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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归宗
台湾诸罗山上,一棵高近二十丈的红桧树下站着一人,二十五六年纪,身材奇伟,头戴黑缎六合一统帽,身着绿袍,腰间系一蓝绢布带,大明士绅打扮,微合双目,看着那一团夕阳缓缓滑下去。身后上来一个年轻人,道:“大哥,卢毓英来了。”
“哦?哼哼,好呀。”绿衣人道。突然一转念:“芝虎,你没难为他吧?”
“哼,我绑了他,没杀他便是便宜他了!大哥,你就是咱台湾的皇上,紫禁城里那皇帝小儿也不如咱过得舒服。你可别信那鬼话,我可不去受那窝囊气!”
“唉,颜大哥有遗言啊,‘建立功业,要扬中国声名’,这台湾也是中国的。不过也好,”绿衣人笑笑,“杀一杀官军威风,磨磨他的骄气,让他再不敢慢待我等。给他松绑吧。今天不见,让他见得我不急。明日巳时带他来见我。”
这绿衣人名叫郑芝龙,是福建泉州南安人,自小胆大,不喜读书,有膂(lǚ)力,好拳棒,故不受父亲喜爱。十八岁跑到澳门投奔母舅黄程,结识了大海商李旦,深受李旦赏识,被收为义子,遂接受了天主教洗礼,取个教名叫作尼西拉斯·加斯巴德。
后为李旦送货去了日本长崎,留居当地,并娶日本女子为妻,生下一子。期间结识了流亡日本的闽人领袖颜思齐,相处甚笃。
颜思齐身体雄健,武艺精熟,仗义疏财,志向高远,身边聚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弟兄。时日本德川幕府闭关锁国,颜思齐便思以武力推翻德川,占领日本,然后归附中国,即绝中国海外隐患,又扩大中华帝国版图。想到便做,说与二十八心腹,共同举事。
不想事机不密,被幕府发现,幸好得郑芝龙岳父及时通报,众人只好携了几百子弟逃离日本,把妻儿丢在日本了,在台湾落脚。
此时正值第二次中荷澎湖之战之后,荷兰人刚战败,伤了元气,从澎湖退去台湾安平港,见来了许多中国人,不敢滋事。颜思齐等也是落荒逃来,脚跟不稳,也不敢惹事,两下相安。
颜思齐等筑屋建寨,耕种渔猎,安抚原住民,倒也惬意,郑芝龙又娶了李旦之女。不想只一年,李旦、颜思齐先后猝死。
郑芝龙在二十八人中年纪最小,但他艺高胆大,富谋略,又接了李旦船队,遂被推为首领,便做大了。
他劫富施贫,严禁烧杀奸淫,颇得人心,两岸多有民众来投,遂设立佐谋、督造、主饷、监守、先锋等官职,实行统一管理。又开展海上贸易,通市琉球、朝鲜、吕宋、柬埔寨、暹罗、占城(今越南中、南部)、交趾(今越南北部)、三佛齐(今苏门答腊、马来半岛)、菲律宾、咬留巴(今雅加达)、马六甲,并转售西班牙、葡萄牙。
几年内,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商业贸易的最强竞争对手。同时亦劫掠闽浙过往商船,攻打漳浦、金门、中左所(明永宁卫的中左守御千户所,今厦门鹭岛),以取得陆地经营之地,遂迅速壮大。官军来剿,民不助官而助盗,故屡败官军。
第二天巳时,郑芝龙已在大厅做好,卢毓英进来时,他并未起身,只是说:“给卢游击看座”。
卢毓英上前一揖:“郑头领久违了。”见郑芝龙并不接茬,无以礼相待之意,连杯茶都不给,便坐下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讲。”
卢毓英向前欠身:“去年官军进剿闽浙,在下孤军深入,被郑头领设伏抓住,郑头领不仅不杀,还酒肉款待,以礼送还。今日在下登门,不是进剿,而是招抚,头领却为何冷淡于我?”
