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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将喋血
孙元化初三日一登岸就挥军直扑登州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上也阒无人迹。监军道王征高叫:“孙大人回来了,为何不开城?”
突然城上竖起“李”字大旗,冒出一溜人头。当中一人道:“孙大人,你是来取俺们人头的吧?”
孙元化“哎呀!”一声:“城已陷了!”
“李九成,你真是不知好歹!”王征道,“是孙大人移檄各郡县,不许截杀,才有你活命到今天!还不开城受抚?”
“王监军,覆水岂能收回?老子不给那小皇帝卖命了,咱就拥孙大人做个皇帝吧,如何?”
孙元化大怒,马鞭一指:“攻城!”
不等孙元化军冲到城根下,城上火器齐发,顷刻间马蹶人扑!孙元化正要后退,忽听得四面一片声叫喊,伏兵四起,却是不冲不杀,只将孙元化军团团围住。此时城门半开,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催马出来,直到孙元化面前,一起下马,齐齐跪下。李九成道:“九成向大人告罪了。”说完三人一齐磕下头去。
孙元化稍一愣:“耿仲明,你也反了?”
“昏君无道,致国疲民弱,大人应顺天行事,我等愿拥戴大人为王,听大人调遣,共反朝廷!”
“混账话!”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大人怎就做不得皇帝?”孔有德道。
孙元化夹他一眼:“张可大呢?”
耿仲明答:“张总兵自缢了。”
孙元化一瞪眼:“洋人呢?”
“公沙的西劳、鲁未略、弗朗亚兰达、方斯谷、额弘略、恭撒彔、安尼、阿弥额尔、萨琮、安多、兀若望、伯多彔等十二人身亡,十五人重伤。”
“你们……连洋人都杀!”
耿仲明知道孙元化是受过洗礼的天主教徒:“洋人执意炮轰,卑职力阻不听,不得不尔。”
孙元化仰天长叹一声:“元化受国重恩,岂能降贼?!”说完突然拔剑加颈,就要抹脖子。王征眼疾手快,挥剑打掉孙元化剑,还是稍晚,孙元化脖子已划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顺颈而下,幸未伤及腔脉。
“大人此举有违教规啊!”王征流涕道。
听到传谕早朝在皇极门,京官儿们都紧张起来。今儿个是朔日,按惯例应是大朝,在皇极殿。大朝多是排场,走过场而已,没多少正经事。改为御门听政,必是有大事了。
果不其然,崇祯那脸色,青中带绿:“又出了一个袁崇焕!”把眼扫了一圈,“宣府巡抚沈棨(qǐ)又敢背着朕和金人立约!”又把眼扫回来,“京官儿中不少人与边臣私交甚厚,公事中也多有往来。你们说说,这些为国守边的文臣武将中,谁还与金人有约,或者想与金人订约?”这话谁敢接茬?都噤了声低了头。
“朕知道不是没有,是你们不敢说,熊明遇就替沈棨辩解!哼,沈棨下狱!自今而后,再有人背着朕与建虏有片纸只字的交通,全家下狱!”崇祯鼻中吁出一股气,“孔有德又破了黄县、平度两城,把新任登莱巡抚谢琏、山东巡抚徐从治围在莱州城里,徐从治履任后曾三次上疏。王承恩,读徐从治近疏。”王承恩撩开鸭嗓念道:
莱城被围五十日,危如累卵。日夜望援兵,卒不至,知必为抚议误矣。贼果止兵,或稍退舍,臣等何故不乐抚?实是贼借抚为缓兵计。当贼过青州,大成拥兵三千,剿贼甚易,元化遗书谓‘贼已就抚,尔兵勿东’,大成遂止,致贼延蔓!援师不来,臣死当为厉鬼以杀贼,断不敢以抚谩至尊,淆国是,误封疆,而戕生命也!
待念完,崇祯道:“熊明遇,卿还主抚么?”
