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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归金
高时明来到大牢向孙元化、张焘等人宣了旨,说了句“二位大人一路走好”,就走了。与孙元化囚室一栅之隔的王征颤巍巍走向元化,抓住木栅,只叫得一声“初阳”,便泣不能语。
孙元化走近前,扶住王征手:“前辈不必为元化一哭,元化确是有负圣恩,罪该一死。倒是前辈年事已高,还要保重!”
“不公啊!”王征一声低号,“杀了一个袁崇焕还不够,要杀尽忠臣啊!”
“一死不足惜,只是……”
王征止住哭泣:“初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元化天启七年遭罢归时,不避嫌忌、坐视行色的故交,只前辈一人。当时前辈赠元化别诗一首,前辈可还记得?”
王征只是点点头,没说话。孙元化转开身,吟道:
上林休休暂归田,欲赋闲居孝敬全。
堂上萱花颜色驻,林中桂树露华偏。
论才曾识骅骝种,定策能清边塞烟。
未久明王应有梦,重修勋业勒燕然。
“唉,这勒燕然的勋业,元化是不能重修了。”
这话更是让王征泗泪滂沱,一会儿憋住了,道:“老夫没说中,你可说中了。”
孙元化没明白:“元化说中什么了?”
“可还记得你那首记两头蛇的诗?”
孙元化明白了,想了想,又吟道:
蜿蜒不留停,奔赴孰趋使?
当南更之北,欲进掣而止。
首鼠两端乎,犹豫一身尔。
蛇也两而一,相牵无穷已。
混心腹肾肠,各口颊唇齿。
毕生难并趋,终朝不离咫。
元化吟罢叹一声:“是啊,说中了。”
“孙元化,徐大人看你来了!”狱卒一声召唤,二人一起看过去,果然是徐光启,身后还跟着一人,细瘦长身,身着黑色教服,宽边的帽子遮住整个脸,待近前才看清了,孙元化、王征都是一愣,竟是汤若望!孙元化迎上前:“二位老师!”
徐光启握住孙元化手:“初阳,你的家人你自可放心,有老夫在,定让他们衣食无忧。”
孙元化盯着徐光启:“老师脸色极不好,可是病了?”
“老夫这年岁,已经土埋脖子了,本就是将死之人。也好,你先走,老夫随后就到。”
孙元化热泪盈眶,紧抓住徐光启手:“老师一定要保重,朝廷不能没有老师啊!”
徐光启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于老夫的?”
孙元化抹了把泪:“叛军平了么?”
“已是强弩之末。”
孙元化低头沉思一会儿,道:“元化所不放心的,唯东事。学生以为,要固关外,莫如收集辽人,令善将兵者,精择勇壮加以训练,以辽人补辽兵,可省许多征调招募之费,以辽兵守辽地,尤可坚故乡故土之思,以辽地储辽粮,亦可渐减粮草运输之资,于攘外之中得安内之道。学生以为这是今日东事之要着。”
徐光启只点了点头,向旁一指:“汤若望是老夫请他来为你和张焘行赦罪礼的。”孙元化听了转向汤若望跪下,汤若望左手拿出《圣经》,将右手放在孙元化头上,念了一段祈祷经文,然后拿出橄榄油,徐徐地涂抹在孙元化的耳、目、口、鼻、手上……
济尔哈朗奉命到鸭绿江出海口的镇江堡接着孔有德、耿仲明,然后马不停蹄直奔沈阳。两天之后,远远看见大路尽头现出一片旌旗戈盾,孔有德、耿仲明心中都是一惊,“怎么回事?”孔有德问。
济尔哈朗也搞不清楚,笑笑道:“将军不必惊疑,我大金兵即是民,民即是兵,可不似明廷,到处是强人,何况这里离盛京只有十里。我想,这是我大汗派出迎接将军的。”孔有德放下心来,催马向前,及近了,见大道中央一顶明黄华盖伞,伞下站着一人,身着海蓝纱裘,领口袖口镶石青片金绿正龙,前身绣一条正龙,四条文金龙,列十二章,下幅八宝立水裾左右开。济尔哈朗大惊,赶忙下马趋前单膝跪拜:“大汗,孔、耿二将军到了。”
原来是皇太极!惊得孔有德、耿仲明差点儿跌下马!赶紧离鞍甩镫,跑前几步,学着济尔哈朗的样子就要跪倒:“孔有德、耿仲明叩见大汗!”
