祯看了由阁臣拟出的会试中选三百五十人的案册,见全是中官勋贵的姻戚门人,批了句:“海内正人,概不得登启事!”退回内阁。
四人知道皇上不满意了,就再上了辞任疏。黄、施、张辞职的同时还不忘把胡焕猷的指责再辩解一番。
黄立极说:“魏忠贤假先帝之严命,臣等能不与乎?至于取旨褒赞,则文书官称上命拟票,一字不合,必令改票,甚则严旨切责,臣等不能尽职,计唯有见机之作,不尽受罪也。而魏忠贤不唯视臣等去就轻,即视臣等死生亦轻,不得已徘徊其门,冀有毫发之益于国,则亦少尽区区之心尔!臣等忠心,皇天可鉴。仰赖圣上英明,乾坤独运,刈除逆党,天下归心,喁喁望治。臣等老迈,无佐皇上治平之力,惟有祷佑盛世之心,恳乞致仕,于愿足矣。”
皇上再次下旨慰留:“卿居首辅,为国宣猷,委曲调剂,朕已洞悉。况国家多事之秋,正赖主持。卿为股肱,何得以菲言介意。”
不想李国这时还要给皇上心火添柴,黄立极就憋不住了,还是早说早走,别等火燎屁股再走。
其实崇祯看了三人的辞任疏差点儿背过气去!
施凤来的辞任疏更可气:“汉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因吕氏专权而不治事,吕后死,平吕安刘平、勃也。唐武则天因狄仁杰为相而少为坏事……”把朕当光腚小儿了,皇兄不读书,以为朕也不读书吗?居然自比汉唐名相良将,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如此寡廉鲜耻之人竟是我大明阁辅!但崇祯也知道这阁臣虽然可气,但阁臣的椅子不好坐,他们也确有不得已之处,而且只是附奸,并未害人。
另一方面崇祯还未物色得人,总不能没有内阁吧,再者,崇祯想给大臣们一个公允的形象,还不想一下子就弄到阁臣头上。
听了黄立极的建议,崇祯先是浅浅一笑,这倒是个进行新老交替的好主意。不过自万历后期以来,裙带、师生、同乡拉党结派渐成潮流,无党无派便难立足,以至朝廷上党派林立,满朝文武不是这党就是那派,偏执自用,以邻为壑,国家大事也是先从党派利益考虑,似这廷推大事,更是各派必争,全都为着私利,如何能推出放心可用之人?想至此便摇了摇头。
施凤来看出了崇祯的心思,便进前一步道:“廷推乃是众说纷纭,倒让皇上难于决断。臣以为不如听凭天意。”
崇祯睁大了眼:“如何听凭天意?”
“仿先朝例,先由诸部会推人选,再由皇上枚卜阁臣。”
不错,崇祯想,天要恶我,推也无用,天要善我,必与我贤臣良佐,于是点头道:“阁臣是少了些,辛劳过重,朕心不忍,就照卿等所奏,着九卿科道会推人选,择吉日举行枚卜大典!退朝!”
孝子闹堂
刑部大堂之上,左侍郎丁启浚居中坐定,一拍惊堂木:“带许显纯崔应元!”这二人早押在偏房了,立时带到。一声“跪下!”二人咕咚跪倒。
丁启浚喝道:“许显纯,朝廷重臣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诸人贪赃冤狱,均是你一手罗织,你有何话说?”
“大人,并非显纯一手罗织,是崔呈秀罗织名堂,魏忠贤指定显纯过堂的。当时的情势,谁敢不从啊!”许显纯显得很委屈。
丁启浚冷笑道:“自然有人不从!那杨涟等人不就是因为不从,才遭尔等毒手的吗?你不是不敢不从,你就是魏忠贤一条专伺咬人的狗!”