熊明遇出列:“皇上先后派出徐从治、谢琏、总兵杨御蕃,均不敌叛军,说明什么?各镇兵均非辽东兵对手!欲平虏患,非辽东兵不可!如能收服叛军,则我辽东又增一铜墙铁壁,故臣以为能抚则抚。叛军因饷而叛,臣想只要许诺补发欠饷,必有招抚余地。”
“照你这一说,我大明除辽东外,无可用之兵了?辽东兵惯战,朕当然知道。徐从治本应驻青州,领昌邑援军和供应粮草,与谢琏互为掎角。他偏要与孔有德干一仗,移镇莱州,结果身陷重围。如果兵力充足,调度得当,山东兵当真敌不过辽东兵么?”崇祯看向众人,最后落定周延儒。
“皇上,”周延儒见无人说话,只得站出,“因徐从治被围莱州,援军无人督察,统一指挥,故诸将观望,未能驰援莱州。臣以为,可增设总督统领山东驻兵,相度时势,再决定抚战。”
崇祯想了想:“叛军有多少兵力?”
周延儒看徐光启,徐光启走出道:“叛军攻陷登州,夺获红夷大炮二十余位,西洋炮三百位,马三千匹,饷银十万两,兵七千,总兵力已达万人。”
“我昌邑兵呢?”
“现在昌邑仍有马步军两万五千人,倍于叛军。”
“火器呢?”
“我军每一营五千人,其中骑兵一千人;霹雳炮三千六百杆,火药九千斤,重八钱铅子九十万个;大连珠炮二百杆,火药六百七十斤;多管火箭手把铳四百杆;盏口将军一百六十位。”
“盏口将军?”
“是野战重型火炮,士兵们称它盏口将军。”
“如此说来,兵力多于叛军,火力强于叛军?”
“是。”
“好,何人可任总督?”
周延儒想了想:“臣荐侍郎刘宇烈。”
“刘宇烈?”崇祯心中不大满意,觉得并非领兵之人,但一时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好吧,命刘宇烈总督山东兵马平叛,是战是抚,可相机行事。”崇祯又看向徐光启:“朕听说孙元化已为孔有德拥戴称王,且僭号顺天,可是真的?”
“皇上,”徐光启道,“臣以为这是孔有德故意放出的风声,孙元化必不从。孙元化如有反意,臣亦愿伏罪。”
“哼,孙元化是你徒,你当然如此说,朕可不得不防。广西道试御史萧奕辅上疏说孔有德反后,孙元化力主安抚,放任孔有德荼毒内地。广东道御史宋贤上疏说孙元化侵饷纵兵,贪秽已极。所辖士卒,数月间一逞于江东,劓截主将,再逞于济南,攻陷城池,皆法之所不赦者。应将孙元化立赐斥谴,以昭国宪。他们说的事可有?”
“臣亦担保孙元化绝无侵饷贪秽之事。孙元化若有此事,臣愿以全家百口共戮。”徐光启又进一步,把一大家子都赌上了。
“老大人还是莫口硬吧,”温体仁往前半步,“先前诸臣曾屡疏纠劾孙元化贪污欺诈,难道这大小臣工都在造谣?所以陕西道试御史余应桂说:‘主登兵之叛逆者,非孔有德,乃孙元化也。’”
这话让一个人受不住了,因为余应桂后面还有话,只是温体仁没说出“成有德之叛逆者,非孙元化,乃周延儒也”。周延儒看出温体仁居心,遂出班道:“皇上,臣虽非如余应桂言,但为首辅,不可卸责,请罢臣职。”
崇祯挥一下手:“先不说你。朕不戮徐光启家百口,但必囚系孙元化家属!纵使他未叛,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也是他调教出来的,叛军都是他的部属。那登、莱二州是什么地方?是朕花钱聘来的洋人试造新式大炮的地方,是朕给他钱让他练新军的地方!他就给朕练出一支叛军?那刚造出的大炮白送了李九成?这李九成实在可恶,连洋人都杀!”