皇太极一手扶住一个:“不必跪拜,我以兄弟待二位将军,所以亲来迎接二位将军一起进盛京。就依我女真习俗,行抱见礼吧。”
孔有德抱拳弓腰,死不抬头:“落荒之人,走投无路,归降大金,蒙大汗收留,已是天恩浩荡!又劳大汗亲出十里相迎,我二人万死难报圣恩!越礼之事,万死不敢!”
耿仲明也跟着道:“不叩拜大汗,怎能算归顺?”
皇太极哈哈大笑:“咱们各不相强,我依二位,二位也依我,先行叩见礼,再行抱见礼,如何?”二人一齐答应,跪倒磕下头去。
皇太极扶起,依次拥抱,又一一引见了诸贝勒:“嗳,二位将军识得大局,弃暗投明,是大英雄!好,咱们进城。”皇太极也不上马,右手握住孔有德,左手牵住耿仲明,徒步而行:“将军的人马雄壮啊!”
“惭愧,人马虽有一万二千余人,但精壮官兵不过三千六百余名,其余为老弱和家属。”孔有德道,“不过,臣还带来战船百艘,红夷大炮三十位。”
“不仅如此,将军麾下都善用西洋火器,我再不用怕锦州城的大炮了。将军的兵马惯于水战,我不但无东顾之忧了,而且可从水路南下,绕过山海关,直逼北京!哈哈哈哈……”走了三里多地皇太极才上马,进了沈阳皇宫,皇太极亲为介绍建筑布局。大苑内十王亭西南侧,有一组黄琉璃瓦顶的建筑群,院中一座焚帛炉,看去与周围的宫殿很不协调。皇太极问:“二位看这所在,可觉得眼熟?”
二人远远看去,耿仲明吞吞吐吐道:“不似宫殿,倒像是座寺庙。”
“说得不错,这是三官庙。”
“这皇宫中怎还有寺庙?”孔有德问。
皇太极领二人进了庙:“这是座嘉靖年间建造的道观,东西配殿供奉着天、地、水三官。”又指着高悬的匾道,“二位看这字如何?”
二人互看一眼,一起摇摇头。耿仲明道:“大汗难为我们了。我二人都是矿工出身,哪答得出?”
“你二人都是矿工?”
孔有德指着耿仲明道:“他是山东矿工,我是铁岭矿工。说来惭愧,我是当年带领一帮弟兄反先汗,失败后才投了军。”
“原来如此,那也是骨气。范文程也曾反我父汗,后来还不是顺天意而为?我这些汉军,不都是如此?”皇太极向身后一划,“你们毕竟识得汉字,以后还要帮助他人习汉文。”
两人一起摆手,耿仲明道:“大汗太抬举我俩了,我俩这几斤几两可当不得菜。”
“如果说打仗,我俩愿为先锋!”孔有德跟上道。
皇太极微笑点头,指着字道:“这字兼有柳、欧之美。柳公权楷书上追魏、晋,下及唐颜真卿,介于晋人劲媚和颜书雍容雄浑之间,笔法遒劲。欧阳询楷书工二王,法度严谨,笔力险峻刻厉,平正中见险绝,称为唐人楷书第一。”
“颜真卿我知道,大书法家。只是不知有何妙处?”耿仲明道。
“颜真卿楷书丰腴豪迈,骨力遒劲,宽博恢宏。有的凝重峻涩,笔势圆润雄奇,有的神采飞动,姿态横生,与柳公权并称‘颜柳’,有‘颜筋柳骨’之誉。”皇太极又指着字道,“此字虽好,但未脱匠气,尚欠功力,离颜、柳还远。”
孔有德心中纳闷,皇太极与我俩这等武人谈书法,是否有什么深意?嘴上却道:“大汗身为女真大英雄,却如此精通汉文,让我等又惭愧又佩服!”
“这都是范文程说的。”皇太极微笑道,又话锋一转,“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我留着它,是想将它改做太庙。”
孔有德立刻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扑通跪倒在神位前:“三官在上,神灵知道,我等如生异心,神人殛之!”