郑芝龙冷冷一笑:“说是招抚,不如说是劝降。前次招降,那蔡善继居高临下,一脸轻慢之色,把那言语辱慢。我等受招安,是图个为国出力,光耀门庭,不想却吃个大大的窝心。我这些弟兄哪个是惹得的,岂肯受他这般言语?故而不从。卢游击此来如若还是那般,一切免谈。”
卢毓英哈哈大笑:“那蔡善继只是个泉州太守,职卑位贱,却好大架子,好不晓事!此次不同,在下是受福建巡抚熊文灿之命来见头领的。巡抚大人让在下带话,郑头领有何要求,尽管说来。”
“好!看茶!”郑芝龙这才给卢毓英上茶,“你先带话给巡抚大人,这一,我有舰船千艘,兵三万,仍归我指挥,不得遣散,亦不得他人插手。可应得?”
“巡抚大人正是此意。”
“好,这二,我以台湾为根基,游走闽浙及东夷、南海之间,不可调往他处。”见卢毓英点头,又道,“还有第三,”略一沉吟,“为朝廷守边,当有军饷。不过朝廷给多给少,就是不给,芝龙也不在意。我做海上贸易,可充军饷。只是朝廷不可干预。”
卢毓英向前靠靠:“依在下想,此事头领不提,只管做去,巡抚大人这边亦不问,只作不知,可好?”
“巡抚大人作不知,朝廷就不知么?”
“头领有所不知啊,”卢毓英放低声音,“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四边都在催饷,朝廷只得加派,又怕百姓造反,陕西已经闹翻了。头领归顺了朝廷,既省了剿饷,又省了抚饷,更省了月供,何乐不为?所以皇上即使心中有数,也就佯作不知。说破了反倒不好处,还是不提为好。”
“好好好,既如此,便不提。只是——”
卢毓英见他欲言又止,便道:“郑头领有话只管讲。”
“好吧。芝龙还有个请求,却是于朝廷大有好处。台湾地多人少,有大片荒地。而闽南连遭大旱,饥民甚多。可招纳泉州、漳州灾民,迁去台湾,由朝廷每人发给三两银,三人发给一头牛,由我运去台湾,垦荒种植。如此,则即可解东南沿海灾民流离之困,又利巩固台湾为我大明属地。”
卢毓英一拍扶手:“确是个好主意,待我禀报巡抚大人转奏朝廷,皇上应会准。还有吗?”
郑芝龙略一踌躇:“没了。”
“那好,巡抚大人还有一层意思。”
“哦?请讲。”
“东南沿海海盗甚多,东夷倭寇也日益猖獗。如果大头领能进剿诸盗……”
郑芝龙抬手止住卢毓英,看向天花板:“无职无权,我凭什么进剿?苟得一爵相加,当为朝廷效死力,剪除夷寇,剿平诸盗,东南半壁朝廷自可高枕。”
这本就在熊文灿预料之中,已交代卢毓英。“好,果能如此,巡抚大人定然题保,决不负将军归诚之意。只是大头领要严饬诸位弟兄,登岸不可放纵。”
“这是自然,不须讲得。”
“嗯——还有一件小事。”
郑芝龙大笑:“原来巡抚大人的要求也不少,讲吧。”
“年前至今,共有七只荷兰人的商船被郑头领截获,致荷兰人狼狈到只剩下一只待修补的商船。头领既已归附天朝,可否将荷兰船只并货物一并放还?”
“哼哼,”郑芝龙阴笑一声,“官军打我不过,便勾结夷人击我,我岂能容他?不过我也不气,那荷兰舰队司令韦特是只笨熊,被我烧了一舰,虏了四舰,他只剩两舰,不发一炮就跑了。好了,还了!”向后一挥手,“芝虎,给卢大人过目。”
郑芝虎走到卢毓英面前:“这是我大哥给巡抚大人和卢大人的见面礼,请过目。”
卢毓英接过细看,是张礼单:生丝百捆,砂糖五百斤,胡椒五十斤,土茯五十斤,苏木五十斤,麝香二十斤,象牙佛雕一枚。送给卢毓英的是犀角佛雕一枚,五百银票一张。
“这只是给二位大人的,巡抚大人不必再游说那边,”郑芝龙向北一指,“我都会有安排。”
郑芝虎送出卢毓英,不到半刻钟,张皇失措地跑进来:“大哥,卢毓英被人绑了!”