“皇上,”熊明遇出来道,“登州负责教习火器的葡萄牙人,有十二人在城陷时捐躯,十五人重伤,臣以为应追赠抚恤。”
崇祯没回答,在案上翻了半天,抽出一份奏牍:“礼科给事中卢兆龙说,葡人曾以出兵与否多方要挟,如欲在澳门筑城台,要求裁撤香山参将并开海禁,请求允许其多买米粮并免岁输地租一万两,请拨广州对海之地以建营房等。原本已拨给他们六万两饷银,且稍后亦续给粮米若干,但又要求另发安家银每人三百两。有这些事吗?”
“有,但经两广总督王尊德谕止,便罢了。”
崇祯点点头:“嗯,如何赠抚才好?”
“臣以为统领公沙的西劳可赠参将,副统领鲁未略赠游击,铳师弗朗亚兰达赠守备,其余各赠把总职衔,每名家属赏银十两。受伤诸人亦赏银十两。”
“准奏。”崇祯看见熊明遇,又想起他的不是来。这些日子的弹章中还多有指他和孙承宗、邱禾嘉的。余应桂指斥熊明遇平叛不力,兵科给事中李梦辰说熊明遇“调度失宜,威望既不足以服人,才干亦不足以济变,难以久居司马之堂”。孙承宗上疏乞休恩准已回了老家高阳,但他一走弹劾他和邱禾嘉的奏章就多起来,多是说他“筑凌召衅,辱国丧师”。这句话尤其使崇祯着恼,若不筑大凌河城,便不会打这一个大败仗,费了多少钱粮,却弄个两万多人全军覆没,城也给了人家;也不会有吴桥之变,残破三百里,杀人盈万!
想到邱禾嘉,崇祯又想起一个人来,便道:“邱禾嘉、祖大寿报说张春孤军力战,力竭被俘,拒不降虏,绝食而死。吴襄、宋伟战败而逃,下狱!张春不失臣节,也该追赠。”
熊明遇道:“张大人妻翟氏得知张大人死难,自杀殉夫了。”
“死了?”
“是。还有登莱总兵张可大,孔有德破城时,张总兵尽斩妻妾,投缳而死;新城知县秦三辅战贼死;黄县县丞张国辅、参将张奇功、守备熊奋渭皆战死,知县吴世扬骂贼死;平度知州陈所闻自缢死。”
崇祯心里一阵发酸,毕竟还有忠臣啊,可惜呀!“唉,好人无寿啊,都该旌表。如何赠谥,兵部先拟出报闻。”
“兵部已拟出。”熊明遇袖出双手呈过头。
王承恩刚想过来接,崇祯一指熊明遇:“你念。”
“是。张春遥迁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张可大追赠荣禄大夫,太子少傅;秦三辅、吴世扬赠光禄少卿;陈所闻赠太仆少卿。并赐祭葬、建祠、荫子。”
“准了。”崇祯停了一下,再道,“余大成终日只是闭户持斋诵经,致被民间讥为‘白莲都院’。李九成、孔有德造反,他不禁叛乱而禁杀生,竟令沿途州县不许出兵拦截,使叛军一路顺畅杀到登州城下,破登州,虏元化。孙元化如果不是只抚不剿,又何至于被他养的叛贼抓了?哼,余大成下狱听勘!”
接到谢琏知会,徐从治、杨御蕃、知府朱万年一齐来到巡抚衙门。谢琏让过座,便将李九成约降信递给徐从治,徐从治看过又递给杨御蕃,对谢琏道:“谢大人以为可信么?”
“李、孔二人向来狡诈,是不得不防的。但李九成侦知朝廷援军将到,自知不敌,也是他不得不虑的。”
“不一定。”徐从治道,“其一,刘大人逗留中道,迟迟不进,只管遣使议抚,已许多时日,李、孔真降,早当降了,却只把议抚条款与他敷衍。其二,李、孔要降,当降刘大人,为何降我?所以其中必有诈。”
“大人所言极是。但真能招抚,于朝廷于我都大有利。朝廷授刘大人相机决定抚战之权,看来刘大人是主抚,现在反贼请降,我若拒绝,不但可能失一招抚良机,更有‘破坏抚局’的罪名加在你我的头上了。我等已受困两月,危甚,贼见我不受,必急攻,刘大人又屯兵沙河不进,恐怕莱城破在旦夕了。”
“大人虽是言之有理,但也不能不防他伪降,借机攻城。”杨御蕃道。
“不错,所以本抚以为,我四人中,可两人出城受降,两人城上严守,一旦有变,即猛轰反贼。”
杨御蕃、朱万年几乎同声道:“卑职愿出城受降!”