刚才皇太极说到“此字虽好,但未脱匠气,尚欠功力”,耿仲明就心中一跳,觉得有所指,听孔有德如此说,恍然大悟,伏地大哭起来:“请三官助我报仇,先斩黄龙,后捣京都!”
“黄龙可是现任东江总兵?”皇太极问。
“是,”孔有德道,“仲明之弟都司耿仲裕早有投大金之意,欲联络一些弟兄,被黄龙觉察,抓起杀了。”
“大汗若灭明,臣愿为前导,虽死无恨!”耿仲明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道。
“将军请起,我一定助将军报仇雪恨。二位将军弃逆归顺,助我功成,我也绝不吝封侯拜相!”皇太极清一声嗓,“我授孔将军都元帅,耿将军总兵官,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再次跪倒,孔有德道:“臣等落魄来归,未建尺寸之功,不敢领受!”
皇太极微微一笑:“我料二位将军日后必建不世之功!不握重兵,如何建功!”
豪格和岳托急急走来,都面有戚容。行礼后豪格道:“禀父汗,岳父莽古尔泰病亡了。”
“啊!怎么会——?”
“御医说是气郁攻心,暴病而亡。”岳托道。
皇太极默然良久,缓缓道:“按大贝勒规制治丧,于中门设幄祭奠,我亲临丧礼。你二人是其女婿,要细心筹办丧仪。”
高迎祥接报李自成来了,立刻上马出寨,迎出数里。北风劲力,雪花横飞,地上积雪有两寸厚。远远一队人马,卷雪而来,迎祥大喜,催马迎上。李自成跳下马,抱拳弓腰:“李自成拜见舅舅!”
高迎祥双手扶住:“免了免了,你愿意与我共举大义,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啊!”论起来高迎祥是李自成的远房舅舅,但造反前未谋过面,只在高迎祥投奔王嘉胤时见过,当时李自成只是个小头目,被派去迎接高迎祥,聊起来才知道还有这层甥舅关系。两年多没见了,高迎祥把李自成细细打量,自成中等身材,肩宽背厚,尤其这张脸,很是抓人:高颧深颊,鸱目鹰鼻。“是个西北汉子!你大是回族?”
“不是回族,听老辈说,应是党项族。唐末黄巢起义时,祖上拓思恭因助唐室平乱有功,被赐李姓,治夏州,就是今天的米脂、横山县。北宋初,西夏国主李继迁大举扩充势力,不听宋室。自成的家就是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
高迎祥哈哈大笑:“怪不得也是个带头造反的人,原来是得先祖真传啊!”
李自成叫过李过:“拜见舅爷。”李过上前单膝跪下:“李过拜见舅爷!”
高迎祥一愣:“这是……?”
“我哥李鸿名的儿子。我哥比我大二十岁,死得早。”
“也是好样的!快起来。不过,你们也是带兵的头领了,既是军中,就得按军中的规矩称呼,”高迎祥抓住马缰,“今后你们也和大伙儿一样,叫我闯王吧。好,我们回大营。”几人上马缓行。“自成,你如今有多少人马?”
“两万。”
“好!你真的在河南林县击败了朝廷总兵邓玘,杀了杨遇春?”
“是。”李自成话锋一转,“闯王,听说您又向朝廷乞降了?”
“我岂是真降?自紫金梁受箭伤而死,群龙无首了,官军进入山西后,我义军几至穷途末路了!现在是前有官府河南兵,后有朝廷京营兵,两下夹击,势单力孤,咱们是想买一条路去湖广。”
“我料您是假降,所以才敢来,为的是一句话:现在的总督可是洪承畴!他可是个只杀不抚的,杨鹤招抚时他就多次杀降!曹文诏更是个号称大明第一良将的魔头,舅舅万不可上当!”
“怎能向洪、曹乞降?京城来的那两个总兵倪宠、王朴,根本不明当前情势,太监没有不爱钱的,咱给那两个监军的太监杨进朝、卢九德送了钱,他俩就跟王朴说了,王朴也就答应了代为入奏。”
李自成稍稍放了心:“我给闯王带来两个好消息。”
“哦?说来我听。”
“一是那个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对晋、豫的剿局做出一个与陕西的洪承畴完全不同的部署:分兵把守,以静制动。”
“怎么讲?”