“大人呐,显纯委实冤枉啊!不从魏忠贤是何下场,人人明白,大人心下也自清楚。”
突然有人从旁蹿出,扬手就是一掌,打得许显纯满脸开花,“哇呀”一声怪叫。那人一把揪住许显纯头发向后一拽:“睁开你狗眼看清了,上面坐的是丁大人,大人就是因魏忠贤弄权辞官而去,新主即位后才起用的。大人心下自然清楚你们这群狗!”说完扬手又是一掌。
丁启浚挥手示意此人松手,向许显纯道:“你可认得他?”显纯眼泡鼓胀,耳鼓震响,倒在地上。他强睁开眼,见此人弱冠年纪,身长膀大,甚是雄壮,却并不认得。
“他就是被你害死的前监察御史黄尊素的公子黄宗羲!”丁启浚摊开一份案牍,读道:
“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都受过全刑,各打四十棍,拶(zā)敲五十,夹杠五十。杨涟受刑最多,五日一审,许显纯令将他头面乱打,齿颊尽脱,钢针作刷,遍体扫烂如丝,以铜锤击胸,肋骨寸断,最后用铁钉贯顶,立刻致死。死后七日,方许领尸,止存血衣数片,残骨几根。左光斗也被五日一审,裸体辱之。弛扭则受拶,弛镣则受夹,弛抄与夹,则仍戴扭镣以受棍。周顺昌在狱中大骂许显纯,许显纯用铜锤击周顺昌齿,齿俱落。周宗建曾说魏忠贤不识一丁,魏忠贤命许显纯以铁钉钉之,又使他穿棉衣,以沸汤浇之,顷刻皮肤卷烂,赤肉满身。”丁启浚向前一探身:“实也不实?”
许显纯明白抵赖不过,当时侍侧多人,早都招了,现在又将黄宗羲等东林后人都招来了,显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了,便使出最后一招:“显纯为孝靖皇后外孙。律有议亲一条,理当从轻发落!”
大明律有“八议”,乃是援例前朝刑罚:
议亲,皇亲国戚;议故,皇帝故旧;议贤,贤德之人;议能,才干之人;议功,大功之人;议贵,三品以上官员和有一品爵位者;议勤,勤政之人;议宾,被尊为国宾之人。“八议”之内,犯罪减等,不处极刑。孝靖皇后即是神宗之妻、光宗生母,崇祯的祖母。
黄宗羲听罢又蹿了出来,怒目圆睁:“许显纯与逆阉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其罪滔天,当与谋逆同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朝汉王朱高煦、宁王朱宸濠,尚且以谋反诛戮,何况后之外亲!”
朱高煦是明成祖朱棣次子,自幼力大,凶悍顽劣,永乐二年封汉王。高煦觉察成祖有废嫡立庶之意,便谋夺嫡,屡次陷害太子,被成祖察觉,革其爵位。及仁宗崩,太子朱瞻基赴京奔丧,高煦欲于途中劫杀,阴谋泄露,被禁锢南京。宣宗瞻基即位后,念叔侄之情,往探高煦,不想竟被高煦绊倒。宣宗恼怒,命人用三百斤铜缸盖住高煦。高煦欲运力举起铜缸。宣宗大惊,急命取来木炭,堆积在铜缸周围,点燃木炭,把高煦活活炙死在铜缸内。高煦妃韦氏及九子俱被处死。
朱宸濠是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四世孙,弘治十二年袭封宁王。正德十四年,朱宸濠借口武宗荒淫无道,集兵号称十万造反,略九江、破南康,出江西,攻安庆。四十三天之后为王守仁所败,与诸子、兄弟一起被俘,押送北京伏诛。
黄宗羲说罢,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铁锥,扯住显纯衣领,大喝一声:“贼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直刺许显纯脸颊。
许显纯一声惨叫,血流如注!堂上人都愣住了。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黄宗羲再一锥直入肩膀,又一锥扎入小腹,再一锥刺入大腿,一连数锥,直刺得许显纯浑身尽是窟窿,哇哇惨叫,已成血人!
丁启浚醒过味儿来,心想这要当堂毙命,自己可撇不清,忙命人将黄宗羲拉住。许显纯连滚带爬缩到一旁号啕。黄宗羲转过身,看见一直跪在一旁的崔应元早已浑身筛糠,又一把捉住,一顿老拳,打得应元一边咳嗽一边连呼“饶命!”
丁启浚见黄宗羲打得性起,众人拦他不住,只得亲下堂来劝住宗羲:“太冲,你若取了他性命,会贻人口实,或说大刑逼供,或说杀人灭口,让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黄宗羲吐口大气:“贼子,当初你杀我父,可曾想到饶命,可曾想到今日?今日暂寄你项上贼头,取你贼髭以代首级!”一手揪住应元胡须,一手抓住应元发髻,只一扯,只听应元叫声都拐了弯儿,双手掩嘴,满地打滚,顺着指缝流血!