徐从治道:“杨总兵是武官,守城击贼是本职,还是本抚与朱知府去会那贼。”
杨御蕃急道:“正因卑职是武官,才好去会那贼。若是有诈,正好一搏。”
谢琏一笑,抬手道:“三位别争了,徐大人说的是,杨总兵不可去。本抚是登莱巡抚,职之所在,义不容辞。就这样了,徐大人与杨总兵守城,本抚与朱知府出城受降。”
见谢琏、朱万年出来,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毛承禄迎上去下马跪拜:“罪属李九成叩见大人。”
谢琏、朱万年也下了马,伸手虚扶:“尔等迷途知返,悔罪受抚,使百姓重享安宁,再能边疆戴罪立功,朝廷可不追究。尔等当感圣上恩典。请起来吧。”一面眼角余光扫视周围。
李九成答应一声“是”,就在起身同时,四人同时跨前一步,俩人夹一个,架起就走。城头之上杨御蕃看见,知道中计,忙闭了城门,严阵以待。叛军果然随后大至,猛力扑城,城上矢石交下,叛军才稍怯。随后将大炮推至城下,一字排开。莱州城早已被轰得只剩半截城墙了,如果叛军弹药充足,再轰几次,就把个莱州城抹平了。朱万年见叛军要开炮,突然哈哈大笑,把李九成吓一跳:“知府大人,吓神经了么?”
“本府是笑你愚。既然执了我等,何必还要力战?将精骑随我至城下,呼徐巡抚出降。若不降,再攻何迟?”
李九成也哈哈大笑:“大人果能唤得城降,省了多少人头落地?请!”
孔有德心中怀疑:“朱知府,若使诈,便是你人头落地了!”
万年一笑,也不答话,向前便走。孔有德一使眼色,几名士卒随上,将刀架在万年项上,李九成一挥手,五百精骑跟上,将万年拥至城下。万年抬首看,见徐从治、杨御蕃都在城上,厉声道:“我堕贼计,誓必死!贼精锐尽在此,急发炮击之,勿以我为念!”
徐、杨城头听得真切,潸然泪下,却不忍发炮。朱万年不见动静,顿足大呼:“徐大人,杨将军,勿失良机啊,否则悔之晚矣!”“矣”字出口,首已落地。徐从治大愤,挺立城头,下令开炮狠打,城上士兵见朱万年被杀,也红了眼,一通猛轰。李九成开炮还击,一炮击中从治,不抚不降、只知击贼的徐从治竟殒命!叛军也被击毙击伤近半,双方才各收兵暂退。
冤家路窄
甘肃总兵杨嘉谟、固原总兵杨麟、延绥总兵王承恩、宁夏总兵贺虎臣和临洮副总兵曹文诏奉命在指定时间脚跟脚来到富州,免不了向新任总督洪承畴一番道贺。洪承畴苦笑着摆手:“只怕是向阎王老子进了一步。我等可是一根草绳栓的一串粽子扔到海里了,被寇盗包裹了,被朝廷捆死了,沉了一个,其他的也别想再浮上来。”
贺虎臣哈哈大笑:“大人可比得有趣,为何是粽子?”
洪承畴轻叹一声:“粽子,宗子,祖宗的荣辱,子孙的祸福可都在咱们身上啊!”众人都不说话了。洪承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免了客套,言归正传。杨大人抚贼失败,圣上震怒,我等只有一条路好走——剿杀!诸位说说,此路如何走?”众人互相看看,还是没人说话。洪承畴看向杨嘉谟,点名道:“杨总兵,你先说说?”