“他分兵两路,宣大总督张宗衡驻平阳,领李卑、贺人龙、左良玉兵共八千,堵截潞安、泽州四州十一县义军。陕西巡抚许鼎臣驻汾州,领张应昌、艾万年兵七千,负太原、沁州、辽州三十八州县之责。”
高迎祥略一想,恍然大悟:“南渡黄河,天赐良机啊!”再扭头道,“那曹文诏呢?”
“这就是第二件了,曹文诏被调回大同了。”
“哦?消息可靠吗?”
“可靠。巡按御史刘令誉向皇帝小儿告状,说曹文诏恃胜心骄,那洪承畴既不为他表功,也不帮他说话,结果皇帝小儿就信了刘令誉,把曹文诏调走了。”
在山西,曹文诏先在霍州战败农军万人杀首领钻天鹞、上天龙,再在寿阳斩杀混世王,又连败农军于乐平、和顺、太谷、范村、榆社、高平、泽州、润城、沁水、阳城,逐走紫金梁、老回回、过天星,农军三十六营领袖紫金梁病死后,曹文诏为解豫北之困,率部进入河南,攻下涉县、怀庆、济源,斩杀滚地龙。但就在山西、河南这两地,曹文诏遇上了他的丧星。
刘令誉是山西洪洞人,曹文诏出镇山西时,刘令誉正乡居在家。
曹文诏不善言辞,亦不会拉拢关系,刘令誉认为他目中无人,遂生怨心。后刘令誉任巡按御史,巡视河南,再遇曹文诏,仍是话不投机。刘令誉由是恨上曹文诏,遂上疏朝廷,说曹文诏作战不力、不援友军、骄横恣睢、虚报战功。偏是洪承畴怕崇祯分他事权,不好指挥,所以对各将战功从不署名上报,曹文诏也不争辩,只管打仗,致使崇祯并不深知曹文诏,便也认为曹文诏怙势而骄,便把他调回老家大同了。
高迎祥在李自成肩上击一掌:“自成啊,想不到,你有大谋略啊,居然探得这般清楚,是个能领千军万马的人!”
李自成嘿嘿一笑:“闯王过奖了。”
“好,走了曹文诏,来了你李自成,机不可失,我们就走内乡、南阳、汝宁,杀到湖广去!自成,你的两万人还归你带,你也起个名号吧,好在各路义军中叫响。”
李自成想了想:“既然舅舅号闯王,我就叫闯将吧。”
阁辅荐臣
已经是吃过晚饭的时辰了,温体仁、徐光启、张凤翼径直来到文华殿。按平时情形,崇祯此时应还在文华殿。
温体仁、张凤翼心中忐忑,虽然挨剋已成习惯,毕竟这位皇上太难伺候。温体仁是刚为首辅,任何事都难脱干系,张凤翼则是有直接干系。见门口有侍卫,说明崇祯还在,几人硬着头皮进了殿,行过礼,崇祯微微冷笑:“几位爱卿此时来,朕料必是噩讯。”
温体仁示意张凤翼说话,张凤翼只得开口:“刚接到郧阳抚治蒋允仪塘报,高迎祥已杀入郧阳府,”说着打开塘报,“贼过黄河,先破渑池、洛阳、新安、汝州、信阳、桐柏、内乡、淅川、新野、邓州,再破湖广襄阳府均州、光化、谷城、宜城,德安府随州、孝感,黄州府黄陂、麻城、当阳、荆州、西县,襄阳府上津、房县、保康。攻占四川夔州、大宁、巫山的贼军亦相继进入郧阳。郧阳境内已聚集数万反贼。”
“如入无人之境啊,也确是无人之境啊,荡寇大事毁于一旦啊!”崇祯叹道,忽然想起一事,“高迎祥不是在卢氏山区么?”