郑芝龙“腾”地跳起:“谁、谁绑了他?!”
“刘香佬、李魁奇、钟彬!”
“为、为甚乜(miē)?!”
“他们说誓不受抚!”
“召集你的弟兄救下卢大人,把他们仨绑了!”
内阁大臣和周延儒脚跟脚到了,行过礼,崇祯道:“袁崇焕举荐王象乾总督宣大,朕虽已照允,但宣大也是御北重镇,王象乾耄耋年纪,朕怕他力有未逮,你们看呢?”
几人相互看了看,刘鸿训见都不说话,便道:“以前大同马市,夷酋以马易我彩缯,却以驽马相诳,王象乾曾言不若却其马,断其缯,按马价折半与其币。不要人家马,又平白的给人钱,以此观之,象乾当是一意主抚。臣想袁崇焕荐举王象乾,乃是为稳定宣大一线,使辽东既无分兵他顾之虞,又免侧背受敌之忧。”
钱龙锡接口道:“抚西以拒东,西靖而东自宁,袁崇焕所虑大有道理。”
过了半天崇祯才“嗯”了一声,转向王承恩:“叫王象乾来。”又向着众臣道,“郑芝龙已被熊文灿招降,此事可信么?”
李标心中一惊:“皇上怀疑熊文灿谎报邀功?”
“朕不是疑熊文灿,是疑那郑芝龙。”
“皇上所疑不差,”周延儒接口道:“蔡善继有恩郑芝龙,曾与招抚,郑芝龙也曾复书愿降,偏是其弟郑芝虎不服,鼓捣部众不从,郑芝龙无法,只得仍旧踞岛为盗,于是朱一冯一意主剿,结果被郑芝龙打得大败,不得已改任熊文灿,文灿温言诏谕,竟收了功效。为何有恩郑芝龙的蔡善继招抚不成,熊文灿一招就成?那郑芝虎怎么也不反了?”
“你是说其中有诈?”李标问。
“一点儿不错,”周延儒道:“福建海盗甚多,焉知不是众盗联手,郑芝龙诈降,图个里应外合,聚歼官军,成就一方天下?”
崇祯心中暗暗赞许,这周延儒熟悉福建沿海情形,可见他留心边务政务,思谋的也很透,是个可用之才。
见别人不再说话,刘鸿训移前一步道:“皇上,臣以为不可妄加揣测。朱一冯之败,乃是许心素、陈文廉军陆路失道,贻误战期,未能按计形成合围,至洪先春水路舟师孤军奋战,即便如此也是旗鼓相当,后被郑芝龙绕出洪先春后,两路夹击,洪先春才败。但看郑芝龙擒住游击卢毓英,款待释还,已见其有归顺之心。郑芝龙、郑芝虎必已看出,如若官军计划周全,众盗是抵不住大军围剿的。蔡善继虽有恩于郑芝龙,毕竟只是个泉州道太守,熊文灿是福建巡抚,自是更加可信。加之熊文灿许诺其仍统旧部,移作海防,郑芝龙无后顾之忧,遂有是举。不过,周大人所虑也不可不防。可命熊文灿妥为安置,画地为牢,严加监视。众海盗中以郑芝龙势大,可命其寻机掩击他盗,以功抵过。”
崇祯点点头:“蔡善继与那郑芝龙有何恩典?”