杨嘉谟一抱拳:“全凭大人安排,我等遵令就是。”
“本督是个书生,花拳绣腿的功夫,纸上谈兵的能耐,各位可都是刀丛肉海中滚过来的马上英雄,杀贼还得靠各位。”洪承畴又看向杨麟:“杨总兵,你来说说。”
杨麟道:“标下以为,擒贼先擒王,群贼无首,便好各个击破了。王嘉胤亡,目下最大的贼寇便是宁塞遗贼了,当先击此贼。”
洪承畴点点头:“杨大人说得不错,但神一魁龟缩宁塞,不过几千人,他的部众红军友、李都司、杜三、杨老柴却屯驻镇原,四处劫掠,十分嚣张。先击哪个?曹将军看呢?”
曹文诏不善言辞,说话直出直入:“标下想应先击镇原贼。”
洪承畴微笑点头:“目下陕西境内人数最多、兵势最盛的不是宁塞贼,而是镇原贼。本督与曹将军不谋而合。拿图来。”
一名副将取来图铺展开,洪承畴指着道:“镇原之北有一处低洼开阔之地,名西隩。各位将军从四面逼镇原,留出北面,待将贼众逼入西隩,四面合围,勿使走脱,全部斩杀!这西隩就是贼人的大坟场、乱葬岗!本督明日便赶赴庆阳,与诸位共歼此贼!”
洪承畴正说到激昂处,一名亲兵跑进来:“大人,圣旨来了!”
几人“唰”地同时起身,跟着洪承畴向外紧走。刚出大门,几匹马已到了跟前,当中一位一身大太监装束。洪承畴天启七年出任陕西督粮道参政,崇祯身边的太监一个也不认识,只听说过名字,遂迎上道:“洪承畴见过公公,未及远迎,还望公公包涵。”
那太监也不答话,跳下马:“洪承畴接旨!”说着展旨在手。
洪承畴后退几步,双膝跪下,几位总兵跟着一起跪下:“臣洪承畴接旨!”
秦中荒盗相仍,残困已极,歼除余党,赈恤灾民,洵属目前要着。计安重地,自不得顾惜小费,致贻后患。秦省发赈留饷,朝廷轸念已至,详筹善后,务期盗孽尽消,饥民复业。还会督抚鼓励道将,速图剿定,以奠岩疆,方称朝廷至意。
“臣领旨谢恩!”
公公将圣旨交到洪承畴手里,才露出笑模样:“洪大人请起。”
洪承畴起来,向身后道:“快去给公公等收拾出一处干净房间。”一抬手,“公公请。”二人并肩进门,“承畴任刑部主事时,先帝身边的公公也认得几个,您却是眼生,想必是圣上在潜邸时的旧人。敢问公公贵姓?”
“在下高时明,正是在信王府时当的差。”进了正堂,洪承畴让了高时明正座,上了茶,自己侧陪,几位总兵下手站着。高时明喝了口茶:“洪大人,您可真是胆大,先是为杨鹤喊冤求情,接着就伸手要饷银二十万,又跟着要求截流陕西税银二十万,再跟着又要求将明年的应征饷银二十万两截流。当年万岁爷宠信袁崇焕那会儿子,都没给过宁远这许多。您说,这天下的总督还有比您胆儿大的么?”
“公公说的是,承畴是忒张狂了,但这是有杨大人的前车之鉴呐!抚局之败,就败在没钱安置流贼啊!五六年来,盗寇横行,破城屠野,势若燎原,莫可扑灭。盗众我寡,盗饱我饥,内鲜及时之饷,外乏应手之援,若非亟增大兵,措大饷,为一劳永逸之计,恐官军骛于东,贼驰于西,师老财匮,揭竿莫御呀!眼下各处灾荒,米料草束腾贵数倍,平贼后还须赈济,措给耕牛种子,督开荒地,无一不取给于钱粮啊!”
高时明边听边笑边点头:“万岁爷何等聪明,怎能不明白这些?所以尽管兵、户二部都入不当出,皇上还是逼着熊明遇、毕自严拿出二十万,洪大人所请截流也都照准了。”
“圣恩高厚,承畴唯有鞠躬尽瘁,将贼剿灭干净,才好慰圣心啊!”