“卢氏山区崇山峻岭,素来是不法矿徒聚集之地。高迎祥由矿徒向导,逸出山区,进入内乡、邓州、淅川,向湖广渗透。”
“不止一个郧阳,各地告急文书首尾相接驰飞朝廷!”崇祯接过塘报看起来:
“……今贼尽趋郧境,势甚披猖,必围城!臣以庸菲之材,处骈赘之任两载,拮据缮城、积粟、制器、练兵,如贫家有升斗之储便谓可支凶岁,破落藩篱稍葺若可杜绝穿窬(yú),而孰意遭此非常之变,奚啻杯水之救车薪!臣不愧死,亦应愤死,然臣一身亦何足惜,所惜者圣上之封疆尔!此所以泪尽而继之以血也!臣唯有延颈待尽,束身俟捕而已!”
“张凤翼,被你言中了。”崇祯道。张凤翼在农民军趋赴南阳时就上疏说:
贼之祸深矣,自秦至晋,又自晋至豫、至楚,几乎半至天下!到一处即焚劫一处,祸害已是不堪。而焚劫一处,也即占有一处,亡命之徒闻风响应。若贼占郧阳,则将率天下而尽为流贼,尚有安治之区乎?
崇祯心想三月灭贼的严旨是泡汤了:“他们为何都聚集郧阳?”
“郧阳是一片大山,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生人进入,如无向导引路,便难分东西南北,根本转不出来,自古以来就是盗贼薮渊。”张凤翼道,“更重要的是,郧阳是荆襄山区的中心,四省交界处,东北可通河南之淅川、内乡,西北可通陕西之平利、兴安、洵阳、山阳,西南可通四川之大昌等地,南面可通湖广之荆门、远安、夷陵,东南可由汉水直赴襄阳,是个攻、守、跑皆利之地。”
“呃,朕想起来了,可是那个从太祖爷朝廷就多次用兵的郧阳?”
“正是。洪武五年征南将军邓愈对郧阳用兵一年,把不肯臣服新朝的流民几乎杀戮殆尽。成化元年河南人刘千斤、石和尚在房县造反,朝廷派兵围剿,十一岁以上的男子皆被斩杀。成化六年,刘千斤部下李胡子再反,总督项忠残酷屠戮,杀人达数十万。”
“就是这样,仍无法阻止流民聚集啊。”崇祯感叹道。
“是呀,如今还有一奇事。”张凤翼道,“从山西到河南,必走垣曲至济源这段。这段的关阳、长泉是黄河河身最狭窄处,水流湍急,冬天从不结冰。今年却奇了,百年不遇地结冰封冻了,硬如坚石,十万反贼兵分三路过了黄河。”
“竟有这种事?”崇祯脸色大变。
“高迎祥、罗汝才、张献忠、马守应、惠登相、刘国能等本来已是走投无路了,一过了河就是跳出了天罗地网。”
“此地何名?”
“渑池县。”
崇祯身子向后一靠,仰天长叹:“唉,天不佑大明啊!”
此话一出,三人全跪下了。张凤翼道:“左良玉反应迅速,不等诏命,率先过河追击,汤九州、邓玘、李卑等也已渡过黄河,夹击农民军。汤九州风雪夜突袭南阳府舞阳县吴城镇,大败威逼郾城、开封府、归德府的过天星,追出六十里,斩杀四百人,再追至汝宁府遂川县横山镇,一路又杀六百人。左良玉在南阳府叶县保安驿擒获一条龙、上山虎、展翅飞、小李广,乘胜追击,挥兵直入南阳府泌阳、汝宁府信阳。张应昌在灵宝、平山擒获一盏灯。京营亦在刘令誉的督战下在泌阳牛蹄村斩贼千人。河南境内的贼寇全被肃清。贼盗是在河南境内无法立足,才杀入湖广、四川的。”
“鬼话!他们要在湖广立足了!唉,流贼已半天下!”崇祯已不信了,“起来吧。过去的不说了,只说以后的!”
徐光启向前一步:“臣还是奏请统一事权,重臣开督府,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诸省军务,统摄诸道兵讨贼,使各督抚道无可推诿、观望。”
崇祯这回没拒绝,想了一会儿:“何人可任?”