刘鸿训道:“郑芝龙父曾为泉州库吏。郑芝龙幼时,泉州太守蔡善继一天公出,突被一石子击中额上,立饬卫卒查捕,结果捕到一个幼童,问明是郑库吏子郑芝龙。郑库吏闻报大惊,急忙入署待罪,却见郑芝龙笑着出来,原来蔡善继已放了他。其父入谒蔡善继请罪。善继笑道:‘你子相貌非凡,他日必当富贵,现在年尚幼稚,稍有过失,不足为罪。’就是这点儿恩。”
崇祯笑了:“熊文灿为郑芝龙乞加恩授职。今日接颜继祖奏章,言郑芝龙既降,应责令报效,积有战功,方可授职。诸卿以为如何?”
周延儒道:“颜继祖所奏为是。”
“臣看不妥,”刘鸿训道,“熊文灿已命郑芝龙剿灭诸盗,郑芝龙没有名分,是官是盗?且郑芝龙不要朝廷关饷,省去多少银子,再无名分,怕的是他那些兄弟又要挟郑芝龙而反了。可先授个小职,其后再按功行赏。”
崇祯想了想:“好吧,就授他一个游击吧。”
王象乾跟着王承恩进来,行了礼,崇祯招呼王象乾:“王老爱卿,这边坐,离朕近些。”王承恩忙搬来椅子放到了离御案咫尺之处,这是大破惯例的,王象乾惶恐不安,连忙道谢,无奈崇祯一再坚持,只好屁股沾着椅边儿坐了。
崇祯道:“众卿家也坐吧。”王承恩又忙着指挥几个小侍搬来椅子,站了半天的阁辅大臣们这才托王象乾的福坐了。
崇祯笑盈盈地对着王象乾:“卿是三朝元老,忠猷素著,卓有名声。今日见卿矍铄,知袁崇焕荐举不差。卿有何方略,可当面陈来。”
“臣年八旬,齿疏不能详奏,所有方略,具在疏中,明日就能呈递御览。”
“卿不妨择其要略,面陈一二。”
“是。西北诸酋中,以蒙古察哈尔势最强,虽为我宿敌,但与卜哈诸酋也多有矛盾,分分合合。本来朵颜等三十六家联合,尚能抗衡察哈尔,但自朝廷停了对朵颜三十六家的抚赏,三十六家归降建州后,西北边防已经空虚。宣大守军不过万人,又老幼居多,如何抵御蒙古数十万大军?停发三十六家抚赏无非是国库日绌,那么宣大一线增饷增兵亦属不能。目前察哈尔尚未投降建州,如善加抚慰,可为我用,每年抚银数万两足矣,既远少于三十六家抚银,亦远少于宣大增兵之饷,还可得数万人马,安插蓟镇,沿边驻牧,为我藩篱,可敌诸酋。”
“酋意肯受抚么?”
“臣想从容笼络,抚亦可成。”
崇祯默然良久,道:“招抚可成,当然大好。但御夷当恩威并济,不可专持羁縻,以遗后患。”
刘鸿训插言道:“虎酋知王大人将至,自退六百里。”
“哦?退到什么地方了?”
“……臣不知。”
王象乾道:“臣闻报退去直北沙漠中。”
崇祯面露喜色:“卿年虽逾八旬,精力尚壮,仍使敌闻名丧胆,朕心喜悦。卿抚于西,袁崇焕御于东,恢复功成,皆卿等之力。卿回去准备吧,早早赴任,朕等卿的捷报。”
日本还子
崇祯心中高兴,信步出屋,到外面被风一吹,更觉清爽,遂吩咐道:“去坤宁宫。”
周皇后听到传报迎出来,见到崇祯,晃晃着就要屈膝行个万福:“妾……”
崇祯紧趋几步一把扶住:“朕说过几次了?你身子不方便了,免了那套俗礼,你怎么就是不听?你再如此,朕就不来了。”
周后笑笑:“不能失了规矩,更不能从妾身这儿破了规矩。”
崇祯扶她进了屋,回身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待皇后坐了,又道,“你说是规矩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皇后不解:“怎就说到江山社稷去了?”
“你要是折损了朕的皇儿,这江山社稷传给谁去?”
皇后嘻嘻一笑:“行个礼儿就折损了?”又嗔怪道,“皇上怎知就是个龙儿?”