“说得好,就凭大人这一身胆,定能剿灭贼盗。”高时明打个哈欠,洪承畴忙起身道:“公公一路劳顿,请先歇息一会儿,承畴再给公公接风。”
送出高时明,几位总兵随洪承畴返回大堂。
贺虎臣道:“大人为杨鹤大人上了奏章?”
“兔死狐悲吧。”
“大人可真是胆大!”杨嘉谟道,“大人是如何说的?”
“随我来。”洪承畴向外走,几人不知去哪儿,后面跟着,“别忘了本督的部署,明日到位,待本督的号令。”几人齐声称是。
到了书房,洪承畴翻出一份奏章副本:“自己看吧。”说完扔到案上,踱了出去。杨麟拿起打开,几人都凑上去看:
杨鹤莅任以来,小心谨慎,尽日俱为地方筹划,随事皆从封疆起见,即有一二招抚,亦剿抚并用,时势不得不然。惟是穷荒益甚,盗贼愈繁,东扑西生,此灭彼起。神一魁之变,实在是时势非常,出乎意料之外。杨鹤在系,臣心万不自安,恳请皇上从宽发落。
镇原之北西隩一场大战,大小十余战,官军全胜,斩杀农民军数千人,杜三、杨老柴被杀,红军友、李都司走脱。曹文诏与杨嘉谟紧追不舍,直追至唐毛山。曹文诏从子游击曹变蛟一骑先登,官军鼓噪随上,一通滥杀。除了红军友、李都司又趁乱得脱,这支最大的农民军几乎被斩尽杀绝。这是自王二白水起事以来朝廷的首次大胜,洪承畴立刻向朝廷驰报“西隩大捷”。
李都司引了可天飞、独行狼去围攻合水。合水告急,洪承畴命文诏火速驰援。曹文诏不敢怠慢,提军连夜奔赴合水。将至天明曹军才赶到合水城外,农民军当然早有准备,李都司率千骑来截曹军,他哪是曹文诏对手?不到数合,便被击溃。
曹文诏麾众再进,一马当先直抵城下,忽听一声胡哨,敌兵四起,漫野而来,将曹文诏与曹军隔开,曹文诏单枪匹马被团团围住。城上守兵见得真切,惊呼道:“不好,曹将军陷没贼中了!”言未已,但见曹文诏立起马上,一支长矛上下翻飞,左挑右搠,触之即倒。城上守兵还在发呆,曹文诏脚下已倒了一圈。城上官军精神大振,鼓噪杀出,两下夹击,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可天飞、独行狼、李都司等只得鼠窜逃去,十停中已去了七停。
曹文诏已乏,正准备收兵入城,贺虎臣、杨麟的先锋军赶到,曹文诏大起精神,复合军追击,直追至甘泉县虎兕凹。
可天飞方才造饭,不期官军天降,吃足了苦头的可天飞等哪还有力气对抗天朝大军?只有逃命的份了。
也是可天飞命苦,兜头碰上了曹文诏。可天飞无奈,也只能提刀迎上,哪是对手,略一接触,就被斩于马下。
李都司见不降只有死了,只得下马乞降。偏是独行狼又逃了去,投奔郝临庵,遁匿耀州锥子山,曹文诏哪肯罢休,把个锥子山死死围住。
农民军垂垂待毙,几个小头目便起了反志,杀了郝临庵、独行狼,函首出降。洪承畴令降众解甲缴械,把大小头目四百人聚拢了,一起杀死,余皆遣散。
洪承畴随后入平凉,设伏斩杀不沾泥,曹文诏入庆阳,设反间计除掉红军友,在延水关追杀混天猴。随后,洪承畴细心筹划,先堵农民军粮路,再下胁从免杀令,以瓦解农民军人心,从此便势如破竹,连下绥德、宜川、清涧、米脂,先后斩杀点灯子、扫地王等大小股农民军头领二十余人,罗汝才、马守应、张献忠、高迎祥、李自成等迫于官军挤压,先后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至此,关中魁渠只剩一个龟缩在宁塞的神一魁了。冤家路窄,杀了神一元的副总兵张应昌又被派去端神一魁的窝。张应昌将兵围了宁塞,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神一魁一眼打上城下的张应昌,破口大骂:“姓张的你个娘日的,爷爷拼了一死,也要取你的狗命!”