“臣还是荐洪承畴。”徐光启道。
崇祯起身,背手踱步:“洪承畴,洪承畴……不行,陕甘三边至关重要,再被贼据,碍难收拾,洪承畴不能离开。”
温体仁立刻示意张凤翼,张凤翼道:“臣荐延绥巡抚陈奇瑜。”
“关陕一带,陈奇瑜与洪承畴齐名。”温体仁马上接道,“陈奇瑜部擒斩贼首一百八十余人,延绥一带诸渠魁殆尽,向之斩木揭竿者,今日荷锄归来。其功不在洪承畴之下。”
“朕知道。陈奇瑜是哪年进士?”
“万历四十四年。”张凤翼道。
“丢了郧阳,蒋允仪该杀——”
徐光启着急了,竟拦了崇祯的话:“皇上,蒋允仪并非无能之辈,任上颇有德政,在当地士民中甚有口碑。丢失郧阳主要是兵力单薄。郧阳兵力不及其他府郡十分之一。”
“颇有德政?”
“是。”
“但不是带兵之才。”崇祯道,“郧阳如此重要,蒋允仪不可再任。谁来接蒋允仪的郧阳巡抚?”
这回徐光启抢了先:“臣荐卢象升。”
“嗯,卢象升,是个人才。好吧,陈奇瑜进兵部右侍郎,总督五省军务,统筹剿贼诸事,视贼所向,随方剿抚。蒋允仪漫无备御,以致贼至,辄被蹂躏,殒将陷城。本当重处,念兵事方殷,姑着待罪恢剿自赎。卢象升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兼军务兼抚治郧阳。”崇祯看住张凤翼,“郧阳事兵部如何措置?”
“拟檄令陕、郧、豫、楚四抚臣督率本部兵马驰赴郧阳。”张凤翼赶紧道。
“好,速办。还有,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唐世济说,流寇大抵可分四类:乱民、驿卒、饥黎、难氓。前者当剿,后者当抚。此言甚是。告诉陈奇瑜,要分别剿抚,斟酌处理。”
“是。”温体仁跨前一步,“皇上,臣还有一事。”
“讲。”
“三月十五日殿试之期就要到了,臣等拟好请皇上过目的两道策问题目,不知皇上是否看了。”
崇祯从案头上拿起一个折页递给温体仁:“朕看了,太过书生气,于时事则不及。朕另拟了一道策问。”说着叹口气:“近来文章俚浮成习。什么是好文章?董仲舒的《天人三策》,那才是真文章!”
温体仁小心打开:
所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古道。何术而可?东虏本我属夷,地窄人寡,一旦称兵犯顺而三韩不守,其故何欤?目今三协以及登莱等处各有重兵,防东也。敌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且流寇久蔓,钱粮缺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juān)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流贼渐逸勋广,海寇时扰浙闽,剿灭不速,民难未已,兼之水旱频仍,省直多故,作何挽回消弭?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毋讳,朕将亲览焉。
两个身着蒙古服装的汉子跟着多尔衮走进大殿,双膝跪下:“科尔沁满珠习礼、巴敦拜见博格达汗。”
“请起来吧。”皇太极的表情慈中有威,“我召二位台吉来,有两件事。一是因为我在二征察哈尔时,二位台吉以少敌众,力战林丹汗,攻入锡尔哈锡伯图、英汤图等地,实在是英勇无比。我虽已有赏赐,但尚未表彰,天下人怎知草原雄鹰的矫健?我要让整个蒙古都知道你们的英勇和忠诚,让林丹汗、喀尔喀却图台吉胆寒!满珠习礼!”
“奴才在。”满珠习礼近前一步。
“我赐你‘达尔汉巴图鲁’封号。”
满珠习礼再跪下叩头:“谢大汗!”
“巴敦,我赐你‘达尔汉卓力克图’封号。”
“巴敦叩谢汗恩!”
“起来起来,赐坐。”二人再谢恩。待他们坐下,皇太极道:“阿鲁科尔沁达赉楚琥尔告诉我,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大典,自封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移动成吉思汗之陵,西渡黄河至大草滩,在永固城拥众落帐。此事不讹吧?”
“是真的。”满珠习礼道,“但奴才动身前刚刚得知,林丹汗死了。”
“什么,死了?”皇太极大惊,“怎么死的?”