宗羲抓着一大把连着肉滴着血的胡须,夺门而出,直奔东厂大牢。
黄宗羲到得牢门口,把守的狱卒刚想问话,被他一把掀翻,直闯进去,寻得牢头,当胸揪住:“把你的人都召集来,快!”
牢头看他一手抓着一把带血的胡子,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里还一把蘸着血的铁锥,不敢违抗,变了声的叫:“都过来,快……快……”
众狱卒一齐围上来,黄宗羲手一划:“说,是谁动手害死前御史黄尊素的!嗯?”众人见他人高马大,手上身上都是血,眼睛也冒血,知道这是索命来的,都不敢近前。
黄宗羲并非莽撞之人,且是个儒生,此时冷静下来,道:“我乃黄尊素之子,家父刚直,痛诋阉党,得罪魏贼,锦衣卫至苏州欲捕家父,被城中百姓驱打,不敢入城。家父闻知,即自投诏狱,之后情形你等俱知。你们都有恶行,虽是受人指使,罪亦难卸。只要说出谁是杀害家父的凶手,其余免究。如若不说,只看我这身上血、手中锥。血是许显纯、崔应元的,你们的骨头比他们硬吗?说!”
许显纯、崔应元都被他刺了,而且直入大牢无人阻拦,看来当官的都不管了,咱也就别找死了,就有那本就不睦的人道:“是叶咨、颜文仲。”
宗羲大喝:“谁是叶咨、颜文仲?”众人就都看向两个人,那二人便抖作一团。宗羲一把揪出,道:“你们是怎样害死家父的?说!”
二人扑通跪下,“是……是崔应元给……给的毒药。爷爷饶命!”
“呀呀呸!”宗羲不过十九岁,还下巴没毛呐。“我当不起你爷爷,更饶不得你!”说罢不分点儿的一通猛刺。
二人想跑,腿已直不起,不一刻就捅成了马蜂窝,毙于狱中。
次日子时前后,黄宗羲正在客栈灯下看书,忽听楼下有叫门声,宗羲本未在意,不想来人却叩响了自己房门。宗羲开门看,并不认得。
那人也不等主人让,就闪进来,关上门。不等主人开口,先说道:“公子不必紧张,在下不是歹人,我乃令尊昔日同僚。公子可知道李实?”
黄宗羲腾地站起:“就是那个诬陷家父的老太监?!”
“是他,但他并未诬陷令尊啊!”
“屁话!他一纸奏疏将家父等七人送进地狱,此时想自己迈过鬼门关?哼!先问问我饶过饶不过!”
“公子别急,坐下听在下细说端详。”他不等主人让座也坐下:“令尊在家赋闲时喜爱游湖,李实任苏州织造时也常去游湖,不想一来二去有了传闻,说令尊想效仿前朝刘一清联络张永除刘瑾故事,欲借李实之手除掉魏忠贤。还不是因为令尊与李实有泛湖之交嘛。”
武宗朝时,大太监刘瑾擅权贪婪,排陷异己,并谋夺朝,京营提督军务杨一清与监军太监张永共谋,张永向武宗密奏刘瑾十七件不法情事及反叛形迹,刘瑾被逮,家中抄出金银数百万两并伪玺、玉带,被处凌迟。
“糊弄鬼呐!当我不知?在苏州时,李实确曾登门求见,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举,但家父并不肯见,何来泛湖之交?”
“见与不见,传言已起呀!那还躲得过东厂的耳朵?魏忠贤立刻派人往江南暗中查访。恰巧李实的司房正在京城办事,得知了这个消息,不及向李实禀告,先带着厚礼跑去崔呈秀处求助。崔呈秀正琢磨如何向东林开刀呢,一听之下大喜,给那司房出了个主意,以李实之名,奏令尊等人一本。那司房进京公干,正好带着盖了李实印的空印本,当下崔呈秀代写了奏疏,呈了进去。确非李实所为呀,他都不知呀!”说完这番话,就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李实虽未实谋令尊,但具其名,不为无过。这是三千金,以补其过,只望公子勿再追究。”
黄宗羲一抬手将银票挥落地上:“我父冤魂只值三千金?哼!大堂上见!滚!”又将银票捡起,将那人推出门外,扔出银票,“嘭”地摔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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