张应昌呵呵一笑:“神一魁,你与杨鹤设计杀了茹成名,怎么又反了?毫无礼义廉耻,真是盗贼本性!”
听了这话,黄友才、张孟金一起看向神一魁。
神一魁不由面现尴尬之色,随之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放你娘的臊屁!”却又不知如何辩白,只窘在那儿。黄友才看在眼里,疑心大起。自茹成名被杀后,黄友才就积了满腹狐疑:神一魁部是陕甘最大的一支义军,其时攻城略地,正在势盛,神一魁又与官府有杀兄之仇,但神一魁不思报仇,却带头降了。因他的受抚,王左挂、张献忠才觉着势孤,随着受了招安。
受抚后义军被遣散大半,他却不争,任由官府摆布。没了人,谁还把你当个人?他是糊涂,还是别有用心?那一日神一魁被杨鹤召去,密商了一天,回来就叫三人去向杨老头谢恩,茹成名有去无回。得知茹成名被杀,神一魁一无悲,二无愤,反说茹成名是咎由自取。
由于黄友才、张孟金力迫,神一魁才勉强再举义旗。说是又造反了,却是既不争军,又不争城,只龟缩宁塞不动。黄友才正摸不透神一魁的心思呢,听了张应昌的话,心下大白,认定茹成名被杀是神一魁下的套,暗下了心思,神一魁走投无路之时还得降,到时我二人便与茹成名一样,被他做了送人的见面礼!
张应昌本就是存着一颗挑拨离间的心:“神一魁,陕甘大小贼盗或死或逃或降,已被洪承畴、曹文诏赶尽杀绝,王左挂、独行狼、混世狼、可天飞都已授首,只剩你这不堪一击的弹丸之地了。掂量掂量你这条命还值几个子儿吧。”
“哼哼,莫哄你爷爷。那死的逃的降的都是小股,怎不提张献忠、高迎祥?”
“哈哈哈哈,张、高二贼已经溃不成军,逃入山西了。”
黄友才心中陡地燃起希望:“紫金梁、曹操、老回回呢?”
“那三个鸟人当然更是站脚不住,也溃窜山西去了。”
黄友才心中暗暗叫好,只要还有义军在就行,但必得试试这个神一魁才成:“头儿,已是走投无路了,如何才好?”
神一魁看看黄友才,又看看张孟金:“你们说呢?”
黄友才心中冷笑,他果然又想降!“神一元大头领都不是姓张的对手,何况咱们?再说关中已尽失,咱们只有四千人,硬打岂不是找死?”
张孟金大不以为然:“洪承畴可不是杨鹤,他是来剿的,不是来抚的。况且陕甘已平,更没来由抚了。主抚的杨鹤尚且杀了茹成名,何况主剿的洪承畴?即便降了,姓洪的岂能放心?这张应昌是个杀人魔王,今日降了,明日就把咱切了!”
黄友才心中大奋,张孟金没想透,神一魁只要将咱俩的脑袋送与张应昌,自然就保住了他那颗脑袋。只要张孟金不愿降,事便可为,遂向城下叫道:“张应昌,你可愿招抚我等?”
张应昌哈哈大笑:“招抚?抚你何益?还想捞个守备?梦你婆娘去吧!想活命,就投降,不降,就出来送死!”
“降不降你,容我们大头领思量一晚,明日复你如何?”
张应昌心中暗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向后一挥手:“回营。”当晚便布置妥当。果不出张应昌所料,三更时分,一队人马从城中潜出,及近了张应昌大营,发声喊杀入,却是座空营!黄友才心知上当,叫苦不迭,伏兵四起,黄友才、张孟金哪是张应昌对手,加之心中又悔又急,乱了方寸,只一个回合便被斩于马下。张应昌遍寻神一魁不见,随手拎过一个小喽啰一问,果然是被黄友才杀了。张应昌挥军入城,见神一魁横尸府中,笑道:“这点儿损招都看不出,还想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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