“病死的。他的福晋苏泰与其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率领察哈尔和鄂尔多斯部众自大草滩返回了鄂尔多斯。”
“好,”皇太极一拍大腿,“征伐察哈尔,此其时也!这就是第二件事。你们听好,全蒙古只有林丹汗和却图台吉不愿归顺我。林丹汗自封全蒙古的可汗,就会有一些蒙古部落叛我归顺他了。他死了,儿子还在,却图台吉还在。不收察哈尔,蒙古难太平,还可能被明廷利用以攻我,故我决定三征察哈尔,这次一定要彻底收复察哈尔!你们有何建议?”
二人互相看看,巴敦道:“大汗,林丹汗称全蒙古大汗后,漠北土谢图汗喀尔喀却图台吉率所部四万之众迁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这样林丹汗就有十万之众了。林丹汗和却图台吉又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了联系。伐察哈尔,林丹汗之子额哲能纠集十五万以上人马呀!”
“未必,”满珠习礼道,“奴才听说林丹汗死后喀尔喀却图台吉率部进了青海。”
皇太极笑笑:“如此说来,我有七万之兵便能平定察哈尔。”
“大汗可是成竹在胸了?”
“我得了天祐兵、天助兵,如虎添翼,这是上天有意成就我的大业,天意不可违。”
“天祐兵,天助兵?”二人不解。
皇太极对多尔衮道:“你说与二位台吉。”
多尔衮走到二人面前,清了声嗓:“去年七月,孔有德、耿仲明已夺了明廷辽东重镇旅顺。旅顺是明廷在辽东半岛上最后一块尚存之地,孔有德探知明总兵黄龙出兵鸭绿江,旅顺空虚,便发兵围攻。黄龙连战皆败,独守孤城,最后火药矢石俱尽,部将李惟贤、项祚临、樊化龙、张大禄、尚可义等皆战死,黄龙穷途末路,拔剑自刎,孔、耿总算报了杀弟和海上邀击之仇。旅顺为我所得,与旅顺互为掎角的广鹿岛便成了孤岛了,岛上明军人人自危。守将尚可喜也是毛文龙部下,手无重兵,后无援军,自知必亡。经孔有德、耿仲明联络,今年初便率其数千属户,携带辎重,投了我大金。那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大汗封孔、耿军为‘天祐兵’,封尚可喜军为‘天助兵’。”
皇太极接过话:“我女真人的死穴是不惯水战,没有水军。五百年前,我族先人举兵伐宋,取了大半个天下,只因不习水战,让那宋高宗逃到了舟山岛上,后在杭州做下个南宋小朝廷。如今,我是火炮水军俱全,明军再无优势,此乃天又降大任于我女真,必要夺了那汉家天下!现在,东路已无后顾之忧,只有察哈尔是我心头大患。扫除了察哈尔,便再无人能阻我夺取大明江山了。”
皇太极一拍扶手站起:“满珠习礼、巴敦,代我传令蒙古各部,九月初,敖汉部索诺木杜棱、奈曼部衮楚克巴图鲁会于都尔弼城,内喀尔喀诸贝勒会于辽阳城,喀喇沁和科尔沁部会于绰罗郭勒,阿鲁科尔沁部达赉楚琥尔、四子部台吉伊尔扎布墨尔根、阿鲁伊苏特部台吉齐桑达尔汗、噶尔玛伊勒登会于西拉木伦河北岸,各出兵一万,待我令下,共击察哈尔,活捉额哲,崇祯将彻底失去长城外的屏障!”
满珠习礼、巴敦一齐起身:“奴才遵旨!”
“多尔衮、岳托、萨哈廉、豪格各将兵一万分两路往鄂尔多斯,一路从上榆林出发,一路从沙哈出发,这样可获得大批战马储备。”几人齐声领命。皇太极停了一下:“还有,如果再有人如当初科尔沁部奥巴那样,以足疾为由未赴所会之地,可就不再是罚驼十峰、马百匹了。”
送走二位台吉,皇太极对众人道:“林丹汗已死,其子额哲远不及其父,此次进兵不会太费周折。我想,如若不致师老军疲,便即挥师南下,再到北京周遭走一圈,掠些人畜回来,也让那北京小皇帝总提着心,不敢有东顾之想。”
“好——!”众将击掌拍桌,一片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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