崇祯仰头叹了一声,“唉,如果上天还怜惜朕的苦心,定会送朕个龙儿。”说着就去解皇后的裙带。
皇后大惊,忙扯紧了衣带:“皇上要干什么?”
崇祯诡笑:“你别怕,朕只是要对儿子说句话。”说着就把耳朵贴在了妻子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他为何折腾不止?怕是难耐寂寞,要出来吧?”皇后咯咯笑了,柔情似水。
“嗨,他踹了朕一脚,还未睁眼,就要造反么?好,有帝王气概,朕现在就封你为太子!”崇祯说完哈哈大笑。
见丈夫盼子心切,周后不无担心:“看来,如果是一女,妾身就是大明罪人了!”
“就便是公主,日后也必得皇子,苍天终不负朕。只是朕的女儿,必得像田妃那般,琴曲棋画样样精通才好。”
周后立刻收了笑,脸已阴了:“妾生儒家,非生烟街柳巷,只知诗书蚕织耕劳之乐,不晓勾抹弹挑伎戏之工,棋画犹可,琴曲非闺中可得,无以教儿女,不知田贵人从何人授指法?”
听这突然一问,崇祯倒僵住了,周后却不看崇祯,继续道:“妾听宫人说,田妃即使酷暑热食,或行烈日中,也是肌无纤汗,枕席间皆有香气。哪有这种人?该出汗时不出汗,岂不要憋出病来?那香气能留于枕上,自然也是身上熏洒过的。妾等以身事君,是妾等之责,以色事君,妾不取,皇上也应留意呢!”
崇祯脸上更僵硬了,周后还是不住口:“田妃生长南方,入宫后也不注意皇家风范,将江南的风俗也带进宫来,衣物鞋类都是南人装束,皇上不但不制止,还让江南年年贡进……”
不待皇后说完,崇祯拨头走了,王承恩紧跟上几步:“皇上,今儿个是立秋了,该去慈宁宫请安了。”
“噢,朕是忘了。晚膳移慈宁宫。”
慈宁宫掌太后玉玺的神宗妃刘昭太妃性情谨慎仁慈,对诸王都十分疼爱。崇祯来到慈宁宫,早有人报知太妃,崇祯径直进了帘内:“老太妃可好,前些时地震,没伤着吧?”
刘老太妃拉起崇祯上下左右一通观瞧:“没伤着我家皇上?好,好!”
“今儿是立秋,皇孙与老太妃共进晚膳。”
刘老太妃大喜:“皇帝且坐,老身亲为安排。”说着由贴身宫女搀扶着颤巍巍走出去。待转回来,却见崇祯斜倚在高脚茶几上睡着了。
王承恩见老太妃回来,想去唤醒皇上,老太妃伸手止住他,心中泛起酸楚,蹑脚走出,命尚衣太监取棉袍来,亲手给崇祯遮盖上,崇祯惊觉,睁眼见是老太妃,才想起身在何处,忙起身谢过:“皇孙无理甚!唉,如今比不得神祖时海晏河清。天下多事,两夜省文书,未尝交睫,今日早朝后又与大臣议事多时,困不自持,老太妃饶过吧。”
“……苦了我孙儿了!皇帝还是个孩子呀!……”这话只有老太妃说得,换作他人,崇祯定然光火。刘老太妃只说得一句,便哽咽难言,潸然泣下。
席间,崇祯见老太妃还在唉声叹气,便想逗她高兴:“老太妃可知我朝出过一部忠义话本《水浒传》?”
刘老太妃道:“《水浒传》怎的不知,写的是宋朝年间的事,一百零八个强盗造反,又被招安了,写书的叫施耐庵。”
“老太妃可不知魏忠贤也出过一部‘水浒传’。”
“什么?魏忠贤还会写书?皇帝说笑了,老身还会不知那魏忠贤?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书是吏部尚书王绍徽所写,他仿《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将东林党人编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名为《点将录》,送给魏忠贤,魏忠贤便按名黜汰。”
“这倒有趣儿,皇帝说来听听。”
“也记不得许多,记得天罡星有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时雨叶向高,玉麒麟赵南星,智多星缪昌期,入云龙高攀龙,黑旋风魏大中,大刀杨涟,豹子头左光斗,急先锋黄尊素,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郧,霹雳火惠世扬,鼓上蚤汪文言;地煞星有神机军师顾大章,金眼彪袁化中,旱地忽律游士任。”
“老身不知别人,但知道叶向高是个好官。这些人后来怎样了?”
“大都死了。除了叶向高、钱谦益、文震孟,都死于魏忠贤之手,死得很惨。”
“哎,造孽呀!”
“魏广微编过《缙绅便览》,也是编排的这些人,斥为邪党。崔呈秀编过《同志录》,就是东林党名单,同时还编了一部《天鉴录》,是朝中不附东林之人的名单,一块儿呈给魏忠贤,魏忠贤便凭此升降,于是众人都学崔呈秀以进,蝇集蚁附,其门如市。”
“听说那杨涟是个带头攻魏忠贤的,也是个硬骨头。”
“是,杨涟首指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崇祯从王承恩手中找出杨涟疏,读道:
罪状昭然在人耳目,廷臣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不但掖廷之中但知有魏忠贤而不知有皇上,便是都城之内亦只知有魏忠贤而不知有皇上。皇上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么小丑,令中外大小揣揣莫必其命?
“杨涟在狱中还写了一篇血书。”又翻找出来读: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皇天后土,天下万事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张俭是东汉名士,江夏八俊之一,桓帝时任山阳东部督邮。宦官侯览家属仗势作恶,张俭上书弹劾,侯览诬陷张俭为朋党。朝廷下令通缉,张俭被迫流亡。许多人为收留他而家破人亡。杨震亦是东汉人,安帝时太尉,屡次上疏劝阻安帝乱法之举,受诬陷被削职归籍,遂言“恨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杀,恶嬖(bì)女倾乱而不能禁止,还有什么面目见天下人呢?”于是服毒而死。
“真是大贤大忠之臣啊,可惜了呀!只是这血书怎能传出大牢啊?难道魏忠贤不知道?”
“是一个看守杨涟的狱吏,看见杨涟破指书写,便夺了过来,本想交予阉党邀功的。回家后细读,竟大哭起来,便藏好了,直到魏阉死,竟出来为杨涟呼冤,交出血书。”
“唉唉唉,这就叫良心发现。倒是个可用之人。”
“是,孙儿已将他按功叙用。”
“皇帝拿这许多奏章,还要回宫去看?”
“是。黄尊素、魏大中、杨涟、周顺昌等东林党人之子纷纷上书为父讼冤,真个是字字血泪,令人扼腕!唉,皇兄用非其人,致良才蒙冤,奸人误国……”
“事是如此,皇帝大强过乃兄,应该赠谥这些人才是。”老太妃叹口气,“作孽呀,不说了。大过节的,说点儿高兴的事。”
“高兴事——”崇祯拍拍脑门,“有了,有一件大高兴的事。”
“唔?说来听听。”
“南海中有一大岛,名叫台湾。早在三国时期,孙权水军就已占据台湾,随后两岸相互移民渐多,至隋炀帝时开始通商,宋时正式设官。后来东夷海盗据过台湾,荷兰人也占了一块。有个大海盗名郑芝龙,他现在占了台湾,但近日他降了朝廷了,台湾又归附我大明了。”
“那台湾离咱这儿有多远啊?”
“距离福建不到三百里。”
不想老太妃又叹口气:“唉,皇帝又多了块操心的地方。这心呐,可操老远了。皇帝可要派官去守着呀?”不见崇祯答应,老太妃细看,见崇祯已经放箸,又有些迷迷糊糊了,便向王承恩道,“扶皇帝回去,不要再批奏章了,快些歇了吧。这么大个国,得有多少事,哪有个完?”
日本大阪城大手门外,数十名日本武士双手持刀向前,双腿微屈劈开站立,神情紧张,十步开外的樱树下,六十名身着大明铠甲的壮汉插手抱胸,与日本武士对峙着,旁边放着十几个大箱笼。
门内的天守阁是一座镶铜镀金的八层建筑,白墙绿瓦,每个飞檐翘端用金箔妆饰着老虎和龙头鱼身。
会客大厅里,两个一身明朝戎甲的年轻人正在观赏屏风上的绘画。只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屏风后转出数人。两个年轻人还没弄清哪个是德川家光,只听其中一人道:“这是日本狩野画派的绘画。”
在前的年轻人见说话的人身着印有德川家纹的礼服,便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施礼:“郑芝豹拜见将军。”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
“阁下是郑芝龙大首领的兄弟?”
“是。”
“请坐。”德川家光伸手示意,自己也坐下,“本将军知道你是为郑将军家眷而来,本将军也知道这天守阁外有六十名虎视眈眈的中国武士。但是阁下也一定知道,幕府政令如果对中国人网开一面,日本人就会大为不满,说本将军对中国强人尚且屈服,对明廷更要称臣了,让本将军颜面扫地啊,那今后本将军的话就没人当真了,就要起内乱了。所以,幕府政令不容更改。”
“幕府政令是禁止日本人离开日本。田川虽是日本人,但她嫁与家兄,理当随夫,也就是中国人了。至于福松,是家兄亲子,虽然生在日本,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将军有何理由不许中国人去中国?”郑芝豹问。
“阁下此说不确。田川嫁与令兄,也还是日本人。无论是中国男人娶了日本女人,还是中国女人嫁了日本男人,都可以留在日本,本将军绝不干涉。如果离开,也可自便。但日本人,无论男女,都必须遵守本将军的规定。”
郑芝豹微微一笑,向后一挥手,郑芝鹏快步上前,将一幅卷轴双手递给德川家光的家臣。家臣在德川家光面前展开画卷,只见卷上画着数十艘巨舰,破浪而来,炮铳齐发,岸上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尸体横陈。
“此是何意?”德川家光问。
“芝豹先是求见平户当局,请求准许家嫂、侄儿去中国。但他们以幕府政令不敢违抗为由,拒绝遣返家嫂、侄儿。不得已,芝豹只好求见将军。眼下平户岛古江湾口外洋面上,五十艘十橹苍山铁大战船面向港湾一字排开,所有炮铳指向岸上。想必将军也知道家兄的海上实力,就是明廷官军和荷兰舰队也是屡败于家兄。如果将军执意不肯送还家嫂、侄儿,我十万大军只好诉诸武力了。”
德川腾地站起:“你威胁我?!”四名家臣趋步上前,手握刀柄,怒视芝豹!
郑芝豹嘿嘿一笑,靠向椅背:“将军何必生气呢?家兄的实力将军不会不知吧?北到朝鲜,南到吕宋,西到中国福建,东到贵国,这大片的海洋之上,有谁能与家兄对抗?大明水军屡战屡败,就是那红胡子的荷兰人也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现在家兄已受抚,是大明的南海守军。将军想想,以日本现在的力量,能否与家兄对抗?能否与中国抗衡?”
德川家光凝视着画卷,眉头渐渐皱紧。芝豹看着德川,对郑芝鹏说:“抬进来吧。”郑芝鹏出去,不一会儿那些大箱子就抬了进来。
郑芝豹起身向德川道:“这是家兄送给将军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说着打开一个箱子,是满满的一箱黄金。又打开一个,德川愣了,是一箱火铳!
郑芝豹又道:“这都是澳门造的荷兰火铳,最新的。”
德川脸色缓和了:“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令兄的公子——他叫什么?”
“汉名郑森,日名福松。”
“唔,他可以去中国。至于令兄的夫人,她是日本人,不能违令,这样我也好向国民交代,如何?”
郑芝豹想德川幕府确是有为难之处,目前只能如此:“好吧,但以后在下还是要接回家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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